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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届未名高校诗歌奖获奖名单(排名不分先后,按姓氏音序排列)
北京大学 06中文本
冯相郡(杨大过)
北京大学 07中文硕 何不言(何兴中)
黑龙江大学 06中文硕 侯爱波
武汉大学 04中文本 黎衡
北京大学 05历史本 刘寅
复旦大学 05新闻本 洛盏(郭新超)
北京大学 05新闻本 王沁凌
清华大学 07中文硕 徐钺
北京大学 05国关本 远清扬
嘉兴学院 07经济本 韵扬(赖韵扬)
北京大学五四文学社
北京大学诗歌中心新诗研究所
2008-5-13
冯相郡(北京大学)
十年
这仍然只是一个平常的夜晚
平常的寒冷 平常的沉默
平常的被凝固在无趣里的笑话
平常的词语 平常的困倦
十年了,从来只是这些
太阳疲惫不堪 月亮迟迟不见
唯有室友的梦呓如期而至:
“要建彼得的大城 要执长枪!”
而敌人总是虚构的
十年了,仍然还是这些。我也
并没有长大成一个舅舅
和小说的女主人公恋爱数次
从少年的禁忌,到愚蠢的婚礼
始终没敢做爱。“我”面目狰狞,身份暧昧
撒娇不成便假扮威逼利诱
始终没有撕开一页纸,打乱一个号码。
十年了
阴毛被岁月拉长,年年雨后春笋
年年绝地逢生。结的果子总是这些: 三分之一甜蜜三分之一苦涩
三分之一不甘寂寞。就张嘴
唱一些高深的理论——若被禁止
便把春天的田野对折起来压在枕下
洋镐、掘头、铁锹,谁是领导
分工明确,农忙种地,农闲做戏
十年了,从黄土高原到渭河谷地
从新左派到自由主义,回归了
论战了,人性了,“爱你一万年”了
但季节只懂得轮回,土地
只懂得一年年变暖,一年年长粮食
一年年记录平常的事。有如此时
多数变成了少数,少数还是少数
“小波不死”!
瞧,人们需要领袖,十年足够
把你的书在反复咀嚼里锻炼成板砖
但群殴还是改成了单挑 时机还不成熟
无双的发型时下流行 至于红线的身材
会后说略显平常。十年了
仍然只是一个平常的春夜
平常的词语,平常的沉默
十年了,我并没长大成一个舅舅
我们
据说,现在流行的是后现代
所谓消费文化在学院里举步为艰,
在电影院和海报上大放异彩
古人忧心画地为牢 现在流行划地为圈
以颓废为理论,以饮食为遵旨
动员大会要以摇滚的形式 端起吉他
像端起机关枪 要是没有战场没有硝烟
就生生制造出一块 不管是从课本的地图上
还是在鲍鱼之肆——总之
革命不需要理由,重要的是能战斗
你穿上格瓦拉的T恤,我打耳洞以练习打破传统
总之,我们现在是同志,是朋友,是战线
我们就是我们了
后来是我忽然想起,或者是你——
张三的爸爸刚下岗,李四没钱还赌债
王麻子终于顺利上了法庭
但这些与我们无关,他们是他们
后来还是我忽然想起
银行卡越来越薄,表哥刘狗儿的肩膀
却越来越厚 小煤窑整个地扛在他肩上
饮料瓶越来越少,大约都在姑奶奶院子里
一个一毛钱,算数也方便
后来或者是你突然想起
祖上十八辈,出了个大学生,祖坟里大概埋了元宝
但爹娘不能去挖,掘头只好使在地里
听说一春无雨,听说政策还没落实
但牛新近下了犊 和任何主义无关
后来大伙纷纷想起
张长李短,七姑八姨
柴米油盐,鸡毛蒜皮
气氛越来越尴尬,有人开始责怪时代
——我们不过是要自由!我们不过是要后现代!
口号和碳酸饮料一样冷冰冰
末了大家开始怀疑
我们是我们,他们是谁?
答姜涛《网上答疑》
人们说,“非典”改变了中国
关于生命 关于爱 关于民族
关于多种感动和历史记忆
我不幸避开了这些 包括现在
读你的诗 那个年月
我还在那条小巷里深一脚浅一脚地
把黎明踩向黄昏 把物理踩成化学
偶尔从电视里看到北京 看到美女戴着面具
但邻家姐姐始终笑靥如花 与我一路谈论
高考 毕业 理想 爱情
然后各自分别 在语文课呼呼大睡
她走后几年 我来到你的课堂
背景是美利坚失去平衡的生活
前提是在康博斯,我只敢点一杯饮料
后来说起文学 说起革命理想 老师
现在我也听摇滚 吃匹萨 喝速溶咖啡
也和他们谈一点杜拉斯或者卡尔维诺
但此刻却只是尴尬于如何把舌头
从西北方言 扭成国粹音
如同当年 你在网上答疑
我在深夜扭动收音机旋钮 收到一场风暴
那年“非典”改变了中国
你懂了很多人的心
而我只是在那场小布尔乔亚的风暴里
打了个喷嚏
下围棋
槐树下,两个少年在下围棋
也像他们的爷爷那样,端一杯茶,不冒热气
你一下,我一下,手指纤细,姿势优雅
棋子的温润浑圆,也像他们的情绪,他们的心
用手指反复打磨。眼神迷离,贪婪,慌乱,最好也淡泊
在这方正的平坦的网上,物色一个最舒展的交叉
——“博弈之道,高者在腹!”但世界不像棋盘,
没有中心。一个少年微微抬起眼皮。在黄昏下,
这是多么感人的场景!让我想起
缝衣服时的奶奶,通过幽深的镜片
为破碎寻找最可能的契合。衣服也是一张网
线头伺机藏身,一辈子股着劲儿,拉直秘密;
棋盘也越来越满,好在根基雄厚,托得起两种意念
缠绕的压迫。至于打劫,不过是一个失意时的微笑,询问对手
的意见——黄龙士也曾这么做过。时光流转,不如路灯
来得及时,棋局瞬间开朗了——两少年,你们在等什么?
黑或者白,不过是个偶然的选择
爱情诗
没错,什么都平庸了
只是你我都闭口不谈
一转眼,天就黑了
远方有一个人 孜孜不倦
把楔子敲进土里
我的睡眠 淡得像你杯中的水
打着彩虹的旗帜
那是昨日的事情
一寸,两寸,成长不过是一种欲望
在极目无穷的手指上
指纹是一条条疲倦的路
咳嗽也是一种语言
每当我说出那个词语
等待就变成一个谜
何不言(北京大学)
回 声
“西上莲花山。你在白云之上,望见你的田地广
袤,芳草离离。你走下云端,回到故园:大火之
后的木屋倾斜,草料匮乏,马匹枯萎。焦躁的蜘
蛛:蔓延至屋后的工程手架。草地上即将生长车
站、电视塔与火葬场,并一路铺开红地毯。”
(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一个诗人灿烂的谎言?)
“你变得像一个乞丐,每一次自言自语,都像是
往自己的破碗里扔一枚分币。但你没有乞丐幸运,
因为除了你自己,没有人可以给你施舍。不要企
图逮住小蟑螂,因为你们都有存在的必要。另外
请你准备好掌声,给工地上夜行的白鸽。”
(来一瓣桔子吧,它比你的诗歌更能解渴。)
“桔子?你以为我们真的有这样的权力,把一个
东西命名为桔子?譬如,我们还可以把内心的一
个角落命名为北京?……是谁在工地上吹响了哨
子?哦,天亮了。你开始被洗漱声淹没,然后是
砖块累砌的声音。”
(哦,看来你必须把长发剪短,赶紧生活。)
“生活?你的体内老鼠遍地;身后还有便衣警察:
他们遍布你的家乡、你试图隐居的江南小镇。你
的早餐不合时宜,戴老花镜的美食家们难以下咽。
不能接受它的色、香、味,那就吊销你的营业执
照。”
(你肯定患了臆想症,整天只知道胡言乱语!)
“而你们是幸福的:你们终年耕作,对齿轮的尖
叫声充耳不闻,对不断扩大的肥皂泡视而不见。
你们还应该多出来晒晒太阳,呼吸飘来的白云。
你们把自己的音容笑貌放在季节里缓存,多年以
后,由众人取回你们的回声。”
(不必废话!请你回去你的莲花山!)
春天,树木飞向它们的鸟
为了消失,裹紧风中共鸣的胸腔。
山风弹奏肋骨,终无声响。
丛林微蓝,我们初次骑马登山。
石径曲斜,云朵钝如铁。
为了消失,用三年来长头发与胡须,
夜察星相,日种野菊,
采撷水银,寻桃木剑捉鬼,
模仿山中的一只蝉蜕。
为了消失,我们合并自己的影子。
石径一路蓝花,芳草碍马。
停在白云下,我们吹散成雪,
冯虚御风,茫茫山巅纵身一跃。
莲花山
星星在繁殖。莲花山上,
群林拱向黄道带。
我们的头顶,风在形成,
果实隐隐爆裂。
莲花山:巨大的坟场,
“山峦如剑排,林海如汤沸。”
沙尘渐冷,我们裹紧衣衫;
石根下,小秋虫收回触角。
我们葬下刚刚过世的祖父,
走下莲花山。墓碑静寂,
秋风鼓动倾斜的群星,
我们停步在薄暮冥冥的盆地。
注:广西《罗城县志》:罗城“山峦如剑排,林海如汤沸。”
裸身躺在大地上
露水,我们和你一起躺下
在夜半,在蓝色的草丛
我们寒冷的呼吸
惊醒蛰伏草根的萤火虫 村庄熄灭,狗吠渐小
地气从草根的脉管里上升
抵达草尖,注入我们的血液
我们醒着,失去语言
树木静止,星辰缓慢
我们沉默于月亮的阴影
村庄远小,旷野茫茫
我们的身体之下,地气上升
我们埋在草丛里,深深
无处安放的头颅,宛如
大地上喑哑的星座
我们躺着,听着,沉沉睡去
虫鸣息止,天空朝我们弯曲
一个静止的夜,恍若千年
一辆马车隐隐滚过天际
我们醒来,星辰在下降。
蓝
羊牛入圈,鸡栖于莳
父亲擦拭农具
我躺在草垛上等待雨声
我们的村庄,小小的蜗牛
树梢黯淡,云朵黯淡
天空沉下柔软的蓝
我躺在草垛上
抽搐如野花
我蜷曲在草垛上
看着风,看着村庄
那些种植在平原上的小蜗牛
那些擦拭农具的,父亲
雨声不来,树梢黯淡
倒挂的蝙蝠如痉挛的钟摆
时间燥热得,发蓝
此时,我的名字是相互碰撞的瓷器
声音只有蓝能听见
此时,我只躺在潮湿的草垛上
看着蓝,看着海
不。这里没有海,我从未见过海
我只见过蓝。我只知道
在傍晚,在海上
我的呼吸是一朵潮湿的云
静 物
就有了光。黑猫无处可藏。
空水杯。药片。草稿。失修的
闹钟。晦暗的房间长满阳光。
一切都是静物:黑猫无处可藏。
破吉他。牛仔裤。蜘蛛网。
小小的盆景:滋养微小的寄生虫。
片刻的眩晕后,黑猫蜷缩在
流氓兔的影子里,瞳孔越来越细:
两枚针。眼神空洞而危机四伏。
一切都是静物:玻璃缸中的金鱼
双眼微闭,恍若停在半空。
阳光渐渐冷却。黑猫无处可藏。
他抽搐着停下手中的画笔。
母 羊
蛰居于他体内,一只母羊
在吹口哨。它进来的时候
瘦骨嶙峋,衔着一束
野玫瑰,把他的骨架当作
弃置的花瓶。这美丽的
温顺的,母羊。嘀嘀咕咕
它撑开窗户。他便开始
感觉到胃痛,接着患上
盲肠炎。(天啊!二者有
什么联系?)他因此早衰
(表明艳遇的机会正减少)
他的头顶,长出稀疏的
干草。它制造谎言:草垛失火
它掀动前蹄,生出柔软的愤怒
像一个寡妇:它在期待
天上掉下来的一只精子?
侯爱波(黑龙江大学)
终结
很多次,她将手塞进他宽大的
手心里,可她对这拳头并不满意,
一天,他们这样手牵手走过
一家水果店铺,桃子,波萝,还有
半排西瓜,切好的都被罩在保鲜膜下
鲜红的肉像要溢出来,涂抹过往行人的脸
他们停下来挑选
他替她要了最大的一个,于是
他们就这样手牵手走了进去,店内冷清
墙壁装饰着彩色的画。这一次
他第一次没有挨着她坐下
他们的目光正对着对方,有人
在桌上为他们切开西瓜,咔嚓
西瓜一分为二,仿佛声音将两人惊醒
桌面上流淌的汁液像是有人在哭泣。
家庭生活
清早,母亲穿了件
巨大的餐服,父亲一脸
洗漱时未拭净的水珠,
在这个五点钟的小小房间里,
光线清楚明亮,她一点点地
向盘子里分放食物,一块
精心为他准备的煎蛋,明黄清亮
他向来喜欢半熟的,就像昨晚
她始终觉得那是一种
漫不经心的挑逗,仿佛任何事
在他那里都失去了意义
早餐就快结束,离开前他总不忘抬起头
“谢谢,很好吃”,
然后沉默地走开,那些桌面上
静止残留的食物,她想
和他一样,那么轻易地
就夺走了她所依傍的幸福
那男孩睁大了眼睛望着我
那男孩睁大了眼睛望着我
大半个苹果被他紧攥在手心,上面的
牙印清晰可见,有那么一两秒
就像将要开口前,突然觉察到
一小块未嚼碎的正抵在舌尖上
我仿佛看见了,那舌头和两腮在动
猜想它们正急切地清除掉那残物
我屏息,确信听见:“只要你愿意
我们做永远的朋友。”
我们中谁杀死了信天翁?
我们中谁杀死了信天翁?一个还是两个?
小男孩的头拼命地摇,回忆中断
他的声音早已缩成一堆鱼骨,被剥得精光
那些夜里来了又走开的人,只有月亮数得清
他们被海浪冲刷殆尽的脚印
可就在这中间,一只信天翁瘫趴在那里
它没了呼吸,像是被谁的手拎起又狠狠地
摔下去,我猜想它曾试着飞起来,试着扬起头
可那海浪定是一次就将它的双翅打湿
哦,伟大的波德莱尔眼中倒霉的鹰
经过了几个世纪,人们是否同样嘲笑了你?
那一时刻,你濒临绝望的心既爱又恨
我是说,你一下子就爱上了死亡
你将头深埋进沙里。
2007.10
黎衡(武汉大学)
夜间上坟
大家打着手电,亮光一点一点
剖开山坳的路
我看见石头、杂草、泥巴
随后它们就像卷轴
合成一道黑暗的缝,我看不见自己
他们也看不见
这道缝怎么收拢了我
接着收拢深沟和群山
接着这个夜晚成为一个点
或者这个点,就是我们还未找到的
曾祖父的孤坟
乌鲁木齐时间
——给朱赫
晚上十点的街,照这样一直走
你会经过青年旅馆、诊所、书市、废墟、亮起红灯的小发廊
一间也没进去,你只把它们的影子藏进口袋
这些秘密,从不分给我,只用来醉酒,一个人踉跄着
继续走下去。
天冷时我们停下,狗肉火锅和旧空气
一起点着。剩下大堆残骸
是你睡梦中
最坚硬的部分。醒来,你接着走
再见到你时,你已经死过一次,像块变暗的镜子
照着我。你边走
边扔掉廉价火机,摸我的白沙烟,摸出贫穷
摸出一条下雨的陋巷——这是岔路
你可以躲进去。
而我堵在北京的公交车上,面对一家桂林米粉店
发呆,下车后不断绕圈,再也找不到
原来的店铺。
你还将走,扶着远处的街边栏杆,喝啤酒泡沫,
喝陈年小雪
把自己喝得一滴不剩
突然转身,走向两小时前的
乌鲁木齐时间。
在那里
又掂来一箱空酒瓶。
某地
某地你曾经去过,后来把它剪成
一部老电影
某地你总是说起它、计划它
你约好的人过早死去
那个地方成了一具
透亮的骨灰盒
某地是你的安身之处,每天读它
读一封错字连篇的情书
某地会突然闯进你
一到那里就到了另一个地方
叠好地图,你问:“我来了吗?”
陌生人
你发现他,但你看不见
你经过树林,他是隐约的脚步声
你回头看到人群,他是每一个
他伸出一只手,有时牵着你
在多年后的湿地,迅速下沉
是公交站牌,不同的数字,一会
又四散而去,甚至他(她)的脸
美得有些惊悚,在一个阴天
突然把你覆盖
个人的峡谷
小时候,我把自己关进卧室
台灯打开,一条柏油路下起暴雨
整个抽屉的玩具都翻了出来
我一无所知
远处有敲门声,窗外是海水
但我说“我不!”
我给屋里的一切起秘密的名字
我陷进了自我的时刻表
刘寅(北京大学)
为多次的夜生活而作
阴晴和明暗被随意的摆弄着,
一派典型的流年气
却是花开草长的时候,换季的
校园像刚刚打开的衣户。
“革命不是……”
来自湖底的手画地为席,开启酒瓶
仿佛解生世之扣。木牛流马们
音乐之声的啄木鸟,和我打纸牌,又像是
在互递着名片。话题出自沸水,志在打捞,
重在消化,至于各自的九宫图,深在皮肤啊!
虚无是盘,化外托生活之腮,食块垒,
饮流弊,所以苦可以甜,老成可以
外焦里嫩。每次喉咙里有羽翼微动,哽月牙儿气,
失神的时候一阵小跑,失身的时候却还没开禁。
问候诗
——给一位远渡重洋的诗人
乌有乡的神秘感也乌有
靠口口相传、新科技、酒肉的花间过场,用
只言片语把彼方的生活当作可口的器官挂在腰间
偶尔群聚而歌想起友情岁月,但忘不了的你就过分矫情了
一年光景,之前来不及一同扭反动派的臀
之后则彼此兀自的活,来不及营造感慨,更多的想把生活比作
死马与活马,或是告别了体积的大象
往日犯裸露癖的地方如今毛发丛生,沉默一如
沉默在床底的有缘音响,灰尘四伏但青山依旧
终于,好体格安装了肥身段,此外
大洋这边却也称不上物是人非:
男欢照旧女爱,无产者成功买田置地,听说
那边的雾都纨绔已踏上学子坦途
一手党史一手诗,自我喂养知识的啤酒肚和故乡情
“坚持自我教育吧。”赠上前辈的话彼此自勉
每逢佳节,照旧集体怀念新旧的诗人爱潜水
丧生鱼腹
如果那样
倘若真是那样
我倒有很多打算,譬如
把它吞下的碎木搭成帐篷来御湿御寒
用膘做个水晶灯
或是把那些用贝壳打磨过的贝壳安置在
每两根粗壮的肋骨间
标记出一个全新的星座表
或是咱俩什么都不做
依偎着看那颗心跳东升西落
学着它一样的相濡以沫
这些终究
取决于它有个多大的胃口
才能消化我们十指相合间
渗出的海难
内陆湖
我有时会驻足凝望姨妈家的那片内陆湖
那些捆住我视线的水草、气泡、傍水的山
但最让我着迷的还是她们,
那些诗,有时是一行
有时是两行
有时是三行
她们周身的牢房都曾逐一的囚禁过我
而我写不出来。
我深信我爱着她们
她们却只是在一行
两行
三行
的写着她们的诗
算了吧,
天知道我是多么爱这些有心没肺的尤物。
诗人铁木真的星空
在诗人铁木真走出牙帐的那个夜晚
蒙古的星空恰好什么也不像
作为诗人,铁木真感到了冒犯
他恼羞成怒,挥动马刀
星空被切开了
一些白色的东西流了出来
铁木真沾了一点送到舌尖
甜。
铁木真把肚子喝得饱饱的
还在流。
铁木真回帐里取坛,碗,壶,盆
它们都被盛满了
铁木真向西寻:
畏兀儿,花剌子模,波斯,阿拉伯
铁木真向南寻:
西夏,金,宋,爪哇岛
这个晚上,世界被盛满了
诗人铁木真也被衰老盛满了
他甚至没有走到那么远就疲惫了
冥冥之中
他觉得今晚的星空像是乳晕
并非什么都不像
洛盏(复旦大学)
我居住的城市雾气微弱
你在枕骨的上方,反复修补花罐。黄昏
早已开始四处狼烟。你的内心,如同秋日黑黑的谷仓。
几只乌鸦,倒伏在黑夜的瓶颈处,尽力泼溅出几点
星火。你眉心有炭,松果般沉默,但我无法想象
你是它们其中的一员。你不应该去敲打那些松动的
枕骨,不该为了前世的文火而四处狼烟。暮色渐渐四拢
你槌衣,槌打自己拥有多籽的心房。“尖利的物件还有很多”,
守口如瓶的时刻到了。
我们慢慢把眉骨摇匀。雾气太微弱,
我们打赤脚,偷食麻雀,长出桦树枝一样的头角。
07.5.12
桐城南路
我又回到旅店,钥匙仿佛已经失效
它反复在锁孔里旋转。更多的猫叫、积水和胖妇人的脂肪,
从左或右的方向飞过来,填补了锁孔的空隙。
“画眉!”我开始害怕门后那些倒立的
脸谱、躯干和寻欢的鼻子,
它们被静电驱赶,并发出麻布裂开的声响。
它们慢慢注入石槽,“那些垂在凉席上的绿尾巴多么美,仅仅荒芜的部分,
熄灭了我。”T恤坠地,长成鲜红的鳃耙。而伞柄上的金属块,
传来即明亮又快乐的声音
07.8.20
失语者
梦里放出的蜈蚣,全都朝向一个不幸的人。安静的
蜈蚣,渐次地离开了自己。
贫水季节让他透明,或者月光两三许,匿在絮中,不规则。
它试着扶直羊骨的声音,回光振振,它又开始凿冰。
这么多坚实的小东西,一朵或万朵铁锚、德国桨和马鲛鱼,都没破口子,
装进不浓不淡的运冰车。
一路安静,没有呼吸,冬天是多么迷乱啊。
而该死的人,无趾无鳞,他的房顶只有一圈云。
天色暗下来,黑夜如同蜈蚣的碎脚,细细地覆盖他失语的窗户。
07.10.31
这个季节落寞而反复
这个季节落寞而反复,我不忍敲打木鱼
不忍打足够的干柴,大雪满刀弓,满后山竹林
你我怀抱一粒饱满的松针,细细的针脚,不忍红毛衣上的木棉花朵
想当年你我相逢于一场大雪,却不曾注意白色毛毛虫一样的茅花
悄然注入蜿蜒而上的金黄的暮色。三叶草出没的山谷
我活得像雪地里的一只麻雀,不忍自己细针脚的锁骨,静等麦苗抽花,
“我们可能回不去了。”不忍背对着一排又一排高大的冷杉,垂翼,
伸左爪,敲鼓点。视线模糊,你高举烫手的红花,
不忍稻草人舌头乌黑,轻轻嚼着一根藤上瓜
07.2
五谷药香饰
旧药房,紫苏梗。空心的石头将掩饰这场秘密的
飞行。辛酸的小村子里,在细眉角的女子暴毙那年,
三叔捡到木鱼石若干。次日,修我戈矛,与子同袍,
上游的蜘蛛依计而行。再三年,麻花辫的三姑娘
左眼角上几近透明的痣猛跳三下,大旱,忍冬藤嘤嘤地哭。
打猎的人,眉目突然清晰。十月十四,天降大雨于兹
阻止你进庄的不再是小翠,误食长虫眼的党参是不可原谅的。
“村长,你的头发里有烤面包的味道,
这是不可原谅的。”于是这个辛酸的小村子,开始寡欢起来
暮光中的蝙蝠不言不语,它所痛恨的
枫树林也不言不语。头发花白的人,抱一团青草郁郁而终之前,
赶制好第九百副五谷药香饰
言其能定六腑、镇五脏。
07.5.15
即景
水齐膝,鸡尾木。贴着墙根蜿蜒而上的家蛇,像枚
钉子,固定了老宅的风水。水鬼躲在浅的池塘,
而池边的甲长,“在蜂蝶的脚趾上抹粉,治疗它们的潮湿和
不孕。”这是暮春,他等了很久,家蛇冰凉,从梁上盘到他又苦又辣的肩膀
07.6.10
迟暮
不醒,不添衣。不再惦记颅骨的花纹。
画一身雪也好。我的草原空空,迟暮,
如静谧的熊,下凡尘走上一遭。帽檐清苦,
但美丽结实。
07.3
低微的雨天
在一个遁走他乡的黄昏。耳朵。一壶四处幻动的箭
在坠落之前,弧度露出雪白的眼眶。在一个低微的雨天
我攥紧大地的鸡血石,有些冰冷但并不羞涩。
雨天荒芜,却柔软如右手的伤。不复燃,不伤心
不再为一只蜗牛做蓝色的笔录。远遁竹林,“笨笨的爪子,
掏空了所有的蜗牛,每个人的姓氏里散着微光的蜗牛。”
雨天荒芜,这时间细碎的楞镖,我再也无法抵挡。
07.3
单刀会
春花开得忧郁,也开得心疼,“那张斗篷会保护我们的。”
大雪如期而至,单刀赴会的英雄姓萧,风萧萧的萧
桃木剑,紫檀甲,路上捡到的贝壳,
让他的攻击力又长了蔚蓝的一小截。
一路无人卷刃,风扬起怪怪的灰尘。
黑暗中每捡起一件透明的乐器,
便有一种颜色的蝙蝠缓缓爬回洞穴。
于是萧英雄,通晓了“愈是恐惧,眼神就愈是清澈”的道理
歪脖子的杨树酷似一记大招,此招不下凡
萧英雄只在加速键的皮影戏里判断秋分,
操皖南口音。水齐膝,但比过去要缓慢的多
“菊花也是生活的一部分。”萧英雄,采菊东篱下,“叮铃,+5”
月圆之夜,他走过解放桥,百姓自此丰衣足食,顿顿橡子与鱼。
而祖上的草房子还在渴望一场雨、灵感和木鞋子。萧英雄
在隶书的“斩”里,穿过葵田抵达青黄交接的三月——
“罢了,罢了,要为来世备足粗盐。”
07.6.12
七日谈 放河灯(组诗选一)
“我爬楼梯时撞见自杀者的灵魂
我被告知别害怕”
——西川
放河灯是佛教的一种封建迷信活动。大明湖畔,
道士们以骑手自居。而我们无辜的平安,
没有根据。打醮育经,腊八蒜,都不是根据。
道士们要穿上锦绣法衣,在白天念经,
“前世与今世,哪个是名词,哪个是形容词?”
夜里糊法船,用彩纸,插艾枝,悬艾虎。翌日
敲响钟铙,柔软的钟舌,在布鲁斯里猛然偏过头去:
“未曾晤叙已千年,你我相知相爱,如一枚河灯被点燃
是借另一枚要寄身其中的蜡烛。”
施主们自有白虎的脸,自配土炸药,喜唱野调。
湖里的蝮蛇,嗓门便开始发紧,在两面铜镜中间排着队,
她们生前是两个王朝之间的一队净宫女。而纸鞋
不能是素净的,虽然你可是说
我就是我身体里
一枚安静的河灯。地方志载:“七月三十,如见灯火,
奇数年里溺死的童男将得超生。”
法船焚而化,长翅膀的女人们爬上了岸,清理竹简。
独不见我宋朝侍妾明灭的脸,断竹又续竹。
犹记当年吾遭火刑殁于此地,汝赋诗云:“我经历过的
那些季节和异邦,訇然相汇,涌动着,要扑灭你身上的火。”
王沁凌(北京大学)
给老人
我曾经想给你写一部小说,
或者,是一部电视剧。
叫什么呢?我也问过别的长辈。
我知道,我还不是一个小说家,画家,
医生,也不是公务员。
我也没学会怎么写一个人,虽然
我学过那么多,在课桌上记满笔记。
我也还记得,一场真实的演出怎样开始:
明白如黑纸一张,落下
有人说是蜜蜂,有人说像闪电,闪电。
我不在时是我没有看见的——
我知道,
在这个世界上,他人的哭声都不存在,
只有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
等着你慢慢走上楼梯,回到家里来。
在白雾又冷又硬的山间,
微微颤抖的水好像要蒙到我的脸上,眼睛上,
但是没有,我用手擦着下巴。
是啊,拖拉机响着,还有别的人跳下来了。
你知道,我还是不爱说话。
在刮起风的时候八月夜晚有了温度,
我也想寄一捧明亮的圆月给你。
夜里躺在床上,有时也想到你。
想到你在我的年纪,嫁给一家有名字的人,会做棉衣。
还有孩子从肚子里血淋淋地滚出来,
剪断脐带声响清脆,接着骨头涨破皮肤哗啦哗啦全都长成老男人老女人。
还有天空那么蓝,蓝颜料似的,
等着你拉起一根铁丝,把洗好的被单搭上去。
当你把我的手紧紧拉住,就像怕我走丢,
把童年关在雾一样的胡同里,
因为我一走出去,就不是你认识的那个孩子。
如今,你已不再拉着我的手。
可是我知道,我知道
我们扣得更紧,
为的是把这永不停歇的人间锁链一环一环延续下去。
(2007.1)
河边
走的时候,向路人借个烟盒,
在背面写下暗号。今后
有陌生口音的地方,就有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受虐狂。
手握皮鞭,或高举着话筒
把狂奔的热望拉出队列。
在跑热的大道上,落日
慢慢从西边打湿了群山的脚尖,
这时,我多么讨厌那些穿高跟鞋和吊带的
男孩子们!他们沿着河边,
却把脸沐浴在日光里。
唉,我记得,
我骑着车溜过小桥的时候,你在对岸徘徊
正不知道要往哪儿去。
怎么样呢?双手里生长出一朵暗红色的花。
那一刻,我的心脏失去了感觉,
因为你告诉我,有一个叫
“讨厌”的地方,
那里的人跑步时渐渐离开地面,好像前方灯火,
从大风源头轻声尖叫。
当然,最不能忘记我们的
是一个梦。
在那里,文森特的长哨音是一种警告:
“天黑之前不能回到家里的孩子们,
都将在夜晚变成雕塑,或水妖。”
无题
连他也像别人一样,蜗居在鸽笼似的窝棚里,从灰尘流散的垃圾中扑腾起身,
几线光漏下顶棚,散布着关于飞升的诅咒。
在每个正午虚弱的欢乐自我消耗到发白的时刻,他必须问:
一个人是如何来到这个世界,又如何在其中推搡前进的?
那矿山里的孩子们如何在腌脏中乱窜、乱叫、滚成一团,
最终在热气腾腾的洞口中染遍全身,留下两颗青白的眼珠在石头缝中滚动,
或是脚踩发红的炭火与不相识的男男女女狂舞,彻头彻尾直至月亮发蓝?
一艘艘小船从海浪中驶向灰色的境地,睁开双目的边缘,然而
海岸线的海市蜃楼,一公斤鸦片买来的黄金圣殿却在远方召唤着漫长的等待。
就像石磨的起点与终点,监狱的顶楼与底层。
当他,一个伟大的精神病患者,饱含着莲花般的梦幻,
在嚣闹的尘土中自我洗头、洗脚,在氤氲的水气中给别人搓背,
在最黑的黎明向死人传道、授业、解惑。
某处的座席是否因此虚位以待了,还是那虚位的真空统治了我们千年?
当他,一个天生的叙述者,头顶起古老的重量,
巨石般的传统记忆怎样从祖先的星河中挥出手掌,给荒芜的头顶一个醍醐灌顶,
让被教化的自由者在同名的火把前引颈就刀?
当他,一个热情的独白者,作为背后无穷幽暗的人质登上前台,
口中说出被败坏者、被侮辱者、被毁灭者的语言,超出了一个躯体今生所有的理解,
直视坚硬而冷漠的灯光,将一轮热泪化为长矛刺入双眼直至瞎盲,
为从瞳孔中取出无可逃避的启示或欺骗的希望。
醒着的睡眠从大地深处长出,而四时的太阳仍然在天空旋转,
人群相抱着纵身跳入黑夜飞驰的车轮,清洗白日不自然的标记,
动物的线条如群马奔过静静的人体,最后涌向神像缄默的脸庞。
结束了,一个白痴般的微笑飘过山顶,自我光荣。
众多病人仰望着,从蜷曲的灵魂深处描摹这道光晕。想象的雷声滚过,
疯人院终于获得了片刻审判之后的宁静。
(2007.11)
一位不知名的老人(或春天)
如今他已不再喊叫,也不捶打窗户,
他的目光随着自然的光线转动,摸过屋子里的每一条缝隙,
直至那其中已没有秘密。
风一页页卷过泛黄的书,那其中写着:
世界精神。但没有人读,
两只甲虫在桌子上相遇,轻轻碰着彼此的触须。
他嘴里吃着面包,上面涂满粗糙而厚的黄油。
像过去一样,春天把他推到了生活的面前:
扬着尘的小路在起伏的大地上弯弯向前,
太阳盛大的金纱还在他头顶吹拂。然而乌云
正从四面的某个看不见的角落堆积。
蓬勃的荒草微微涌动,在它们之中
熟悉的小路曲折地通向乌云阴沉的深处。
你看,这多么像一幅似曾相识的命运箴言:
青绿色在迎向阳光的铅灰色未来面前略显忧郁。
但他早已转过身来,把这箴言停留在表面的优美之上;
空空如也只被恒久的音乐充满,被拐杖扶持。
因此他已不再喊叫,像一个筋疲力尽的舞蹈者,一个负伤的斗士。
他把笔仍在了故事的幼年,这一切
就都成了宁静的风景。
(2008年3月)
徐钺(清华大学)
敌意
我背着自己螺旋形的房子
畸形的姓氏和使命
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
从一堵墙,到另一堵墙的阴影。
我用柔软遗忘凹凸不平的过往
震惊,无助地爬升
近在咫尺的微小死亡探出洁白的手指
被沉重濡湿的阳光倒在身后
变得粘稠。
我回到将眩晕止息的房子
回到重新归还的起点,令时间
坚硬的敌意:
身体——使命和自由的白色涡流。
07.1.22
黎明
——读里尔克《定时祈祷文》 我为夜晚寻觅姓氏
像为诞生寻找承载血的女人;
在风熄灭
在星座安睡的门前。
她来自
被钟摆保护的时间;
而我在此刻为冬天建造的屋顶下面
数着无声音的种子
某种光的排列。
复活节,我熟悉对狂欢的复仇
对命名的等待。
没有人,上帝被迫降生;
我手捧此刻价值连城的空旷
坐在饥饿
和一个女人遥远的清晨怀中。
我赞美的纬度在黎明
和自己手指的爱抚之间徘徊;
我掷出梦和夜晚制定的规则——
恒星退却
所有可能成为母亲的东西都为分娩恸哭。
我对死亡作过粗暴的表达
而屈服的欲望如同孩子
拉住我的衣角,辨认街道;
又一次对孤独的震惊像狗从人群窜出
忍受落叶,门外的同情。
这扇门外刻着我的名字
最微小的恐惧都会将他推开;
这神圣的子宫尚未荒废
期冀回答的爱在无回答的叩门声中
认出血的时间:
黎明,黎明……
天使的行列正振颤地从天花板上轰鸣而过
而上帝——那个永远无法接近的女人
只扔下名字
在祈祷的时候披上黑衣离开。
2007.1.21
房子
不是每一次
我都见到主人。
疲倦在我手心失明,当它
捏碎时针和奔走的门铃。
夜晚的高筒长靴拖过地板,从沉重的锁孔
窥望墙壁,辨认访客和火炉的分娩。
每个房间都铺满饿的白纸、暗喻、下弦月的种子
他肋骨上掉落的女人,却在等待名字。
从站立的位置她走出被弃的象征,挂钟
从秘密酒窖取出遥远的成熟。
我只见到她
主人的肋骨。
我品尝苹果和苹果切开的时刻
品尝风——像无花果树坠满的羞涩。
这间房子无法描述我,无法把舌尖
和苹果的味道分开,让一首诗乞讨——站在门外。
她脱下内衣,铺好床,用我的手指擦亮烛火
吻我,烧尽我:“不知道他几时回来。”
蜡烛吹灭的时候我配好可变的钥匙
像月亮配好夜晚和黑色床单。
“他走了,你
该留下来。”
房子,远方和白翅膀的巢
屋顶掠过诞生的双重火焰。
2007.6-7
晚祷
谁在此刻听到我的沉默,愿他
也解下我所有沉默的行李。
愿他紧握河水,将瓶子的重负拾起
未完成的声音就将等来分娩
建起风和城门,将囚禁的墨水高声释放。
愿我登上最荒芜的石头,可以碎成无数沙粒的石头
它们不会弃置我在树根中完整
独自为天使歌唱幼鸟,冷的三月,有泥沙的贝壳。
愿你找到这所房子,在许多年后,走进这里古旧的森林
我会把手掌留在你坐下的地方
你会用我的声音在日记前低语:“祝福我们。”
那么,当他质问:谁曾解开荆棘丛中的预言
愿我将那名字想起——爱与自由
毕竟是这里所能带走的,最重的行李。
2007.7.16
远清扬(北京大学)
阿喀琉斯愿意去死
他坐在桌前,看着铺开的白纸,
想起他和他的白色衬衫、剪掉一颗纽扣的中学制服
以及在很少有人经过的实验室旁,无法控制又不能留下痕迹的吻
还有其他的事物,都像咖啡与电视般不可靠,然而美好
他爱他就像爱自己的生命,阿喀琉斯对帕特洛克鲁斯
许多年前他们曾经一起看过一部乏味的电影
隐晦的电影里,那两个人被称为表兄弟
而他和他的手却在座椅扶手上假装偶然相遇
那时银幕上的阿喀琉斯为了死去的恋人,杀死了赫克托尔
他不顾母亲的告诫,为了死去的帕特洛克鲁斯
数年前他死于一次交通事故,作为一个喝醉了的年轻人的受害者
而他依旧健康地生活,读书,写作,长大,等待变老
阿喀琉斯知道杀死赫克托尔将招致他的死亡,
但已经失去了另一个人,他愿意去死
他是多么希望赫淮斯托斯把他们锻铸为一体
他这样想道,他在阅读《会饮篇》以及列奥·施特劳斯的相关论述,
准备写读书报告。他什么也没有为他做过,以后也不会了
可是他曾经是多么希望赫淮斯托斯把他们锻铸为一体
在考场上
学校里的湖,从前叫做牧首
后来叫做少先队员,这两年
渐渐没了名字,大师也早就
失去踪迹,还剩下许多小马哥,
作为玛格丽特的昵称。
在考场上两名青年人民教师
——前小玛格丽特——在门口
低声交谈,坐在门口座位的
现任玛格丽特凝视试卷:
试阐述《源于圣经的政治》
之内容与影响。
如今向学校出卖自我,报酬尚且
不如三十个四德拉克马银币,
又因家有六岁小儿,不能
将薪水扔到圣殿里,再上吊自戕
羞愤而亡,仍需以学术为业
以便儿子参加昂贵的修学旅行,
比较罗马,雅典或耶路撒冷,
哪里的冰淇淋更加可口。
下一道题面目多少有些古怪:
克洛诺斯被宙斯推翻意义何在?
一代少年人,总被另一代少年人
取代,不如专心在家养仙人掌,
追求不繁育后代的恋情,或者干脆
用一条哈士奇擦去湿漉漉的爱。
现任玛格丽特抬头,扫一眼
烟瘾难奈的监考老师,
遥想他们当年,也曾
头发长如参考文献,
用二手吉他撩得英雄气短,
在苍蝇馆子搞流动的盛宴。
于是他低头开始回答
关于《上帝之城》的题目,
一面惋惜最近由于复习
拉丁文《高卢战记》过于劳累,
致使面容呈现些许老态。
帖撒洛尼迦
后来,他头发银白
黑色大衣和围巾,
像一幕黑白电影。
他在做讲座,
他向下看,于是
他想,那真像一幕
众所周知的黑白电影。
“有人在看着你呢,孩子”
他说,然后从幕布上
剽窃一个吻,送到
黑发年轻人唇上。
后来,台下的潮水簇拥着他。
“曾经有个年轻人,
去了您从前所在的帖撒洛尼迦。”
仿佛那是一个著名的事件,
每个人都在急于加入讨论。
只是已经没有人还记得,
那个黑发的年轻人
读的到底是神学还是哲学。
更重要的是,没有人知道,
他曾经嘴唇柔软皮肤光滑。
在他年轻的时候,
在帖撒洛尼迦。
窗外悬铃木的枝叶里
散出俗气的流行歌曲
“想念啊,萨罗尼卡”
面目分离,而不是
心里的分离。
他还记得起,
他剽窃的那个吻,
在他还不那么老的时候,
在帖撒洛尼迦。
他听他们说话,
面无表情。
众说纷纭,
不过人人都叹息,
那个人太早因意外,
客死帖撒洛尼迦。
“多么罕见的人才,
多么难得的机会。”
“若他还在,
这里的东正教研究……”
他听见他们俗气的话,
俗气的歌唱着萨罗尼卡。
老人觉得自己真是老了,
他从大衣里面,
拿出蓝色的小酒瓶。
对他们说,
他曾是我的学生,
然后他开始喝酒,
再没有说话。
做梦吧,不要哭
“他一生持律谨严,堪称楷范。”
地下铁笼中的青年,
回忆起一位友人。
“他过有节制的生活,
承受应承受的苦难,
较之感官享乐,
他更关心的是德性。”
青年似乎听见了一阵模糊的脚步声。
“实际上,大约他从未拥有过
真正的欢愉——在夜晚,
他用荆棘和忏悔来驱散诱惑,
长时间的圣事毁坏了他的身体,
他的面色宛如尸体般苍白。”
他听到了开门的声音。
“我十五年前遇见他,
自那时起对他的仰慕从未改变。”
光线流进地下,青年看见了那张脸。
“他一生最大的遗憾,是未能
真正地哭泣,世事堪落泪,
但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悲哀。”
此刻,那张脸正被痛苦浸润
他多么爱他啊,那可怜的笼中人
已经垂死,却平静依旧。
“做梦吧,我笼中的小鸟
不要为你的命运哭泣,
在清晨到来,死亡将你带走之前,
你已经梦见笼门敞开,
你已经飞到了没有我的地方。”
“而你也将不必再为诱惑所苦。
我们都将会是多么地幸福。”
那张脸已经消失,而笼中的青年
依旧在微笑,他听到门外有人
正在砌起围墙,
不用太久,墙就会吞噬门,
而那个人正在恸哭失声,
有生以来第一次,恰恰是为了他。
不是为了其他任何人。
(如果是这样的话)
“我们都已经是如此幸福。”
赖韵扬(嘉兴学院)
春初
桃花不只两三朵,油彩淡薄,好天气刚开始
大姑妈又要走亲戚。她跨过铁轨,青草从指缝冒出
火车没有鸣笛,减速、减速。
当年,她从娘家来,此地遍是荒冢、野花、泥蛙的足印
雨水是洗不净的。
旧年历、蜂窝煤、年糕、水螅和池草,它们面目清晰
一五一十算着陈年就帐
擎花面伞,姑妈,你的步子可以慢下来了
一枚
松子一枚,发夹一枚,花笺一枚
果核一枚,指甲一枚,草书一枚
黄鹂鸟一枚,碎纹瓷一枚,鬼画符一枚
胭脂红一枚,秋海棠一枚,悲喜剧一枚
一枚闲庭信步,一枚三言两语
一枚春耕垄头闲闲的桃花,一枚牧草
一枚你,一枚我
一枚解连环
守夜人 月上山梁,狗吠,子时开始下霜
表姊的蓝印花布,据说是十年前的陪嫁
井水泛凉,她搓洗
搓洗,手指呈象牙色
夜是冷却的黄柴年糕,孔隙粗大
别了木槿花,别了
迟钝的视觉
趁秋凉,或者小寒,晒干床单的新鲜折痕
“你肯定听腻了每夜的敲梆,”
“是的,它有渴欲的模样。”
半李半桃
桃花过人头,江边
瞎子嚼完一截甘蔗
吐渣在李树下
然后一丝不挂
然后,用黄酒,浸未熟的果子
他以为夏天说来就来
李子说熟就熟
坡上有暖的日头,暖的
落叶和粮食
他爬上高坡
感叹桃叶,很美
桃李不言
下自成蹊
盲眼人明白九分
老城区
你用足尖钉住一缕风,穿堂风。野花柔软的面部
因为缺水而失色。晦涩的空气易于咀嚼
温水,明矾,百叶窗,油渍锅盖,上世纪的大喇叭,开裂的眉笔
“它们哀哀地诉说,诉说,冷暖自知。”
推土机的怒气,灰头土脸的民工。石器时代与铁器时代
情深意笃。这座城市,拥有崭新的华裳
亦有数目庞大的温良子民
路过街心花园,你的眼神开始跃动
“小雏菊”,我鄙夷了一下
小故事
琢玉的工匠,今已皱纹满额。他熟谙十二月令,种下半打蜀葵
酒幌上书字有仨:女儿红。他唯一的姑娘,整日挑红描绿,待嫁
玉菩萨脚踩酒坛,酒气飞升。蜀葵产子,净重三斤
夜晚,他敲击每块璞玉:“你们啊,是我的性命,我的神。”
他想起玉貌花颜的亡妻,她二十四岁那年,就迅速枯萎
隔壁酒馆的小老板,专营女儿红,好品质人人夸赞
他的姑娘,要踏入酒馆的门。玉坠玉佩玉镯奉命陪嫁
从此他很安详,从此他坟头的蒿草不再疯长
小西门横街
“九里香的眼神,有最隐秘的空洞”
这个暖融之日,花草市场,刀形币横躺在
仙人球半侧。半步以外,素颜的草叶高调致意
手掌弯曲,黛青的天色,就这么漏了一地
黑猫逐脚而过,惶惶地走。草药味揉杂
月桂香。你开始头疼,此症最是无药可医
而我,将一直平凡到,郁郁青青
纸人
纸人,纸人,眉弯含水
你犹记七月流火,雨水正隐姓埋名
艾叶碎在门槛,蚊子落魄不堪,奔走四方
我为你斟上雄黄酒,我们似两条蛇,吐着信子
扯开疼痛,渐现人形
蚀月
锣声哐啷,天狗吞月。狐仙趁乱而出
它最喜香云裳,小烟熏妆
书生当即提不住笔。月桃叶须煎服,甘草三钱
祛除狐媚气。立时,它掩嘴偷笑
“这月亮丢了十之七八,那灯火却阑珊”
它爱极了所见万般
提莲花灯,逛庙会,被油炸食品烫了嘴
途经酒坊,再顺手取一枚高粱
画眉
画眉是鸟,是眉弯含水的
手凉的女子。
十九年,她温习旧步
不分爱恨地,爱恨
大清明,画眉湿了嗓子
天阴而水深。
听说橡树湾要涨大水
她失语严重
如果行不惯水路
就往大熊星座去
如果丢了魂,就佩上月亮耳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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