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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日读《克兰比尔》
休假后,我的脚气愈发严重。每天涂抹的脚气膏使我的双脚近乎腐烂。我无法下地,整日坐在床上,耗在一个破旧的笔记本电脑和一个palm手机之间。Palm软件多如牛毛,系统又高深莫测,玩弄这只手机耗掉了我白天的大部分时间。但是在车间轰鸣的机械声中,这仍不是一件主要的事情。
傍晚,刘师傅抱着他的右臂到里屋来找我。起先他只是用切割机切钢板,切着切着就把他的右臂切了下来。这一点我们一点都感到不惊奇。
刘师傅的左眼特别亮,起码比右眼亮10度。这是他用电焊练出来的。他焊东西的时候,从不用焊帽,他总是把注意力集中到左眼,久而久之,他的左眼就瞎了。这次他切下他的右臂,我们都确信他要练杨过的黯然销魂掌。
不知道他是从哪天开始的,总之他来找我那天没有带着哭腔。他敲开我的门使我看到的景象才使我确信,这个没有合格证的工人又出事了。他用一只用过的纸杯在饮水机上接了一杯水,慢吞吞地喝掉,转过身来低声说:能不能以后只让我干电焊。我放下手机,问:怎么了?刘师傅默不作声,低头看了看他的右臂。看来只好这样了。
我的大部分时间仍然耗在手机上,刘师傅的大部分时间则蹲在电焊机旁,我一有空,就抽几根烟,工人们都说,有进步,泽学会抽烟了。我说什么都得学嘛。刘师傅一有空,就用电焊来焊接他的断臂,其他工人传言,看来刘师傅的黯然销魂掌没有练成。
4月份的最后一个星期,我的手机终于被我刷成了石头,无聊之余,我才想起兔兔交给我的录入任务:法朗士,克兰比尔。还有三天交付。
刘师傅
刘师傅来爸爸的摊子上已经有一个月时间了。来是一个字,可刘师傅用了四天时间,从内蒙到新疆,从口里到口外。以前,我以为内蒙才叫口外,来了新疆,才知道内蒙在这里叫口里,这里才是口外。刘师傅是妈妈的初中同学,离婚,有一个女儿在上大学。去年冬天,刘师傅就给妈妈打电话,问妈妈这里“有没有营生”。在他第三次问妈妈的时候,妈妈终于说有。虽然刘师傅曾在机械厂干过一年,但他什么证也没有,他告诉爸爸,他的证都丢了。没有办法,既来之则安之,你就随便给他们打打下手吧,爸爸告诉刘师傅。
刘师傅做小工,很老实,别人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但也只有别人让他干什么的时候他才干。有机肥料厂要焊个大门,照理说该刘师傅焊,但是,客户一定要加轴承,尽管刘师傅一再强调,加轴承是浪费。刘师傅只好去请教马师傅,马师傅是领班,说谁焊谁负责,刘师傅在车间转了几个圈,只好去问爸爸。爸爸说:你们为什么不开个扩大会议研究一下。
结果刘师傅真的去找马师傅说爸爸要他们开个扩大会议,马师傅说你就傻吧。最后马师傅焊好了这个大门,没用轴承。
整个车间都散发着工业气息,刘师傅却执意要给大家增加一些人文意味,他一有空就用砂轮磨他的指甲。几天后,他终于说出了他来口外的第一句话:你看,多漂亮。他伸出他的手指。
录入啊录入
我的打字速度极慢,高考后的那个假期,我练过五笔的,曾经也达到每分钟四十多个字,但是,我向谁都这么说:军校把我上废了。大雄安慰我说:你上什么大学都是废。听了这话我才比较踏实。现在我拼音打字还老记错键位,录入工作繁重而枯燥,而我又必须逼着自己干点事。我活着的意义大于那只苍蝇吗?我得证明啊。
《克兰比尔》,直到我录入到第四节,我的手指才停下来,然后一口气把这个短篇看完,才接着录入。“如果作证的人是一个腰间挂刀的人,那末应该听信的便是这把腰刀而不是带腰刀的人。人是可以蔑视的,他是会弄错的,腰刀却是不可以轻视的,它是永远有理的。”《克兰比尔》是人道主义斗士法朗士进行的一次终极关怀,但这腰刀的比喻却让我想起了博尔赫斯的一个短篇《相遇》,在这个短篇里,两个人用历史上互为仇敌的人物的武器决斗而死,“看来,那刀和剑在陈列柜里并排沉睡了多年之后开始苏醒了。使用过它们的那两个草原牧人业已化成灰烬,但刀和剑--是刀和剑,不是人,人只是刀剑的工具而已--却依然懂得如何进行格斗。”这是个物的世界。物物平等的妄想代代相传,安慰着自以为是的每一个觉醒者。
读完《克兰比尔》第二天,我就看到这样一则新闻:美国一名警察开枪打死两名手无寸铁的平民,被判无罪。
送战友
爸爸接了一批棉花秸秆机的活,车床火车般地开了起来,钻床像机关枪一样哒哒哒个不停。刘师傅仍然游离于几个电焊机之间,焊好了他的右臂,虽然不能活动。在一个角落,刘师傅捡到一只金属环,下班后,刘师傅说要单独用钻床,爸爸同意了,结果,刘师傅就用钻床在耳朵上钻了个眼,把这只金属环带上了。谁知道呢,说不定是只金耳环。刘师傅见人就说。
爸爸把对面的一个车间承包了下来。照例,要往顶棚上一层塑料薄膜,防止灰尘的泄露。一个上午的功夫,大家铺好了塑料。下午下班后,刘师傅悄悄告诉爸爸,有一只鸟被关到塑料和顶棚之间了。爸爸说知道了。几天以后,刘师傅又告诉我,有一只鸟被关进去了。没有啊,当时铺塑料的时候我也在场,我们都没有看到啊,我很认真地告诉他。可是刘师傅仍是满脸的担忧。
刘师傅临走前一天,做东招待我们吃了一顿饭,爸爸说,不让你走你偏要走,当初我就告诉你,想家的人不能来新疆。刘师傅默默吃菜。中间机械厂的李总也来了。刘师傅要敬李总一杯,李总伸伸胳膊,假装没看见。爸爸解释说,今天是刘师傅做东,明天刘师傅就要踏上归途了。李总说,原来如此。才跟刘师傅干了一杯,刘师傅说,只要您能喝得起。
爸爸告诉李总:我五月份可能要回一次老家。刘师傅说,哎呀,就是你说你五月份回老家,我才说要跟你一起走的,要么我根本不想走。爸爸说,别说那没用的。你归心似箭,我也拦不住,没关系,我这里没有试用期,没有迟到早退扣工资,就有一个规矩,中途离开工资每天要扣10块钱。刘师傅说,扣吧。爸爸喝得很醉,唱了一首送战友:
送战友,踏征程。
默默无语两眼泪,
耳边响起驼铃声。
路漫漫,雾茫茫。
革命生涯常分手,
一样分别两样情。
战友啊战友,
亲爱的弟兄,
当心夜半北风寒,
一路多保重。
送战友,踏征程。
任重道远多艰辛,
洒下一路驼铃声。
山叠嶂,水纵横。
顶风逆水雄心在,
不负人民养育情。
战友啊战友,
亲爱的弟兄,
待到春风传佳讯,
我们再相逢。
战友啊战友,
亲爱的弟兄,
待到春风传佳讯,
我们再相逢。
刘师傅走后,爸爸告诉我,技术实在太差,人又立不起来,就是逼着他让他自己说出要走的话。妈妈说,你爸每天挂面陪着他吃真是受苦了,以后咱可以吃好的了。
刘师傅走前,我把他送到了公交车上,刘师傅上车时仿佛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终于没说。我回到家里,谭雅打来电话,说她在北京工作了。我说:我去看你。对方笑,说:这么远?我说:红军不怕远征难。
晚上,刘师傅发来短信说他真的看见一只鸟被关到塑料薄膜和顶棚之间了。我还是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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