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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5

  对想要得到那本书的日益膨胀的欲望的有效遏制让我日渐得意于自己的克制力了。不,不仅仅是笼统的一本书,它的作者、内容、结局、人物当中出于性别的原因让我更为关注的女性、出版社、定价等等的不得,很长一段时间都把我的生活搞得一片灰暗。这完全是对它的一无所知和盲目期盼造成的。我再清楚不过。我还从没像期待,不,不是期待,是疯狂地渴求类似这本书这样的一个东西,在过去的我自认为还算从容的几十年里。甚至,毫无保留地把我在各个时期遭遇的不同异性算上,结果还是不无遗憾地得出相同结论:我对它的饥渴在过去一段时期显然过于盲目,过于草率,几乎荒谬到让它主宰我的生活,折磨我的从未有人探察到的内心深处。我自认并非铁石心肠的冷血,也非性冷感,相反,只要时机适当,我体内随时都会腾起的阵阵火焰会迅速漫延体外并燃遍全身,我会忘我地把身心交给某个女人或某件事。不知是我的确涉世未深还是从未结交到发自灵魂爱我恨我伤我的女人,还是岁月和它孕育的女人们已经将我鲜活的心脏搅得稀烂,如果不是这本书,我根本无法得知内心还有这样一种未抵达的深度,情伤原来还有这样无能的败笔,它完好无损地静静地等待着,始终如一地保持着最充沛的感受力:只为接纳一本书的进入。我多么希望第一次触到它的是一本真实的、捧在手里反映在瞳孔的散发着淡淡油墨芬芳的书,我多么希望是这样。可糟糕的是,你们也知道,那本书至今仍然没有眉目,就是说,它根本不存在。我如何发动内心深处最充沛的感受力去感受这样一本不存的书?我如何可悲地借用其它书的形象堆叠再堆叠,尽可能地去使它变得完美,让它适应我的内心需求?接下来的日子,我如何再去偶遇未曾抵达如此深度的那些肌肤相泽的女人?我只能用自己还算信得过的克制力一点一点把它请出,像待一个开罪不起的大人物,心惊胆颤地陪着笑脸将其支走,唯恐出现什么闪失。可是,我能吗?我能做到吗?我能做得十分得体而又不伤及自己吗?如你所想,一付诸行动我就为它付出了代价,我像被电击一样在床单上痛苦地翻滚哀嚎,担心内心深处为日后得到的那本书留的空位被毁的恐惧,和对自己身体随时都会出现的异常反应的焦虑让我痛不欲生。我适量地喝了些酒,借着酒精的作用,我迷迷糊糊地强迫自己有规律地继续呼气吸气吸气呼气,有一刻,我甚至不无恶意地着手嘲讽自己卑微的灵魂和肉身,我试图用自嘲唤醒沉睡已久的克制力。结果我成功了。现在,我基本上已经有效地遏制住了对那本书日益膨胀的欲望,克制住了关于它作为一本书应具备的所有部分的无限想像。我越来越得意于自己的克制力了。不过,有一点我搞不大清楚,那就是,我在享受这种强大满足感时,有效地遏制了这样一个恶魔的同时,为什么会隐约地察觉到体内同时也囚禁了同样的一个恶魔,为什么会察觉到它们有朝一日四目相接的瞬间爆发出的更强大的威胁?

杀手的女人

  作一个杀手的女人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一点点自得,一点点悲哀,别人有的我都有,别人没有的,我也乐意随她们一道去幻想,去期待。可能我就是那种,只要有个男人,不管他是干什么的,长的怎样有钱没钱,我只要有这么一个男人就够了。很简单,和她们一样,有人说话,不在一起的时候偶尔会牵挂,不很好么。一想到相爱的人能在一起我就感觉无比幸福。我倒是从不担心他每次出门将面对的危险,计算那些对我来说永远都是不确定的威胁着他再次回来的因素。我不是那种人,他也清楚。即便这样,我还是隐约地察觉,他每次出门都努力装作很平常的样子,仿佛把自己关在门外后,去的是附近的菜市场或澡堂子,接下来他要做的,只是把钱给人家,把需要我做的菜和一个清爽的自己带回来,是这样么?他有时会回得很晚,给他开门时(我能感觉到他身上的酒气和眼里的亢奋),他会把我从门口一直抱到最里面的卧室,将我一声不吭地摁倒在床上。酒精让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感觉到这个人的狂热和狂热过后那个黑色身份缓缓滋生的悲哀时,他已经侧身睡去,而我正百无聊赖地盯着夜风拂动的窗帘。他没什么爱好,也不喜欢操在手里的行当,他不像我,还不时看看书什么的。有时我会觉得他是个乏味透顶的家伙,没准儿哪天一脚蹬了他,可一想到接下来他将独自一人孤独地继续没有我的日子,我的心就直发软。我还没有旁人想像的那样歹毒,还没到那份儿上。我总是利用他出门后的寂静和窗外流淌的微风反复清洁着体察到的诸如此类的我称之为邪念的东西,调教着内心那个死性不改地一直引诱我离开他的魔鬼,随手翻着手里的书本。很长时间我都看不进去一个字。不是书的内容不够吸引人,作者已经写得够好了(我现在还能想起当初朋友把它推荐给我时的那种急迫),我知道我需要的不是一个故事,一些虚构的人物,我需要的是一种陪伴,一本书的陪伴,甚至可以明确到它都不是书中的故事和故事中的人物的陪伴,仅仅是一本可以捧在手里的真实的纸制印刷品的陪伴。我可以随意翻动它,合上它,感觉房间过于冷清时还可以把它晃得哗哗响,如同风吹树叶的声音对于一棵孤独的树。嗯,可能是这样的。我从没考虑过他会怎样看待一本书,它似乎永远地留在了他的学生时代,他孱弱的青春期。不排除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他隐约觉得书本纸笔和化妆品比较接近,都是女人世界里的东西,里面的财宝凶杀尤其是只要你相信就可以无限持续下去的爱情都是不真实的。他是这么感觉的么?他会像其它几个我听说过的他的同行那样为一本书去卖命,去杀人么?我不知道。

女人的杀手

  “我是这样想的,”他摸了摸腰里的枪,并小心地用上衣遮好,接着说:“书这个东西,”很庆幸他没有把它说成“书本”,“书本”和“书”在听觉上有很大不同(我清楚地记得过往岁月里我被迫接触过的那些已经模糊的面孔让人生厌地一次次吐出“物”的感觉很重的“书本”,而不是貌似简洁实则丰富且有着美妙发音的一个字:“书”),我顿时对这个人心生好感,让他接着往下说。
  “我是这样想的。书这个东西,怎么说呢,我看得不多,不很亲切,”像含了一口酒,仔细分辨其特有的口感带出的加忆似地,他放松地缓缓闭上眼睛,“我对它的印象,更多的可能是’被强迫‘,我是说在学校读书时。我不怎么喜欢那玩艺儿,”抱歉地笑笑,“里面的东西都是假的,我更喜欢真实的,或者说,我不喜欢虚构的或被记录下来的真实,在现场的感觉要刺激得多。对,对,作为当事人,身在现场。”他附和着我的试探,下意识地摸着枪(闭着眼睛),确定它还在,又继续说,“不好意思,聊这个我有些吃力,可以聊聊喜欢书的女人吗?我对那个还比较感兴趣。”
  “你是对女人感兴趣吧?”我开玩笑地说。
  “不,不仅仅是。”
  见他这样确定,于是我给他讲了what书店女人的洗手间,枕着包有自制《遮蔽师》封面的书入睡的女读者,我甚至讲到了那个叫荨的女人钻在莴的被窝试图嗅出某本书残留在棉被上的气味,等等。看得出,他不是很感兴趣,他只是礼貌地不打断我的兴致,并不时地确定枪在不在腰那儿。耐心地(感觉得出他的耐心)等我说完,他像想起藏在某处的一件珍宝似地说:“其实我可以给你说说我的女人的,她很喜欢看书。每次我回家,十有八九她都会像只猫似地把自己窝进窗前的沙发里翻一本书。看得入迷的时候,我贴着墙绕到她身后她都感觉不到。像个为一件玩具把什么都忘了的小姑娘。怎么说呢,我喜欢她这样,喜欢这样的她,我宁肯做个隐形人站在她身边或无所事事地在房间走来走去,也乐意等她放下书本(他这时提到了‘书本’,不过我没感觉到任何不适)像从另一个世界返回或刚刚迷瞪了一会儿那样揉揉眼睛惊讶地问我回来多久了吃饭了吗。我喜欢她那样的神情。”他越来越快的语速让我感觉到她往他内心注入的激情。“有时,我真不知拿她怎么办好……”后来,他不无犹豫地说,“她带给我从未有过的满足的同时,也强化了我之前独自一人的孤独。后来获取的幸福和之前遭遇的痛苦,你也知道,不可能抵消,甚至经常相互映衬,带出更为折磨人的效果。”
  “人们都是尽力抛开回忆,活在当下,憧憬着以后。”我这样安慰他显然又被回忆扼住咽喉的感受。他点枝烟,抖抖肩膀,像要把一身的不快有意抖光,继续说:“在家的时候我就强迫自己什么都不想。”怕我误会,又解释:“我不像其它同行那样,和自己爱的女人在一起时不时坠入虚无的深渊,恐惧的泥潭,你知道,我们干的毕竟是朝不保夕的行当,下午出去了晚上说不准就再也回不来了,你知道的。”
  “我又何尝不是?”我自嘲地笑笑。
  不过,临走时我问起他愿不愿意做一本书的生意,他爽快地答应了。他从腰里抽出我想像许久的枪,模仿某些电影里的大人物那样吹着仍在冒烟的枪口,带我一起想像不远处正在倒地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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