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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鲁迅的《两地书-序言》

  鲁迅是一位不大喜欢坦露自己内心世界的作家。这一点,通过他的散文、随笔,尤其是书信、日记的内容就可以验证。一般情况下,他很少谈及自己,可以略谈些家世、经历,但不会多谈个人的真实感受与想法,偶尔要有所触及的时候,也总是会很克制地点到为止,甚至是悄然擦过、不露痕迹。这种情况,多源于他向来的谨慎与内敛的风格。当时的社会,不仅世道多艰、道德沦丧、人心难测,翻云覆雨、反复无常、乃至于因言废人的事情也是常有发生的。如果不知谨慎、内敛的重要,只知痛快表态、批判,会是什么样的后果,就未可知了。

  面对邪气横行之世,像鲁迅这样性格抱负之人,是不可能心平气和地为人处世的,尽管多有谨慎、隐忍,但也必然会多有愤慨、失望的情绪,二者相交汇的结果,就是抑郁深蓄、孤寂怅然、无以言表的心境了。过去我们常喜欢形容鲁迅的杂文是投枪和匕首,如果仔细去分析一下的话,就会发现这两种武器虽然锋利但已含着绝境的意味了,试想,投枪出手后手中即是赤手空拳了,战斗到要使用匕首的时候,基本上就是不得不拼死一搏之际了。再往更深一层面上讲,以投枪与匕首进行战斗的人,必然是孤军奋战的、常常要面临绝境的人。所以大量写下杂文而不再写小说与散文的后期鲁迅,其实就是有大抑郁、大孤寂与大无可奈何的鲁迅,尽管他始终都如真战士一般力战不退,但实际上也时常会在孤独中游走于绝望的边缘,无论沉默还是爆发,都不能一尝痛快,有的只是心痛不已的现实,他能做的,至多也只是心里如冰、冷眼相看了。

  写《两地书》的那四年,是鲁迅一生中看到黑暗最多的一段时间,同时也是他体会温情最为深入恰切的四年。就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他发现自己也可以爱。这样的想法与感触,对于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来说,不能不说是一种感慨万千难以形容的状态。但他还是保持着异常谨慎的基调,即便在与许广平的往来书信里,也是含蓄、克制得令人不免感叹。单是一个“广平兄”的称谓,他就用了近三年多。他知道,在那个密探检查无所不在的年月里,很难说有什么秘密是能保留的,尤其是往来的书信,不但不保密,还能可能为己为人招来祸患。所以在《两地书》里,我们是看不到任何对时政的批判的,也很少明明白白地论及当时具体的人与事,谈的大多是各自的日常生活,而且就算如此,在出版前,鲁迅还是对书信的内容仔细编辑过的,这样就把《两地书》变成了不折不扣的“洁本”。谨慎之余,鲁迅并非没有话要讲。这番话也可以说是不得不讲,要是真的不讲,鲁迅心里一定会更不痛快,因为这些话关乎死亡、友情、爱情、悲伤与怀念。于是就有了1933年4月上海青光书局版《两地书》的这篇序言。

  作为文章大家和写序的高手,鲁迅在这篇一千多字的序言里,把自己的沉郁、从容的文风展现得淋漓尽致,他的高明在于,在这篇序言里不是做文章,而只是一种“且述其实”的状态。说的都是让人无法轻松的事,可是用的笔调却是平和冲淡的,读来真的很像是那种抽烟闲聊、点到即止的状态,但读过之后却又是一种苦从衷来、绵绵无绝、一切惘然的味道。“这一本书,是这样地编起来的——”开篇的这句话,真的很重,它的重,不在这话本身里,而是在有这话之前的时间里,只要慢慢地体会这句话,就可以清楚地感觉得到,在写下这句话之前,作者的心境有多么的复杂,仿佛是想了很久,才淡定地说出了它,而还有很多的话,被省略掉了,究竟那会是些什么样的话语,你得从这个短句里去仔细地想了。同时,它之所以会有重的感觉,也还是有可以说的原故的。这些可说的原故,就构成了这篇不长的序言。

  首先就是与死有关的消息,其本意是要引出书信的话题。韦素园病殁于北平,是韦丛芜、台静农、李霁野等友人来信告知的。然后就想到了死者的来信恐怕都被毁掉了,尽管这些信都很珍贵、难以再得。而且毁信已是作者的习惯,不说特殊的信,就是平常的信也是“随复随毁”,这种习惯也是谨慎所致了。“但其中如果有些议论、有些故事,也往往留起来。直到近三年,我才大烧毁了两次。”说明这三年,比以往的年月都要险恶许多。五年前目睹广州的清党,两年前因签名自由大同盟而离家出走,再到一年前柔石被捕,几经风波之后,他把能烧的信差不多都烧光了。这种不得以而为之的状态里,是有大悲哀的。朋友逝去,竟然念之无痕,连个寄托哀思的书信都因被毁而无从找寻,还有比这更令人痛心的事么?然而,无尽的哀伤里也是有些许的慰藉在的,“翻箱倒箧”没能找到朋友的旧信,却翻出了“在枪炮的交叉火线下,躺了二三十天,也一点没有损失”的“两地书”,就像在无尽的黑暗中忽然看到了一点点亮色,一点点微火,虽不足以照明周遭世界,却也聊胜于无,毕竟其中有深深的爱情与亲情在。先写所失,后述所得,这一转,可以说是转得自然而且微妙。关键是在这不多的所得中,鲁迅想到的恐怕是人生于斯世可贵之事物已所剩无几的感觉吧。

  在谈到《两地书》本身的时候,鲁迅指其特点为平凡,称其于他人未必有什么意义,表面上看起来那话说得颇有些自嘲的意思,但最后落到“平凡”二字上,却又确实是别有些意味深长的感觉。一切历经劫火焚难之后,所剩之物哪怕是最为平凡的东西,也是最可珍贵的。这《两地书》毕竟是要出版的,所以谨慎有加的鲁迅也怕它会成为那些“正人君子”所诟病的把柄,定要自己先把防护加上再说,先把退路留出来:说自己虽然是左翼中人,但自己并不是想借革命之光卖些下货,因为这书中“并无革命气息”。其实这种说法,实属多虑的结果,说不说,关系并不严重,即便是说了,也不大可能起到止他人之谤的作用。终不过是令自己心安一些而已。而在这条退路上,他还不忘放个小刺,那就是明确告知读者,自己的信跟别人的信不同,是多有掩饰甚至是口是心非的,遇到紧要处,还要“故意写得含胡些”,这样看下来,似乎显得作者很不够坦诚,但他的话尾一转,“因为我们所处,是在‘当地长官’,邮局,校长……,都可以随意检查信件的国度里。”锋芒所指,仍旧是环境本身。虽然有着这些不堪的环境,但作者也并非处处含糊、掩饰,那就是不鲁迅的风格了,所以他接着又补了一句:“但自然,明白的话,是也不少的。”也就是说,避祸之余,真实的话还是不能少的,虽然也会时有隐约和含蓄的地方,但也并不能掩去真情实感。于此,作者已无需多说了,书中文字自会透露出来的。

  在这篇特殊的序言的最后,回想六七年来的经历,鲁迅使用了这样的几个关键词:风波、挣扎、相助、下石、笑骂诬蔑、咬了牙关、含沙射影者、更黑暗,等等。平静的言辞间透露着对世事艰难的看破,还有对为数不多的却又已不在人间的“好意的朋友”――韦漱园与柔石的深切怀念与感谢。当然,这本《两地书》关键还是为了给自己留下记念,并且要把它留给自己的孩子,让他“将来知道我们所经历的真相,其实大致是如此的。”最后的这段话丝毫不复杂难懂,但其意味却并不简单。要知道,写此序言的时候,已经一九三二年的十二月十六日了,距离鲁迅去逝的一九三六年,只有不到四年的时间了。

                                      2008年5月20日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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