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目录



 

  小的粉红玫瑰花束①

  感谢灯光和飞蛾,深夜里行走,像投入新的世界。在黑暗中摸索攀爬,一路上我们可以选择夺窗而逃。平稳尚未如期而至,以最快的速度冲至旷野,聆听有隐疾的心脏带着金属“沙沙”声,演奏一曲咏叹调。走入人群中,无法看到更多人,即便遇上也显得貌合神离。这样做的好处是不致分心,使我们专注于走动;而白昼不同,甚至恰恰相反。
  我和每一位街坊笑脸相迎,却并不打招呼。这就决定回返的路途愈发漫长。穿过巷道,小孩吵闹着站在高出路面两侧的水泥台阶上,很不安分,躲避着汽车的退让。老人们围在拐角处窃窃私语,见到新面孔,他们说,喝茶。我又笑,心想除了笑还能干什么呢?往前走,在面临转向的地方犹豫不决,在他们看来也许是我心生留恋。凭着生疏的记忆到处磕磕碰碰。还好天公作美,不需要忍受烈日曝晒。有路人经过就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走,总是这样,耗费过多的精力和时间。我站在楼下给克发短信,他回:“靠怎么这么慢?”接着从出租民房最常见的通风口扔钥匙下来,干脆的一声“啪”,黑塑料皮扣,金属部分反射冷光,险些砸中我的头,又是意料之中的一阵坏笑。我看了看时间,然后走过来寻找到入口插入匙孔,红漆铁门(褪色的油漆有些发白,与年久的砖质楼房倒也协调)砰然打开,熟悉的场景再次与记忆契合,每一处景观的摆放(从院落布置花盆的对称到台阶级数)都恰到好处,必不可少。
上楼的时候碰到女孩,头发遮住侧脸,楼道里光线昏暗,经过的时候险些听到呼吸声。没有了声控灯,我对她笑不知道她看见没有。
  门被开启,像是有柔软的光舒展进来。或许在我无法看见的地方,屋子的暗处,他们叫嚣着,随时准备冲出。不加选择的贸然闯入无疑损毁了一些东西,例如铺开在天花板上藤条的私密谈话,苦心经营的沉郁氛围以及扑落在地的皮屑。克起身去倒水,我趁机打量着屋子:家具全换掉了,床的位置也被移动过。还是那么空荡荡的。猩红的床罩异常惹眼,我说你小子发财了啊还买了电视,他就嘿嘿地笑。过了一会走过来打开电视,把遥控器塞给我,坐在旁边和我一起看。几年的疏远让我们再次碰面显得有些不知所措,这恐怕是当初谁都不曾预料到的吧?水面一度趋于平静,也没有想象中的投影和折痕。娱乐节目一点都不娱乐,劣质的黑心棉填充大段空白。下午出去喝酒,克会叫很多人。房间里气流剧烈摩擦后显得浑厚滞重,散发着烟草和汗液的味道,仿佛被厚厚一层木屑包裹。
  夏季刚下过一场雨,空中潮湿充满水汽,视线几乎透明。水泥球场上未干的块状水渍在烈日下摇晃,亮闪闪的一片。有哨音从远处传来,到靠墙的这片树荫下已经有些力不从心,平整的木材被横空劈断。我的一小块皮肤还暴露在树阴尽头的阳光中,汗津津的毛孔被放大,显得异常清晰。便携式调频收音机长久停留在固定的波段上。冒险去拨弄它没有任何意义,安稳就很好,安稳是富足中成长起来的好习惯。伴着不咸不淡的午后解口音乐(短暂沉浸其中使得身体甚至有些随节拍晃动的意思,明白过来后随即停止动作,并暗自庆幸无人看见)看过去,对面空无一人,视野不受任何阻挡。所及之处给人的感觉是,接近暴光过度的土黄色,刺眼却偏偏还有这么一大片。表面被镀金的溜冰场,事实上每年总有那么一段时间确实是这样,需要适时享受一下沿途滑行的快感,需要不受限制,保持一颗敏感的心。篮框下他们在懒洋洋地列队做广播操,似乎受到体育老师那整齐划一的哨音的牵引(像缠在木偶肢体上的线那样)条件反射地伸展着腿脚,后排几个男生故意夸张地把屁股扭来扭去,惹来一片哄笑。远极了那声音,远到足以让人误以为是墙外延展的田野在吐露茎须,公路沿岸紧挨水库的鱼塘中破裂的水泡。“咕咚”一声,像冒了一阵烟。没有蝉鸣,这样的时刻,甚至连树叶也不打算发出哪怕极为短促的“沙沙”声,它们静如处子。我把目光落回到脚下的鞋子上,浸在阳光里那部分有些发烫,手指像被咬了一口似的猛然缩回来。明暗交接的缝合线弧度在鞋面上陡然增高,随后又笔直延伸开。周围的地上散落着几只蚂蚁,要是再往前几年无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看清它们细微的纹路,兴致昂然地用火镜聚光,看它们在那个刺眼的光斑下滚动。我知道这样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了。走到正对的砖墙下,右侧的墙面与紧挨着的楼房中间形成一条狭窄的过道,正因为不引人注意才显得特别(难道以前它被长期忽略了么?)。我走过去,在接近入口的地方甚至加大了步幅,身子斜侧转进去,一面墙在前方招摇(看来被人堵死了),我转动目光,到处都是墙。
  “洋哥”——沉闷,雄厚,我下意识地循着声音的方向扭转脖颈,由于墙壁的毗邻不得不把头垂直向上仰去,这个姿势肯定让我看上去很怪。天空湛明瓦蓝,唯一的美中不足是它空。其实我已经大致猜到是谁了,因此这样的急切难免有表演的成分,“哎这儿呢!”又是一声。我回过身将目光后斜,一个人坐在墙头上晃悠着双腿,果然是。“骡子,又没上课?”他双手支撑着从墙上跳下来,沉钝的落地声使这个动作显得笨拙。咧嘴一笑算是对我的回答。“最近怎么样?”“还可以”。说完这句他忽然又不好意思似的摇了摇手。我掏出裤兜里的钱塞给他,说:“你先拿着用,我这儿也不多了,这星期还……”他打断我:“我知道我知道,洋哥,我知道。”一边谨慎地推让着。站在我面前的我的兄弟,眼窝向里深陷,嘴唇像所有步入老年行列的人那样细微地颤动着。棕色鞋面上密布灰尘,鞋帮处裂开一道显眼的口子(他解释方才爬墙时不小心划烂的)。“怎么样最近?”“还可以。”看,又是还可以。
  那边队伍已经散了,陆陆续续有人走过来。最前面的几个男生兴奋地说着什么,时而辅以手势和动作。我知道他们会走过来吸上一根烟,开几句女生的玩笑,几乎固定不变的流程。相同的地点,相同的面孔,甚至连每次谈论的内容都那么相似。他们在距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吸烟,这个没人注意的角落。骡子抬起头看了一会,问他们:“你们班谁叫徐永?”没人说话。类似专注于某样事物全身心投入的痴迷。“你们班谁叫徐永?”还是默不作声。我摘下耳机指给他说那个,怎么了?骡子没理我,拣起一块砖头冲上去就往徐永头上砸,迅疾的俯冲将徐永撞倒在地上,甚至能感到多余溢出的张力强注进四周的空气中。人群慌乱地叫嚷着要往上冲,场面立即失控。骡子举着砖头喊:“你们他妈谁敢过来?”这下果然没人敢动了。我说骡子行啦一边把他往回拉,他忿忿地说洋哥这事你管不了,你要这样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表情中不无伤心)。我上去把他们分开。
  我分开他们。孙克问我几点了,他坐起来带着歉意说:“操,我肯定是太累了。”我们摸索着行走,下楼。打火机的火苗摇晃不定,仿佛一个人的风烛残年。推开门走出小巷,久违的世界在眼前展开。远处古老的城墙,往来拥堵的车辆和公交车门的刹气声。排杨沿道路两侧铺展开,里面坐落着杂货小店和新兴的烟酒商行的灯火。我们沉默着走路,偶尔用言辞试探一下彼此的变化和新近养成的禁忌,又渐渐有了熟络的感觉。克对我说起这里的夜市,说起我们和骡子一起吃的那顿饭,说起他的工作。沿街经过,他指给我哪家店是新开的,哪家是红灯区,哪家的烧烤很好吃。他们还在黑暗里呆着。他说,走,喝酒去,我就跟着来了。此时此刻,在这里无比美好。
  克介绍他们给我认识。他指着王格说这是王哥。他走过来寒暄几句,被告知我仍在上学之后显得沮丧,用含混不清的目光打量我,直到几瓶啤酒过后才有所收敛。酒至酣处,克对我大声地说:“我刚来那年人生地不熟,多亏朋友们照顾。”一群人便附和着:“见外见外。”他又说:“你们这群王八蛋。”人群又整齐地笑着“呜哈哈。”他们谈论着如何与异性迅速发生关系后干净利落地摆脱对方,这成为整晚困扰他们的问题。王格甚至表示回去后当即付诸行动。期间服务员来过两次,克气愤地指责这里的饭菜质量,停顿间隙还适当拍了一下桌子。服务员转身的瞬间朝我投来狠狠一瞥。我们不时起身碰杯,偶尔有人转过头冲我开几句玩笑,接着又压低声音,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
  在某个安静些的时刻,比如现在。深夜归来,几杯薄酒下肚,略带晕眩地投入可供躺倒的处所,趁睡意还在途中,我们变得真诚而伤感。克在黑暗里说:“他妈的,没有一个能靠得住。”我听到这话却并不回应他。你们试过么?那也应该知道夜里发声的危险。陌生,滞重,仿如初见。声音在墙壁上游走,潜入它们的缝隙。这一切带来的可怕后果是,你觉得自己像个陌生人。谈话初始变成了克的自言自语,他倒并不在意。就是这样一个人,在社会上这几年只是让他增添了很多浮于表面的东西,明白人不必绞尽脑汁就能很快刺穿。过去是永恒的话题。现在,喏,无非也就是看到的这个样子,一份拿不出手的工作,几个人无所事事,也没有更好的打算。其实在这之前相互之间并不很熟悉,仅仅是认识。后来跟着骡子来过几次并且住了一段,留下了一些回忆的片段。我们说起以前的事情,那个难熬的冬天,骡子的身世,可恶的学校老师。夜色像是浓稠的旋涡,将我们吸纳进去,蹦跳,唱歌,做小动作。我想起来时碰到那个女孩躺过的这里,床单刻意为之的褶皱,到墙壁上长出的气味,有温度,透明。倦意开始缠绕,克说真的洋哥,他们全是骗子。

  趁我还在熟睡,他们叫喊着,边粗暴地敲门。窗被推开,穿堂风鱼贯而入舔舐每一寸空间,将我翻来覆去地打磨和洞穿。它们带来了一些清凉,剥落焚烧的余烬。风还在推进,它们张开手遇到障碍就向上攀爬,水露使它显得愈发饱满,同时也被稀释了。掠过水塘,巷道和有钱人家的后花园,留意到它的只有植物们。起伏随性而定,它们的波浪线圆润有致,穿过它,从头到脚都焕然一新。
  凌晨的通讯广场人满为患。人群在所有柜台过道和座椅上被盛放。他们面容疲倦,抱着惺忪睡眼与火车站候车室的场景如出一辙。为了尽可能保存体力他们不得不像绅士那样低声交谈和讨价还价。我紧跟人群移动在空隙处穿行而过,举目望去,鱼龙混杂使稳妥在这里荡然无存。眼眶充血,目光游离的商贩那些自命不凡的过客们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蓬松枯黄的头发像一片深秋的叶子顶在头上。如果说污浊的空气尚且被脂粉味稍稍有所掩盖,那么在她们身上随处可见的珠光宝器(它们真假莫辨)则让人敬而远之。小孩的哭声传出一半便被人极力捂上,倒是妇女和精力过剩横冲直撞的年轻人含混不清的叫骂显得独树一帜,至少也惊醒了一小部分在谈话中打盹的旁观者。然而迅速分解重组之后它们便纳入持续的嗡鸣声中,并成为其中不可多得的好元素。王格扫荡式地架起双臂冲向尽头,指着柜台玻璃后面一大堆零件说,小勇,你昨天见过的。小勇抬起头,眼睛似乎更小了,夹着改锥的手冲我致意了一下又埋头鼓捣起来。王格跟我讲他们的分工流程,回收进来后小勇负责修理翻新,再派人卖出去。我说王哥挺会做生意撒。这话看起来让他很受用,从小勇身边的一堆维修工具里翻出一根红河扔过来,随即在自身话语权中点燃靠在椅子上吸了起来,以此向我表示对反复播放禁止吸烟通告的商场规则的不屑。出口处几张废纸被清晨的微风吹动,如同那些面带晦气的外乡人。
  然而几乎整个上午,更多的时候,我们投入八月灼人的日光下,在人流汇聚的西一路沿街叫卖。我,克和王格,坐在克从商场偷出的蓝色塑料小凳上,在路旁的绿化带中,与那些树融为一体。不时有行人将目光投向我们脚下的纸牌,上面用红漆方方正正写着“高价回收手机。”王格便起身与对方说价,手中的1500ml水杯和卷起的裤管让他看上去像个坏人。地上的光影不断变换位置,生意清淡靠闲谈打发时光的间隙我们警醒地躲避城管,像哄闹的罗雀一窝蜂散开在草丛里。我对他们讲起那部电影里,舒淇为了挣脱城纪纠察抱着一大堆散落的打口在地下通道拼命往前跑的场景,于是克朝虚空中挥出一拳,王格便模仿场景中被打的情形应声倒地。我们靠在那些经年的树上,屁股上沾染城市堆积的灰尘,直到有脖颈光洁,裸露着瓷质小腿的女孩经过,王格故意把叫卖声放大,同时吹起口哨,她们稍有反应我们便迅速成为胜利一方,作为庆祝涌入邻街的小吃店虚构持续的欢闹。
  也是在这样的时候,连接玩笑之间的大片空白;抑或那些通宵打牌结束,日期含混不清难以辨认的某个分界点,我能否有所察觉?它们被粗劣的画布缺乏粉饰地一笔带过,你很难用简单的好或者坏去定义。同样也无法确定这是否真的就无关紧要。唯一不同的是时间,嗯,或者说季节。在冬天,阴沉无限期地重复着。积雪早已违约。空气中粘连着干燥爆裂的微尘。那时候普遍时兴的说法是,冬季就这么过去了。晚些时候,我和孙克推门进来,巨大的窗玻璃让人误以为是挂在墙壁上的电影幕布,同样宁静、泛白,抗拒光线。它们的陈设和线条使人联想到最为凝练的几何图形架构,带着机器零件的冷漠与疏远。又因为没有取暖,我们愈发寒冷。那些水泥在持续低温中铮铮作响,让人担心它们会失去黏性松散地断裂掉,绣花背面像一块被洗亮的铁,与之接触赤裸的皮肤迅速颤栗着。我们尝试着沟通,事实上一直在尝试,消除芥蒂靠拢起来或许会感觉好一些。不幸的是,它被冻结了。仿佛高速运动的粒子在行进中突然被扫描仪定格在像素里,纤毫毕现。半夜的时候孙克叫醒我说下雪了,我们顿时暖和起来,坐在窗边看了一会雪。
  骡子一夜未归。天还没亮就将我从床上拽起来,说是去吃早点。楼道里几乎水泄不通,我怀疑他一夜之间动员了所有无所事事的人。黎明特有的暗蓝色光线严丝密缝。楼下停满了各式自行车,厚实的雪地使我们移动迟缓并不时发出声响。积雪不断受到鞋底的挤压在平整的覆盖层上凹陷,直到新的降雪均匀洒落上去。这时,雪却停了。只看得到周围深色的阴影在朝前移动,他们显然有些累。天空没有一点要亮起来的迹象。骡子凑过来说骑车走吧,让军校带你。我坐在后面搂着军校沿途和他寒暄着。这样的路面蹬车很费劲,经过了那座废气的水塔,我正在想要不要和他换一下,听见“咣当”一声,军校忽然停下,小声对我说,坏了。大家却像同时听到这句话一样,掉转车头,蹲在雪地里不想动了。
  那时窗的位置还开在墙壁上方。
  早上出门的时候克在梦中扔给我钥匙,说今天女孩要过来,叫我晚些时候回来。

  那天在网吧出口处碰到表妹。之前一直磨蹭到晚上去前台退卡,一边拿手中的餐巾纸擦拭着前额的油腻。刚走到出口处被人叫住,女声,干脆中难以抑制的一丝惊喜。我回头,果然是她。充盈,颀长,焕发着这个年龄异性难以使人正视的光彩。这样无关紧要的巧合倒真有些不可思议。我极力搜寻与之相关的场景片段,我们所共有的童年,彼此知根究底,毫无秘密可言:最后那次碰面,明明远远看到的,比记忆中高出一大截儿。它们拒绝模仿、关联,独立于另外的世界。我问,你咋在这儿呢,不是听我妈说你在机场干的吗?她略带嗔怪地朝这边看一眼,说早就不干了,在这边帮人卖衣服。我嘿嘿一笑,问她你晚上一个人跑出来的呀?她指着旁边女孩说我们一块的,忽然醒悟过来似的急忙将头扭向里侧,急切地盯着对方的电脑屏幕,我扫了一眼,说你也看东方神起?她笑道:“是呀,他们的一个演唱会,可好看了。”我又在旁边看了一会,径直走到前台拿了两罐雀巢咖啡,过去递给她一罐。正好她站起来捅了捅里边的女孩,说不上了,咱们走吧。
  走出楼梯,我们变得轻快起来。户外的凉风迎面涌来,不错的夏夜呢。在出门的地方我把喝光的易拉罐使劲朝墙上扔去,发出响亮的金属撞击声,随后又反弹回来,刺耳地在地上滚动了几下,我不禁暗自得意起来。她们两个在前面走得稍快一些,也并不因此有丝毫减慢的迹象。几个染着头发的男生说笑着从我们旁边经过,我壮着胆子走上去,她忽然对我说:“哥,我看过你在网上写的东西,你可以当作家的。”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不好意思(或许是出于羞愧?)地一笑。城市柔弱的灯光投在暗处,使周围的景物看上去增添了影影绰绰的感觉。谈论的话题无非是那些,问起她哥哥的近况,家里的那点事情。在路口的地方我们都长舒了一口气,她指着马路对面的商场说我就在那里上班,有空过来。我说好,我就住在前面宾馆。我们又预留了对方新换的手机号,约好明天中午出来玩。事实上我们知道谁都不会去拨那个号码。
  站牌下拥挤不堪。46路车迟迟未到。勉强扒开一丝缝隙挤进去,人群中惹来一阵抱怨和骚动。公交车司机仿佛坐定一般,面无表情地斜视着投币的乘客依次向后挪动,汇入身后的人流中。随着“哔呜”的一声,汽车欢快地跑起来。不时有人朝我脖颈呼气,我艰难挪动了一下身子暂避,盯着车窗外的风景。巨幅电影海报张挂在路边的墙上,不久之前我走近它,甚至打定决心享受被人们乐道的电影院。三十块钱却终于使我犹豫起来,拮据本就无可厚非。日光灯聚焦下,破旧的住宅楼上贴着居民自制的条幅:“我们要阳光,我们要通风。”那个“通”字是我自己加进去的。那里空出一大块,露出内里残破的玻璃,愈发惨淡衰败。也是在那天晚上,我下车后找到孙克。搬过去是次日中午,稍晚一些的时候。
  至于后来去那个商场的事情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同样,在很远看到表妹的地方我开始犹豫不决。她经营的jack jones我始终没有穿过,我很想试试。
  现在城市在我们面前铺展开,出租车飞驰起来后路面变得异常开阔。一路上王格忧心忡忡,我说实在不行就换别的工作,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他不停地说真让人操心真让人操心。克靠在车窗上给他女朋友打电话对这一切浑然不觉。我问克最后一次看见骡子是什么时候,他烦躁地扔下电话说哈哈其实骡子根本就没有存在过。我冲上去抓着他的衣领说你骗人,这不可能。克看着我说,真的没有,没有骡子这个人。出租车司机的胳膊上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恨”字,对我们的争吵充耳不闻。王格看着天说,云真让人操心。
  酒喝过半的时候,就可以看到。那些堆积起来的玻璃瓶上微缩的这些,以及我们剥落的影象。从我们的角度看过去,透过镶着玻璃的铝合金门窗能看到外面的街道上卖唱的歌手在奋力表演着,人群迅速停止移动在他周围聚集,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最后整个路面几乎水泄不通。王格向我做了个特别的手势,将目光投向旁边桌子上的三个女孩,外地口音,她们正在分吃一碟炒饭。我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我知道她们,夜色中撩人地出现,随后在清晨为人不齿地睡去。我们兴致勃勃地猜测着她们面妆下的年纪。克忽然对我说,我前两天回家见到王晶了,在健身中心当瑜珈教练。我想起上中学时做过的为女孩打架的傻事。克说那次徐永的事情你实在装得太像了,差点儿连我都骗了。我不好意思地笑。王格问我在这边呆几天,我告诉他可能明天就走,又考虑要不要跟表妹说一声。外面的人唱完了最后一支歌儿,人群哄闹着散去了。我看着那几个女孩,忽然很想过去说几句话,就说说话,不干别的什么。事实上我的确这样做了,只是在我走上去的时候,她们冲我发出笑声,随即轻快地跑开了。

  ①Audrey·Hepburn《罗马假日》



【特邀评论】

金特评《女孩们终将老去》

  通篇语言在拘谨中层层推进,节奏与力度显得迫不及待,迫不及待有所超越。超越的源头是作者本人,在这个源头里,我发现,作为作者的心,与对待写作的心分离了。首先,我承认,作者已展现了情感该有的浓度,但这还不够,只具备浓度的情感许是虚伪,甚至虚假的。作者即便对小说里的题材熟知于心,甚至身有所感,可处理不好与语言的关联时,仍会瑕疵斑斑,瑕疵斑斑至干扰能力的运用。但问题也许就出在这里。对题材得心应手,是因为有大量的公共经验感同身受,这至少在心理上让作者更具信心,但在远处,那布满未知险阻的作品庞大的阴影一直笼罩着他,这时反而激起了作者的勇气。于是才有超越的念头。但超越什么呢?一是语言,这导致语言被孤立,等待被肢解,割裂了与小说内容的血肉联系。二是跟自己赌气,我非要别扭着写下去不可,于是这又成了第一点的帮凶。作者唯独忽略了,或者说,小看了小说的内容。小说内容的外壳是题材。每一类题材都拥有大量的社会公共经验,供我们参阅,但小说的内容却复杂得多,除了同样具备公共经验之外,绝对少不得作者自身的体会。作为作者,言,就要由衷,和诗以言志相似。但是,言和诗,都需要合格的形式,我们需要像尊重生活一样尊重语言(小说 诗)。个人意志表面上灵活多变,但它无法超越生活这类范畴,打个比方,生活是肉体,那语言就是肉皮,肉皮的变动是要与肉保持一致的。当一个作者煞费苦心地用自我的意志,将语言与生活同时却各自玩弄时,破绽永远比他想到的多和大。




返回页首|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