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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没有人说话的下午,悲伤先生的脑子里起了大雾。当然,这是另一个悲伤先生了。起先只是一条条缓慢亮起来就不再熄灭的闪电,沿着颅腔内的空间作虚浮的飘移,随后它们自然要堆积起来,各自交换身体,连接成片,就像小行星发生撞击后扬起的尘埃云,散布在颅骨与大脑皮层之间。被整个云层罩住的悲伤先生的大脑像黑布口袋里装着的小蛇,收缩骨骼并安静下来,甚至,在某一刻,暂时忘掉了情形不置可否的危险,做起梦来。此时,因梦而出现的神经元之间的联接在云层伸出的须毛状的触手的挑拨下,失去了速度般的扭转着身子,被根茎吸食一般,脱离了灰质,摇曳向上,钻入云层的丝隙中。在大脑左右半球接连发生的类似的事件就这样一点点加厚着云层各处,竟是那么的不可置疑。 2 身体各处的叹息气大概都培养了各自不同的脾气禀赋吧。由大雾里扩散出来挂在视网膜上的叹息气就比较羞涩,湿嗒嗒的,它们挤在游览吊床上,在虹膜表面柔软撞击几回就把雨林、作物的种子播散到很远,随着吊床巨大的悬晃而摇起的风声里,同时会传出松林的涛声。
3 人人都有一双讲故事手。可你从没听过它们讲故事,也许,打个响指的时候,弹琴,洗手时交叠起来的指缝,统统都是暗号,不光如此,讲故事手不光把故事讲给自己听,每一次握手,使用工具,不经意间的触摸,都是交换故事的机会,就像套盒,故事被带到每一处有形状、质感的地方,在时间里蹲伏下来,等待着另一双手,带来新的进展……它们都好有耐心,就这么等啊等,有些运气不好的因为停留的时间太过短暂(比如影子)就没能等来下一个故事。因为跟瞬息万变有关系,所以这是个伤感的想法。
4 小插曲。小插曲就是。比喻句是个小插曲,一张白纸当然更是,还有街角(街上的橱窗就不能算,因为它不在街角,只有在街角人群一被分流的时候,才有可能)上的小水坑儿,那些能让你碰巧瞧见你自己的反着光的亮片儿,它们身上都有小插曲,小插曲被专门创作出来是用来演奏我们身体上的乐器的,就比如,小拇指。在那种情况下,你的小拇指就被出借了,就是说,它走神了!像站在磁力线上那样它们靠着幅度不大的颤抖在这些小插曲偶然出没、停留的地方迈动了步音,步幅之间充满了灵感,就好像,要是谁一不小心轻轻撞下它的肩膀,马上就能抖落下一地怪好听的铜铃铛…… 5 就有喜欢听电话的讲故事手,医生古查床的时候谈起这件事。悲伤先生正给吊瓶“输液”——把手指插进配好了药的胖肚瓶里,这样就可以从悲伤先生的指甲缝里采集起叹息气。这可不像表面看来那么容易,为了给叹息气取样他们不光要尝试配药比,讲究胖肚瓶的外观体形,最重要的是考虑病人的感受。否则他们早就动用最坚韧、不致被那股朦胧劲儿搞糊涂的橡皮管子伸进悲伤先生的口鼻里,甚至完全可以再深入一点儿,到这场大雾的源头——灰质上去探个究竟。 6 他们打算送点儿什么给悲伤先生,也许对他的旅途有用,也是个纪念。也许就此不再相见了呢,如果真能找到一颗臼齿。须鲸没有这种东西,深海章鱼的触手里有臼齿出售,不过要靠好几吨淡水化了的画笔来兑换。总之就是,将这块巨型臼齿研磨成末,每天吸食一点,就可以固化体内的叹息气,古医生管这叫做捕梦网,顾名思义,悲伤先生得过上一段不做梦的日子,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保持一定程度的清醒,在梦与臼齿粉粘合成的容器里回收这场不合时宜的大雾。
在这页的末尾留有一个清晰的牙印,那是跳跳牙最得意的签名。古医生笑了悲伤先生有点儿胆怯,难道这些警告也算是告别?
7 路上带来的口信通过季节传递,遇到落叶阔叶林便会损失掉一些,随腐叶埋在地下,但是不要紧,到了第二年,这些口信还会随着新生的嫩芽钻出地表,呼吸到第一口春风。针叶阔叶林上的口信也怕严寒,有时候松柏、杉树枝上候鸟一般落满了冰棱、树挂(它们来这里不是为了躲避严寒而是怕热),不过不要紧,这些冰晶利用自己的温度正好可以将口信暂时封存一段,帮助它们度过冬天里最冷的几天。口信就这样间差错落,先后而来,告知朋友们关于悲伤先生的消息,由于时间顺序上呈现的那可爱的错位,每个人都拼出了一副为自己独有的悲伤先生的肖像,没准有人试着把这许多副“漫画”汇合到一起,那他会发现,这是一部充满了替身演员的独幕剧,在舞台的各个角落都安插有悲伤先生的形象和他的故事,这些影像同时展开,好像大爆炸初期,粒子以光速散开,就直到现在。 8 好心的洛可写下了一篇作文,不过这并不能让他开心,因为他用了比喻,他听老师讲过比喻句的危害,老师说只要细心看就能发现在平展的白纸上搭建有许多顶帐篷(它们使得段落有起伏,笔划有疏密),因为这里的每一个字都是经过了独木桥那么窄的道路的选择之后才来到白纸上的,在路途上每个字都会磨去不必要的部分,太过锋利的要被磨钝,迟缓的从潜流里获得冲动,有了野外生存经验的它们才搭得出不会被墨迹淹没的帐篷。而比喻句恰恰是太过锋利了,会把白纸撑裂。但小洛可,可不敢证明老师说的话,他不能把墨水就这么冒失地撒在白纸上……
9 似乎有必要起名字了呢……今日见到了喜欢玩妈妈尾巴的小猫的弟弟(或妹妹),一个灰色的小肉球,全身的毛都蓬松着好像吹风机吹吹吹吹吹吹过,这个弟弟(妹妹)喜欢扒门帘,喜欢把自己藏进几块木板之间的黑缝里,因为小所以就很小心地跳台阶,像地上弹来了一团灰色的小雾,或者,多像一大把蒲公英绒毛,你轻轻吹口气就能把这个弟弟(妹妹)吹得到处都是。小弟弟的哥哥(姐姐)还是那么喜欢玩尾巴,连弟弟(妹妹)的尾巴也要玩,所以它有个名字就叫“尾巴”,而这颗灰色的小雾,我喜欢叫它“卡布”,这是个早就准备好的名字,就像冬天的后面早就准备好了春天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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