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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以想像的是,如果少了荑输血一样源源不断输入我体内的爱情,我还能借助什么来抵御这惨烈的人生。写作。没错儿,当然是写作。我听得见你们善意的提醒,也正准备这么做。可,说实在的,“这玩艺儿行得通么?”拿起笔我就冒出这样的念头。于是我把笔再次插进笔帽,摆回到书桌原来的位置,将你们善意的提醒按人头一句句退回,再次重返以前的写作状态。
庆幸的是,荑还在,她并没有离开。我只是不乏自虐地假设了一下她的离开,我只是像个试图借助惊悚片找回感觉的麻木的人。有点意外,是不是?和你印象中的我不大一样。
在前面的一小节中我们见过的,半明半暗的nothing小酒馆,那个what书店女人脾气暴躁容易冲动的笨蛋前夫,想起来了没?在酒馆,我替荑去和调查偷书贼的五迷三道的小警察见了面,事后他一定在你们后来看到的日记中说了我的坏话,没看到吗?我可不信。没错儿,我就是那个给过你们坏印象的荑的前夫,白天一个样子,晚上又是另一个样子,依赖彻夜不眠的写作延缓日益严重的精神分裂的家伙。但愿你们记住我,哪怕是因为我美丽的前妻。
除了隔三差五地假设荑永远地离开我们,我不时还会冒出复婚的念头。我知道她一直独身,就像是一直暗暗地等着我再次去敲她的房门,向她承认之前决策的失误,搂一个新女人一样把她搂入怀中似的,她有可能这么想。那天我像往常一样悄悄躲在她隔壁楼后只为远远地望一眼那曾同床共枕的熟悉身影时,你猜我看到了什么?一个乱了手脚的女人,一个被魔鬼(当然不是我)盯梢的女人,一个只要我一出去就会钻进我怀里大声哭喊的疯子。“有人要杀我。”她一定会把头深深埋进我怀里,抬也不抬地哽咽说,“子弹擦着我的肩膀飞过,倏的一声。”她的魂儿都被吓没了。那么,我该不该在这个时候提出复婚请求?不行,当然不行,现在是晚上可不是白天,我不能那么莽撞,我得赶快强化一下自己的“夜间态”:它让我变成和白天完全不同的另一个自己。当然不能喋喋不休地问杀手是谁个子多高穿什么衣服有没有特别的体态特征或在哪儿开的枪之类的白痴问题,得先安抚她的情绪,得先扶她进电梯一路升到她或许已经想不起来的熟悉的楼层,从她手袋取出她一片空白的头脑中无法浮现的房门钥匙,将她在沙发上安顿好,按她的提醒将门牢牢反锁,然后,像我无数次趁她外出偷偷溜进来为自己倒杯水那样用同一只杯子倒杯水给她,顺便在她身边坐下。不管她是不是在听,我都会把昨晚做的一个逃亡的梦讲给她:某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她在家门口要我带孩子先走,“我稍后就到。”她或许会这么冷静地说。我和孩子走了一遭又一遭,走到后来我都分不清她是真的在我们身后还没赶上来,还是已经抄小路到了前方的某处等着与我们会合。我想不起临别时她在家门口说的那句话,我分不清是那句话到底是“我稍后就到”(在我们身后)还是“我会早到”(她提前到达事先似乎约过的已被我忘记的前方某处)。我领着孩子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该向前还是回返。她的身影后来出现在不远处的一块沙地时,手里拿着把仅有两根伞骨的伞。她着急地说:“电视背不动,我用它换了把伞。”说完,把伞打开套在头上,头上果然就多了一个黑色布袋一样的东西,那扮相,和电影里准备抢银行的亡命之徒别无两样。
当我说梦到什么时,它无疑就是真实的。将妻子的脸换成情人的脸,妻子的身材换成情人的身材,于是就成了:一边是那未能走到一起的远方归来的情人,一边是妻子的妹妹,梦境中名义上的妻子。真实的妻子消失了,不见了。并且没有留出一个空缺,并且,梦境中名义上的妻子并不知此桩婚事。就是说,所有人都知道,除了当事人中的妻子一角。树影间流动的是北方的海风,隔着一堵堵墙,绕着七拐八拐的弯儿,去诡异之处幽会,还是像个临刑前的死囚安静地蜷在一小块空地。两张熟悉的脸完美地杂揉出另一个貌似熟悉的女人时新的角色闯了进来。
我依然是荑梦中的未婚夫,我不再是她的前夫,时光自作主张地回退了十年,我依然怀念在她之前离我而去的那个情人的脸。我把她带进梦境,让她假扮成另一个未来的妻子,过另一个人生。我依然是多年前那个偏激暴躁的蠢货,试图让两个人生同时进行。我梦到前面杂揉出的全新女人一次次死亡又一次次重生,梦到她带来的海风暖阳也梦到她转身而去的灰尘和霉菌,梦到恨不得在怀里撕碎吞咬的她梦到利用人群作掩体默不作声抛弃的她。很多年来她就这样一次次消失一次次出现,一次次远走又一次次返回,不是在清晨,就是在清晨之前的梦境,不是在雨前的云影之下,就是雪后清寂的鸟雀声中。
我依然是荑的丈夫,我不再是他的前夫,时光迫不急待地快进了两年,她并没有碰到那个杀手,也没碰巧被她的子弹击中,她只是轻微地受到惊吓。“没事,过几天就好了。”当着我的面,她这样给自己打气,“我想让你留下来陪我,如果方便,我也可以去你那儿,你需要人陪吗?”我知道她说这话时,已经不完全是她自己了。她还是另一个与她杂揉的人。“没问题。”我当然会说没问题。她需要有个人来保护她,我却需要找个人作寄托。后来我们第三次走出婚姻登记处随时都会坍塌的危楼时我看到对街一个貌似熟悉的女人却久久无法认出,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晚上我们做爱之后我们气喘吁吁地躺在床上,我才想起。我终于明白不论时间如何后退快进,我如何被周围的环境改变或者我如何改变周围的环境我都无法改变她不再出现的事实,我终于明白多年前那个偏激暴躁的蠢货偏激在哪儿暴躁在哪儿蠢又蠢在哪儿。
和荑过了一阵子后,我们又无药可救地分开了。既好笑又无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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