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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凭印象选择破冬角的《我们的营养》的第个一部分《无数的岔口》放到这期专栏里来谈,但是重读一遍之后觉得有点后悔:不是说它没有可以展开来谈的细节,而是这样的细节太多了,它们保持在一个递进与延续的速度上铺陈到整个小说,很难说哪一处是代表性的,或是显露出在细节之中形成突变的某种征兆的句子;在《无数的岔口》里,那些平滑的过渡和细节间的相似使小说具备了一个隐藏的分形结构,在每一个句子里都蕴含着尚未生成的《无数的岔口》。但是我还是更愿意在这条意识脉络上找出几个痕迹比较重的句子,而不想对这个结构说太多。 小说的第一句经常给全篇的语速和声调定下格局,读者往往通过前几句话来调整自己阅读的速度和感情,“客厅还很安静”定下的调子是倾向于冷感的,速度偏慢,当然也不是过分的缓慢,是由低沉和适当的抑制达到的屏息凝神的感觉,这样的句子很可能预示着比较大的动作:事先的抑制更容易被想象成在为一种喷薄的力量肃清理解的障碍,它被用来吸引读者的注意、快速迈过进入作品之前的暧昧不清的混乱情感,以专注保持在叙述的线索上,它以“退一步”的代价赢得读者的期待,放低姿态并许诺在后来的叙述里给予阅读更大的补偿。比起别的方式,它要求更多的信任、更准确的跟进和快速反应,唯有如此,一种适度调配过的速度、语感和情绪的衔接才不至于失去意义。“客厅还很安静”赋予阅读的想象也埋藏了这样一种突变的可能,在客厅里将发生什么?尤其是,在一个“还很安静”的客厅里,必须有与这种严肃和沉静的“准备”相称的重要的“变化”。遗憾的是,在后文中虽然有变化,但远未达到设想的程度,更不用说突破种种设想在意外中重塑一种极合理而恰切的变动。 完成这样的准备后作者并没有立即着手铺设叙述的路径,他“发现”了客厅中的无数细小的事物,并把它们放大到充满整个视野:灰尘、阳光、灯芯甚至还有看不见的“气卷”。从“更进一步的抑制”的角度来看,这样做也许是有好处的,从理论上讲,在这里压得密一些,后面释放的反弹也会更大。因为直到这里,读者也仍然愿意为了想象中的突变付出更多等待,在此处的旁骛都可以看作是对呼吸和表情的必要的调整——从进入认识的种种现实的细枝末节来说,它同时也是必然的。所以在这个地方,它描写的事物越是平常,越是一目了然地均衡和平静,就越是激起读者的兴趣。 或许这一切都是下意识地进行着的,读者只须等待和跟随,而对作者来说则其实更简单,他的自由在于从小说发生之前的朦胧意识中发展出任意一种可能都可以在事后获得合理的解释,但细心的人能够想到这不过是“存在即是合理”的另一种隐昧的说法,放任叙事躲藏在这种合理性的笼罩之下,最初所有动人心魄的动机都将变得索然无味:如果叙述仅仅是“可解释”的,那它又有什么理由要求人们“发现”它内在的特别而又理所当然的现实呢?所以当我看到作者沿着“发现细节”的道路继续深入下去,并且很快突破细节真实的界限,转而描述想象中的海中人类社会的时候,我开始怀疑作者并没有重视在整体结构下对读者的情感和意志的珍惜,这种珍惜肯定不是说要以一种“媚”的方式去取悦读者、博得阅读的满足,它绝对欢迎出乎意料的、超出事先准备的范围的新的现实,但它也以自己的方式给新的现实在想象和实在上都作了定价。那么,海中的人类社会的这种想象的问题在于:其一,它没有调动在前文所作的准备和积累,在我看来它是放弃了实在的力量而寻求虚空中的某种精神暗示,但这种精神如果不能说它薄弱的话,起码也不具备与整个客厅的安静相对峙的急遽涌动;其二,它没有发展成一股独特的声音,作为对现实情感的延伸与放大,它在情绪上保持了对细微变化的敏感,但在形式上却陷入一种空乏而随意的幻境。由于这个幻境并不是在“安静的客厅”这个基础上建设起来的(梦幻式的联想在我看来不免牵强),它只能凭借“作者感知”勉强维系现实与想象之间的脆弱联系,最能说明这种联系的性质的,是整个这一段的结尾,当它想从想象中撤回的时候,由于缺少足够的柔韧的机能,它只能从“不过这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现在还没有人扒开木地板往下挖地,因此这些事情发生的时间还无法确定,也或许不会发生了”这样一句话上硬生生地跌下来。在这之后,尽管有门的把手、栏杆上的绿漆、咬了一口的苹果等等这些细节的延续,但却再难找到一个合适的、从暗昧物质世界中探出头来深呼吸的精神上的窗户。小说从想象中撤出后,又很快陷入了纷繁现实的泥淖,这是最让人感到遗憾的地方。 再说句题外话:海中的人类社会这个想象,如果放到科幻题材中比较来看,也不够新鲜动人。如果能痛快地放弃这种想象,往微尘、阳光的更深一层的关系中寻找,哪怕是冰冷、无常的粒子世界,也映射着人的日常的复杂和明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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