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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鲁迅小说《非攻》

  在鲁迅的那本风格特异的《故事新编》里,写得最为朴素、平实而又很有人情味的,就是那个《非攻》。在这个小说里,墨子、公输般跟楚王,都是很有意思的人。换句话说,他们三个,是还可以进行对话的人。其他人,跟墨子基本上都不搭调。比如那个子夏的徒弟公孙高,墨子就觉得他根本不懂自己的意思。

  墨子跟公孙高的对话,其实是很耐人寻味的。有意思的不是墨子怎么答,而是公孙高怎么问的。知道他怎么问的,才能知道为什么墨子会说他“你不懂我的意思”。之前其实公孙高已经来找过墨子好几回了,这说明他很急切地想见到墨子,想要通过与墨子的辩论,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也说明他很好斗,好胜,很有表现欲。可以想见的是,墨子是不想见到他的,也没兴趣跟他辩论什么。因为墨子显然知道结果会是怎么样的,就是两个字,不通。

  但越是不通的人,就越是好斗得很。比如就墨子“非战”的主张,公孙高的观点就看起来很猛:“猪狗尚且要斗,何况人……”他的逻辑就是,既然比人低等的猪狗都要斗,那相对高级的人当然更要斗了,话里话外隐含着的,其实是:这是一切动物的本性。在这个动物世界里,不斗,就要完蛋。所以在公孙高看来,墨子主张的非战思想,就是不合时宜的幻想,差不多等于自取灭亡。墨子的反击则是非常简明有效的,可以说是一击中的。因为他根本就不屑于跟公孙高这样的人纠缠下去。他所指出的,是那时儒者思维的某种虚伪性。“唉唉,你们儒者,说话称着尧舜,做事却要学猪狗,可怜,可怜!”实际上,鲁迅在这里借墨子的口,道出了那些所谓的“正人君子”的虚伪性,不涉及自身利益时,可以高蹈真理,涉及自己利益时,则面如猪狗,因为贪婪而绝不会后退半步。问题的关键是,像公孙高这样的人,是不大可能懂得自己的问题在哪里的。他们既可以拿尧舜之道的大帽子压死人,也能拿尖利的猪齿狗牙咬死人,而且不会觉得这里面有什么自相矛盾的地方。这种人,是自负而又偏执,在鲁迅的时代,尤其是在所谓的知识分子圈子里,应该是比较常见的。

  鲁迅笔下的墨子,是个做实事的人,不喜欢空言论道。看得出,鲁迅在写这个人物的时候,是用一种喜欢的眼光来加以描述的。比如写墨子对公孙高的不屑,写他转身就穿过厨房去井边汲水喝,然后让耕柱子给他和玉米粉蒸窝窝……简单的几笔,就勾勒出一个很亲切的墨子来。即使是面对日常的事情,墨子也很注意把握问题的关键,力戒虚伪的说法。比如他对于弟子阿廉因为人家少给了五百盆米就跑回来这件事,就提醒阿廉不要把它上升到“言行不一”的地步,因为那样就会是个品格问题,而不是多给少给的具体问题了。事实上人们通常习惯于把涉及个人得失的问题上升到一个品格层面的问题,以掩饰自己的那种看得挺重的得失心理。面对这样的问题,墨子显然是在意的,而且是绝不会客气的。

  “只是走。”这是第一章里的最后三个字。墨子做事的不拖泥带水,坚定执著,似乎都可以通过这三个字透露出来。宋国的局面,其实很像是当时中国情形的缩影。“沿路看看情形,人口倒很不少,然而历来的水灾和兵灾的痕迹,却到处存留,没有人民变换得飞快。”概括起来,也就是麻木与萧条。值得注意的是这段话:“楚国要来进攻的消息,是也许已经听到了的,然而大家被攻得习惯了,自认是活该受攻的了,竟并不觉得特别,况且谁都只剩了一条性命,无衣无食,所以也没有什么人想搬家。”这样的状况与人民的心态,很像鲁迅那时代的华北地区的情况。但这样的状况并不影响墨子的心态,他全力以赴阻止这场战争的念头丝毫没有动摇。我觉得这才是鲁迅所要强调的东西。或者说,鲁迅在通过墨子的这种务实的作风来自我暗示一下吧,因为面对的局面是差不多的,甚至与墨子的局面相比,他自己所要面临的局面也还没那么严峻急迫。墨子对曹公子喊口号式演讲的批评,与他在临离开宋国前嘱咐弟子们要做好准备,“不要只望口舌的成功”,是相对应的。也是在证明墨子的务实精神,以及不抱幻想。

  公输般,与其说是个名匠,倒不如说是个虚荣心很强的不懂政治的文人。这种人,对于鲁迅来说,恐怕一直是很头疼的一类人。这种人很聪明,有一技之长,喜欢出风头,喜欢成为名人,甚至会热衷于政治。富裕的楚国攻打贫穷之极的宋国,纯粹是一种好战而且好显摆的表现,而这种思维跟公输般的好出风头的思维恰好合拍。但公输般这种人,恰恰是因为不懂政治而不顾后果的,只想满足自己出名的虚荣心。在与老乡墨子对话的过程中,他始终都是在意自己的姿态和面子的,也是做不到坦然的。在这一段会面的最后,谈及着装问题的时候,墨子的话看似简单,其实恰恰是有深意的,“我其实也并非爱穿破衣服的……只因为实在没有工夫换……”鲁迅在这里是要给墨子正名的,指出他穿破衣服并非是有意为之,做个姿态,而是没工夫考虑这问题。这样的墨子,才更真实。墨子的智慧,在与公输般的对话中已有展露,但真正充分展示出来,还是在面对楚王,与公输般进行那场沙盘上的战争的时候。

  “爱好新奇”的楚王,以今天的眼光来看,很难说像个政治家。他的战争决策,是随意的。这样的不懂政治的人主导一个国家,是件挺可怕的事。可怕之处也正是他的那种异想天开的那种随意性。他可以因为公输般的先进技术而决定攻打宋国。也可以因为墨子的演习过程而放弃战争的决定。或许这也是他还有点可爱的一面。也就是说,他还不是恶毒的不可理喻的君主。甚至看他的表现,会觉得他也很有些文人甚至艺术家的气息。比楚王更可爱些的,当然就是公输般了。他输了,但没有生发出报复心理。尽管道不同,尽管心里还不能完全认输,但对墨子,还是恳切和善意的。到在最后,在墨子的说服下,他连自己引以为自豪的技术活儿都看淡了,“便将云梯的模型和木鹊都塞在后房的箱子里。”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终归还是个性情中人,是个可爱之人,是个有希望的活人。当然,墨子的为人民服务的思想,也在这一段落里表达到了极致。

  就是这样的一个朴实的、有耐心的、有毅力还有智慧的人,墨子,在以个人的勇气与智慧办成了阻止两国战争这么一件大事之后,饿肠脚痛地赶回到宋国的时候,却遭遇到了一个哭笑不得的局面:被搜检了两回,被募捐救国队募去了破包袱,又被大雨淋成了落汤鸡,想避雨,却又被巡逻兵赶开了,害得他感冒了十多天。这就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在一个浑浊年代的现实遭遇。因为他说到底也还是个老实人。按照鲁迅的说法,“到后来,真老实的逐渐死完”。尽管他们才是这个世界真正需要的实干家。

                                       2008年11月20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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