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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小说的题目我比较偏执。我不认为“什么烂题目也影响不了一个好小说。”
  题目是小说的一部分。题目并不脱离于小说之外。
  甚至题目同样是一个不小于小说正文的文本。
  轻视小说题目的人,他也会轻视小说。
  不能准确取出好题目的人,他也不能准确把握小说。
  一个好小说,它的题目必然与它的正文最为贴切,与正文之间的关系也最为奇特,对整个小说所起的作用也最为精妙。
  有时,一个好小说的题目也许显得过于普通,但如果它真是好小说,你就会发现没有人再能为它取出另一个更好的题目,也就是说,这个显得普通的题目也正是这个小说唯一的、不可替代的题目。比如《献给爱斯美的故事——怀着爱与凄楚》;或者《老人与海》。
  一个人取怎样的题目、怎样取题目,大体就能知道他对小说的态度以及思考小说的角度。塞林格怎么也不会取出“生活在别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这样的题目。“麦田里的守望者”、“香蕉鱼的好日子”,可以粗浅地证明着他对艺术“感性而精致”的苛求。
  就像一个优秀的小说家,他的小说仍旧可以分为——哪怕是相对于他本人的——最好的和一般的,他的小说题目同样有此分别。必然有一些题目最能代表他对小说艺术的追求。“泰迪”、“笑面人”、“德·杜米埃—史密斯的蓝色时期”、“弗兰妮与祖伊”肯定属于塞林格一般的题目。这种一般的题目无法显出差异性,你会感到任何一个作者都可以用它们写一篇小说。相反,“香蕉鱼的好日子”、“和爱斯基摩人作战之前”,“康涅狄格州的维格利大叔”,甚至包括“麦田里的守望者”,这些题目则强烈地打上了塞林格的烙印。当我们读完这些题目下的小说正文,了解了题目的来由,就会充分地相信:这样的题目,没有例外地只可能为塞林格所独创。它们与塞林格对整个小说艺术的追求一脉相传:天才的敏感、冷酷的童趣、智慧的谐音、放大不经意的细节。
  那种一看就让人对小说正文没有兴趣的题目无疑是最糟糕的。于是绝大部分具备艺术思维的作者会培养自己把题目取得与正文产生距离。没有距离,味同嚼蜡;但是,把题目取得与正文毫无联系或联系过于晦涩并且缺乏意味,不啻搜肠刮肚刻意求新,最终导致文不对题身首异处,这和题目过于直白一样没有意义。每个人的题目与正文之间的联系到底是怎样的角度、怎样的思维,将直接映照出他的写作方法、艺术胸怀以及艺术功力;简言之:一个人的小说有没有意思,直接可以先看看他的题目取得有没有意思;或者也可以反过来说:取题的艺术,正是你写作的艺术;你的小说写得有多好,你的题目才可能真正好得有意思。
  比如“木匠们,把房梁抬高些”,我特别喜欢这个题目不免与我喜欢它的源头——萨福的诗歌有关;但确实还有更为重要的、关系到“取题艺术”的原因。《木匠们,把房梁抬高些》这篇小说是写“我”去参加大哥西摩的婚礼,并由此途中的所见所闻和所想:主要是回想几个兄弟姐妹的往事。简言之,其核心词是“婚礼”。初看小说的主体,没有与“木匠”、“房梁”相关的内容,这个题目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与小说正文的关系又是怎样的呢?在小说中,塞林格(出于真实的需求)非常隐秘地透露“我”的几个兄弟姐妹喜欢用浴室里的镜子给其他兄弟姐妹留言,而这句“木匠们,把房梁抬高些”正是写在镜子上的留言之一。但是,仅仅了解这些,似乎只能证明这只是截取文中一个句子作为题目的一贯取题伎俩。这是远远不够的。小说中镜子上这句留言之后的落款,一个组合过的名字“欧文·萨福”提示我们继续刨根究底,去了解这位古希腊女诗人“萨福”。“木匠们,把房梁抬高些”,出自她《许墨奈俄斯赞歌》①的第一句:
    第一个声音:
  
    把椽子举起来!
    举得更高一些!
    一位比阿瑞斯②
    更高的新郎来了!
  
    第二个声音
  
       许们③
    许墨奈俄斯!
  
    第一个声音
  
    他高出于
    众男子之上
    就像累斯博斯④的诗人们
    高出于众诗人之上
  
    第二个声音:
  
    唱起赞歌来吧
    啊,许墨奈俄斯
 
  而塞林格在此处轻捷地引用一句萨福的诗,实际上关系到萨福整个这个人以及她所有诗歌的浩瀚背景。因为只有了解这一点,才能知道这首诗在多大程度上洋溢着萨福诗歌的优美和激昂——而她另外更多的诗歌又是那么的哀婉和悲切,统一它们的则是同样率直自然的情感,和同样单纯明澈的音调。
  在这位一个洲域、一种文体的创始人的浩瀚背景之上,我们得知“木匠们,把房梁抬高些”这颗珍珠出自一首“祝婚歌”——这根曲折柔韧的丝缕终于联系上了这篇小说,也终于使我们获得了塞林格选取这个题目的思路历程,同时明确地抛出了他所侧重的艺术倾向。时空的距离撞宽了这篇小说的空间。激昂的音调却暗含着这篇小说乃至塞林格整个小说“悲藏喜中、悲喜交集”的审美趣味。极为纤弱的联系却拉紧了小说所有的琐碎细节,使它们不再只是一篇小说里的字,而全部被高空一朵巨大的蘑菇云所笼罩。

  2009-1-19

注释:
①选自罗洛翻译的《萨福抒情诗集》(1989,百花文艺出版社)。许墨奈俄斯是婚姻之神,许墨奈俄斯赞歌就是祝婚歌。
②阿瑞斯就是战神,高大英勇。
③许门也就是许墨奈俄斯,婚礼赞歌也叫许门。
④累斯博斯,是希腊的岛屿,萨福出生并住在该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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