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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前,有一个国王,他有三个儿子,名字叫亚历山大、亚历山二、亚历山三。
有一天,国王骑马去打猎,他射光了箭囊里所有的箭,也没有射中一只兔子。起先,他把这归罪于自己靴子上的鞋带没有系好,但在他弯腰系鞋带的时候,他第一次感到腰酸背痛,他想起了森林女巫在自己即位时刻的预言:
  总有那么一天,射不中兔子,
  总有那么一天,疼坏了腰子,
  总有那么一天,变成了秃子,
  总有那么一天,只能靠儿子。
  国王想,这一天就要到来了。他抹了把脸上的汗水,看到手指上沾了几根灰色的头发,国王想,这一天已经到来了。
  国王回到王宫里,把三个儿子召集到身边,对他们说:“在遥远的东方,太阳升起的国度,有一个美丽的公主,无数的骑士王子都倒在了向她求婚的路上,英勇的儿子们啊,这就出发到东方去,谁能娶了这位公主为妻,谁就能继承我的王国。智慧的儿子们啊,这就出发到东方去,不要看谁在说什么,而要看谁在做什么。”
  
  亚历山大是个热血的人,立刻就出发了,由于走得太匆忙,他只是到马厩牵上了他最喜欢的枣红色小马,既没有佩上锋利的宝剑,也没有背上饱满的钱袋,就这么出发了。他一刻也不停地纵马驰骋,到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已经人困马乏,又饥又渴。他看到前方有一个磨坊,就赶过去讨碗水喝:“好心的磨坊主啊,可不可以给碗水?”磨坊主看了看他的模样,就朝里屋喊:“美丽的大女儿啊,给这个英俊的小伙子端碗水。”一个漂亮的姑娘双手捧着一碗水走了出来,亚历山大接过碗来,一口气喝了下去,顿时神清气爽,疲累全消,说:
  “美丽的姑娘啊,这是什么水啊?这么凉爽这么甜!”
  姑娘回答他:“远方来的小伙儿啊,这是我们农夫的山泉,是有那么一点甜。”
  “善良的姑娘啊,你是什么人啊?这么美丽这么甜!”
  姑娘回答他:“说话好听的小伙儿啊,我是大磨坊主的女儿,我的名字叫甜甜。”
  亚历山大爱上了磨坊主的大女儿,他完全忘记了父亲的嘱托,也忘记了东方的公主。他在磨坊主的家里住了下来,跟甜甜结了婚,安心做起了磨坊主。
  
  亚历山二是个冷静的人,第二天才出发,他细心地作了准备工作,骑上一匹脚力十分好的黑色良驹,佩上宝剑,背上钱袋,还准备了充足的口粮,睡了一个好觉,这才出发了。他路上走走歇歇,到第三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来到了磨坊前。他上前去问个路:“好心的磨坊主啊,这条路是不是通向太阳升起的国度?”磨坊主看了看他的模样,就朝里屋喊:“美丽的二女儿啊,给这个英俊的小伙子指个路。”亚历山二朝屋门口张望,可是走出来的并不是一个漂亮的姑娘,而是大哥亚历山大。
  “弟弟啊,我听到了你的声音,特意来看看你。不要去什么东方了,像我一样留下来吧,这里有美丽的甜甜姑娘,还有同样美丽的蜜蜜姑娘等着你。”
  “大哥啊,莫非你中了魔鬼的诅咒?莫非你忘记了父亲的期许?你甘心在这里推你的磨,但怎能阻挡我前进的马蹄?”亚历山二冷静地说完这番话,策马扬鞭,扬长而去。
  亚历山二继续前进了一个月,一路上杀死了一个巨人、两只老虎、三只小猪和四十大盗,来到了一个小镇上,终于人困马乏,又饥又渴。他看到前方有一个金矿,就赶过去讨碗水喝:“好心的金矿主啊,可不可以给碗水?”金矿主看了看他的模样,就舀了一碗金沙,递给他:“远方来的小伙儿啊,金子都这么多了,还需要什么水呢?”说也奇怪,亚历山二看到黄灿灿、明晃晃的金子,顿时神完气足,不饥不渴了。金矿主对他说:
  “眼神明亮的小伙儿啊,你有淘金的天赋,留下来和我一起数金子吧。”
  亚历山二爱上了金矿主的金子,他完全忘记了父亲的嘱托,也忘记了东方的公主。他在金矿主的家里住了下来,和金子结了盟,安心做起了金矿主。
  
  亚历山三是个幸运的人,他在家里无忧无虑地玩了一个月才出发,他走的时候,国王送给他许多收藏的宝贝:一匹千里追风白龙马,一柄削铁如泥游龙剑,一个永远拿不完金币的魔法钱袋和另一个可以随时变出丰盛宴食的魔法包裹。亚历山三高高兴兴地出发了,他路上走走玩玩,又过了一个月,来到了磨坊前。他上前去打个招呼:
  “忙碌的磨坊主啊,这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磨坊主看了看他的模样,就朝里屋喊:“美丽的三女儿啊,给这个英俊的小伙子唱个曲儿。”亚历山三朝门口张望,可是走出来的并不是一个漂亮的姑娘,而是大哥亚历山大。
  “弟弟啊,我听到了你的声音,特意来看看你。不要去什么东方了,像我一样留下来吧,这里有美丽的甜甜姑娘和蜜蜜姑娘,虽然都已经嫁人了,但还有同样美丽的香香姑娘等着你。”
  “大哥啊,莫非你中了魔鬼的诅咒?莫非你忘记了父亲的期许?你甘心在这里推你的磨,但怎能阻挡我前进的马蹄?”亚历山二得意地说完这番话,策马扬鞭,扬长而去。
  亚历山三继续前进了一个月,一路上又杀死了一个巨人、两只老虎、三只小猪和四十大盗,来到了一个小镇上。他看到前方有一个金矿,就过去打个招呼:“忙碌的金矿主啊,这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金矿主看了看他的模样,就舀了一碗金沙,递给他:“远方来的小伙儿啊,金子都这么多了,还有什么更好玩的呢?”亚历山三看着这些黄灿灿、明晃晃的金子,一点兴趣都没有,“金子一点不好玩,不如还去东方玩。”这时从矿井里走上来一个小伙子,正是二哥亚历山二。
  “弟弟啊,我听到了你的声音,特意来看看你。不要去什么东方了,像我一样留下来吧。这里有数也数不清的金子,这里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二哥啊,莫非你的灵魂出卖给了魔鬼?莫非你的梦想蜕变成了草灰?你甘心在这里数你的‘应有尽有’,但怎能改变我眼中的‘一无所有’?”亚历山三得意地说完这番话,策马扬鞭,扬长而去。
  他继续前进了一年,一路上杀死了一条恶龙、两只蝴蝶、七个苍蝇和三百勇士,终于来到了太阳升起的国度,来到了美丽的东方公主的城堡前。
  高耸入云的城堡外墙上,挂满了求婚者的头颅。最高的地方,是秃鹫在盘旋,中间的部分,是蚊蝇在飞舞,底下的石墙角,是鬣狗在撕咬,再下面的护城河里,是蛆虫在蠕动,但这些恐怖的景象,既不能阻挡亚历山三坚定的脚步,也不能惊惧亚历山三快乐的心脏。他得意地走在通向城堡的吊桥上,无论怎样,他都要迎娶东方的公主,他想:这难道不是命中注定的吗?
  
  东方的公主面戴白纱,坐在高高的王座上。
  亚历山三矜持地上前施礼:“尊贵的有着含蓄之美的东方公主,无数死亡的骸骨都只能增添您的神秘和美丽,无数遇难的勇士都不能阻挡一颗爱慕您的心,请允许我——来自西方的王子——向您求婚。”
  “来自西方的王子啊,您给我带来了什么样的礼物呢?”东方公主问。
  “含蓄的公主啊,我给您带来了一匹千里追风白龙马,它跑得比最快的风还要快。”
  “白马的王子啊,您还给我带来了什么样的礼物呢?”东方公主高兴地问。
  “含蓄的公主啊,我还给您带来了一柄削铁如泥游龙剑,它比世界上最坚硬的兵器还要坚硬。”
  “坚硬的王子啊,您还给我带来了什么样的礼物呢?”东方公主兴奋地问。
  “含蓄的公主啊,我还给您带来了两个口袋,一个袋子装着数不完的金子,比世界上最富有的金矿还要富有,一个袋子装着吃不尽的美食,比世界上最可口的食物还要可口。”
  “亲爱的王子啊,您真是让我心动,您只要再回答我一个小问题,答对了我就可以嫁给您。”东方公主陶醉地说,她想,就问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吧:“三点水加一个来字是涞(lai),那么三点水加一个去字是什么?”
  “是去(qu)啊!”亚历山三得意地回答。
  “不知法的王子啊,多么遗憾!我很愿意作您的新娘,但我又怎能违背王国的法律?来人啊,拖下去砍了。”东方公主伤心地下令。
  亚历山三的头颅就这样挂在了公主的城堡上,挂在最高的地方,在云彩里,与月亮作伴。
  
  很多年过去了,老国王的头发掉光了,腰疼得走不了路了,一个儿子都没有回来。对于亚历山大、亚历山二的期许很快就淡漠了,但是对于亚历山三,老国王没有一刻丧失过希望,他常常想:亚历山三正在给九头狮子梳头呢,正在给独角兽拔牙呢,正在把两头蛇做成腰带,正在把渡渡鸟做成凤冠,或者正要去发现新大陆,消灭土著,征服海洋,占领月亮,总之正在为了迎娶公主而奋斗着呢——但终于还是等不及了,于是叫来他的信使,派他到太阳升起的国度打探消息。
  信使马上出发了。第二天来到了磨坊前,看到了亚历山大王子,他已经成了磨坊主,有了两个孩子。信使跟他提起“东方”、“公主”、“王子”什么的,亚历山大露出很感兴趣的样子,不过好像在听很遥远的故事,听完了很开心,然后就去跟孩子一起掷球玩了。
  信使继续前进了一个月,来到了金矿前,看到了亚历山二王子,他已经成了金矿主,有了两座金山。信使给他提起“东方”、“公主”、“王子”什么的,亚历山二一点也不感兴趣,他一直在数金子,听完了什么反应也没有,信使甚至不能确信他究竟听到没有。
  信使继续前进了一年,来到了太阳升起的国度,来到了美丽的东方公主的城堡前。信使很仔细地审视了城堡外墙上挂满的头颅,没有看到亚历山三王子(因为在云彩里呢),就继续走进了城堡。
  
  东方的公主面戴白纱,坐在高高的王座上,她已经老了。
  信使上前施礼:“尊贵的美名远扬的东方公主,请允许我向您询问……”
  “无论来自哪里的小伙子啊,您给我带来了什么样的礼物呢?”东方公主急切地问。
  “含蓄的公主啊,我给您带来了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它走过比一般马儿更多的路。”
  “勤勤恳恳的小伙子啊,您还给我带来了什么样的礼物呢?”东方公主急切地问。
  “含蓄的公主啊,我还给您带来了一柄锈迹斑斑的铁剑,它斩过比一般剑更多的荆棘。”
  “勇敢正直的小伙子啊,您还给我带来了什么样的礼物呢?”东方公主急切地问。
  “含蓄的公主啊,我还给您带来了两个口袋,一个是空空如也的钱袋,另一个是空空如也的口粮袋。”
  “坚持不懈的小伙子啊,我真的爱上您了,请您再回答一个小问题吧,请您好好想一想再回答,甚至明天再答复我也可以。”东方公主急切地问:“三点水加一个来字是涞(lai),那么三点水加一个去字是什么?”
  “是法(fa)啊!”信使想也不想地回答。
  “我的知法守礼的小伙子啊,我这就嫁给你!”东方公主乐得从王座上跌了下来,面纱掉在了地上。
  信使看到了一张满脸皱纹的脸,像森林女巫的样子。但他一点也不慌乱,镇定地对东方公主说:“那么您给我准备了什么样的礼物呢?”
  “我也给您两个口袋,一个袋子有数不完的金子,一个袋子有吃不尽的美食。”
  信使接过来亚历山三的魔法袋子,继续问公主:“那么您还给我准备了什么样的礼物呢?”
  “我也给您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剑,没有任何盾牌能够阻挡它的锋芒。”
  信使接过来亚历山三的游龙剑,继续问公主:“那么您还给我准备了什么样的礼物呢?”
  “我也给您一匹千里追风白龙马,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追上它的迅疾。”
  信使牵过来亚历山三的白龙马,一纵身跳到了马背上,策马狂奔。遇上阻挡的重门巨锁,就挥一挥游龙剑,遇上阻挡的长矛战戟,还是挥一挥游龙剑,有时陷入了重兵包围,就从袋子里抛出无数的金币,或者捧出无尽的美酒,士兵们拾钱的拾钱,干杯的干杯,哪里还顾得上追捕信使啊,何况就算要追,也追不上比风还快的白龙马啊。
  
  一会儿工夫,信使就回到了自己的国家。
  他对老国王讲述了亚历山大的故事。国王说:哎!
  他对老国王讲述了亚历山二的故事。国王说:哎!
  他没法对老国王讲亚历山三的故事。国王说:哎!
  因为信使没有看到亚历山三的头颅,老国王始终都相信:他亲爱的儿子,正在世界的某处浴血奋斗。但是王国终究要找人继承。老国王临终的时候把王国交给了信使,当然他没有忘记交代信使:亚历山三一回来,就把王国交给他。
  忠诚的信使铭记着老国王的话,始终觉得王国不是自己的私人财产,不过是代人管理,因而一直谦逊、平和地管理着整个王国。
  王国一直很和平,百姓也一直很和睦,他们吃饱喝足以后就在一起讲故事,讲得最多的,就是三个王子的传说。它有各种各样的版本,我上面讲的这个故事,就是在皇城根儿一个小酒馆里听来的,还有很多更精彩的,下次再讲吧。



【特邀评论】

艾哲雪|大孩子的童话


  凌丁的《三个王子》不是一个能讲给还需要枕边故事的孩子听的枕边故事——至少我想不出哪位家长会给自己的孩子讲出“坏了腰子”四个字。能从“腰子坏了”中获得或多或少的乐趣是大孩子们的能力,大孩子们未必是成人,也未必不再是成人,一篇能让大孩子们获得乐趣的童话,和那种被称为成人童话的文本不会相同,这一篇出色地占据了成人话题与儿戏之间的暧昧区域。
  将儿时的枕边故事改造成大孩子的童话是件相当需要技巧的工作,凌丁选择了枕边故事中结构最简单的模版——相当常见的“三个人最终只有一个能达到目的”,以及“为迎娶公主而冒险的王子”,然后在融合过程中加入了凭借惯性不可预料的剧情“连老三都失败了,而公主老到没人敢娶了”。把本来简单的结构在不会令人感到不适的限度内进行拓展——凌丁对这个“度”的把握同样出色。
  关于这个“度”,还可以通过举个例子进行描述:网络上曾广为流传一个“机器猫大结局”,内容是机器猫的能源发生故障,而强制更换电池会导致其记忆消失,于是野比为拯救机器猫而奋斗半生,最终以自己开发的技术成功地唤醒了机器猫——原作者并没有为机器猫这部作品设定一个结局,改编为其增加了“机器猫永久故障,而野比通过努力奋斗成为了科学家”这些意料之外的东西,这些东西在读者的接受范围之内,并且效果就像原作中机器猫回到未来之后的那个伪结局一样感人。与之相比,最近在网络上传播的名为“野比的生化危机”的同人游戏对原模版的改造则远远超出了这个“度”:全镇人都成了僵尸,连孩子们的父母都没能幸免……仅是这些就够过分了,“度”的失控往往会导致不适——这不应该是作者为表达一些独特的东西而使用的方法,它所能反映出的更多是作者缺乏的而不是具备的某些东西。回到《三个王子》的文本,想象下在其中加入同性恋、乱伦、一夜情或其他什么类似的成分——这很简单,但是不会给原文本增加任何光彩。凌丁对“度”的出色把握就体现在冒失的大王子虽然忘了使命和父亲,却对磨坊主的大女儿一心一意,而贪财二王子表现出的对金子的贪婪也是童话人物应有的贪婪,三王子的运气也是童话人物应有的运气——当然,导致他死亡的失误也是童话人物式的失误。
  除了对结构的把握,为了让一个大孩子的童话带有更多大孩子式的乐趣,语言上的逗趣也是不可缺少的,凌丁在这方面做得很用心:从段落的排比和反复,到数量词和名词的运用,虽然那些“不过是小聪明”,但这样仅仅为了逗趣而不是卖弄的“小聪明”往往是容易被遗忘的。
  但逗趣和相声里抖包袱的技巧一样讲究具体应用的时机和方式,在文章开头,凌丁就过早地抖出了一个包袱:王子们的名字。过早地点出他们的姓名并不是必要的,倘若在开头只写“三个儿子”,把他们的名字放到故事而不是介绍中,逗趣的效果会更好,而且文本不会因为“亚历山二”和“亚历山三”的名字出现而显得生硬。在大王子的遭遇中,“农夫山泉有点甜”的出现也不太高明——它已经不再流行了,多年的重复消耗尽了它全部的乐趣,在逗趣方面,它不会比“打酱油”或“俯卧撑”更有效果。令人遗憾的还有小王子充满逗趣潜力的法宝们也没有得到充分利用——那些法宝没必要遵循童话里常见的传统,就如同故事里的老国王并没有遵循童话古老的传统: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托付任务和给予奖励。
  “对于亚历山三,老国王没有一刻丧失过希望,他常常想:亚历山三正在给九头狮子梳头呢,正在给独角兽拔牙呢,正在把两头蛇做成腰带,正在把渡渡鸟做成凤冠,或者正要去发现新大陆,消灭土著,征服海洋,占领月亮,总之正在为了迎娶公主而奋斗着呢……老国王始终都相信:他亲爱的儿子,正在世界的某处浴血奋斗。但是王国终究要找人继承。老国王临终的时候把王国交给了信使,当然他没有忘记交代信使:亚历山三一回来,就把王国交给他。”
  老国王对小儿子的期望,是我读过的所有童话中最出色的地方:这感动了我。如同“腰子坏了”这简单的几个字就足以让人嘿嘿一笑,这种做工精细而原料简陋的感动也是只有大孩子才能体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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