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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野兽对崇拜者们的大规模屠杀已经是一件非常久远的旧事了。在我居住的那个城市,最近一次的大规模屠杀发生在三十年前,野兽们在一顿狂砍乱刺之后,留下满地尸体,慢慢地,它们转身离去,隐退到荒无人烟的野地,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它们。
  我之所以要重提这段旧事,是因为近来不断的有人宣称见到了野兽: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小城,或某个大城市名不见经传的狭窄角落,一个匆匆而行的路人,无意中抬起脑袋,见到一对彩色的头角和一副钢铁的钉牙,正在晨雾中缓缓向自己走来。他站住了,全身激动得手足无措,话也说不出来,只站在那里不停地发抖,直到很长一段时间后,才回过神来,而这时野兽早已不见了踪影。
  也有一两个头脑特别冷静的人,在最初的激动过后,掏出口袋中的手机,对着转瞬即逝的野兽拍下了照片,这些照片刊登在报刊上,很快便在慵懒而无聊的凡人中间激起了一阵阵不小的波澜,所有的报刊杂志都忙着转载这些照片,电视台连续制作了好几期节目,讨论事件的真假及其可能带来的影响,专家和学者开始连篇累牍地发表文章,探究事件背后的深远意义,善于把握商机的商人则立即设计制作了大量的野兽玩偶,卖给那些昨天还对野兽一无所知,今天却对野兽充满了好奇的孩子们。
  我无意在人们的热心和好奇最浓烈的时刻给他们泼下一盆冷水,但却想在这片无端涌起的狂热的浪潮中发出些微的反对的声音,给那些尚可挽救的较纯洁的人们事先提个醒。
  “纯洁”这个词,不瞒你说,在现时代已经沦为无能与无知的同义词,因而纯洁的人也便是比凡人更为可怜的人。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纯洁对个人和群体都毫无益处,只是在道德被发明后,一部分缺乏辨别能力的人才被挑选出来,作为维护道德纯洁性的工具,因此纯洁的人只是凡人中的一部分,他们的纯洁性一旦丧失,就会变得和凡人一样普通,有些甚至显得比凡人还要丑恶些。
  对野兽来说,纯洁的人同样毫无益处,它们不需要纯洁的人,正如它们不需要凡人,它们需要的,是崇拜者。
  提起崇拜者,我这才想起来,在这几年里,他们也和野兽一样渐渐消亡了,这是一件让人感到伤心的事,却没有几个人为此感到悲哀,因为和野兽比起来,崇拜者是那么的不引人注目,以致当野兽身后的尘埃散尽后,人们宁可趴在地上费尽心思想要找到那些消逝的尘埃,也不会想到探询一下那些仍然默默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崇拜者。
  对我自己来说,也只是经过了一段痛苦而无结果的求索之后,才终于认识到了崇拜者的意义,因为我也是一个崇拜者,每一个真正热爱野兽的人都是一个崇拜者。当心爱的野兽逝去并不再回返之后,与其向着过去的旧影苦苦追索,不如伴着自己现在的身影慢慢沉思。
  在从前,在野兽仍然在城里漫游的幸福年代,崇拜者们并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幸福有多深厚,这种幸福,或者也可以说是威胁,便是野兽一见到崇拜者便毫不犹豫地将他们杀死。这对崇拜者来说,大约是有些不可理喻的,但却是一个事实——许多崇拜者,他们从来没有亲眼见过野兽,只是隐隐约约听过一些关于野兽的故事传说,便迫不及待地陷入了对野兽的崇敬和向往之中,他们哪里知道野兽的残暴,钢铁的钉牙之内隐藏着铜制的口腔与喉管,喉管连着储满烈焰的胸膛,那闪耀着金属光泽的兽口一旦张开,汹涌而来的便是焦灼炙人的火焰——许多天真的崇拜者便是在这种一无所知的幸福时刻,在初次见到野兽的瞬间,陷入了烈焰的烧烤和钢牙的撕咬,他们的尸骨零落四散,真真是死无葬身之地。
  虽然如此,能够被野兽咬死仍然是崇拜者们一种莫大的幸福。正是他们的死,换来了野兽的生,也正是他们的死,阻止了他们自身沦为毁灭野兽的工具。凭着敏锐的直觉,野兽意识到这些带着谦恭的热烈的笑脸的人类是它最大的威胁。他们对它了解越深,把它捧在祭坛上越高,就越可能用钢铁的牢笼将它囚禁。事实上,用不着钢铁的牢笼,他们狂热的喜爱和无限度的痴迷本身就是一张漫无边际的罗网,能将任何雄伟的力士束缚得无法动弹。
  这些纯洁的人们,他们不知道他们的体内漫腾着一团火,这团纯洁的火焰一旦张开双臂,便能烧毁任何他们喜爱的东西。他们带着盲目的激情和热爱四处乱窜,心中想着把这热爱播撒在大地,却不知道,他们每到一地,便是一场新的灾难的开始。
  这样看来,野兽杀死崇拜者,确实是一个正确的抉择,但何以野兽还是从城市里消失了呢?从表面来看,野兽的消失,纯粹起源于一个偶然的失误——一位纯洁的崇拜者在被野兽撕咬之后,并未如愿死去,而是活着爬了回去。在一些同样纯洁的崇拜者和一些别有用心的凡人的诱劝下,他领着他们,回到了上次发现野兽的地点。在发现自己遭到包围后,野兽们发起了疯狂的反击,开始了一场伟大的屠杀,崇拜者和凡人们尸横遍野,但野兽们也伤痕累累(凡人们隐瞒着崇拜者,携带了大量武器),离开了这座城市,从此踪影全无。
  当然,这只是关于野兽的无数个传说中的一个,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它的真实性,但我宁愿相信它是一个事实,它向我展示了一个真实世界的残酷图景,这使得它的真实性几乎不需要证据的支持。
  这个看似蛮横霸道的说法,来源于我对于野兽和崇拜者这两者关系的悲剧性的理解。这是两座遥相对望的高楼,任何一方的塌毁,都会带来另一方的毁灭,因而要保证自己的安全,最好的办法就是拆除另一座高楼。对野兽来说,那就是杀死崇拜者。
  因此,我所说的“杀死崇拜者”并不是指把崇拜者杀死后就不负责任地把他们的尸体丢在一边,而是说在把他们杀死之后,还要让他们重生。这样的屠杀,是应该在杀戮之后,又有一个施与生命的过程,在拆除高楼之后,又竖立起一座新的建筑。
  野兽们失败的关键之处正在于此:他们杀死了崇拜者,却没有让他们重生。这样,那些“死去”的崇拜者仅仅是变成了一个死去的崇拜者,他们要么半死不活地反复阅读着野兽们的残篇冷章,要么倒退回到一个比较低级的层次,开始与新时代的腐朽的假冒的野兽进行新一轮的调情与做爱。
  时间不会倒流,但是不会消失,野兽已经消失,也许不会再出现,但它无疑仍然留在人们的记忆中。它一次次地被人们重新提起,无论采取何种形式,都体现出人们对它的怀疑、恐惧、怀念或向往,这些情绪是如些强烈,以致野兽不论在与不在,都已不重要,只要凡人们依然生活在虚伪而残酷的谎言之中,对野兽的向往就不会中止,而许多年前发生的那场屠杀也就依然是一场伟大的屠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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