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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丑叔叔


(插图/xiaowu

  他希望清晨的慢跑能把他带到这样一个领域,既不非常专注于他的肺,也不特别感受到他颈椎的疼痛,还能沉稳的改进自己的思路。他试图在奔跑中不但稳定住他的视线,还能集中精力,将自己的思想扩展到更加广阔的领域中去。
  这一期待或者说是目的,使他的慢跑成为一种有些特别的思考方式。他通常在跑过主帐篷时开始改变自己的姿势,抬头,挺胸,让视线自然投向远方某个特定的点,这个时候,他就可以驱除头脑中其他不合时宜的想法,将思路集中到他所需要集中的地方去,当然,最不能缺少的是音乐,他也尝试过没有音乐的慢跑,但结果不尽如人意,他的大脑会过分的感受到身体各个部位传送来的信号,特别是肺部和背部的,这不但会干扰他的思路,甚至在很短的时间里就会让他开始喘不上气。
  当一切都很顺利的时候,在他跑到上山的拐角之前,他就会进入那种状态。他的目光所看见的不但是远方那不能肯定距离的小山坡,而且还是他小房间里的昏暗的灯光,他的脚不但开始攀爬坡度并不太大的道路还踩踏着他专门购置的有四十五度角度的踏板,他的双手前后摇摆而又有着不同的分工,右手拿着画笔,并不时的去边上的碟子里浸满颜料,左手则抓住面具一端的边角。
  四十五和他在床上的时候总是让他戴那个金黄色的面具,她说那实在太可爱了,他告诉她这个面具的灵感来源于Jester,她摇着头说不明白,只是搂着他,轻声说这样的金黄色能使她情不自禁,然后他们就没办法再讨论下去了,他戴着面具,吻她时并不方便,可他的身体是自由的。当一切进行的时候,他想这种运动和慢跑既有共同点又有不同点,如果他能够很好的把握所有的感觉,他就能延迟疲劳和喘息到来的时间,也就能够到达更远的地方,但最大的不同点在于,他不但要把握自己的感觉,还得通过更加耐心更加细致的观察去把握对方的感觉,这不能被比喻成两个人的慢跑,因为两个人的慢跑终究还是两个人的,他如果拥有主动权,只需要掌握同伴的节奏和速率就能和她并肩前进,而在这里,对方的感觉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他的感觉,每一种特定感受引发的连锁反应会使得双方得到完全不同的促进或者阻碍,当事情变的不顺利的时候,他又必须集中自己的思路,在慢跑时,他会倾听耳机里的节奏,把视线放到远方,而在这里,他会不能抑制的开始考虑面具的样式和图案。
  所以他能理解为什么这种金黄色会让她情不自禁,因为这一面具的来源就是他本身,她像挑中他一样一眼就挑中了这个面具。然后他继续思索,以便让身体可以继续运动下去,想看看最后能跑到哪里,是否能够抵达自己从前没能抵达的场所,他想面具的制作过程是很漫长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特别的手法,对于他来说,他不但喜欢一开始制作模具的方式,也很享受等待石膏成形时的慵懒,当然,最让他激动的,就是最后上色时的挣扎,他清楚的知道,不同的颜色运用在不同的部位会带来完全不同的结果,通常他会制作五到十个完全相同的无色原型面具,最后上色成功的却往往只有一个,因为每个面具在它成形的那一刻就已经被它的面部结构和五官特征赋予了特定的潜在含义,如果最后上色时不能很好的引导出这一天赋决定的含义,结果只能是失败。这个金黄色的面具之所以成功,就在于它所仰赖的数百年的历史积累,它象征的角色有很多种变化,但核心是一致的——街角的乞丐,忽然冲入重大集会的疯子,不请自来的陌生拜访者,国王的弱智兄弟,宫廷中表演的小丑——是对于这个世界所谓正常秩序的反叛,这种反叛代表着另一种意义上的清醒和睿智,既是一种天赋,也是一种诅咒,是窥探上帝的想法所带来的惩罚,也意味着……
  他总是不能更深入下去了,就像他永远也不能一口气跑过半山腰的那块突出山崖的巨石,尽管他总是安慰自己,他越来越接近了,但在心里他其实还是有着模糊的预感——他永远也不可能一口气跑过那里。在这柔软而起伏的身体之上或者之下也一样,对结局的延迟不可能无限制的保持下去,虽然她可以继续承受,但归根结底要结束的人是他,是他要上完最后的一笔颜色,不管结局是成功还是失败,总要迎来一个结局。最后他摘下面具再次抱紧她的时候,就很难再继续思考了,不但是因为空气中弥漫着某种让人满足又让人倦怠的气息,还因为他不再能集中精力,这无关于他怀里开始冰凉后来炙热现在又冰凉的身体,只在于他自己,自始至终都在于他自己。
  演出前,他往往要花上一两个小时来选择音乐。音乐的选择总是非常困难,在跑步时,要根据个人的脚步节奏来选择特定的节拍,否则你的身体会不自觉的随着错误的步调前进,在整个慢跑过程中,保持固定的,合适的脚步节奏非常重要,这直接决定了你最后能跑到哪里,因为慢跑这一运动最突出的特点就在于你不需要设定目标,不用击败不存在的对手,你只需要认真的感觉自己身体的状况,把握自己的极限,与其说它是一种运动不如说是一种冥想的过程,一种了解自身情况的方法,他尝试过很多组合,从贝多芬到柴可夫斯基,从Mazzy Star到Oasis,从李方圆到华秋萍,最后确定的十二首歌已经陪伴了他接近两年,开始的时候,他只能跑到八首,现在则接近十二首,如果他能跑过十二首歌的极限,他一定能跑过那块石头,他等待着那一天。表演时则很不一样,这首先与场内的观众数量有关,在人数少的时候,他可以自由挑选,但如果总是像最近这段时间一样挤满了人,那么它就必须足够大声,它需要压倒他们不集中的注意力,依靠强有力的直入人心的击打或者流畅动人的前奏让场内的气氛凝聚起来,然后进入表演时间,小丑表演通常都不是单独的节目,而是与其他节目一起进行,与十三的配合最为简单,因为那时所有人都被他的手给吸引住了,与二十一的配合则最难,毕竟看着一个大个子举起各种巨大的物体并不那么吸引人,他们的任务很重,四十五往往得充当需要救助的美人,被压在各种各样的杂物之下,穿着八十六精心设计的华丽服装。一般来说,观众们期待来救助美丽公主的是位英俊的王子,或者至少也是一位威武的骑士,遗憾的是,被呼救声唤来的,是个小丑。他费尽全力,别说抬了,就连踢那些石头柱子都无济于事,还时常因为自己的疏忽而气恼的呲牙咧嘴,观众们这时已经笑成一片,四十五的表情也越来越无奈,还好,雄伟的巨人二十一与穿着雍容华贵的八十六刚好经过,二十一只用一只手就把最上面的石头扔开了,观众和八十六惊讶的欢呼和鼓掌越来越频密的同时,二十一也越扔越快,最后到达表演的高潮,将一块其他人不可能举起的石头高高举到头顶闭上眼睛以示炫耀。这时小丑却趁机一手扶起四十五一手挽着九十九自顾自的走了,留下二十一尴尬的对着观众傻笑——仍然举着石头——观众们都笑的前仰后合。他很喜欢这个设计,为了整体的效果,他与八十六和四十五讨论了很多次,四十五并不太具备独创的想法,往往只能提出一些锦上添花的点子,八十六却时常能发挥非同一般的想象力,大多数让人赞叹的创意都来自这个有些神秘的女人,奇怪的是,即使是嫉妒心很强烈的四十五也并不排斥八十六和他过于接近,她不但参与了演出服装的设计和制作,还和他一起挑选伴奏音乐,甚至还时常在他制作面具时坐在一旁静静观看。
  “这有什么好看的?”他问她。
  “可这又有什么好做的呢?”她反问。
  是啊,一个人又怎么能去了解另一个人呢?特别是连他自己也不了解自己的时候。
  也许,这里面没有什么特别的,他不是因为某种特别的原因才整天制作面具,并为了寻找更多的灵感每天晨跑。这只是一种工作,在表演时,他需要带上面具,在进行快乐的表演时,他需要戴着欢乐的面具,悲伤时,就换上悲伤的面具,或者气愤,或者阴险,小丑表演中与其他表演最不相同的一点就是,只要戴上了面具,不管你真实的脸是笑是哭,观众们都只能看到你的面具上的表情。
  “他们都叫你小丑叔叔。”她说。
  “是的。”
  “可你还算不上是叔叔。”
  “哥哥也好,叔叔也好,都是一码事。因为他们叫的不是我。”
  “不是你是谁?”
  他微笑着拿起旁边的面具戴上。
  “是他。”
  八十六坐在椅子上,用手支着头,看着他和他脸上的面具。
  “……是这样。”
  “是的。”
  “小丑叔叔。”
  “是的,小丑叔叔。”
  他因为这份工作才需要各种各样表情的面具,才需要不断的制作面具,当中没有特别的东西,没有隐藏的关系,没有任何东西,只是工作。他想着有一天他得对八十六好好解释一下——虽然他不明白为什么独独想要对她解释。
  日子一天又一天的过去,他在这里进行了很多次表演,在不断表演的同时,他也越来越接近那块石头,他希望他们还能在这里多停留一段时间,让他能超越这个限制。超越限制很重要,如果你不能超越,你就什么地方都到达不了,因为一切都像是逆水行舟,我们奋力划桨,却只能一次又一次的被冲回到过去。
  “需要这么多嘛?”演出之前,四十五依偎着他,看着排成一行又一行叠的整整齐齐的面具。
  “还需要更多。”他从第一排开始一点点的向下翻找。“虽然永远也不可能将所有的表情都制成面具,但尽力去接近那个数目应该可以做到。”
  “那么,今天我戴这个?”四十五随手拿起其中一个。
  他看着她,笑了。
  “你不能戴,你是美丽的公主,我才是小丑。”
  “为什么呢?”她也笑了,“不是谁都可以做吗,只要戴上面具。”
  他走上去,拥抱住她。
  “那可不对,谁都可以戴上面具,但不是每个戴上面具的,都能做小丑……”
  四十五也抱紧他,想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想问你一件事。很久以前就想问了。”
  “什么?”
  “你是不是在哪里有另外的女人?”
  他看着她面具上蓝色的花纹。
  “为什么会这么想?”
  “不知道。”
  不知道。她说不知道。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没关系的,”她拿下自己脸上的面具,给他戴好,“只是想跟你说,没关系。因为你现在已经不是别人了,你是小丑叔叔。我们的小丑叔叔……我的小丑叔叔。”
  他们就这么拥抱在一起,走出大幕,然后在观众惊讶或者期盼的眼神中双双跌倒,开始表演。
  晚上,他还是戴着金黄色的那个面具和她睡觉。有时候,他觉得戴着面具和不戴面具差别很大,他想起他从前喜欢看的漫画,里面的每个英雄都戴面具或者穿某些让别人认不出他的东西,他们有的平日里戴着傻乎乎的眼镜,有的则在救人时穿上紧身皮衣,面具各种各样,有的像蜘蛛,有的像蝙蝠,有的像狼,像猫。但像什么其实关系不大,最重要的是,必须戴着面具。不是面具给予了他们力量,而是他们需要面具来介入这个世界。当你试图去揭示,去使用,去描述某些不太可能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的时候,你不能直接去做,那会让这个世界和你之间失去平衡。这跟小丑表演一样,当有人在那里翻着跟头,做些傻事,吓唬小朋友的时候,你之所以不会觉得他是疯子反而哈哈大笑就是因为他戴着小丑的面具,你相信那只是表演,他脱下面具就和你一样是正常的人——反过来说,只要一个人戴着面具,他就能不再害怕被人排斥,因为不管他这时的行为多么可怕,多么非常理,多么不可原谅,只要他摘下面具,他就相信,自己又能再回到这个世界——这种想法如此根深蒂固,以至于即使他现在处于她的身体之下都不能彻底忘记。这面具不但让她情不自禁,也让他自己情不自禁,她也许把面具下面的他想象成为了另一个人,如果他是聋子,她甚至会叫喊出那个人的名字,而他也觉得自己不再是不戴面具的自己,也许他也忍不住将自己想象成了另一个人,在另一个场所,另一张床上,与另一个女人在一起。天气也是这么闷热,他们担心有人会来敲门,随时有人会将这一切打断,但这种担心又让一切变的更加热烈,更加让人不能抑制。他维持着这种状态,思索这种想象是与四十五相同的幻想还是一种被刻意遗忘的过去,记忆与幻想之间的界限随着时间的流逝会越来越模糊,很快,你就会分不清什么是真实的记忆什么是你精心构筑的以过去、谵妄、梦想为材料的让人心眩神迷的迷宫。他又想,最根本的原因在于,这种虚拟的体验远比真实的感受来的带劲。这里面没有无聊,没有失败,没有痛苦,只有无所事事的悠闲夏天,心甘情愿的默默奉献和必须承受的伴随快感的礼物。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的粉刷之后,真实已经不值一提。他感受着她光滑的脸颊,透过薄薄的阻碍亲吻着她的唇。他想他也已经不知道他是否有过妻子,她的疑惑并不比他自己的疑惑深刻,他怀疑脑海中那些形象——另一个女人,家庭,一排排长满扁平叶子的大树,血,火焰,另一个男人的脸,胸膛内慢慢翻滚的不可思议的憎恨——是在她询问之后才被迫产生的。至少不能证明一定是在之前就有的,即使在之前就有也不能证明那确实发生过,因为没有任何东西能证明……这时她仰起头,大声叫唤出一个名字,这个名字他从来没有听过。他扶住她的腰,感受着她皮肤泛起的颗粒和身体不由自住的颤抖。他想这就是真的,如果有什么是真的,这可能是真的——面具让人体验到了某种真实,尽管笼统的说是假的,但实际上,却让人体验到了真实。至少这个时候的她体验到了。
  她沉沉睡去之后,他仍然没有摘下面具。他轻轻抚摸着她的面孔,从额头向上到头盖骨的正中央再沿着那条细密的中心线拨开头发的阻碍到达温暖的后颈,然后向两边牵扯薄薄的耳垂,划出耳朵的整个形状移向太阳穴,经过眉骨跟随鼻子的起伏接触嘴唇,再向下,向下——她始终紧闭着双眼,有时会微微的叹气,直到冰凉的手指穿过咽喉沿着骨架的缝隙接触到前胸中央让她稍稍仰起头——他忽然觉得应该以此为模型制作一个面具,他从前似乎制作过一个女性的面具,可那面具的表情是什么样子的?每一个面具代表什么他都应该能记得清清楚楚,为什么那一个他现在怎么也回忆不起来?还是这又是一种想象,一种根据需要制造的幻觉,以便不让他发现某些问题——为什么他不制作来源于女性的面具?在他那堆积如山的面具城堡里,只有一个女性面具?这怎么可能?他轻轻吻了吻四十五的肩膀,那么,不管如何,他今晚将开始一个崭新的过程,为了这个现在安静的躺在这里的女人。他站起来,穿上衣服,换上干净的鞋子,再到厕所里把手洗干净,然后走出屋子,走向工作间。
  然而,有人在那小房子边上散步,他迎上去,发现那是八十六。
  她看着他脸上金黄色的面具。
  “还戴着?”
  “想戴着……小九不在?”
  “不在。”
  “那么……”
  “时间还早。”她打断他。
  “……是的,时间还早。”
  他们像从前那样推开小房子的门,一起走了进去。他拿出刻刀和早就裁成标准形状的木板,坐到有些倾斜的桌子面前。她帮他点着蜡烛,轻轻关上门,慢慢坐到他身后。这个时候他总是动作很快。
  “因为开始的阶段要求你单刀直入。开头是最难的,人们很容易在这个时候犹豫不决,对象也会犹豫不决。你必须斩断这种犹豫不决,以无可阻挡的气势让一切开始,控制住慌乱或者不安的节奏,”他解释道,将左侧和右侧的边角轧去,“慢慢的,会在你们所注意不到的时刻,一切忽然都改变了,手法变的顺畅,身体舒展开来,你们有了相互之间的默契,别的东西逐渐消失,关键的东西成为所有的,充斥整个世界,所有的都简单了,你跟随那种律动,起伏,让自己跟上各种变化,当你得心应手的时候,你还能预测这些变化,并竭尽全力让自己的变化符合他们,走向更远,更高……”
  她认真的听着,并不回答。
  首先成形的是鼻子,然后是眼睛,向里面展示出恰当的深度,接着刻出微微凸出的眉毛,她注意到眉毛的角度是忧郁的角度,耳朵,很小的耳垂,他还在说话。
  “……不深入的人,会以为最重要的是眼睛,这种错误会随着经验的累积被修正,其实让一切变的不可思议的关键在于嘴唇,但不能刚接触就从那里开始,那会事与愿违,要从别的地方入手,带动气氛,放松戒备,按部就班或者忽然的转向双唇,把握那种柔软和微微的抵抗,甚至紧闭也无关紧要,将内部的情绪从其中释放出来……”
  她看着他完成了面具的雏形,和他一起把它端起来放进灌注箱,让石膏从上面黏黏糊糊的流下来将它淹没。他们看着那白色的暗黄色的白色的时候,她忽然问,“你刚才说那些……是想和我睡?”
  他认真的想了想。
  “好像是。”
  “为什么?”
  “刚刚忽然发现的。”
  “可你已经有四十五了。”
  “我不知道。你觉得呢?”
  她沉默不语。
  他知道她喜欢小九,可小九不和她睡。他跟四十五睡,但他爱四十五吗?他明白这个面具想表达什么,刚才忽然知道的——他说着制造面具的方法,但也说着跑步或者别的什么,有时他说着别的什么或者跑步,却又恰好是说着制造面具的方法,所有东西都混合到一起——就是这种表情,她躺在那里的表情,是她,但又不是她,因为在那种情况下,是谁都可以,已经不能停止,是谁都可以,然后是另外一个男人,然后是憎恨,刀,血和火焰——她走近他,低声说,“摘下面具。”他就摘下了面具。他终于明白他所必须要成为小丑叔叔的真正原因——可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做别的事情了,他凑近她,抚摸她的后背,脖子,穿过她的头发又将它们整理好,然后才吻她的眼睛,等她不得不闭上,再吻到嘴唇。
  他就这么继续跑着。差半首音乐了,脑海里只剩下节奏,抬起,放下,抬起,放下,一,二,一,一,二。呼吸很难再保持住稳定,他看得见前面却又看不见,石头好像就在那里。炙热,身体和大脑都炙热,感觉在退化,但同时又敏感到了极点。他知道极限快要到了,但他得稳定住,借着他看见及看不见的那块石头,那里是一个界限。他还需要一些力量,他注意着远处的东西,想着他还能借助的是什么,接着,他想了起来,他想起他要握紧手里的刀,将多余的部分慢慢从那里减少,有些没有凝固的东西缓缓流下来,他不为所动,挣扎,扭动,呼吸,颤抖,他都不为所动。
  他不断运动着,让别的渐渐消失,直到一个完整的面具或者女人或者石头或者别的什么形象终于从那里面显现出来。
  最后他跑过那里,进入马戏团,成为了小丑叔叔。




与大力士的谈话


(插图/xiaowu

  “构成每个人的核心是不同的。”他告诉她,“有些人,相信那个东西是孤独。每个人个体的孤独逼迫我们走出家门,去电影院,酒吧,麻将馆,社会机构,网吧或者随便哪里,不是只有我们一个人的地方,去感受两个人的孤独,或者三个人,很多人的那种孤独,但归根结底,最后他们意识到,所有一切的核心是孤独。”
  “天哪,你真高。”她踮起脚,想摸他的脸,好像没听他在说些什么。
  “还有另外一些方法——投入到极为繁忙的工作中,或者让自己认为自己非常非常忙,无暇再去顾及那个核心——还有恋爱和结婚,完全沉浸到只属于两个人的孤独中去,以便有更加冠冕堂皇的理由与世界彻底隔绝,‘有了他,我什么都不要了’,‘她是我的生命,我的全部’,the world of two,二人世界,再来生个孩子,很多……”
  “你太可怜了,我的小宝贝。”因为摸不到他的脸,她只能靠住他的肚子。“大家都按照那些方法做了,可你该怎么办呢?我可怜的大力士……”
  “是啊,在这么寒冷的夜晚……去我那里吗,姑娘?”
  “当然。好的,当然,”她微笑着,因为酒的缘故,脸颊红红的,“我非常好奇,因为你这么高,要多高的门你才能走进你的家呢……”
可实际上,不把它想成是家就解决了,你想象它只是顶帐篷,它不需要门,在任何一个位置都能打开缺口让你进去,来去没有阻拦,却是一个屏障,一种标明是你领地的告示,即使你不大声呼喊,别人也不会随意进来打搅你。
  他和这个姑娘躺在床上——确切的说,他躺在床上,姑娘躺在他身上,因为床躺不下他们两个,至少不能并排躺下。
  “给我说说你。”她趴在他宽阔的胸前,她觉得这种感觉真新奇,躺在他身上和躺在床上似乎没什么不同。
  “我没什么好说的,我这个人有什么好说的呢?”
  “比如,你的名字?你为什么这么高?你怎么住在马戏团里?”
“哦,哦,不,我不会和刚刚见面的女孩子谈这些。”
  “从来不谈?”
  “从来不谈。”
  “那你有多少次和你刚刚见面的女孩子谈别的东西了?”
  “哈,哈。”他故意把笑声分的很开,“谁知道呢,第一次?”
  “骗人。”她也故意大声笑着,把双手向左右两边尽力伸直,想碰到他身体两侧的床单,但因为这个巨大身躯的厚度还是失败了,“那么,你到底会谈什么?”
  “一些特别的,大概能吸引女孩子的,吸引女人的……”
  “吸引女孩的和吸引女人的事情不一样?”
  “本来是不一样的,但我要谈的好像差不多。”
  她就自己是应该被吸引女孩的吸引还是应该被吸引女人的吸引而思索了一番,然后放弃努力。
  “那么,你可以谈了。”
  “嗯,其实那是一些过去,哦,不,也许连过去也算不上,是些故事,也不是我想出来的,是……”
  “等一下。”她阻止他。
  “什么?”
  “失败过吗?”
  “什么?失败?”
  “就是,有些女孩,呃,女人会觉得压根一点都不吸引人?”
  “哦,也许,可能,maybe,谁知道呢,这不是第一次吗?”他强调着。
  “骗人。”她重复道,两个人又笑,然后他继续开始说。
  “曾经,我参与过这么一个活动,是关于全宇宙最差诗歌的评选。”
  她听着他心脏通通通的强有力跳动,为了能听的更清楚些,把耳朵紧紧贴近他的胸膛,他感到她的头发让他下巴痒痒的。
  “被选为第三差的,据说表达了作者看似冷酷无情的外表下其实还是渴望着被爱。”
  她像猫咪一样呼哧呼哧的笑了。
  “渴望着被爱?”
  “是的,可他本人辩解说那只是为了给他冷酷无情的外表寻找一种平衡,不详细说这个……第二差的诗名字叫做《关于一个盛夏清晨我在自己腋窝下找到一小团绿色油灰之歌》……”
  “什么什么?”
  “《关于一个盛夏清晨我在自己腋窝下找到一小团绿色油灰之歌》。”
  她眨眨眼睛,然后又开始笑。
  “这诗,这诗会有多差?”
  “估计和他的另一部作品《我最爱的洗澡时的汩汩水声》差不多。”
  “什么?我最爱的什么?”她捂住嘴巴,笑的身体也抖动起来。
他用大手盖住她的脑袋,也忍不住笑了。
  “哦,这还不是最差的,你相信吗,这还不是最差的,最差的那个诗人,住在英格兰。”
  “天哪,宇宙最差?”
  “对,宇宙最差。”
  “宇宙最差的诗人居然住在英格兰?”
  “是的,我当时也非常吃惊——英格兰,红桥区,蜂窝街的保罗内尔米尔纳约翰斯通。”
  “哈哈……哈,他写的什么诗是宇宙第一?”
  “不好翻译,你知道,诗很难翻译,我大概给你说说,差不多是这样……”他大声念出来。

  “毋庸置疑/
  我做的三明治/
  是整个宇宙中/
  最美味的/

  她笑的喘不过气来,他也笑的喘不过气,然后她开始吻他,两个人就更加喘  不过气了。再也没有比在寒冷的夜里与另一个人抱在一起时的感觉更难描述的东西了,而他又这么高大,这么强壮,她显得那么娇小,他在表演时举起的石头都要比她大上好多倍,九十九为此取笑过他很多次,“你会一下子压垮她们的,你会的。”他总是毫不留情的还击,“可她们最终会压垮你,知道吗,而我无论多久都不会被压垮。”是的,这只是一个相对位置的关系,这种感觉也没什么不好,也许很多人还主动要求呢,而他却可以轻易的发明很多种方法,因为他的手臂如此有力,可以在任何时刻抱起任何东西,他不可能压垮她们,只要牢牢抱起她们就行了。“我随时都能让她们上天!”“但你不可能抗拒万有引力!”有人这么叫着。万有引力?那是什么?万有引力会在各个星球上的各种人们的床上彻底失效,特别是两个人的床上。三个人或者四个人的床上也有可能,不过还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他总觉得那会过于混乱。谁能想到踏上天空的第一步是在这里实现的?火箭助推器,核反应堆,粒子加速器,折叠空间?哦,哦,你们都错了,是在这里,在这里人类第一次上了天。当然,从实现的难度来讲,并不比那些简单,不是每次都一定能一起上天,除非你经验丰富并随时准备牺牲自己,抛开个人的一切,准备将个人的有限随时投入到那为她服务的无限中去,因为你一个人上天是容易的,可那太孤独了,你大概还体会不到在宇宙无穷的寒冷黑暗中有多么孤独,那你就想想被你留在地面上的她吧,为什么她不能和你一起上天呢?你有什么权利如此漠视她,忽略她呢,特别是当她也对上天抱有和你一样的热情,幻想的时候?你在宇宙空间中满足的打哈欠时不感到愧疚吗?那曾被你歌颂为宝石的美丽眼睛中的泪水,天哪,她就这样被你硬生生的留在地面了,你配的上独自飞上天空吗?这时你是不是大力士都没用了,你这个人彻底失去了价值——不是日常生活中那些可以被货币,产品,街头巷尾的议论所换取的价值,而是真正的价值,是因为太过于真实导致人们都不敢谈论的那种真正的价值——他,作为曾经评选过宇宙最差诗歌的人,从来都很注意这点,从来没有丢失过这种价值,所以她很高兴的和他一起到达了天空的最高处,那里寂静无声,仿佛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呼吸,颤抖和彼此的声音,却又像百花齐放般美丽。后来她要求他对此表达感想,然而描写在寒冷的夜里和她抱在一起的感觉还是太难了,他不得不向她做出解释。
  “我马上就能告诉你,那特别没有意义。那种描写我可以做的很好,比任何纯粹描写的人都要更好,但我却几乎从来不直接描写。”
  “为什么?”
  “那糟透了,越是真实就越是糟透了。”
  “是吗?可我就曾经读过让我们女孩都激动起来的描写,而且……”
  “听听这个,你刚才初步了解过,宇宙第三差的诗就是你想要的……”

  “哦,流着口水
  你贴上我的脸/
  就像一只病怏怏的蜜蜂
  发狂似的唤/
  而我只能哀求你
  我有着鼻毛的爱人/
  用黏稠的液体沐浴我
  或者
  我将撕裂你/
  你看我
  会不会

  “天哪,呀,哈哈,天哪,不,天哪……”她甚至不能好好的把这首糟糕透顶的诗听完,不得不搂住他的脖子,“我的肚子好痛,天哪。”他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能力可以把整首诗背完,在笑的肚子痛之前。
  “……但,但你不觉得,其实非常真实吗?”他跟她一起笑着,问。
  “可是……可是……”
  “很糟糕,对吧,可你知道它为什么评不到最差吗?”
  “为什么?”
  “因为它好歹很真实,在某种情况下相当真实。”
  “……我觉得很惊讶,难道你是一个诗人?”
  “诗人?”
  “你一直跟我谈诗呀,什么的,只有诗人会在这个时候还谈诗……”她心满意足的又吻了吻他。“世界上最高,最强壮,最有力气的诗人。”
他咧开嘴,做出奇妙的表情。
  “你觉得读过这样的诗以后,我还能做诗人吗?”
  问题当然不是在诗本身。你不能怪罪于这种形式,就像你不能怪罪于钱,酒,女人或者其他什么解决孤独的方法一样,你不把握住核心,你就错的越来越离谱。他最后没有成为诗人,画家,哲学家,小说家,建筑师,银行职员,而成为了一名马戏团里的大力士不是因为其他职业不好或者他做不好其他职业,只不过没办法了,虽然很多人不相信宇宙中会有没办法这回事,他们声称不存在绝对意义上的零,但事实上就是有,就是存在,就是没办法。更何况,还有人说以他的天赋就该去做大力士,做一个宇宙中最高最强壮最有力气的诗人又是何苦来着呢?可如果这种看上去的天赋也只是一种误解呢?就因为他这么高这么壮这么有力气就断定他不能成为一名优秀的诗人?一塌糊涂,你越思考就越是一塌糊涂,还是在夜里抱住一个女人来的简单,只要她不向你提问题就行——“喂,亲爱的,你能描述一下刚才那么冷的时候你紧紧抱住我的感觉吗?”
一塌糊涂。
  “二十一?二十一?”她重复着,像是背诵乘法口诀表。“二十一?二十一……”
  “嗯,你以为这名字很奇怪?本质上不奇怪,你想想,他们的名字更奇怪,几个完全没有意义的字组合在一起……叶卡捷琳娜,Marvin,三上博史,熊耀华,你怎么不说‘天哪’?你怎么记得住他们的名字,每一个人的名字,完全没有意义的字的组合,外国人怎么记他们的名字?Екатерина,马文,Hiroshi Mikami,YaoHua Xiong?”
  “所以,你才要一个真正的名字?一个数字,甚至你去外国表演都不用翻译,全世界的人,尽管叫你名字时发音有所不同,但都知道真正的意思?”
  “你理解的很快,你是个聪明的姑娘。”
  “有多聪明?”
  “就像天上的星星那样,像小狗一样,像冬天里鲜红的油漆从高山坡白色的雪地上涌下来那样。”
  “哈哈,”她又笑开来,“那我得叫什么,天哪,跟你的名字相比,我得叫什么才配的上?”
  “天哪?你这么喜欢说‘天哪’,为什么不叫天哪?”
  “这可不行,外国人就不说天哪。”
  “哦,对,这不行。”他低头想了想,“原子……无限?哦,不,这些没有女孩子的气质,难道也非得数字不可?”
  “你觉得喵喵怎么样?”
  “哦,天哪,啊,天哪,你这个像小狗一样聪明的姑娘,我怎么没想到?是的,汪汪或者喵喵,是的,呼呼,嘟嘟,呜呜……”
  “是喵喵。”
  和他在一起时,她总是忍不住的笑,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大个子家伙,像是诗人,却又是大力士,傻乎乎的,但好像又不是真的傻乎乎,“这个名字就行,我走到哪里,他们都会知道什么是喵呜,喵呜,什么是喵喵,而且,你说的那个什么?”
  “女孩子的气质?”
  “嗯,是女孩子的名字的感觉。是的,喵喵。我是喵喵。”
  “这太好了,”他搂住她的肩膀,让她靠近自己,“太好了,喵喵,再也没有比这更妙的事情了,哈哈,天哪,喵喵。”
  这种快乐也是没办法描述的,他给她说起一个愤怒的作家曾经给读者分了类,把其中一些读者称之为雌性读者,“不要误解,这与性别无关,”他感到必须解释,因为很多人在这个问题上对这位作家有所误解,“这是一种分类方法,跟说阴面和阳面一样,不是性别上的那种分类,即使他本人都为此被迫道歉了,但实际上的确与性别无关。”雌性读者相信,优秀的描写是可以再现甚至超越现实的,他们疯狂的迷恋着“明媚的春光犹如暗地的月光一般不可捉摸”,“在我那里,在我那昏暗而有些空白的地方,在我那对游荡灵魂的忧愁习以为常现在却又成为真正的爱情小巢的蓝色房间里,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爱情”,“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风在树梢鸟在叫,不知怎么睡着了”,却对一些真正的东西视而不见。
  “有谁能描写出你在我怀里真正微弱的颤抖,真正动情的呼喊,真正闪动的眼睛,真正流下的泪水呢?或者尝试一下真正的阳光,真正的大地,真正的天空,真正的大海?在那无边无际的足以让你真正落泪的真实面前,谁能说,他描写出来了?”
  “可照你这么说,那怎么办呢?如果不可能描写这些,那诗,小说,剧本怎么办?”
  “我想他们都能向你学习,我可爱的姑娘。”
  “我?”她再次忍不住笑,“但我不可能……就连你说的只是雌性读者喜欢的,我也喜欢的那样的,我都写不出来呀……”
  “喵喵——你明白吗,喵喵,就是这个,或者说二十一,十三,是的,九十九。”
  她为这种想法严肃的思考了一会,可没能持久,还是要笑,在他这里,好像只能笑,他也总是笑,到底有什么好笑的呢?可她就是想笑。
  “得用这种方法来写?”
  “你这个像冬天里的红油漆一样聪明……”
  “是不是嘛?”她摇着他的手指,要求他说清楚。
  “是的,是的,”他随着她的摇摆晃动着手掌,“你不能直接去描写,而是应该让对方亲自去想象。电影出现以后,以文字为主体的艺术就很危险了,如果有那么一部电影是可爱又性感演技又优秀的娜奥米沃茨做女主角,连我这样的男人都不得不承认的帅气又冷酷的约翰尼德普做男主角……”
  “哦,约翰尼德普!”喵喵欢呼起来。
  “是啊,是啊,你看,光说出名字的威力就比小说一千字的描写更厉害,当然,光有一流的演员还不够,再加上导演是科恩兄弟,摄影师是戈登沃里斯,配乐交给菅野洋子,特技由梦工厂制作,天哪,要写到怎样水平的小说才能跟它相提并论呢?”
  “啊,你是小说家,是吗,大个子?”
  “不,不,我是大力士,你早就知道了。”他回答,“别打断我,我正要说到重点,有一点,文字超越画面的优点,只有一点——唤起想象力。”
  “唤起想象力?”
  “是的,像你这样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的想象力,将星星,小狗,冬天里的红油漆,喵喵,二十一瞬间扩展为远远超越它们本身词义之外的一切的想象力。”
  “嗯,嗯,嗯,有一点点,嗯,我有一点点,明白了……嗯,小狗不但是小狗,还可以是任何的,你可以说像小狗一样的想象力,或者像小狗一样炎热,像小狗一样饿,是吗?天哪,哈哈,我在胡说些什么,喵喵也是,喵喵现在不但是喵呜喵呜了,现在还是我的名字,但又是喵呜喵呜,你不用亲自去描写什么场景的细节,你假装在描写别的,实际上却可以通过唤起你的还有对方的想象力来表现恰好是那个的场景……想象力……就像你刚才假装说宇宙空间说上了天但你说的又不是上了天,却比直接说还要来的贴切,就像你夸奖我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的想象力,天上的星星是什么?是根本不能形容的,意思远在这句话之外的,这样说比直接说‘天才的想象力’来的更加真实,因为真实绝对说不出口。哈哈,我也要成为诗人了,最漂亮的女诗人,叫喵喵的女作家,天哪,你会让人发疯的,天哪……”
  他们又喘不过气了,也许是她不能抑制的发现他如此与她合拍如此吸引她,也可能是他第一次发现一个女孩这么快就能这么清楚的理解他,不是通过良好的学识和教养,而是直接的理解,对上了天的理解,对小狗的理解——所以这次他决定不用上天来描写,这有什么关系?如果每个读者都像可爱的喵喵这样有想象力,文学能涉及的领域该多么广阔啊,你可以用任何的方式来描写现在的情况,这有什么不可以,除非你没有想象力——他们开始了一场战争,可又不是要击败对方,不如想象成双方都有很多间谍互相渗透的然后在秘密协议下约定而进行的为了某种特定目的的战争,因此战场也很狭小,不会超过两个人的身体那么大,试图去攻占对方阵地时必须小心,时刻记着各种条约,虽然这些条约是秘密的,能看见的人很少,但你却还是有着模模糊糊的概念,知道哪条壕沟里有陷阱,哪个山头会带来有利的局势,什么地方是重点,哪里是必须肉搏的地方,哪里只能远距离对攻,战局可以持续多久的时间,如何减缓,如何拉长,要不要额外的辅助武器——如果你想打的更加激烈,怎样的阵型最合适,出于观赏性或者实用性变换多少次打法比较妥当。这些能不能做好要看你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的战争,有多少经验,随着战争经验的累积,你会越打越漂亮,有时你们双方都状态很好,那么你们就都会越打越漂亮,越打越有默契,这样的战争会让双方都非常满意,也能充分的满足那个秘密协议中特定的目的,但这真的很困难,大多数情况下都不过尔尔,可能武器装备不行,也可能有一方缺乏经验,或者双方缺乏充分的沟通因而对战争目的的理解南辕北辙,或者环境不够好,没有节奏……可这些缺点都不会出现在他们身上,怎么可能出现在像二十一和喵喵这样有想象力的人身上,他们凶猛的攻占了对方又被对方凶猛的攻占,战火冲天,硝烟弥漫,爆炸,火花,狙击手,呯,一击毙命,脑袋开花,像死了一样,却又想再来一次,再爆炸一次火花,再一个狙击手,再一次呯,再脑袋开花,再死一次……
  “现在你该谈你自己了吧,没有什么借口了。”
  “那可最没意思……”
  “不嘛,我就是要知道,”喵喵说,“就是想知道。”
  “好吧,好吧,”二十一叹着气,“我叫二十一,在马戏团工作,我表演举起各种各样的东西,非常巨大的,谁都举不起的,我就能举起来。我都不明白这有什么可奇怪的,你想,我这么高,这么壮,这不是很正常吗?但观众们可高兴了,我一举起大石头,他们就拼命鼓掌,鼓啊,鼓啊……”
  “可你为什么这么高?”
  “那更没意思。”
  “告诉我,告诉我嘛……”
  “太简单了,我是外星人,不然我怎么可能长的这么高?不过你们不会相信的,我跟十三说我在毕宿五参与评选宇宙最差诗歌以后,非常好奇英格兰怎么会有这么差的诗人,所以才来了这里,现在我得等人接我回去才行,他就笑,大家都笑,我一说实话,大家就笑了,其实我没有什么幽默感,他们却觉得我很能逗人们发笑,你看,你也咯咯咯笑个不停……”
  “哈哈,哈,”喵喵真的不知道今晚笑了多少次,“外星人,你是外星人,天哪,哈哈……”
  “是啊,还不如解释说这是天生的,其实也是天生的,不假,有些人还有两个脑袋呢,我只是有力气而已,一点不奇怪。我喜欢这个马戏团,到处旅行,结交各种各样的人,不然怎么能遇见喜欢说‘天哪’的喵喵呢?”他亲亲她的头发,有种柠檬的味道,“你呢,喵喵,你这样年轻可爱的女孩为什么会在这?”
  “你会相信我吗?”
  “你也是外星人?”
  “哈哈,你这个大家伙,”喵喵继续笑着,“用不着说自己是外星人,能相信你的人本来就很少很少。你知道吗,所有人都对喵喵很坏,几乎没有人帮助喵喵……”
  “哦,哦,是吗,所有人都是坏家伙,都对我可爱的喵喵很坏……”
  “因为我马上就要去杀人了。我要杀的那个人,他开车前一定喝过酒,他肯定对警察撒了谎,因为他过去坐过牢,他说那是意外事故,可我不管——妈妈当时还活着,他不能就那么跑掉,如果他不是跑掉而是马上送他们去医院,就算爸爸活不下来了,也许妈妈还会活着,”二十一沉默下来,想在脑海里回忆起在哪里听过这种情节,以便识破喵喵的谎言,“现在我孤独的要死,我孤独的要死,我两个月没跟人说话了,也许就因为这样才会想和你说话和你抱在一起,因为你主动找我说话想和我喝酒。妈妈抱着的小弟弟也死了,他才两岁,我都不会哭了,已经哭的太多了,我想。第二天他去自首,天哪,他第二天去自首还有什么用?他为什么当时不停车送他们去医院?天哪,你相信吗,事故,意外,自首,缓刑,天哪,就算警察放了他,我也不能放了他。他就住在这座城市的郊外,我今天下午刚刚坐火车来的,晚上我怎么都睡不着,可时间已经是凌晨两点,我只好去酒吧,你在那里,大力士,你也总是睡不着因为没人相信你?我偷偷买了一把枪,我会找到他,给他一枪,我不问他,不问他为什么那个时候不停车送他们去医院,直接给他头上来一枪,打死他,凶手,喵喵也成为坏喵喵,可我必须得给他一枪,他让我在这个世界上一无所有,我只能给他一枪……”
  他看着她一口气说着话,从外星来的男人看着即将去杀人的女人,不可能有人相信的两个人,然后他们都笑了,笑的一塌糊涂。
  “……是吗,那我们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哈哈……”
  “……对,见了鬼了的一对,天哪的一对,哈哈,像小狗的一对,哈哈……”
在笑声里,迎来的是天旋地转或者其他什么,让你只能去想象的什么——最后他们睡着了。
  天快亮的时候,他在马戏团边上与她告别,为她围上围巾。
  “天气太冷,穿暖和些。”
  “嗯。”她低着头。
  “……很紧张?”
  “有点……毕竟从来没杀过人,”她抬起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不可能不紧张……”
  他也轻轻微笑起来。
  “是啊,我有时候也会这样,因为总是在怀疑,我还能不能回我的家乡呢?”
  “你的家乡……离这多远?”
  “大概六、七十光年吧。”
  “就是很远很远,是不是?”
  “对。很远很远。”
  “一时半会还走不掉?”
  “走不掉。”
  “晚上,我假如……如果一切顺利,晚上……”
  “我还在那家酒吧等你。”
  他拍拍她的肩膀,点点头。她看着他,最后吻了吻他的手。出租车来了以后,他帮她打开车门,等她进去以后又为她关上门,然后车子就向前开了,她把头探出车窗,不断的向他挥手。终于什么都看不见以后,喵喵摇上窗子,把写有详细地址的纸条递给司机,“去这个地方”,接着伸手在大衣的内袋里摸到那冰冷的左轮手枪,与此同时,二十一正走回自己的帐篷把信号发射器摆到正确的位置,地平线上的太阳也正要升起来。




【特邀评论】

男男|想象之重与形象之轻——评乌鸦十三的《小丑叔叔》


  《小丑叔叔》这个小说里,主人公几乎无时无刻不处在一种思考状态。正是他的这种思考,引领着读者一步步深入、直至走出小说。这种思考的源头即是乌鸦十三的想象力。简单而荒诞的情节,先放后收的结构,也都明显地烙下了作者思考或者说想象的痕迹。从某一方面来看,想象力即创造力。对于一位创作者来说,它应该是一种最珍贵,也最不容忽视的品质。当然,体现在作品中的想象力如果是胡思乱想,那就比没有想象力可能还要糟糕。说实话,把乌鸦十三这个小说里主人公的思考独白一路读下来,我并未感觉出有多少精彩之处。且不说其逻辑上有多少破洞,光是那种自以为是(仅指文本本身)的下定义式语气就让人厌烦,如这一句:这个金黄色的面具之所以成功,就在于它所仰赖的数百年的历史积累,它象征的角色有很多种变化,但核心是一致的——街角的乞丐,忽然冲入重大集会的疯子,不请自来的陌生拜访者,国王的弱智兄弟,宫廷中表演的小丑——是对于这个世界所谓正常秩序的反叛,这种反叛代表着另一种意义上的清醒和睿智,既是一种天赋,也是一种诅咒,是窥探上帝的想法所带来的惩罚,也意味着……这样的句子简直就像是一个正在撒野的孩子,不可理喻。令人欣喜的是这个小说的结尾,它把之前几股看似凌乱、松散的思考汇聚了起来。这种汇聚水到渠成,因为作者早已暗中在它们之间凿出了通道。跑步、做爱、面具制作,如何将这毫无关联的三者打通?这就需要想象力。至此,这个小说里的想象力有了质的飞跃。
  在这个小说里,与想象力的强大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形象的空虚。首先主人公小丑叔叔的形象就很模糊,给人的印象仅仅是一个在不断阐述某些思想(念头)的“声音”。其他的人物,更是差不多可以完全忽视。所以乌鸦十三以中文数字来命名这个小说里的人物,是这个小说的亮点之一。物的形象几乎只有面具一种,但它也说不上具有某种“形象”,而更像是一个概念——遮蔽真实,有时又显现真实的一种东西。且看面具的制作过程:他想面具的制作过程是很漫长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特别的手法,对于他来说,他不但喜欢一开始制作模具的方式,也很享受等待石膏成形时的慵懒,当然,最让他激动的,就是最后上色时的挣扎……因为每个面具在它成形的那一刻就已经被它的面部结构和五官特征赋予了特定的潜在含义,如果最后上色时不能很好的引导出这一天赋决定的含义,结果只能是失败。这里边的关键词是这些:漫长、特别、喜欢、方式、享受、慵懒、激动、挣扎、特定、潜在、引导、天赋、含义、失败。这些(尽管有一大串)抽象的词语能给面具刻画出一个怎样的形象来呢?形象空虚,即使是在这种哲理性的小说里,我认为也是一种缺憾。它显得小说中许多的理论都缺乏根基,仅仅是一种概念上的文字游戏,因而也就使得整个小说缺乏一种艺术上的真实。

 

黄浩|评乌鸦十三

  概括和总结是史上最荒诞的行为。所以我肯定不对我说话负责。
  我看乌鸦十三的小说就是耐心观摩具备趣味的观念对撞。
  如果概括一下,可以这么说:一个活拨少女翻看百科辞典的童趣历程。
  再总结一下,也可以这么说:活拨娇嫩肉体与形式化较真观念的不对称性爱。
  并且,他们都是歌剧式的。
  首先这是乌鸦十三的趣味,我尊重他的趣味(首要程度上因为我们是朋友)。并通过阅读找到我的趣味。这也是一种人人之间的短暂认同(这也是朋友成分,不是朋友我很难去看,小说太多了)。同时我认为这就是“好”的标准。
  大力士大的孤独,对于那个较小活拨的肉体,我只有一个企图。我好想要。并且,她也并非蠢的令人厌倦。甚至她还是小说的主体。一个戏谑的被动追问主体。她所获得的看来看去只是嬉戏。但嬉戏不好吗?两个大力士会互相理解吗?乌鸦十三知道。但我看来的是只有戏谑的肉体才能直接理解大力士。所以,回帖所谈的意象也好,哲理也好,这类结论性的东西是读者自己的行为,解决混乱无非是回归混乱。然后上升到更高级别的观念对冲(也有戛然而止若有所思的放弃性行为)。

  说一下语言,我觉得很好很流畅,一点也不翻译体。就是对话部分在某处仍有些生硬,太僵直了。这类僵直展示了一定的把握失衡,不过这个问题是个没法解决的问题。它的存在也是我认同的一部分。至于只谈外国名什么的,那就是他的个人癖好了。我觉得“西方式”的,“用力过度”几个词在对于乌鸦十三是不适宜的,这些壳他处理的还算顺手。有的大概是阅读者的“考虑过度”或把握较差者的“强调过度”。

  小丑叔叔的观感大致类似。女性角色也令我好想要,尽管跟大力士的妞没啥区别。乌鸦十三是个好作者,认真且较真。他的作品哪篇好哪篇要看,这是个缘分问题,但首先,他值得看。如今,最让人感动的是如何辛苦做生意。上刀山下苦海捞油水造福旁系血亲不出三代。自私和个人价值得到尊重。这个自由太好了。但一个认真的作者在传递自己的个人趣味,这个自由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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