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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马

  一开始,我是一个人,面对着硕大的河马。

  在我租住的单人间里,河马的身体就占了半个房间,我只知道河马很大,但没想到这么大,而且,河马食量惊人,买回来的干草它已经都吃完了,此刻,河马眯着小眼睛正看着我,突然打了一个饱嗝,我赶紧把脸盆放到河马身后,河马就噗通噗通屙下草黄色的粪便。

  我现在只能坐在床上,把床和衣柜挪了半天,才给河马腾出位子,幸好河马不躁动,一直很安静地站着,偶尔转动一下小耳朵,或甩甩尾巴,河马一甩尾巴,就能打到挂在书柜的风铃,于是风铃就叮当叮当响,河马一副不怀好意地眨眨眼。我最烦河马打哈欠,那只血盆大口一张开,里面的草腥味就冲出来,弄得整个房间阵阵发臭。

  我把脸盆里的粪便洗了,给海棠打电话,海棠就过来了。

  原本,我是打算一个人学着饲养河马的,因为从动物园偷出河马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安全,现在告诉了海棠,是要海棠帮我买草料。

  草料堆了大半张床,我和海棠就挤在一起坐在床上。我说:你姐姐和那个饲养员怎么样了?海棠说:你还是担心自己吧,满大街都是通缉令。我知道终于事发了,现在不能出门了,我有点垂头丧气,我说:我这么做,都是为了海葵。

  海葵就是海棠的姐姐,我爱上了她,但是海葵却爱着动物园的河马饲养员小赵,我现在还记得,当初和海葵去动物园时,海葵看见河马整个人都亮了起来,她冲河马招收,大喊着:喂,河马大叔。于是,我就决定把河马偷出来,自己饲养,我一直搞不明白为什么女孩子对河马会有好感。海棠说:或许是因为河马看起来稳重老实吧,很有安全感,女孩子就喜欢那样的男人。

  我问她:那你呢?海棠就羞怯地低下脸,她说:我是喜欢你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但是你喜欢海葵,不喜欢海棠。

  我觉得她们两个虽然是孪生姐妹,但是性格完全不一样,海葵有一种冷艳和神秘,所以她面对河马时的俏皮让我更加心驰神往,而海棠,她很素净文气,皮肤也白,但是我并不喜欢她,仿佛她是白米饭,能饱肚,却不提劲。

  我和海棠坐在床上,河马很快又吃了一捆草料,然后张开大嘴打哈欠,露出长长的獠牙,然后就站着睡觉。海棠问我:你要养河马养到什么时候呢?我说:我要找个时间把海葵叫来,让她看看河马,在我的房间里。海棠问:你觉得那样海葵就会爱上你了?我说:总之,我把宝押在河马身上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幻觉,我觉得河马在长大,仿佛它吃了草料就开始长大,我问海棠,她说看不出来。我看得出,海棠很享受这种和我挤在一起的感觉,她问我:你说,恋爱是什么感觉呢?我说:就像原本你生活在一间黑屋子里,突然窗户全打开了,风就吹进来,你像一株禾苗一样,被风吹活了。海棠含情脉脉地看着我,说:我现在就是禾苗,但是风还没吹进来。我说:我也没有。我就拉起海棠水蛇般的手,我觉得我们都是还没得到爱情的人,而且,我要告诉海棠,追求爱情是要决心的。

  天黑下来,我和海棠就靠在一起睡觉,我能闻到海棠身上淡淡的香味,这种香味我在海葵身上从来没闻见过,海葵总是带着各种香水的味道,有时候她的气味馥郁,有时候又冷冽,总之,没有海棠身上的气味自然,我看着熟睡的海棠,我把头凑到她柔软的胸脯,我就闻见这种很淡的若有似无的气味,像刚收割后又被太阳照耀的稻田的土壤,是一种温暖的青春的味道,是人的味道,我想这应该就是别人说的少女的体香。

  我把头靠在海棠的肩窝,我看见河马的耳朵动了一下,我想河马会不会也做梦,梦见它在动物园时背上停满白色的鸟,这些白色的鸟专门帮河马剔牙,有时候还跳到河马宽阔的背上,帮它驱赶蚊子和水蛭,我想,连河马都有它的伴侣,我不禁又暗自难过起来。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和海棠都睡在地上,海棠也醒来了,我们的床已经侧翻了,我看见河马一夜之间已经长大了一圈,它从我齐胸的高度变得和我一样高,它正在咂嘴吧,我知道他又饿了,我生气地把床往墙边靠,现在,海棠出门就要从床上爬出去了,而且,海棠说了一件更郁闷的事情:现在河马出不了门了。我看着这只庞然大物,想着它如果再长下去非把房间撑破不可。

  海棠去上班了,问我要不要给河马带草料,我说不用了,不能再给它吃了,海棠点点头,海棠还为我烧好了早餐,两只煎蛋和一碗泡饭,她还切了一小碟子酱瓜,我看着她一身红衣服风一样消失在门口,我心里突然觉得,海棠也挺好的,我为什么不试着爱上海棠呢?

  每当太阳出来的时候,我的左邻右舍就开始忙活。

  我的左边邻居是一对夫妇,男人做保险推销,女人做保险套,两个人天天吵架,太阳一出来就吵,然后摔门上班,回来继续吵,拍桌子砸椅子摔碗踢脸盆,然后等太阳下山,他们就安静了,上床发出鼾声。我曾经一度以为这是婚姻的写照,我也对父母说我不想结婚,我依然喜欢自己像风一样漂泊在这座城市的角落,有点轻舟已过万重山的味道,后来,等我遇见海葵,我这条轻舟就搁浅了,我甚至想过结婚,和海葵生一个孩子,小名就叫葵花籽,我觉得我的母亲一定会喜欢这个名字,因为她走到哪里和任何人搬弄是非都揣着一把葵花籽,椒盐或者奶油口味的,我问了海葵,海葵却告诉我:你有能耐娶我吗?别人婚礼都坐宝马,我要坐河马,我要坐着河马在街上走,穿过海城大桥,向所有开车的人招手。

  我觉得海葵是那种心思古怪的女孩子,这也正是她吸引我的地方,我觉得她像一口看不见底的井,而海棠,就像一碗清水,但是现在,我却转而对海棠动心了,因为,我自己的生活已经因为河马变成了一口看不见底的井。

  河马又开始咂嘴吧,我装作视而不见,它眨了眨小眼睛,忽然咬住了我挂在墙角的草帽,卡擦一口就吞进去了,我这才发现事态失控,河马不但吃了我的草帽,还把我挂在衣架上的衬衫、一双草环拖鞋、两张放在凳子上的草编椅垫都吃了,我大喊着拿扫帚拍打它的背,它却若无其事地甩着尾巴,顺便把我的扫帚也吃了。我发现自己根本不能制服他,我就冲上去狠狠踹了它两脚,它皮坚肉硬,根本不在乎,吃完还打嗝,腥臭的草腥味就弥漫在房间里,我坐着怨恨地看着它,它小眼睛眨了眨,看我没反应,于是后腿张开,噼里啪啦一大坨草黄色的粪便就拉了下来,粪便里还有草扎和果核。我觉得现在我的问题已经不是海葵,而是河马,但是我又想不出办法该怎么样处置它。

  海棠走的时候,我已经嘱托她,让她帮我打听海葵的消息,并且告诉她我开始养河马了,我现在也只能祈祷海棠能带回好消息,然后我就和房东商量先砸了门,把河马送回动物园,大不了被拘留几天,赔房东点钱,如果海葵能和我在一起的话,这点损失应该也是值得的。

  河马安静下来,我躺在床上,看着它就像一座小山,我现在没了草席,只能睡在床板上,房间里的臭气越来越浓,到了中午,河马竟然也睡午觉,直接就蹲下去趴在自己的粪便里,还扭动屁股,把粪便涂得满地都是。我决定不再被眼前的景象所激怒,我在等的是晚上海棠带来的消息,此时,我就听我右边的邻居,那是一个大学生,似乎是学艺术的,总是往家里搬石膏、塑胶模特、陶土、青铜什么的,每天都叮叮当当敲打,每天还有年轻女孩子的呻吟声,很奇怪,关于女人的年龄,我只要一听她们的呻吟就分得出来,仿佛那时候是女人唯一不说谎的时候,我当然也梦想着和海葵做那种事情,我想听听海葵的呻吟是冷艳的还是俏皮的,总之,我想了解真正的海葵,但是海棠劝过我:海葵平时在家就抠脚丫、吃馊了的红豆汤、一个星期不洗澡。我不相信,海棠又说:每次她吃完饭的碗都是我洗的,她的袜子和内裤也是我洗的,她每次弄脏了床单也是我洗的。我说:她又不尿床,怎么会弄脏床单?海棠就红了脸笑着说:其实,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现在回想海棠的话,觉得她说的是真的,我或许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就做出了一个荒唐的决定,把一匹河马带到了家里饲养。

  海棠回来了,她和她姐姐长得真像,而且,是个勤劳贤惠的好姑娘,海棠看见房间的景象,没有嫌弃,反而同情我,她问我要不要把河马的粪便打扫干净,我说:算了,海葵那里有什么消息?海棠挖着指甲不肯说,我就摇她的肩膀,海棠说:姐姐要和小赵结婚了。我跳起来,问:那个小赵不是不喜欢海葵吗?海棠说:本来他是不喜欢的,但是因为动物园丢了河马,他就被开除了,姐姐说那几天他很落魄,姐姐就趁他低潮的时候讨好他,小赵就这样爱上姐姐了。

  我觉得这种爱情简直是在瞎胡闹,我的肚子里憋着火,我看见河马,它现在睡醒了,前肢踩在我的床上竟然转了个身,床板就啪嗒断了,我和海棠都坐在地板上,河马转身后就吃我书柜里的书,然后吃衣橱里的衣服棉被,它的獠牙把衣橱的门板顶开,棉被里的棉絮像蛾子一样飞舞,飞到天花板、桌子、凳子上,还飞到我和海棠的脸上,我和海棠此时就像马戏团配合河马却表演失败的小丑,海棠说:我们快跑吧,河马发疯了。我说:它只是饿了,吃饱又会安静下来。

  果然,把我的两床被子吃完后,河马又趴下来睡觉,这一次它还打起了呼噜,小铲车一样的大嘴上粘着半页纸,上面画着个大胡子老头,海棠问我他是谁,我说:荷马。海棠说别闹了,我说:他真叫荷马,它吃了我一本《荷马史诗》。

  我向海棠说起荷马是个古希腊盲人,他的两部诗歌是欧洲文学的始祖,但是历史上究竟是否有荷马这个人一直被争论不休。海棠用充满仰慕地目光看着我,我就和她讲《伊里亚特》和《奥德赛》的故事,我觉得海棠的眼光越来越炽热,我说:海棠,你为什么喜欢我呢?海棠此刻已经靠着我的肩,说:我跟海葵不一样,她喜欢有安全感的男人,而我,喜欢有学问的男人。我说:你觉得我有学问吗?海棠抓着我的手臂说:你是我见过最有学问的人。

  我就向海棠介绍河马的知识,我说:河马就像一架潜水艇,它的鼻孔、耳朵、眼睛都在脸的最顶端,这样它头和身体沉到水里的时候,依然能看见听见,还能呼吸,还有,你别看它四条腿又短又粗,身子像一只水桶,但是它跑起来比世界上最快的短跑运动员还快,它们的速度最快可以达到每小时48公里,而且,由于它身体面积比普通哺乳动物大很多,所以水分蒸发量也要比其他动物多得多,这使它不能长期暴露在空气中,它必须潜伏在水里或者潮湿的沼泽。

  海棠听得津津有味,她看了看正在睡觉的河马,觉得这难看的动物仿佛确实有有趣的一面,她问我:姐姐会不会知道这些?我说:她才不知道这些,我就告诉了你一个人。

  海棠把双腿蜷起来,床板断了,现在的床更像是一头高一头低的滑滑梯,我们就这样半坐在地上半倚着床板,海棠的身体里发出噗噗的声音,这让我想起燃烧的柴火,我吻了一下海棠的嘴唇,我说:我真傻,我应该知道,心里面喜欢的是你。海棠说:你说的是真话吗?如果不是我姐姐和小赵快要结婚了,你会说喜欢我吗?我说:当然是真话,或许我像你说的,一开始我对海葵什么都不知道,就被她迷住了,对,我是被她迷住的,但是现在,我知道我真正喜欢的人是你。海棠说:而且,我不需要你养河马就喜欢你。这是多么懂事的姑娘啊——我想。

  我和美丽的海棠抱在一起,我们在夜幕中渐渐沉入梦乡,在梦里,我来到一座花园中,里面满园都是盛放的海棠花树,有硕大饱满的西府海棠、一簇簇绿叶衬娇红的垂丝海棠、红黄相间的贴梗海棠、粉白色结着硬果的木瓜海棠,园子里香气四溢,这种薄雾一般的香气被太阳晒得均匀而温暖,我就在海棠园里走,我不禁念起苏轼写海棠的诗句: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这时候,少女海棠也出现在园子里,我走上前去对她说:你知道海棠的花语么?她摇了摇头,我说:温和、美丽、快乐。我还把苏轼的诗歌念给她听,期望着她会夸我博学,但是她听了以后,却满脸愁容,我问她怎么了,她说:你说河马不能长时间暴露在空气中,为什么它在你家一呆就是两天,而且只吃干草不用喝水呢?

  我被这个问题难住了,我觉得海棠不应该在这么美好的氛围中提起河马,我为此感到恼火,海棠看着我,似乎猜透了我的心思,她不再乖巧,而是带着一种尖锐的语气质问我:你别以为不去想就行,你还是要面对河马。我觉得她渐渐变得不像海棠,而是海葵,只有海葵才有那种刻薄而轻蔑的神情。我说:我不喜欢你了,我喜欢海棠。她笑着说:我就是海棠啊,你不认识我了么?我说:你别装了,你是海葵,滚你的!她就真的像一阵烟一样消散了。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墙角,这里本该是河马呆的地方,我坐起来,发现身上都是河马的粪便,我睡在河马的位置,那河马呢?我揉了揉眼睛,看见河马竟然在门口,它庞大的身躯从暗蓝色变成了橘红色,就像一只虾被煮熟了一样,它此刻就卧在门口,堵住了门,我还想起来,海棠不见了,我找了衣橱和卫生间,她都不在,我觉得她应该没去上班,因为她走之前会给我留下早餐。那么,海棠难道真的像梦里一样变成了烟?或者,海棠和海葵本来就是一个人?

  我拍了拍河马,我发现,河马竟然死了,它的皮肤像砖块一样裂开来,坚硬的皮层下露出粉红的肉,这只看上去被烤熟的河马,终于因为缺水而死,我现在想的应该是怎么样把河马移开,然后我自己出门去,我知道海棠是爱我的,而我也终于爱上了海棠,我要为这段良缘做一些努力,比如,买一束花送到海棠的单位,应该买海棠花吗?我觉得海棠抱着海棠花本身就是一副美好的景象,我能想象她白净的脸上升起绯红的晕,垂下头不敢看我。

  我越这样想,我就越要搬开河马,我找了菜刀,瞅准河马的肚子就砍下去,我要把河马分尸,分成一块一块扔出去,这只已经在发臭的死河马,显然,它在昨晚我和海棠睡着的时候又长大了一圈,它的尸体占了一整堵墙,它已经变得比我还高,我连续砍了五刀,终于把它的腹部砍出了一条口子,我就拿出钢条锯,顺着豁口锯,然后,我就在锯开的河马的肚子里,看见了海棠被长发包住的脸,像一只被摔烂的西瓜,眼珠子就挂在她自己的嘴边。

  这只该死的河马,竟然吃了我刚爱上的少女海棠。

 

潮水


  蓝色的铁皮洒水车唱着生日快乐开过来,它尾端贴近地面的扁平喷头里哗哗喷出扇形水面,先是把绿化带的乌冬草和小白菊喷得簌簌颤抖,然后喷飞了一支没有盖子的塑料瓶,喷过站立在街边的雄鸡和青蛙外形的垃圾桶,喷过几只被砸开的麒麟瓜和一地鲜红瓜瓤,汤水上的果蝇嘤嗡四散(它们的翅膀连一滴水都没沾到),几只穿凉鞋的脚故意伸进水面,被水喷到的一瞬又尖声嬉笑着跳开了,西装短裤老头和一个墨镜女人争论着什么,女人拽着他往旁边烟杂店的台阶走,老头似乎性格倔强,不满意地摇手,他显然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洒水车唱着生日快乐哗哗哗开过去了,扇形水面喷过前面的一家卖报纸、画册、游戏卡的报亭时,老头才反应过来,哇啦啦直跺脚,看着洒水车轻快的背影一路向前,一只同样轻快的猫从扇形水面上一跃而过,一位母亲牵着穿蓝白格子连衣裙的女儿看洒水车刚经过的道路,在半空中弥漫的小水滴是无数迷你棱镜散射出虹影的碎影,小女儿伸手要去抓,妈妈呵斥着拍掉了她的手,当蓝色的铁皮洒水车开过银行、汽车维修店、三层高的市立图书馆、两家女装店、一家奶茶铺时,它往左转进东西向的十二街,消失在九街人们的视野里。
  奶茶铺里坐着两个穿校服的少女,理蘑菇头的女生每次吸奶茶时都要夸张地撅起嘴,她说:我以前也被洒水车喷到到,那水可凉了。她对面单眼皮的女生就说:真恶心。单眼皮还皱起了鼻子:你不知道那水多脏,都是地下道的水,垃圾、大便、死老鼠都烂在里面。蘑菇头说:骗人,我都是看他们从消防栓抽水的。单眼皮说:那是老早了,现在才不是这样,我三叔是环卫所的,我跟他出过车,到了路上撬开窨井盖,把一根皮管子插进去就抽水,咕噜咕噜……蘑菇头白了她一眼:你恶不恶心,人家在喝奶茶哎!单眼皮耸耸肩:我说的都是事实呀。她说着往奶茶的吸管吹气,奶茶就咕噜咕噜泛起泡沫,然后再一口气把奶茶带着褐麦芽和黑珍珠吸进嘴里,粉红色的嘴唇闭紧离开吸管腮帮子鼓起来,口腔里多余的奶茶从她嘴唇的小孔溢出来直滴到下巴尖,蘑菇头也皱了皱鼻子:真像屁眼。等单眼皮把满口的奶茶分三次吞下去,她看了看表,蘑菇头说:他说过来就一定会来的。
  她们旁边的一桌,坐着一个头发有点卷的青年,他一直盯着蘑菇头看,蘑菇头确实很胖,校服穿在她身上明显小了一号,把她背部的肉勒成了一条条鼓胀的豚鱼形,那些肉的表皮又分泌出汗水,把校服浸透了一大片,青年时不时往椅背上靠一下,确认自己的背脊还是干的,他又看手臂,手臂也是干的,奶茶铺没有空调,只有两架吊扇在扇着风,青年就坐在吊扇的下面,原本他不想坐这个位子,因为他看见头顶的吊扇除了转动以外,还有一定幅度地左右晃动,这种晃动让他怀疑吊扇随时会像直升机的螺旋桨一样掉下来,砸在桌子上,转动的叶片把他手上的奶茶切成两半,被切开的还有他的颅腔或者胸腔,那时候洒水车正好经过,扇形水面加深了这种想象的视觉效果,他因此哆嗦了一下,然后他就咳嗽了几声,用来掩饰这种哆嗦。他发现其他位子都坐了人,他甚至有点一杯奶茶站着喝的念头,但是那些喝奶茶的人到处晃动的目光让他打消了主意,喝奶茶的人们除了吃点心以外,好像在用目光搜寻一些能让他们开心交谈的事情,这样的话,一个很瘦又有点驼背站着喝奶茶的人就落入了他们的圈套。青年最终在那个位子坐了下来,他手上捧着柚子凉茶,是戴鸭舌帽的年轻女服务员调制的,她用长柄勺从罐头里舀出柚子汁,倒进塑料奶茶杯,然后淋上几滴蜂蜜,冲进冰水,一边冲一边不断地晃动杯子(一会儿顺时针一会儿逆时针,她很聪明地让液体在反向时互相更剧烈地撞击),然后送进包装机咔嚓一下密封,插上吸管,她的动作麻利极了,她对这间小作坊里所有的器皿、汁液、调料都一清二楚,不但清楚它们的位置,也清楚它们的物理属性,清楚它们之间如何搭配,青年看得眼花缭乱,以至于服务员递给他凉茶时他稍微愣了一下,这样短时间的思维空白让他有点心虚,他拿着柚子凉茶坐回座位,他确信他回过神来从女服务员手里接过凉茶时,女服务员对他笑了笑,他把凉茶贴到脸上,他的发烫的脑子对刚刚的一瞬间似乎也并没有明确的记忆了,那个女服务员,她的笑究竟是职业性的还是带着个人情绪的?如果是后者,那真是一件丢脸的事情,他不希望这种事情发生,让别人成为他的一面镜子,尤其是年龄相仿的女人,她还是个长得不错的女人。好在,他发现自从他坐下之后,上门买奶茶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女服务员应该很快就会忘记他这个客人吧,她现在就像一架智能机器人一样娴熟地做着所有工作,而且,她能记住顾客的所有要求——
  热的加抹茶加珍珠加一块钱胚芽的港式奶茶、冰的加珍珠不加抹茶加五角钱胚芽的蜜桃凉茶、冰的珍珠抹茶都不要但要五角麦芽和一块钱胚芽的英伦风情奶茶……
  她在亮着日光灯的三米见方的小房间里,在铺满了原浆、奶粉、果酱、糖罐、冰块、珍珠缸、抹茶缸、麦芽和胚芽的盒子、夹子、长柄勺、搅拌机、包装机、饮水机、塑料杯、格式吸管、一只水槽、一柄倒立的海绵拖把,她用来擦手的毛巾,收银台、工作牌、一顶被塑料钩子挂起的红色鸭舌帽、一支立式电扇之间,她简直就像跳舞一样,她和这些物体之间的关系处得如此融洽,仿佛她不是个人类,而是一支胸针或者一枚盖子,如果被放置在这堆东西的任何一个角落,都理所当然。
  虽然,她越忙碌他就越安心,调虎离山似的给了他一块喘息空地,但这片空地上还有一架能量充足的吊扇,有时候他会突然痛恨那些导演的想象力,制造出机械螳螂、旋转着发出嗖嗖声的回旋飞刀、直升机撞向一座大楼螺旋桨把玻璃幕墙砸成碎片后还有余力绞得人血肉横飞,他还听人说起过一个女人出了车祸,本来是不会死的,但是由于她是长头发,她的头发被车轮卷了进去连带着脑袋也被碾碎了,他又想到了路边破碎的麒麟瓜和瓜瓤,这实在是一个让他不安的位子,他很懊恼为什么有人会约他在奶茶店,幸好,他看到了那个蘑菇头女学生,看到了她已经湿透了后背,他很奇怪,仿佛蘑菇头对时刻勒紧她皮肉的湿淋淋的布料没有任何厌恶感,她还是很自在地和她的单眼皮同伴在聊着什么,她们的表情虽然因为聊的话题时刻变化,但是她们都很融洽地坐在椅子上,就像皮肉和汗水、布料融洽地摩擦,就像两件搭在椅背的校服——他可以称呼她们两个为:单眼皮校服、蘑菇头校服,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以此类推,还有一个年轻女服务员就真的能叫:熟练的盖子。
  青年在心里暗笑了一声,环顾四周,一个高谈阔论穿黑T恤的男人,充当他倾听者的穿细纱短袖后背印出白色胸罩带子的女人,他分别称他们为:黑方糖、白砂糖,一个扎蝴蝶结站在凳子上不安分的小女孩成为了弹跳球,她的母亲叫牵引线,一个边喝奶茶边听复读机背单词的年轻人成为了自动铅笔,三个低声交谈的穿白衬衫西装裤的男人分别叫:黑扣子、卷袖子、脱线口袋,当他把所有人命名完之后,他就想着给自己找个名字,比如:汗斑背心、旧皮带、粘脚的鞋垫,这些名字虽然妥帖地反应出了他的生活面貌,但是他觉得太过实在,他想了又想,突然决定叫自己吸管,他不确定这个称呼由来的根据(和目的),但是他似乎很喜欢这个名字,比前面几个多了一种通透轻盈的感觉,对,他想,我就叫吸管,并且和插在柚子凉茶里的淡绿色塑料吸管属于同一类,他这样想着,又吸了几口凉茶,淡绿色吸管帮他把冰凉的略带苦涩清香的饮料从塑料杯子里送到他有点溃疡的口腔中,这是多么默契的配合啊,两根吸管之间的配合。当他开始准备给吸管分类的时候,他遇到了麻烦,他发现自己完全不懂吸管的世界,他大致知道有不同颜色的吸管、不同形状的吸管、不同材质的吸管,再往细致里分,他就不清楚了。此时,他等的人终于来了,一个身材魁梧人中很长的阔脸男人,他的身板坐在奶茶铺的小餐桌边总给人桌子是倾斜的错觉,同时,他也给人一种安全感,比如吊扇如果砸下来会首先切割到他然后会被他看起来坚硬的骨骼卡住,那么,他可以被称为铁夹,铁夹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给他看:“喏,五月份的。”青年仔细看了上面的条目,每一条后面都对应金额,总计是两百七十一元六角,他佯装喝柚子凉茶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掌,里面的数字是2716,他把2-7-1-6逐字翻译成汉语——二七一六,然后确认了金额,在文件右下方的空白处签了名字,铁夹收起文件就匆匆走出了奶茶铺,他边走边拍打着屁股,好像要把尾随的热气拍掉。青年也跟着站起来,出门向左手转,街上烈日炎炎,洒过水的街道现在又尘土飞扬,他把最后一口凉茶喝完,拿着空杯子找一些屋檐和树荫躲进去。
  九街是南北向双行的,它一路穿过东西向的六街、十街、十二街、十八街,其中,九街和十二街的交叉口立着一尊不锈钢雕塑,从九街的南端看,它像一团凝聚的火焰,从十二街的东端或者西端看,它又像一株古树缠绕着藤蔓,最顶上的一撮火苗成了一只雀鸟,而从九街的北端看,火焰成了一张人脸,火焰的外轮廓是他的冲冠怒发,他正在呐喊,青年现在已经沿着九街穿过了十二街,站在九街的北端看雕塑,他想模仿一下这个据说是古代某个勇士的男人,但是他的嘴张不了这么大,事实上,是他不敢张这么大,九街是一条繁华的街,除了每天六班洒水车降温除尘外,还有潮水般的车流和人在这条街上短暂地经过,现在短暂地经过他身边的是三个手拉手的女人,都穿着时髦的夏季装,她们说笑着看了一眼这个站在五金店屋檐下的青年,眯着眼,半张嘴,穿米灰色汗衫和七分裤,脚上是褪色的黑球鞋,很多在体育场里把踢足球当回事的男学生都会穿这种廉价球鞋,黑布面,印着走样的某球队标志,鞋带很长,鞋底还有牛筋突刺,他们把白色的皮球踢得嘭嘭响,球从草皮稀疏的土操场上弹起或者撞在球门框上反弹,这种反弹和光从镜面反射是同样的原理,这种原理曾让这个青年着迷,他总是站在学校足球场外的塑胶跑道上,看那些被原理牵着走的人,他还想着足球和那些踢球的人之间有某种磁场反应,足球对有些人是异极像吸,对另一个人是同极相斥,人和人之间也像带着不同的磁极,而且随时变化,所以,一场小规模组织起来的足球赛在他眼里就是一场光学和电磁学最粗浅原理的交织运用,那些穿着黑球鞋的男学生还飞奔、大笑、自以为帅气地甩动头发让汗水飞出来,青年就站在远处嘲笑他们——以物理系本科生的身份,他这时候忘记了自己脚上也穿着黑球鞋,只是没有人给他上场的机会而已。
  三个穿夏季装的女人已经走过了五金店,青年的嘴在她们曾经投过来的目光里定格,然后转化成一个自然的哈欠,他还发出了一点啊哈的声音做配合,随后又有四个时髦的女人和两个骑电瓶车的男人嘻嘻哈哈过来,后面是几个女高中生,再后面是两个脸色沉重的银行职员,青年只得放弃站在街边呐喊的计划,他从五金店的屋檐走出来,钻进阔叶梧桐的树荫,绕过一个小喷水池,走进红色店面的连锁快餐店,从排队等候取餐的人和埋头进食的人之间挤过去,这么多人发出的热气都被一台挂壁空调的大嘴吸了进去,空调被挂得很高,不情愿地伸出短了一截的排水管,尴尬地吊在半空滴水,接水的是一只红色塑料桶。青年看见这一幕停下了脚步,他对了一下表,每隔三秒钟排水管就滴一滴水,一秒后水桶里就会卟咚一声,这成为了一个规律,他觉得由空调和水桶组建的这个系统完全可以称为一只“每三秒钟走一格的钟”,在这个钟里二十秒就是一分钟,当然,它的一秒等于普通钟的三秒,这里面有一个微妙的换算关系,他窃喜于这种关系目前只有他一个人掌握,就像一个启动与否完全听命于他个人的秘密汇率,之后,他的脑袋里又多出了一个问题,如果像普通的钟走一格都会发出咔哒一声的话,那么显然这个系统的钟面不应该是空调排水管(那只能算是内部的齿轮和弹簧)而是水桶里发出卟咚声的水面,他不清楚那个水滴自由落体占用的一秒是否会影响自己的计算,他又在心里换算了一遍,比如取第一滴水从管口渗出为时间原点0,它滴落到桶里是第一秒,然后第二滴水在三秒的时刻渗出,滴到桶里是第四秒,所以两声卟咚之间还是相隔三秒,这个结果让他惊喜,自己的直觉和理性的演算之间完成了一次合作,创造出了一台质量合格的“水面钟”,并且,三个水面秒等于一个普通秒,他默念着这些名词从快餐店的长廊快步穿过,他在人群中看见一个曾经见过面的女人,他没有和她打招呼,那些浮动如灰尘的人们——他微闭着眼睛在心里默念这样一句话,然后走出后门,穿过对面写字楼的底层,就到了商厦。
  他按计划来到商厦二楼,那里高大的铁柜里堆满了婴儿用品,奶嘴、奶瓶、尿片、无菌纸巾、小袜子、小枕头、小毛毯、绿色玩具、带顶棚的摇篮、宝宝乐靠垫、体温计、标着剂量刻度的药嘴、塑料药罐、适合爬行的卡通泡沫地板、能遮住整张脸的蝴蝶大墨镜、彩色糖果形发卡、辨别颜色的教科书、成堆的各个品牌的补钙补锌均衡维他命奶粉、会唱歌的婴儿车、智力开发碟片(多是一些古典音乐和诗朗诵),这一切还只是二楼靠墙的一列柜子,青年把手上的空凉茶杯扔进垃圾桶,把淡绿色吸管藏进自己的裤兜,然后从另一个裤兜挖出一本小簿子,一支圆珠笔,左右张望确定没人,开始记录这些货物的价格——
  乐多体温计(国),12元,康洁体温计(国),28元,康洁母子两用体温计(国),35元,孩儿氏体温计(英),69元,孩儿氏母子两用体温计(英),102元,孩儿氏电子体温计(英),188元,孩儿氏遥感报警体温计(英)663元,雏菊糖果味体温计(日),22元,雏菊薄荷味体温计(日),22元,雏菊巧克力味体温计(日),22元,……
  单是体温计,他就记了四页,有几次导购员走过来的时候他要尽快把簿子卷起来藏好,然后拿起一副尿片捏捏看看,他甚至在没人时试过一支雏菊巧克力味体温计,那是一支塑料包装壳破开的体温计,他含在嘴里,果然在舌根有一丝甜味,但并不像巧克力,没有那种厚重和粘稠的口感,体温计的甜味太稀薄了,他想这是在欺负婴儿年纪小不会说话,他们含着巧克力味体温计却没有得到和预想一致的回报,他们也无法出说来,他们会攥紧拳头咿呀哭喊,但是大人却认为这是他们不听话,忽略了倾听和帮助他们反而埋怨恐吓:再不乖就没收玩具!婴儿只能向这个不讲理的世界屈服,他们羸弱的白色肉体里裹着无奈和委屈,这是童年不幸的根源。他把体温计从嘴里拔出来,水银线停在37.7,他把体温计放进那个破损的塑料壳里,看它的反面,那里用中文和日文写着使用方法,体温计被插进一个婴儿剪影的肛门,而且在另一幅婴儿口含体温计的画像上打了个叉,也就是说,这是一支只能测肛温的体温计,但是测肛温的体温计为什么要做成巧克力味呢?
  青年听见咕噜噜的声音,一个妇女推着运货车走过来,上面堆满了2000g大包的婴儿爽身粉,也是日本雏菊公司的,标明了榛子味,包装袋上还印着几粒闪烁褐色光芒的榛果,这让他想到里面的爽身粉也是褐色的,婴儿身体搽了褐色爽身粉就像洒了巧克力粉的白色蛋糕,圆滚滚的蛋糕,那个忙碌的妇女面对的那列货柜上,还有婴儿专用的各式洗衣粉、洗衣液、肥皂、沐浴乳、清洁液、润肤霜、驱蚊水、益智熏香……妇女找了个空档把爽身粉一包包扔进去,就像建筑工人在丢水泥包,全部丢完后,妇女从蓝色工装的口袋里掏出半只苹果,在发红的果肉上咬了一大口,然后把剩下的苹果塞进袋子,推着车走了。青年掏出本子继续抄录价格,他现在绷紧的神经稍稍有点放松了,这家商厦里不止他一个人在口袋里藏着秘密。
  青年现在开始抄体温计边上的塑料药罐,这些药罐有些被做成兔子的外形,有的是圣诞老人外形,有的是个机器猫,颜料上色无一例外的滑稽可爱,当他抄到第四种药罐的时候,他看见标签上写着“该儿氏”,这三个字让他的笔停下来,他觉得这应该是一块写错的标签,应该还是英国儿童用品公司“孩儿氏”(Health),品牌后面的国籍也标着(英),从价格上来说也是孩儿氏的高端价位,但是他显然还在犹豫,介绍这份工作给他的朋友说过:这份工作没有压力、不用熬夜、每周双休、薪水稳定,唯一一条规矩就是仔细,千万不能弄错一个字一个小数点。这个自称吸管的青年此刻考虑着究竟是按照标签记录“该儿氏”还是依照自己的推理记录“孩儿氏”,而且,这一款“该儿氏婴童磨砂药罐”的位置上没有对应的货物,但是,就算有货物又能怎么样?他的工作是记录标签上的商品名称、产地、规格和价格,这是老板和他一字一句说好的,是标签上的,和货架上的商品无关,他告诫自己千万不能用一种惯性的思维去替老板做决定,这样的结果就是自作聪明。他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在簿子上记了“该儿氏”,然后在空白处注明了自己的一些推理,当他把这一列货柜都抄录完了以后,脑子里仿佛被塞进了满满当当的货物,这是他每次抄录后的相同感觉,甚至此刻你一拍他后背,一张“香草活性炭填充六凹槽尿片”就从他的嘴里吐了出来。他把簿子和笔塞进口袋,看了看这一列货柜,确信没有遗漏,这才离开。按照计划,这个星期他就能把婴儿用品全部抄录完,然后输入电脑用软件做一份清楚的报表,电邮给老板。
  现在,他拥有了自己的时间,他在商厦的二楼闲逛,看那些推着购物车的人们,相对来说老年人的表情比较严肃,对这个环境抱有警惕,而年轻人就很放松,情侣之间手拉手的随处可见,他们在货柜间行走也像在露天逛街,时不时说笑,有一个女孩吸引了他的目光,她长得很自然,不戴眼镜,尖下巴,穿玫红弹力背心和白色褶裙,扎着马尾,她一个人站在一列台灯货柜前,拿起台灯一盏盏试,货柜的铁杆上固定着接线板,只要把台灯的插头插进去,灯泡就会发光,她试了一盏伞形罩桶的白炽灯,一盏造型复古的荷叶托盘台灯,一盏鲤鱼嘴衔着灯泡的台灯,总体来说,她偏爱复杂具象的台灯,不喜欢那些做工简洁抽象的台灯,这和她穿的藏青缎面绣白猫平底鞋吻合,这样的女孩子,普遍喜欢读中国古典名著,喜欢十字绣,会烹饪,孝顺居家,或许还学过几年琵琶古筝之类,总之这是一类渐渐稀少的女孩,她站在那里就有一种安静的气氛,不断亮起的灯光映在她白皙的脸上,一会儿明黄,一会儿月白,一会儿又是奇异的石榴红或者粉紫,青年就站在斜对面的水壶货柜,他现在走过去,到了女孩旁边,他也开始挑选台灯,同时他在心里猜测着那个女孩子最终会选择哪一盏,他心不在焉地翻着一盏盏有罩子没罩子圆灯泡长灯管的台灯,满满两排的台灯就像结在货柜上的果实,他还看见女孩纤细的右手腕上缠了一条加持绳,女孩右边的锁骨有一粒红痣,女孩褶裙上有一块茶色的淡淡的渍,似乎是咖啡或者菜肴汤汁留下的,显然是洗不干净了,他在心中暗暗替这一条白色褶裙惋惜,多白的面料啊,多细密的线脚啊,多么让人舒心熨帖的褶皱啊,那些褶子的排列疏密有致,皱起的幅度恰好显示了平面的活泼变化又不至于喧宾夺主,他回忆起在婴儿货柜那里有一种法国产的百洁灵去污剂,能洗去任何污渍而不破坏衣服的纤维和母婴的皮肤,他甚至想找一个话题和女孩交谈,然后很自然地把百洁灵推荐给她,他甚至能洋洋洒洒地说出:百洁灵,法国蒂诺卫生公司生产,300ml的售价20元,600ml的售价38元,1000ml的售价45元,如有有会员卡的话可以打八五折,蒂诺公司还生产过洁厕液、消毒水、杀虫剂、牙膏、面膜、啫喱、感冒药、香皂,这个品牌在一楼还有橡胶轮胎、双人床、安全套、自行车垫、带反光条纹的工作装、身份证塑料套、雨靴,三楼的用餐区还有一间蒂诺开的法式餐厅,那里有……想到这里他停住了,他并没有进去过那间餐厅,所以估计到时候他只能说出诸如红酒、鹅肝酱、煎鸡蛋之类的寥寥数语,这和前面精确的名词一对比就出现了反差,是的,前面的所有名词他都能报出规格和价格,以及它们被安置在哪一个楼层哪一列货柜的哪一格,他自信就连商厦经理都没他熟悉这里的货物,但是,对法式餐厅的语焉不详最终会暴露他的身份,他暗自庆幸演练了一遍避免了出丑。他打消了和女孩交谈的想法,扩音喇叭里开始提醒顾客打烊的时间快到了,女孩最终选了一盏纯白翻盖式台灯,欧式简约造型,然后向收银台走去,青年觉得他之前对女孩的推测可笑之极,他沮丧地把手上的一盏台灯放回货柜,然后他想找点有趣的事情让自己心情好一点,他走到家电区,找了几件促销试用的玩意儿,一架转起来嗡嗡响的打蛋机,一台放干冰就能吹出冷风的空调扇,一口怎么烧都不会焦的平底锅,他还喝了免费的香草咖啡,吃了用平底锅煎的一颗鸡蛋,他突然想到靠这些免费的食物自己就能解决晚饭,于是他试用了三次平底锅,剪了两片小牛肉和一颗鸡蛋,试吃了一次荞麦面包,一次葡萄干松糕,还参加了一次促销小姐问答活动,答对了某品牌200ml盒装酸奶的价格,领取了作为奖品的一罐酸奶,他打算以后不定期来这里答题,他还想着要不要叫上自己的女朋友。
  商厦里响起了保罗·赛内维尔的钢琴曲秋日私语,音乐像季风一样把人群整理成候鸟集体迁往收银台,这种先舒缓后急促的旋律确实是暗示别人应该离场的最佳选择,青年也空着双手跟着人群往收银台方向走,他看着收银台长长的人龙以及间隔着堆满货物的银灰色购物车,几个别有用心企图插队的人,母亲发现落下了什么让孩子先占着位子自己再去补缺,中央空调在一阵隆隆尾声之后下班了,热气在这个空间里扩散淤积,人们不停用手扇风擦汗,空着双手的青年心里有点舒坦,他幻想着自己成了一颗水泡,浮在流动的打烊音乐之上,不是自己的脚在走,而是音乐这条肥皂水把自己像冲果皮或者塑料瓶子一样冲了出去。青年来到自动扶梯的入口,最后看了一眼收银台,一对中年夫妻正和收银小姐起了争执,那个烫发妇女四十多岁,挂金手链,穿一袭红底团花蝙蝠衫,不停翻着几份火腿指指点点,她的丈夫站在她身后偶尔帮一下腔,有时也打下圆场,妇女此时就会迅速剜一眼丈夫,描着墨蓝眼线眼皮凹进的眼睛,又薄又脆的眼皮上盖着厚厚的粉影,她的眼光反而不怎么明亮,焦躁居多,说话也不见得多有气势,仿佛未经组织的零落枪弹,这时候后面等待的顾客开始抱怨,丈夫也规劝着妻子,妇女最后作出一副忍气吞声的样子把火腿扔进了袋子,然后从皮夹抽出一张卡丢给收银小姐,结完帐出来她一路走一路念叨,丈夫跟在她身后成为了一只听筒,妇女走过青年身边毛发脱落一样留下“……明明对不拢,她肯定理亏,你……”半句话,青年看着她站上扶梯的背影,肥大松垮的臀肉裹在一条褪色的浅蓝牛仔裤里,她的腿倒是不粗,到了小腿和脚踝那一截就很正常了,青年知道这是减肥失败的普遍例子,上身瘦了下身依然横向膨胀,这种细颈花瓶的身形把女人曾经臃肿的体态以及为此的焦虑辛劳和最后尴尬的残局和盘告诉给每一个把目光投注在她身体上的人,一幅主题为“赘肉人体和失重人生”或者“脂肪饱和的婚姻”或者“青春曾经来过”的招贴画,一部聒噪的电动扬声机,所以扬声机和听筒组成了一户家庭,他们的子女应该是拨号盘、电话线之类,他们还有一个叫卫生湿巾的阿姨,除了做家务还要抹去一些碎语和口角,青年替这样的家庭感到沉闷和悲哀,也庆幸自己尚未成家,在父母三番四次地催促下。
  黄昏的初夏,水泥马路反刍似的吐出一团团热气,一辆洒水车从九街和十二街交叉口的不锈钢雕塑旁唱着新年好驶过,扇形水面喷在雕塑上有闷热的噗噗声,青年往边上靠了靠,躲开溅起的水花,湿淋淋的路面蒸出漂白粉味,他觉得这应该是自来水,下水道的水无论如何不会这么白,而且应该有骚臭味,他沿着九街的西侧走回家,他的家就住在九街和十街的交叉口再往南五百米,那里有一个农贸菜场,菜场背后两排等待拆迁的老房子,屋主们已经拿到了赔偿金,他们的儿女就拿着赔偿金去市区边缘购置了新房,零星空出的老房子就以低廉的价格出租了。青年走到奶茶铺的时候看了一眼,那个被他称为盖子的女服务员不见了,换了一个满脸雀斑的男人,细瘦的胳膊,正在给两个女学生做可丽饼,一个女学生说:多加点芒果,还有黄桃,……,我不要片片,要一块块的,……,给我草莓沙拉,你把那两颗草莓拿掉好了,给我加沙拉就行……,旁边的一个安静地站着,一直低头看自己的指甲,她的指甲上绘着白色和粉色的点组成的细藤蔓,还贴了亮钻,旁边活泼的女生对她说:你吃什么奶茶?我吃加麦芽的英伦午餐红茶,你吃什么?我请你。旁边的心不在焉地说:随便,不加珍珠就行。那个男服务员的动作也一样的训练有素,青年从他忙碌的台子前走过,洒水车留下的痕迹已经快干了,空气里弥漫着炸带鱼和炒菜的味道,几个打赤膊的男人正从一辆货车上卸麒麟瓜,一个工装明显肥大的男青年挥着西瓜刀叫喊:海南麒麟瓜,包熟包甜,先尝后买,不甜不要钱……他身边两只泡沫箱上陈列着小小的七八片西瓜,后面是用保鲜膜包裹好的半只、四分之一只西瓜,再往前走就到了卤鸭店,卤鸭店的空调排水管通过屋檐的铁环接出来一直垂到地上,里面的水就像小便一样时刻不断地流到阴沟里,青年就是在正要过马路时遇见同学的,他等那盏红灯倒计时八七六五四三二一跳绿他就走过去了,这时有人叫他,他回头看见一个穿白衬衫西装裤的青年,右手拎着一只黑皮包,左胸表袋夹着一枚名牌,头发油油的发光,他认出这是他大学同学,他挥挥手和他打了个招呼,同学问他:最近忙什么呐?他说在商厦工作,同学问他有没有买电脑的需要,或者身边的人,他在数码城卖电脑和配件,他摇摇头:我的电脑就用来上网和打字,不玩游戏。同学说:老兄,这不是玩不玩游戏的问题,这是生活品质的问题,现在都流行双核了,几百块钱弄一个,很划算,速度提升一倍以上。青年噢了一声,同学说:你不会还在用大二时买的那台吧?好换了,我给你进货价。青年摆摆手,找了些推脱的话,诸如不想折腾、到时候再说吧、现在也没什么钱等,同学说:我们班的好像都没混出什么名堂啊,读研究生的那几个今年毕业撞上金融危机,读得又是和物理沾边的专业,唉,很难找工作的。青年点点头表示附和,同学问:有女朋友了没?他说有了,同学问:什么时候结婚啊?他说还早,等买了房子再说。这时候一辆班车开过来,同学说他要走了,他塞给青年一张名片:什么时候我们物理系的聚聚,大家三年没见了,要多联系,都是人脉资源啊。青年说好的好的。班车像个邮包一样寄走了,青年翻看同学的名片,正面印着“脉冲数码省级代理 销售员XXX”,背面是数码城在二维平面地图上的具体地址,以及一个鲜红的坐标点——(2幢6层,B-177)。
  青年把名片塞进安置簿子的裤兜,穿过交叉口来到九街的南段,走过一家自行车修理铺、一家快餐店、一家美发厅、一座公用电话亭、一座超市,来到农贸菜场,他从菜场边上的斜弄走进去,那里有一扇老旧的石砌拱门,门柱上贴着褪色的对联,“锦绣山”、“晖”、“神州吐纳”、“祥瑞”……连不成句子,拱门后面架着巨大的黄色雨棚,雨棚下停着十几辆自行车和电瓶车,雨棚后面就是邮政宿舍的传达室,传达室现在空无一人,只有日光灯亮着,从传达室到住宅区有一条两侧种满槐树的小路,现在天色已经暗了,一些人家亮起了灯,窗帘被灯光照得像一小格剪贴画,有水印石榴花的,有爬满英文字母的,有纯蓝色丝绒的,有白纱的,青年边走边踢着槐树落下的花絮,快到家的时候,他摸出塑料吸管,含在嘴里吸气吐气,淡绿色的吸管发出嗖呜嗖呜的流窜的风的声音,几只野猫好奇地盯着他,青年走进公寓楼,开了楼梯间的大铁门,爬上四楼,开了402的防盗门,开了木门,安静的房间里一股油烟味,他原本开着窗是为了透气,现在薄雾般的油烟在对楼的逆光照射下浮现一缕缕幽蓝,油烟已经冷了,里面有冷了的芹菜、笋干、腊肉的味道,他含着吸管吸气,那些油烟就被他吸进嘴里,吸进气管,呛得他差点咳嗽,这些油烟就像一场骗局,幸亏他控制得也很好,并没有出太多丑,他只是配合油烟玩了一个小游戏,他关上客厅的窗,打开排气扇,现在他要请这些油烟出去了,他推开卧室的门,房间里没有油烟味,这几天突然蹿热的天气让他烦躁,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和房东说装一个空调,他打开电脑,拍了拍变色的显示器,然后把簿子拿出来,把笔插在笔筒,把同学的名片随手放在电脑边,显示器的颜色依然偏黄,他又拍了几下,终于恢复正常,一些灰尘被他拍起来,没有风的房间里灰尘爬得很慢,他想洗个澡,然后用一块湿毛巾擦一下显示器、机箱和电脑桌,摸着油腻腻的脖子他走到卫生间,水还是没来,据说几公里外一处水管爆裂,他看到过那张告示,那是早上出门的事情,上面说修好的时间他算了算应该就是现在的钟点,他脱了上衣,坐到电脑桌前,拿起一本杂志给自己扇风,顺便翻翻杂志,这是她女朋友每周都要买的时尚画报之类的杂志,上面有彩妆术、时尚风、补水果盘DIY、夏日卷发指南、格子衬衫和波西米亚长裙色系配搭、为什么海鲜和鲜奶不能一起吃、青岛啤酒节七五折三日游、梧桐河——城市腹地的绿荫尊邸、嘘~我不是性冷淡、瑜伽族必备十二款精油熏香、十六街炭烤生蚝大盘点、清凉心扉的冰岛电影、黄瓜面膜未必人人适合……他无聊地翻来翻去,最后翻到底页,厚实的铜版纸上“潮人玩深沉”专栏出现了一个叫埃舍尔的荷兰画家,作者简介里一幅木刻自画像,脸条狭长,傲慢的双眼像鸡蛋落在眉毛虬髯的草垛上,下面的履历、成就、影响等介绍排版得又密又长,他就直接看了埃舍尔的作品,一幅黑白素描的《手画手》,画面上一张铅画纸(四角被固定),纸上有一只左手和一只右手,左手从袖口的小臂处开始,小臂以白描的平面线条被简单画在纸上,渐渐到手腕、手掌、手指,这只左手变得立体起来,加上了阴影、纹理、毛孔,手指捏着画笔,画笔底下是右手的小臂——简单、平面、线条,然后延伸出去,到了右手的手腕、手掌、手指逐渐就细腻立体起来,栩栩如生的右手手指也捏着画笔,画笔底下恰好是左手的小臂起始,所以,在这张铅画纸上,右手画出了左手,左手又画出了右手,成为一个互相创造彼此的循环结构,青年觉得这幅画有点奇妙的意思,就仔细看了介绍:“埃舍尔版画中最著名的代表作,……,20世纪颠覆传统思想的第一个矛头直指创造论,埃舍尔也通过他的版画表达了他的怀疑……,画面里没有答案。”青年看了一遍并没有收获什么,他认为这幅画说的是“鸡生蛋、蛋生鸡”的问题,这个问题从数学的角度来说,完全是偷换概念,把生物进化过程这一条平滑曲线替换成了锯齿状的折线,那个问题拷问的就是某一个拐点两端的线段,如果以时间为X轴的话,那么拐点左边是鸡还是蛋?问题是根本就没有拐点,它和物理学中热的连续传导、生物学中人的逐渐饥饿、绘画中色彩的渐变是同一个道理,青年为自己心里的这一番理论激动起来,他随意想想就交叉联系起了多门学科,对这种论调进行了充足地驳斥,如果说埃舍尔的思想就这点境界的话,自己也应该有成就某种事业的潜力,或许,自己缺少的仅仅是一门例如埃舍尔的绘画之类的手艺。青年的电脑终于启动完了,桌面上是一片绿草地,他打开工作文件夹,点击抄录,然后在一堆以时间命名的文件夹里找到2009-05-18,在里面新建了一个文档,但是他现在却没有马上工作的心情,他总觉得似乎少了什么,他在一个思维的空隙又一次想到了近期房子的状况,排除掉自来水、空调、一台新电脑的话,他还是缺少了什么,但是他想不出来,这时候房间外突然哗啦啦炸响起来,他扔下杂志,拿起脸盆毛巾边走边脱了七分裤和内裤,赤身裸体走到卫生间,趴在水龙头边接了口水,漱口,吐掉,刚来的自来水带着温热的铜腥味,等淌了一阵后就成了漂白粉味,凉快的水花溅湿了他一脸,他用脸盆盛了水往身上冲,对,他想到,这个房子还缺一个热水器,幸好冬天已经过去了,他决定要在今年冬天到来之前安装一个热水器,用管道天然气的那种,他已经在网上查询过,这种热水器价格便宜,安全而且损耗低,到时候他要把这一套理论条理清楚地分析给房东听,让他拿出全部或者部分费用,青年觉得这是个好兆头,自己看到了自己的潜力、找到了生活中唯一的缺漏、水也在这时候恰好来了,这些事情凑在一起就成了一个暗示,至于暗示着什么他现在还没有细想,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去胡乱猜测暗示之后的事情,他有过这样的经验,琢磨那些暗示或者向别人说出它们,之后的日子就依然平平常常,而,如果把暗示藏在心里,做出一副静默且虔诚地等待暗示之后的预兆发生的样子,往往就会在生活中出现惊喜,比如赶上一趟很空的公交车——那辆车在平时简直是沙丁鱼罐头,比如可乐瓶盖有奖,比如老板在电话里夸赞了他的工作。青年的卫生间有一面窄条的镜子,他看见镜子里自己发育得并不良好的身体,几乎没有胸肌,乳头像两枚内嵌的扣子,小腹平坦,手臂只有普通成年人三分之一粗细,但是他觉得这算得了什么呢?他的脑子能轻易理解大师的构想,他只是缺少一门手艺,对,他告诉自己要去找一门手艺学学。
  青年洗完澡走到房间刚换上短裤就接到了女朋友的电话。
  “水来了吗?”
  “来了。”
  “洗衣粉买了吗?”
  “啊,忘了。”
  “昨天跟你说了两遍,今天出门又和你说了一遍,你自己嗯嗯嗯答应得好好的,怎么又忘了?”
  “……”
  “你不是去商厦了吗?看见洗衣粉也会忘?”
  “……”
  “本来,水来了刚好可以洗衣服,现在又要堆着了,天这么热,脏衣服多臭啊。”
  “我现在下去买,小店也有的。”
  “小店的是假的,我告诉过你在商厦买的啊。”
  “现在商厦关门了……”
  “是啊!”
  “这样吧,我去24小时便利店看看,那里应该是正宗的,不会假的。”
  “那里贵啊。”
  “就贵几毛钱,计较什么?”
  “不是在跟你计较钱,我说的是你,你总是这样的,说好的事情转眼就忘了,你说我怎么能放心叫你做事情呢?每天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东西,你真是……”
  “……”
  “答应的事情就要去做,怕忘记就记下来,你不是有本小簿子吗?一条条记下来,每天要做的事情,你还是理科生,你的脑子里到底装着什么呀!”
  “……”
  “在跟你说话呢!每次和你讲道理就闷声不响,你好歹表个态啊,已经不止一次这样了,说了忘,还要强词夺理,扯开去,我不是计较几毛钱,我说的是你身上的问题。”
  “噢,那我明天去商厦买吧,我记在簿子上,明天一定买。”
  “我食堂吃了饭回来,要不要给你带?”
  “不用了。”
  “你吃了?吃了什么呀?”
  “我在商厦吃的,吃了一些免费试尝的,牛排、煎蛋、面包,我还答对题赢了一盒酸奶,给你留着,下次要不要带你一起去,那里还有现榨的果汁,也是免费的,我们两个一人去领一杯,不会被发现的……”
  “不说了,丢脸。”
  女朋友挂了电话,留给青年一串郁闷的嘟嘟嘟嘟,青年把手机往床上一扔,四周无声的空气慢慢凝结成一团,他很想在这一团什么里抠出一个洞,让新的空气流进来,他尤其反感女朋友用“丢脸”作结尾,如果在超市吃免费试尝的食物算丢脸的话,那每天买削价的水果算不算丢脸?每次在食堂要厨师多加点菜量算不算丢脸?每次还捞铝锅里沉底的紫菜和蛋花,虽然那是免费汤,但别人就打一勺走人,她不仅捞那些料,还要把汤沥干,光是这些料就能当一份新菜,当时她带他去单位食堂吃饭,他说这样的行为别人看了不好,女朋友说:都是交了餐费的,他们已经赚了大头,就不允许我少捞点?女朋友说着就呼噜呼噜开始吃拌了汤的饭,简直像只吸尘器。
  青年觉得刚才自己的话明显落空了,他们之间的交谈看着像那么回事儿,事实上并不是那么回事——现在回想起来,就像凹透镜呈的虚像,对,看起来有个东西,事实上只是错觉,而且是互相错开的错觉。回忆让青年更加恼火,这团火还只能闷在肚子里,他想找个喷发的口子都找不到,凝结的空气在酱紫色的夜光下成了一条海绵隧道,吸纳一切光线和声音的柔软的海绵隧道,青年在隧道里有点闷,他又拿起杂志扇风,杂志封面上一位模特儿妆容精致的大脸盘,金发、腮红、黛眉、唇彩、粉红吊带、蓝钻项链、银色的Logo、杂色拼贴的字母在扇动过程中成为一条条喷溅的火苗,青年索性把杂志扔到床上,捡起来再狠狠扔了它一下,然后用毛巾擦了一下身体,带上钥匙下楼。
  黄昏最热的那一段已经过去了,夜晚确实凉爽了起来,槐树飘出很淡很粉的清香,弄堂拐角还吹来一两阵夜风,青年感到自己不再汗腻腻,这种干爽的感觉让他脚步轻快,七点刚过,菜市场已经散了,一些小贩、学生、年轻人开始在水泥台子上铺开塑料纸,上面摆满了各类日用品,亮起一盏盏白炽灯,挂上各家自己起的店名,青年在这些夜市摊位里找到了一家卖电扇的“海发家电”,挑了一台立式摇头鸿运扇,淡蓝色,扇盘直径40cm,线条圆润敦实,看起来风险很小,他交了钱拎起来,很轻便,他拎着电扇时经过几个卖洗衣粉的摊位,心里又孳出了恨恨的情绪,但是转念想到女朋友跟着自己住在没有空调和热水器的出租房里,而且还迁就他惧怕电风扇的念头不再吵嚷着要电扇,他的心就又软了,他走进超市,挑了一包洗衣粉,准备回家自己把衣服洗了,这中间他还看到了某品牌洗发水,含芦荟原汁精华,柔顺、保湿、修理发根、滋养毛囊,琥珀色的瓶身做成女人腰肢的流线型,500ml标价42元,这是她女朋友很想要却一直舍不得买的,青年对比了一下商厦的价格,贵了8元,他最后还是决定不买,他做过为了讨女朋友欢心结果却招来训斥的事情,他觉得对女朋友的补偿限于一包要用的洗衣粉和洗一次衣服,足够了,加上一瓶价格昂贵又不一定讨好的洗发水,反而提高了风险,青年满意于自己的结论,他回到家,把电风扇插上,站在前面吹风,然后剪开洗衣粉,把一脚盆衣服一件件洗了。
  女朋友回来的时候,青年刚洗了三件汗衫,他手上正在搓女朋友的内裤,女朋友笼罩在脸上的黑云被吹走了一些,她还是给他带了饭,他就坐在客厅的小桌子吃,一个荷包蛋一只鸭腿,一碗白饭上面盖着包心菜和南瓜,淋了卤汁,他说:我看见了某品牌洗发水,但是钱没带够。女朋友说:你想着我就好,反正那个太贵。他就继续吃饭,女朋友继续在卫生间洗衣服,偶尔走出来用沾满肥皂沫的手指点一下他的脸颊,他说:我买了电扇。女朋友噢了一声,他说:我在想装个热水器,冬天就不用热得快烧水了,太冷。女朋友说:你现在想冬天的事干什么?夏天还没过去呢,而且,最热的还没来呢。他说:你想装空调?她说:总要装的,你找个时间和房东说说,这里没空调怎么过夏天啊?这种老房子又没隔热板,朝向又不好,窗子开在东面。他继续吃饭,扒一口饭,然后把鸭腿上的肉一丝丝啃下来。
  “唉,你听到没有?”
  “嗯。”
  “别又忘了,趁这两天还凉快,赶紧找房东把这个事情定下来,过几天,热死你。”
  “噢,要他出钱不一定肯。”
  “那就商量怎么样分摊,多少他都要出一点的,我们是租他的房子,要么,我们自己出钱装,然后搬家带走。”
  “麻烦,以后搬家还拖一个空调。”
  “是啊,我也知道麻烦啊,所以要你和房东去谈啊,那空调还有个外面的机箱,我们到时候肯定要叫车了,越住东西越多,空调、热水器……”
  “电视、冰箱、洗衣机、微波炉、消毒柜、音箱、煤气灶、席梦思、电磁炉、咖啡机……”
  “别说那些有的没的,空调总是要有的。”
  “看房东吧。”
  “……”
  “要是他不肯出钱呢?一分都不肯出呢?”
  “那就换房子。”
  “交了半年房租,才住了两个月,他不会退钱的。”
  “谁让你当初租这里的?旁边月桂花园一个月就多了两百块,空调热水器什么都有,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签合同的时候也不告诉我。”
  “我怕烦。”
  “烦?我烦到你了?”
  “……”
  “你说话啊,别每次都不说话,弄得自己很委屈,弄得都是别人理亏。”
  “我在吃饭。”
  “怎么有你这样的人的!”
  女朋友搓完衣服,用清水过了几遍,然后用晾衣杆把一件件衣服晾到客厅靠窗的一条铁杆上,这些衣服在客厅摆动,往下滴水,她又抱怨了几句没阳台,青年此时正在收拾吃完的餐盒,把他们归拢扔进垃圾桶,他装出忙碌的样子以便没听到女朋友的话,他低着头看见女朋友走过去的白皙的双腿,它们苗条匀称,没有一丝赘肉,他用冷水漱了口,躺到床上,电风扇吹来的风缓缓爬过肚皮,他伸了伸腿,他说:你弄完了没?女朋友没理他,他就自己翻今天抄录的价格,看见这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数字,商厦货柜又一列列浮现在他眼前,货柜组成了迷宫,迷宫的墙壁上结满了货物,那是不分季节长势旺盛的作物,它们汲取各种化学元素作为养分,形成一个物品的大花园,推着购物车的人们米粒一样在花卉上飞来飞去,嗡嗡嗡伸出细长的手,那些浮动如灰尘的人们——青年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女朋友甩着双手进来了,她看见杂志被扔在床上,就去捡起来放在写字台,青年说:我准备擦一下写字台和电脑,都是灰。女朋友还是没说话,站在电风扇前吹风,青年说:你看那本杂志了吗?青年说:我看见里面一个叫埃舍尔的画家,画了两只手,你理解那是什么意思吗?女朋友拎了电热水壶出去灌水,然后进来插上电,坐在床沿,青年说:你心里火气这么旺,怎么吹都热。她终于说话了:跟你在一起,能不火?青年又沉默了。
  “有时候一个人嘴巴里叽里咕噜不知道在念什么东西,和你正经讲话么又不说话,你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
  “说话呀!”
  “说什么?”
  “说你的想法啊,我都把想法说出来,你怎么就不说出来呢?人是要交流的啊。”
  “我刚才说了你又没回答我。”
  “你说什么了?”
  “埃舍尔的画呀,你知不知道他画那两只手是什么意思?我一猜就猜到了。”
  “……”
  “你看,现在是你不说话了。”
  “我不想和你说这些。”
  “那你想说什么?你总是要别人按照你的话题来说,为什么?”
  “我说的是实际问题啊。”
  “那做爱也是实际问题啊,我们在一起两年多了,你不想提这个事情,我不就一直没说?我有没有天天抱怨不能跟你做爱,不能插进你的阴道里?”
  “我不是不想啊……”
  “我知道啊,上网也查了啊,阴道口狭窄啊,我催你去医院做扩张手术了吗?我说要买凡士林强来吗?我都是顺着你的意思的啊,两个人在一起,总是要互相顺对方的意思呀,为什么要挑刺呢?为什么一定要辩来辩去呢?”
  青年恼火地坐起来,身上热腾腾的,女朋友也像没了主意,一边吹电扇一边还用手扇风,水烧好了,她泡了一杯速溶咖啡,自己喝了几口,递给青年,青年接过来喝了几口,说今天路上碰到了同学,还给女朋友看了名片,女朋友说:电脑换什么呀,好好的。青年说:是啊,好好的。青年把女朋友拉了躺下来,青年说:我明天一定会记住找房东的,我也热啊。女朋友说:你有没有想过换工作?青年问:什么工作?你给我?女朋友说:我舅舅在潮水监测中心,他说最近领导想招一个测量员,监测潮水。
  “潮水有什么好监测的?”
  “水位、水质什么的吧,这里不是每年都有观潮吗?这些数据到时候就用来安排观潮的位置,在哪里拉警戒线之类,他问起你,我说你是物理系的,他说专业也算对口。”
  “不去,物理系才不研究潮水。”
  “那你现在不是在研究洗发水、肥皂、尿布之类的?”
  “那不一样,我只是抄录它们的价格,我并没有在真正研究它们,关心它们。”
  “潮水你也只要抄录水位之类就可以了啊,谁要你关心它们啊,而且,你现在的工作又不是合同工,一个月千把块钱,还没我多,那里至少是合同工,有编制,交五金,一个月两千多,还不算季度奖年终奖,还有福利,比你现在的地方好多了。”
  “噢。”
  “噢什么?”
  “我再想想。”
  “想那么多干嘛?你这个人总是在脑子里想,想,想,要行动的,这个名额就算你要也不一定轮得到,要尽快让我舅舅去活动一下。”
  “那我不要了。”
  “为什么?”
  “烦。”
  “又不用你去活动,你烦什么?”
  “心里烦。”
  “烦什么?”
  “说不清楚。”
  青年躺在女朋友身边,他们两个都平躺着,风吹过他们就像吹过山岗,他们互相没有说话,女朋友在抠自己右手拇指一小块翘起的指甲,青年在拍自己的肚子,他突然说:我有时候分不清人和物品。女朋友嗯了一声,青年说:我今天去奶茶店等赵武,他要给我送领款单,我就在奶茶店坐着,我看见一个女学生,噢,是两个,我就觉得她们是校服,你说奇怪不奇怪?女朋友撇撇嘴:你就看见女学生?
  “还有一个女服务员,动作很快,记忆力也好,好像天生就应该做服务员,各种奶茶都配得很快,我就觉得她应该是一个奶茶缸的盖子,否则,你说她为什么能这么快?”
  “很漂亮?”
  “漂亮的是我在商厦看到的,一个挑台灯的女孩子,不过她挑的不是我想的那一盏,她的腿很细,头发柔柔的,穿着蓬蓬裙,我当时倒是忘了她是什么了,或许就是台灯,有布帘灯罩的那种,一插电就亮,平时就暗着,对,她如果真是我想的那种读书人,喜欢读《红楼梦》什么的,她就应该喜欢在晚上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读,她就在夜里发光,哈哈,就是台灯。”
  “你讲起别人倒是蛮有兴趣的。”
  “我善于观察。”
  “……”
  “你听说过‘水面钟’吗?它是一只由空调排水管和水桶组成的系统,每个水面钟的水面秒都不一样,这个由排水管渗水的频率和管口到水桶的距离决定,我今天看到的,就是一水面秒等于普通钟表的三秒,等下,不对,如果这样的话,塑料桶里的水慢慢变多,水面渐渐增高,那水滴从管口到水面就不用一秒了,那就……它的一水面秒时间在越来越短……”
  “……”
  “这是个不稳定系统……”
  “……”
  “唉,明天再想想,想一个稳定系统,一个和全世界的钟都不一样的钟,走着自己的时间。”
  “……”
  “我还想到我自己叫吸管,你以后叫我吸管好不好,我还把喝凉茶的吸管带来了……”
  “脏死了,去扔掉!”
  “脏什么?”
  “那种管子有什么用?”
  “可以吹气的,跟你说了你也不明白,一点不脏,要说脏,你也脏,我也脏,我们肚子里隔了层皮就是大便和尿,你说脏不脏?”
  “你再不找一份稳定点的工作,真要疯了。”
  “你以后要是再催我,对,我就叫你闹钟,每天铃铃铃催别人。”
  “不想理你。”
  “其实人和东西差不多,人迟早会变成东西,东西也迟早会变成人,我们都会变成同一种东西,你知道为什么?”
  “不知道。”
  “因为我们都遵守同一种物理规律,人踢足球和光的镜面反射是一样的,人的恋爱和热的传导是一样的,人在纠结的什么高深的问题,两只手的问题,只要画一条曲线就能解决了,我们都活在同一种物理规律下,所以人和物品会变成同一种东西。”
  “你自己去变吧。”
  “你也在变啊,你吃进去的菜,喝下去的水,电风扇吹在你身上的风,每天乘坐的公交车,你睡得床,你用的卫生巾,你抹的洗发水和肥皂,你穿的衣服和你用的洗衣粉,还有走的路,晒得太阳,每天都在一点一点把你变成一样东西……”
  “我不想跟你一起发神经。”
  “那你想跟我一起干什么?”
  青年说着去抱女朋友的肚子,女朋友蜷起了腿,她的腿白皙光滑,青年就把身体压上去,吻她的锁骨摸她的腿,女朋友说:把窗帘拉上啊。青年跳下床,把电风扇开到最大,拉上窗帘,从抽屉翻出避孕套套上,他的阴茎已经勃起了,他自信自己的阴茎还是很粗的,他一边戴套一边问女朋友:你先高还是我先高。女朋友没回答。青年就抽了几张纸巾爬上床,用手隔着内裤去揉女朋友的阴部,女朋友轻轻呻吟起来,她的手也不自觉地去抓青年的阴茎,握住,她说:进来。青年就脱了女朋友的内裤,用食指和中指慢慢揉捏阴毛下的阴唇,那张嘴巴干涩地闭着,很沉默的样子,揉了五分钟,她的紧窄的阴道里分泌出水来,滑滑的,青年说:要我舔你吗?女朋友说不要。
  “我还没洗澡。”
  “没关系的。”
  “不要。”
  “随你。”
  “嗯……轻一点。”
  “有水了。”
  “嗯。”
  “对了,说不定我们最后会变成潮水,很潮的水。”
  “不要说话!”
  “我嘴巴没事做。”
  女朋友不说话了,只有她的阴部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她握住青年阴茎的手偶尔也动一下,这种断续的快感在青年髋骨处来一阵散一阵,青年的头脑还是清醒的,他看着闭起双眼的女朋友的侧脸,他想着如果人变潮水的话,首先会从哪里开始变呢?是一点点从鼻子嘴巴涌出来,还是身体慢慢融化,这样的话就对应着两种不同的物理现象,如果,人都变成了潮水,其他东西也都变成了潮水,那人和人之间应该怎么样分辨呢?是水位不同?还是水质不同?他想到了女朋友舅舅的工作,这样说起来,他们其实是在做一项很神奇的工作,他想,或许自己再想想,决定要这个名额也说不定,女朋友的大腿根部已经积满了汗液,青年抽出手来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女朋友打了他一下:不要闻,我没洗澡。他说:不臭的。女朋友说:屁!你给我闻闻?青年把手指给她,她闻了闻,又闻了闻,说:好像……是没什么味道。青年说:有点肥皂的味道。女朋友说:那是因为我用肥皂洗短裤。青年说:嗯。女朋友说:以后短裤你别帮我洗,不能用洗衣粉洗,要用肥皂洗的。青年说:噢。女朋友的身体慢慢像面团一样瘫软起来,身体里的水通过阴道往外淌,她的喉咙里像有一处湍流,发出呜呜的回响,青年说:舒服吗?女朋友说:舒服。青年轻轻掰开她的双腿,还是把头埋了进去,女朋友不再阻止他,只是含糊问着:有气味吗?青年说:没有。青年的鼻尖和舌头都在上下动,双手抱着女朋友的腿,大腿内侧就贴着他的耳朵,青年舔几下就抬头看看,他看见不远处的两只乳房,他把头再抬高一点,看见颈部的皮肤纹路,女朋友正在一口一口像溺水一样吞着气,他们两个就像隔着水,她的脸泛着微光,很沉迷,很享受,青年就继续舔,女朋友的高潮在双腿夹紧后渐渐散去,那些皮肉的底部游走着电流般的颤抖,青年把嘴里的唾液吐到纸巾上,女朋友说:我给你高吧?青年把纸巾揉成一团,扔了,趴下来把脸贴在女朋友的肚子上,青年说:真香。女朋友说:香什么?青年说:棉被,我妈以前晒棉被,肥皂粉洗了以后用太阳晒,就很香,我就扑在棉被上晒太阳。女朋友说:我的身上有棉被的味道?青年说:都是洗衣粉的味道,热乎乎的,你就是棉被。女朋友的肚皮像水浪一样起伏,青年说:我听到你肚子里有潮水的声音,咕噜咕噜的。女朋友说:那是肠子的声音。他说:都一样。

 

虎兰山村

  他这样做只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引导着。
  ——亚当·斯密

  做了三年记者,我发现真相不重要,重要的是好看。
  就像我手边的这本书《间谍迷情》,它说男主角的恋人向他提分手,男主角质疑恋人近段时间的鬼鬼祟祟,他跟踪过她,看见她和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频繁进出隐蔽的娱乐场所,她对此的解释是:“就算我的谎言能挽回你对我的爱,我也坚持只说真话,我是一个间谍,在执行秘密任务。”显然,男主角把这个答案当成了恋人决意分手的告白,“她连编一个谎的心思都不肯用,如果相信一个丝袜促销员兼职啤酒女郎的女人是间谍,那无异于相信我每天活在梦里。”看到男女主角最后分手的时候,旅馆老板娘给我送来了一壶热水,山村的水都有一股土腥味,但是老板娘说,再往山里走就只能喝溪水了,这里好歹还是井水。她说的“这里”,是一家三层水泥房改建的小旅馆,坐落在进山的小路旁,我在三楼的某个房间等待来接我的拖拉机。老板娘放下热水壶冲我莞尔一笑,提了提低胸汗衫肩带,然后给我带上门。我看到了她水袋一样涌动的乳房,没敢多想,我现在的计划很简单:做完这次采访,回报社赶出稿子,拿到奖金,安排我的女友和她父母的海南之旅,我要在这趟旅行中和她确定以后顺利的婚嫁关系。当我准备接着往下看书的时候,楼下有人喊我的名字,我趴到窗边,看见一个打赤膊的青年坐在拖拉机上抬头看着我,剔着锃亮的光头,八字眉,我赶紧收拾了背包下楼,老板娘在客厅摆弄她喀喀作响的电风扇,洗过澡后的身体发出温热的花露水香气,我走过她身边时她拍了拍我的腰,“哎,山里蛇多,别一个人走夜路。”我点点头,这一天老板娘对我的额外照顾都让我觉得另有深意,她说她也是个读书人,却不得不依父母的命嫁给现在的丈夫,靠祖荫翻了三层屋大字不识嗜酒嗜赌的男人,尤其她给我送晚饭时说的那句:“我真想有个城里人把我带出去,山里的姑娘朴实、干净、勤快,你说咧?”我当时没接话,只是装模作样翻着书,因为我觉得她的相貌和周洁有点神似,都是眼线柔媚,嘴角却轻佻冷漠,给人一种难以捉摸的挑逗和距离。我坐在拖拉机的驾驶室,这是一种有两人位的手扶拖拉机,司机一路无语,时不时用手拍打身体赶走一些虫子,我觉得这样的静默有点尴尬,我问他:“你听说过邱兰吗?” “没。”“你平时是在家里务农还是在外打工?”“当然打工咧,种地太没出息。”“我们是要去虎兰山村吧?”“不晓得,这几个村子我也认不全,反正前面还有十多里路,看见房子就把你放下。”“是乡长叫你来接我的?”“是咧,本来我刚回村子,赶着去跟朋友吃酒,乡长说要接城里的记者,我只能来咧。”他显然对这趟差事充满厌恶,我也就识趣地闭嘴。山里的夏夜很清凉,不断打到我们脸上的茅草还结着露,现在,我们开在一条溪滩的边上,空旷的远山传来角雉啼哭似的叫,溪水在月光下浮动着碎碎亮亮的银鱼,这让我想起周洁和我一起去河湾玩水的情景,那时候县城已经风行在夏季穿比基尼,水库边的河湾坐满了乘凉玩水的人,周洁的进场让所有男人眼睛发亮,而女人也跟着骚动起来,警告、讥讽、艳羡各种声音在地上爬来爬去,一些男人就低下头去乖乖给妻子宽阔的肉背擦风油精,他们也借着赶蚊子时不时看那些嗡嗡嗡小虫的同时瞟一眼周洁,周洁那时候穿纯白的比基尼,一袭长发,坐在卵石滩上把双脚伸进河流里露出的愉快笑容让我至今不能忘记,那两只脚就像两尾白色的鲤鱼,河水在上面流过发出耀眼的白芒,一想到周洁,我就觉得心痛,那白芒像细密的针扎着我。我看了看前方的路,现在离溪流越来越远了,山道也渐渐陡峭,青年吹起了口哨,我说:“山里真好啊。”他突然冷笑着问我:“你一月挣多少?”我顿了顿,说:“一年加奖金三万多。”他说:“不多不多,你们城里人也风光不到哪里去。”我笑笑,那时候前面出现一幢黑魆魆的瓦房,他让我下车,咧着嘴角对我说:“你以为我听不出来?别瞧不起咱山里,到处都一样咧。”然后就驾着拖拉机一抖一抖开走了。瓦房里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走出来向我挥挥手迎接我,我和他寒暄了才知道他是村长王田,他不让我谈工作,把我热情地迎进屋,说先喝酒吃饭,他架势娴熟地给我斟上酒,然后进厨房拿菜。我看了看四周,瓦房里空的很,几件农具安分地立在墙角,饭桌就是两条板凳上搁了一面簸箕,照明用的是油灯,王村长端上了特意准备的荤腥,一盘土豆和一盘黄苦菜,在晃晃暗暗的灯光投下的长影子中我们干了三杯,这里的菜和酒都酸且涩。村长这时候突然想到了什么,起身进了对面一扇木门,然后抱出了一台电视机,在这样一间点油灯的瓦屋里看见电视机着实让我吓了一跳,而且是29吋的纯屏大彩电,电线连在房间里,二极管指示灯一红一绿闪着——这让我想起降临荒山的飞碟,村长把电视机轻放在铺了报纸的地上,摁了“Power”,猫着腰小心翼翼地看着它“噗嗤”一声跳出声音展开图像才坐回桌边,这是台康佳的彩电(现在它成了明亮的四方形光源),电视里正在放新闻,领导们挥手和握手如军姿般标准,我和村长的脸都半明半暗,他笑着:“乡里发的,让我们学习政策。”我说:“这里,自来水和电都没普及吧?”王村长叹了口气:“穷,太穷,山高路陡,人烟稀少,我这里还配了台电视,拉了电线,再往里的村子真是啥都没咧。”我听说过这样的村子,有些人一辈子没走出过家门,有些人走出家门就再也没回来,山里人究竟如何娶妻生子没人搞得清楚,血缘和伦理也完全是天方夜谭,如果受伤患病,只能吞服草药静待天命。王村长劝我喝了不少酒,考虑到这次采访话题的敏感性,我全喝了,加上领导念不完的讲话稿,脑子开始涨,我说:“村长,看点有趣的吧。”村长像递菜单一样给了我一页电视报,我看见今天这一栏上有“沙滩比基尼大赛”,调了频道,领导挥手握手的画面旋即被大腿小腿代替,萨克斯风吹着海浪般的低喃细语,暗沉沉的屋子里那些腿格外雪白,王村长看着屏幕时用眼角瞄了瞄我,我专注的眼神让他也轻松起来,最后是两个女孩子在接受评分,一个骨盆大了点,一个有点斗鸡眼,但显然,她们是冠亚军的争夺者,周洁已经被淘汰了,我记得她一个多月前给我的短信,那是她最后一次联系我:“我进五十强了,去青岛比二十强,等我的好消息。”后来我就一直没有周洁的消息了。我和周洁在一起四年,我一直觉得配不上她,她是天生的美人胚子,她的梦想就是参加选美胜出,当时我通过一些做媒体的朋友了解到比赛的一些黑幕,但她全然不顾这些,她说:“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她就这样一次次奔波于各项选美比赛,最后都空手而回。她也因此变得焦躁和易怒,向我抱怨着某某和评委勾肩搭背、某某是赞助商的二房、某某是领导的女儿,我劝她放弃那些花架子好好经营一些事业,她就开始和我争吵,我们的第四年就是在无休止的争吵、哭闹、抚慰中度过,最后她向我提出分手,我那天下班回家看见她已经收拾了一切人走楼空,她以前也离家出走过几次,我就等了三天,等来了她的一封信,里面有一张诊断报告,说她患了乳腺癌,她给我发来短信:“我要穿着比基尼死去,我要在鲜花和掌声中死去。”我给她打电话,她一直不接,从此之后,只有她偶尔的短信传来消息,我却是联系不上她了。我有点哀伤地想,如果当初她告诉我她是间谍,我也不会这么难过,虽然有点滑稽,但总比现在的真相柔和一些,我又喝了几杯酒,这期间对面房间传来一阵咳嗽声,王村长就进去看看,再出来,我问他:“里面有人?”他摆摆手:“晦气,婆娘病了,躺几年咧。”他说这话时眼睛依然盯着电视里的女人们,其后又被他妻子的咳嗽声叫进去过几次,每次他进去我都会听见悉悉索索的皮肤擦着竹凉席的声音,我猜应该是他在帮她翻身,而且,那黑洞洞的房间只要一开门,就会传来一阵屎尿的臭味,王村长每次出来都不好意思地和我挥挥手打招呼(仿佛他总是第一次看到我),我就给他斟酒,我们又吃了一些,电视里开始放彩花,最后骨盆大一点的女孩得到了冠军,开香槟、奏乐、庆贺舞会,我在镜头里梭巡周洁的面目一直未果,我数了数,总共十几个不超过二十个面目相似的女孩。王村长说:“这些人赚好多钱。”我没响,“人家那才叫生活,开心咧。”我说:“也不见得都开心。”他红着脸说:“陈记者,你见过那样的女人没?”我说没有,他就说:“去年我去县城开会就见过,一个四川的,当时我把领来的两百块奖金给了她一张,我和她……”我下意识地看看对面的房间,他嚼着兔肉吞着酒:“听不见,陈记者,我十多年没碰女人了,本来想和她离了再找一个,情意上说不过,心不安,我现在养着她,男人么,总要那个的,你说是吧。”我尴尬地笑笑,我和他都有点喝多了,王村长显然认为自己是一个充满悲剧的人物,他又把频道换到新闻,领导还在念稿子,他说:“真奇怪,每次心里发堵,听听领导讲话就舒坦咧。”王村长一边打着饱嗝一边摸出干瘪的烟,我忙说不抽,他说:“陈记者,这次你要多写写,我们这里的黄苦菜不但入味,还入药,县里专家领导都尝过,说清热败毒,以前村民下地下水都备着,万一让蛇咬了就赶紧嚼烂菜叶子敷在伤口上,毒就拔出来了。”我说:“噢,这菜味道……不错,很鲜。”他咧嘴笑笑:“黄苦菜是我们苦兰山村的宝咧!”我一愣:“不是虎兰山村?”“啥?”“这里不是虎兰山村?我来采访邱兰的事情,以前打虎救人,现在却成了人贩子。”王村长狠狠吸了几口烟,看着一桌狼藉,问我:“那,你能顺带写点黄苦菜不?”我明白这里确实不是虎兰山村,我知道这桌菜让王村长费了很大力气,我搓着手站起来:“王村长……”他摆摆手:“没个电话,事情总弄错,这条山道再里再走个十几里地,就到虎兰山村咧,村长叫邱祀。”我有点难为情地和他握了握手,本想掏点钱给他,算是赔偿这桌吃错的菜,他却走出了门,好一会儿外面有叮啷叮啷的声音,他给我叫来了一辆牛车,“这是阿东,夜路不好走,你坐车去。”阿东憨厚地冲我笑笑,王村长又和我握了握手,在我耳边低声说:“陈记者,我和你说的四川女人的事情……”我点点头:“放心,我当没听过。”我给他塞了二十块钱,他一定不要,一味用拜托的眼神看着我,我只能再说一次:“王村长,您放心。我回去给您争取黄苦菜的采访。”他又像第一次见我那样挥挥手,我就坐着牛车往前行。我和阿东聊了几句,知道这铃铛是走夜路驱赶脏物的,我就在干草垫上拿出《间谍迷情》看,皎洁的月光下看得很清楚,书里那个不相信间谍故事的男主角被人盯上,一个神秘的电话找到他,说出了他昨晚梦境的内容,这让男主角陷入迷茫,对方说能时刻监控他大脑皮层的电波,并且要他去完成一个任务,然后还他自由(我看见过王村长家的电视机后觉得这样的情节也不算离奇了)。男主角于是自己成了一个间谍,他面对着一张看不见的网,知道自己错怪了恋人,“生活真像一面哈哈镜,时刻让我照见自己不可预期的尴尬和愚蠢。”他在冷清的街头思念恋人,他觉得造成现在的局面完全是自己的错,他还在一家快打烊的图书馆看到了一本叫《童心童话》的书,一个日本男孩的蜡笔绘本,里面的第一则故事叫《衣橱里的兽》:孩子看见衣橱的门开了,里面一只白色的胖兽费力钻出来,孩子尖叫着跳下床跑去隔壁卧房:“妈妈,有一只胖兽要吃我!”温柔的妈妈依然打着呼噜,爸爸却醒了,瞪了孩子一眼,爸爸早上六点要去赶飞机参加重要的会议,他总是因为工作的事情而睡不踏实,爸爸说:“回去。”孩子怕妖怪但更怕严厉的爸爸,他伤心地回到房间,作出抗议似的摔了门,后来,孩子就在这个房间消失了,再也没回来。”男主角说:“我真后悔没有早点看到这本书,如果,孩子的父母,在孩子失踪之前,看过这本书,他们会跟着孩子去卧室看一看吗?看一只长得像麦芽糖的胖妖怪?如果,我认为答案是否定的,那么,显然我在事发之前看到这则小故事,也于事无补。更何况,我相信因果律,那是钥匙和锁的关系,没有什么是能证明你对过去的修改产生了任何更好的结局。”但紧接着,他在完成了任务之后,他遇见了生命中第二个恋人,他们又相处出心心相印的感觉,叙述的笔调变得幽默而温馨,这让我想到现在的女朋友卢芹,我也面临着人生中的第二段恋情,只是卢芹没那么幸运,对我来说,周洁带走的东西,我再也找不回来重新给卢芹了,因此,我时常对卢芹心怀歉疚,这是一段奔着大龄青年婚姻去的恋爱,只是渡船,不是彼岸。当我来到虎兰山村的时候,村长邱祀带着两个干事一直在村委会等我,村委会也只是一间大瓦房,也是点着油灯,屋里立着三口水缸,飘出腌咸菜的味道,“陈记者,这么晚了,要不您明天采访?”我看看表,十一点半,我说任务很急,必须在晚上采访整理好所有素材,明天一早回县城出稿。邱村长让一个干事去叫邱兰,期间给我泡了杯茶,水里的土腥味更浓,还有股霉味,我没敢喝放在一边,我坐在木板凳上,让村长具体介绍一下邱兰的情况,郑村长抓耳挠腮觉得不好说,我就给他递烟,他说:“我跑了公安局查了,好像说……身份证弄错了。”“什么?”“就是……邱兰说她去广州打工,身份证丢了,现在那个人贩子,报纸上登的,不是她,是另外的人。”“你是说,有人盗用了邱兰的身份证?”“哎,哎。”“邱兰在广州做什么工作?”“不晓得,她不肯说,回来小半年了,啥都不说,带了些钱回来,自己养着自己。”我有了不详的预感,邱兰来的时候一直垂着头,抠着手指,我让村长和干事先回避一下,他们就到屋外去抽烟,我耐心地充满技巧地和邱兰沟通,她终于开口了,她说的故事完全印证了我的不详预感——去广州打工,被小姐妹骗进夜总会,押了身份证陪酒陪客最后还要陪睡,过了一段被凌辱的日子,某一天灌醉了出来开房的客人偷了他的钱包和首饰逃出来,一路逃回老家,时常生活在余悸和噩梦之中。 “以前那个打虎英雄是怎么回事?报纸上登过的,说你用猎枪打死老虎救了你姐姐。”“不是,是姐打死的。”“你姐?邱红?”“姐上山挖笋,看见一只老虎被铁箍夹了腿,快咽气咧,肚皮翻在路中间,姐心里毛,拿了石头砸了它,它脑袋就烂咧。”“你姐呢?”“还在广州,没她电话。”“后来是谁来采访你的?”“也是城里来的记者,一个女的,我给她讲,我也说找不到我姐,我姐比我先去广州,她就给我照了相,说这老虎就是我打死的,为了救人。”她说着说着就哭起来,“后来村长给我报信,说打死老虎国家要来抓人咧,老虎打不得,要坐牢的,我怕咧,那时候过年姐刚回来,她说都是那个记者,就把我接去广州咧。”我又塞给邱兰五十元,我说:“那你知不知道自己成人贩子了?”“不知道。”“那你还回不回广州了?”“不回咧。”“想过结婚吗?”她的眼光柔和起来,难为情地抠着手指说:“想咧……我还给他送过一把伞,广州带来的塑料伞,一摁就嘭地伸出来弹开的,他都没见过,头一次用还吓一跳咧。”我把村长和干事叫进来,我说问完了,村长问我邱兰到底是不是人贩子,我摇摇头。村长给我安排睡觉的地方,就是邱兰家,她姐姐的那个屋子空着,我跟着邱兰一起走在泥泞的山路上,原来刚才飘过小雨,村长和干事叼着红闪闪的烟头一直在山下向我挥手,山越走越高,翻过一条岭,这才到邱兰家。邱兰点起油灯,带我进屋,她说今天洗过竹凉席了,用板刷洗的,我就躺在床上,看着房间里简陋的陈设,一只没有门的柜子,靠窗一张四方桌,摆着一面裂开的镜子,镜子背后夹着一张女孩的半身像,鹅蛋脸、齐刘海、微微笑着,手上拿着一顶太阳帽,背后是沙滩海浪的布景,照片原本是彩色的,现在发黄了,照片里的女孩邱红此刻正在广州的某处街道拐角走进一家开冷气的便利店买罐装咖啡,或许,她已经变得和广州人差不多了,远比照片上的她时髦,或许,她已经不在广州,甚至不在人世,我这样想着,我总是喜欢猜想,并且为猜想的结果而激动,这样的性格当然不适合记者。作为我的本行,我知道现在我正面临难处,一个和采访初衷完全相反的乏味的故事,一个小人物的微不足道的命运,没有任何看点。当然,我也能向我的前任某个记者那样编出一套故事来,但我对事后的编撰兴味索然,或许,村长把我安排在邱兰家也是有用意的,我听到门外时不时有脚步声,她还没睡,她是个漂亮的姑娘,脸盘比她姐姐窄一些,但更苗条,皮肤也白,就是自闭,目光总是游移不定,我准备去上茅厕的时候,拉开门,看见邱兰就站在我的门外,她的目光依然游移不定,混杂着惴惴不安和欲言又止,光溜着身体像条鱼,双手在抓着衬衫,垂下的衣角恰好掩住私处,我的四周一下子被人抽干了空气,我又不敢大声吸气,这个二十一岁的少女此刻无声地哭起来,她赤身裸体站在一扇月光下,洁白的肩头轻微耸动,泪水止不住地从她的脸颊滴落到锁骨,她仿佛虚脱地松开手,衬衫跌落在泥地里,我就看见泪水爬过隆起的乳房的边沿,爬过开阔的小腹,最后挂在她柔密的绒毛上,亮晶晶的一颗一颗,她突然张嘴想说什么,我以为这件事背后还有隐情,但是她张开的嘴里没有发出声音而是流出了水,像是刚被打捞上来的溺水者一样不停吐水,水里还有一些草茎和小鱼,那些小鱼跌在地上还啪啪啪跳,我吓坏了,我想抓着什么却发现门框不见了,身子一歪听见“啪”的一声,我才醒过来,《间谍迷情》跌在地上,我也没了看的心思,我把书捡起来放在枕边,房屋里弥漫着阴湿的土壤和棉絮的味道,四周一片阒寂,我知道明天清晨我就会离开这座深山里的村落,但是作为素材的邱兰的故事会影响到我的稿子,于是,稿子会影响到我的奖金,奖金会影响到我的海南之旅,海南之旅会影响到我是否能在三十二岁的春节前夕结婚,在明年的秋天收获一个处女座或者天秤座的孩子,让我弥留在医院的爷爷看见他的孙子有了陈家的后人,让这个奋斗了终身的老革命安心地在香火延续的欣慰中撂下他人世的担子,当然,这样的因果链条同样也发生在邱兰和邱红身上,组成链条的不仅是事实,还有虚假,我想起常常对周洁说的那句话:“人生是虚假的。”我当时仅仅是要她放弃那些海市蜃楼的幻想,但现在,这种虚假成为了一团一团的实体,和桌子椅子残破的镜子一样真实,在镜子里我能看见自己被分割的脸,另一面是微笑着的邱红,我索性把镜子放倒,给手机上了闹钟,在凌晨两点半我蜷缩在木板床上。被闹钟叫醒的时候,天已经发白了,房屋里弥漫着炊烟的味道,外面有噗噗柴火爆裂的声音,我走出房门,郑村长正在和邱兰谈着什么,我和他们打了招呼,喝了邱兰煮的南瓜粥,村长还给我塞了一条鹿腿,说自家腌的野味,我推辞,他就把我拉出门外,笑着问我能不能给写篇报道,让乡里给他也拨一台电视机,他也要学习政策。我说可以去提提,村长就给我叫了辆牛车送我下山,邱兰今天换了身衣服,干净的蛋青白花短袖衬衫,托出她鲜红的脸,我看了一眼她的胸,发现我梦见的邱兰丰满多了,我说:“你要好好生活啊。”她看着我,也没笑,村长给她使眼色,她扭头就进屋了。村长仿佛做了错事,我连忙拉着他往岭口走去,一路上邱村长和我说着他去过两次县城,见过两层的公交车,他极力作出和我身处同一个时代的样子,路上遇见一个村民,村长向他挥挥手,村民扒着饭扭身进了门,里面两三只鸡咯咯咯叫着,远处的山林也升起两三柱炊烟,我们走到村委会的大瓦房,我和村长握了握手,然后上了牛车。牛车送我到路口小旅馆的时候,已经九点了,老板娘看见我,笑着给我掸了掸身上的草叶,殷勤地问我吃饭了没,要不要热水洗个澡,我说还有半个钟头班车就来了,我坐会儿就行,我坐在三层楼前的晒场,一只狗在成堆的番薯上嗅来嗅去,老板娘给我拿了一杯茶出来:“我老公去吃喜酒了。”我说了谢谢,老板娘顺势在我身边坐下,一边喊着天热一边扇着领子,里面的花露水就像蛾子一样飞出来,我说山里其实凉快,城里才热,我和老板娘有一嘴没一嘴地闲话着,从侧面看,她长得就不像周洁了,周洁的脸是素的,纤细的,老板娘的脸是荤的,肉鼓鼓的,两腮油红,她说:“你们记者写写字就赚钱,那才叫生活,开心咧。”我说:“也不见得都开心。”“这次你要写什么?”“还没想好,采访出了点意外。”“意外?人没事吧?”我说没事,我觉得和她根本说不清楚,幸好热得快叫了,她进去灌水,我就拿出《间谍迷情》接着看,上次看到男主角和第二个恋人正打得火热,接下来是更换工作、更换租住的房子、买了一张软垫双人床,在床上不分昼夜地相亲相爱,如我所预料的那样,波折来了,恋人提出分手,前面铺垫过她和初恋男友在城市公车上的四目相对和擦肩而过,那次相遇勾起了她的回忆:“她的第一次给了那个男人,她说那时候好痛啊,简直觉得下体要被撕裂了,一直听到啪啦啦的声音从阴道一直破裂进去,她说他的阳具像一枚榫头狠狠钉进了她的灵魂,让她彻底动弹不得。”那段耻辱悲怆的恋情被时间沉淀出了虚假的溢满相思的光芒,回忆掺杂着幻想,恋人忘了欺骗、殴打、被迫流产、人财两空,她认为两年前的男人和现在的这个男人不是同一个人,她被他的一个手势就勾引了,最初让她沦陷的气味像罂粟一样扎根在她体内,现在那个男人只是让花开而已,恋人于是决定和男主角分手,她的理由也是:“我是个间谍,我要去执行任务了。”男主角再一次被卷进了可笑的间谍事件中,由于亲身经历过,他这次相信了,他悲痛地放弃了恋人,他没有一丝怀疑她的不忠和背叛,他把这些归咎于命运,看到这里,我决定不看下去了,我合上书,老板娘给我端来一碗绿豆汤,她问我看什么书,我就递给她,她看了封面,就兴奋地说:“间谍,我最喜欢,现在电视都在放,很紧张咧。”她就开始翻书,我看着她藕一样的手臂,下坠的乳房,耳根后飘动的细毛发,我把冰凉的绿豆汤喝下去,口腔和喉咙都冷得发麻,但是心里依然燥热,我给主编打了电话,告诉他山里的情况,他听完后喝了口茶,给我的答案是:“你看着办。”我翻弄着手机,老板娘叫我进屋坐坐,给我吹电风扇,我浑身是汗地走进去,坐在堂屋,老板娘问我下次还会不会来,我说不知道,她说下次有机会去县城能不能来找我,让我带她逛逛,我笑着说好的好的,她又继续看小说,我翻着背包,发现王村长的电视报竟然在我包里,我拿出来,扫了一眼日期,竟然是去年的电视报,我看了看栏目,我昨天看的“沙滩比基尼大赛”竟然没了,我怀疑自己是不是中暑了,我用手摸额头,发现额头热乎乎的,喉咙也开始发干,老板娘以为我病了,关切地也来摸我的额头,还凑过来要看我的舌苔,我只能吐出舌头,她的鼻息喷到我的眼睛里,她的手凉凉的,汗津津的,我看见她领口里面晃动的乳沟,我夹了夹双腿,阳光在我背后晒得滚烫,这时候班车摁着喇叭来了,叭叭叭——



【特邀评论】

韦乃文|未摇匀的潮水

  Chenyudemon的小说我只看了这一篇《潮水》,看过的人和没看过的人,请跟我再看一遍开头:

  蓝色的铁皮洒水车唱着生日快乐开过来,它尾端贴近地面的扁平喷头里哗哗喷出扇形水面,先是把绿化带的乌冬草和小白菊喷得簌簌颤抖,然后喷飞了一支没有盖子的塑料瓶,喷过站立在街边的雄鸡和青蛙外形的垃圾桶,喷过几只被砸开的麒麟瓜和一地鲜红瓜瓤,汤水上的果蝇嘤嗡四散(它们的翅膀连一滴水都没沾到),几只穿凉鞋的脚故意伸进水面,被水喷到的一瞬又尖声嬉笑着跳开了,西装短裤老头和一个墨镜女人争论着什么,女人拽着他往旁边烟杂店的台阶走,老头似乎性格倔强,不满意地摇手,他显然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洒水车唱着生日快乐哗哗哗开过去了,扇形水面喷过前面的一家卖报纸、画册、游戏卡的报亭时,老头才反应过来,哇啦啦直跺脚,看着洒水车轻快的背影一路向前,一只同样轻快的猫从扇形水面上一跃而过,一位母亲牵着穿蓝白格子连衣裙的女儿看洒水车刚经过的道路,在半空中弥漫的小水滴是无数迷你棱镜散射出虹影的碎影,小女儿伸手要去抓,妈妈呵斥着拍掉了她的手,当蓝色的铁皮洒水车开过银行、汽车维修店、三层高的市立图书馆、两家女装店、一家奶茶铺时,它往左转进东西向的十二街,消失在九街人们的视野里。

  随着洒水车开过来,一些相关事物被描写出来。我把这些事物分为三类:
  A:乌冬草、小白菊、垃圾桶、果蝇、报亭、猫、银行、汽车维修店、市立图书馆、女装店、奶茶铺。
  B:没有盖子的塑料瓶;被砸开的麒麟瓜和一地鲜红瓜瓤;穿凉鞋的脚;西装短裤老头。
  C:老头和墨镜女人边走边争论,与此同时洒水车经过;两种位移混合描写;轻快的猫从扇形水面一跃而过;小女儿伸手抓虹影的碎影被妈妈拍下来。
  第一段已经泄露了作者对物的迷恋,在接下来的段落你会看到更加密集的描写,随着形形色色日用品的出现,几乎使人窒息。那些相对不够精细但不失精彩的描写,随着前两段流动性描述之后,陷入了整体上的静止状态,最终没能挽救作者的一时固执。在我列出的三种事物中:
  A是完全静止的“物”,对应的描写手法是简单的排列,它的美学诉求作者显然没有思考过。
  B类物属于受到外界影响之后的一种结果,仍是静态。此物传达给读者的信息更多,想象空间更大。路人随手扔掉了手中的矿泉水瓶子,这个瓶子在此存在多久了?瓶盖也许被另一个路人踢飞了,也许是扔掉它的那位路人喝完最后一口,连同瓶子扔在地上,最后二者因为街道的各种人为因素分离,结果只是人们只看到的这一个瓶子。我们或许还能想象那是一个粗心的路人,那种在生活中随处可见、喝完最后一口水便不会再把瓶盖拧好的人。砸开的麒麟瓜和一地鲜红瓜瓤描绘了一个小摊贩,以及吃瓜人联想。我们可以看到AB类物统治了小说接下来的十多个段落,并且在后文中有更加精彩而准确的描述。但B类物追求的美学效果是使人轻松而准确地产生自由联想,这种美学追求必须通过简练、精确的叙述一步到位,不宜重叠,对于一个对象的叙述也不宜拉长,而作者却在十多个段落里滥用了他值得称赞的观察力。
  C类不是“物”了,它是一串以物为主体的动态描写。第三段调奶茶的女服务员便是这类事物描写的典型,相当精彩。事物的外延在这里进一步扩大,加入了前因后果、动作、聚类事物、形而上的思考等等,但主体还是静态的“物”。我把小说的第二部分(与女友的对话)也列入到这类描写中,因为“人”最终取代了“物”,成为了这类流动性描写的主体,青年在对话中的感受、情绪也出来了一些。围绕着他的生活画面开始展开。人物情绪间的冲突,开始取代物体外延和内涵中各个因素的冲突。

  罗列A类事物的人,是日用品市场调研专员;描写B类物的是个充满诗意但控制力不足的观察者;C类是小说家。这三类事物色彩明亮,棱角分明,像用彩带折起来的星星月亮正方形长方形三角形(Chenyudemon用的句式),放在透明的漂流瓶里,遗憾的是它们没有被摇均。两段之后,这种均衡但相对无亮点的描述,被此后亮点密集的风格取代。同时,作者在这三类事物的描写中,表现出了一个优秀小说作者需具备的几个条件:必要的百科知识、观察力、自由的联想能力、动态语境的描写能力以及一定的思考能力。我突然想到一个在这些方面都达到极致并且完美地交织在一起的作者:马塞尔·普鲁斯特。
  并非每个作者都是普鲁斯特。阅读这篇小说时,直到第十七段(即除去对话的那些内容),我始终处于一种惊讶中。我开始思考如果整篇小说全是物和物的观察,那这算是一篇怎样的小说呢?小说要表达什么?小说承载了什么信息?我想到了整体上堆满物、我无法阅读的格里耶的《窥视》;《红楼梦》中的一长串药单;汉代的体物大赋;某些段落我还想到了左拉把描写拉入实验室的热情,虽然作者没有自然主义的追求。我们总是希望从小说中捕捉到作者的意图(只有在阅读大师的作品,或者你完全信任的作者时,你才会把自己毫无顾忌地交给他,与此同时,他的文字会像一个素养极高的英国仆人,打开别墅精美的门,带你游览别墅的每一个地方,最后把你领到一个意料之外的庭院花园中。他是一个技术高超的驾驶员,在他的车里你会舒服的睡过去。)当小说物化之后,作者从叙述中退出来,事物从根本上失去被讨论的平台后,小说还是小说吗?如果不是小说,为什么始终给我读小说的感觉呢?这已经是个很古老的问题了。我产生这些疑问、并最终坚信这些漂浮在小说水面的“物体”会在后文中流走,露出底下清澈的水面。它的作者在第二段中表明他有这种能力来描写“物”之外的东西。到了第三段,一系列的观察之后,镜头锁定到了青年身上。作者似乎用一个电影镜头告诉读者:刚才摄像头走过的地方,你们看到的东西都是是眼下这位主人公观察到的情景。这种手法并不新奇,直到此时,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叙述视角的瞬间转变:由原先的全知视角,转变成青年的视角。我们可以看看这种视角是怎么出现的:
  她们旁边的一桌,坐着一个头发有点卷的青年,他一直盯着蘑菇头看,蘑菇头确实很胖,校服穿在她身上明显小了一号,把她背部的肉勒成了一条条鼓胀的豚鱼形,那些肉的表皮又分泌出汗水,把校服浸透了一大片,青年时不时往椅背上靠一下,确认自己的背脊还是干的……
  开头很正常,作者延续着漫不经心的描述,对周围的环境、人物表象的描绘,并不试图走入这些环境和人物内部。描写完两个学生之后,作者是这么描写青年的:“青年时不时往椅背上靠一下,确认自己的背脊还是干的……”读到这句我愣了下。这个作者是怎么知道青年背脊往椅子上靠,是为了确认自己背脊是不是干的呢?这个时候作者视角和青年的视角隐蔽地混合在一起了,以后,作者对于外部世界的认识多多少少通过这个青年体现了出来。作者没有发现这种变化,描写是跟着一种感觉走的,所以我现在重新回过头去读这三段开头就发现了许多漏洞,作者的控制力需要特别的加强。
  由此而来的这种单一视角统治了整篇小说,导致它的“物”的展现舞台、手段、途径等都受到了严重的限制,特别给读者制造拥挤的印象。视角锁定后,小说接着以青年的视角描写这个奶茶店,然后青年等待的人出现了,简单的对话后便离开了。正是这里的描写,使我读了十七个段落的物体描写之后,仍然坚信,必将有一只手伸出来,扫去覆盖在水面的植物,露出底下流淌着的生活河流。读到文章的尾部,我们才知道那个人物他叫赵武,给青年送领款单来着。这个青年是个日用品市场调研专员,工资并非按月支付,可能是三五天支付一次。这种没有编制的工作像特殊性生活一样,始终影响着着他的情绪:没有归属感,无法到达真正的幸福。工作可以改变,手术可以做,但幸福是否可能?作者通过青年与女友对话的描写,传达了自己的悲观:互相理解是极其困难的。但是在这里,作者似乎挺享受自己描绘出了这种困难,思考停留在类似的自我欣赏中:
  “你听说过‘水面钟’吗?它是一只由空调排水管和水桶组成的系统,每个水面钟的水面秒都不一样,这个由排水管渗水的频率和管口到水桶的距离决定,我今天看到的,就是一水面秒等于普通钟表的三秒,等下,不对,如果这样的话,塑料桶里的水慢慢变多,水面渐渐增高,那水滴从管口到水面就不用一秒了,那就……它的一水面秒时间在越来越短……”
  “……”
  “这是个不稳定系统……”
  “……”
  “唉,明天再想想,想一个稳定系统,一个和全世界的钟都不一样的钟,走着自己的时间。”
  “……”

  前文中描述这个水面钟的时候,已使我有些厌倦,我根本不关心这个水面钟是什么样的,描述它的作者体现出怎样的物理学知识(就像我根本不想知道后面的那副画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一样),我只关心这青年此刻的心情,然而作者在这方面浪费了太多的思考,这也是控制力不够到位体现。如果能把用于此的精力、智力,更多地用于小说结构的调整和布局就好了。再回到那个问题:“理解是否可能?真正的幸福是否能够达到?”——显然,在这里作者停止了思考。
  那些迷恋描绘事物的作者,不管其美学诉求和哲学诉求是什么。首先摆在他面前的重大问题是:如何描写这些事物。Chenyudemon喜欢挑战地理学、统计学、物理学、甚至是生物学和解剖学。他在这方面表现出了某种程度的麻木自信,结果吃力不讨好。
  莱辛在《拉奥孔》中第一次区分了诗与画,即:叙事艺术与造型艺术的区别。他在前言中说:“它(作者注:混淆诗画界线的批评方式)在诗里追求描绘的狂热,在画里追求寓意的狂热;人们想把诗变为一种有声的画,而对于诗能画些什么,和应该画些什么,却没有真正的认识;同时又想把画变成一种无声的诗,而不考虑画在多大程度上,能表现一般性的概念,而不至于离开画本身的任务,变成一种随意性的书写方式。”
  作者也许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一个十分典型的例子是作者对埃舍尔画的描述:“……一幅黑白素描的《手画手》,画面上一张铅画纸(四角被固定),纸上有一只左手和一只右手,左手从袖口的小臂处开始,小臂以白描的平面线条被简单画在纸上,渐渐到手腕、手掌、手指,这只左手变得立体起来,加上了阴影、纹理、毛孔,手指捏着画笔,画笔底下是右手的小臂——简单、平面、线条,然后延伸出去,到了右手的手腕、手掌、手指逐渐就细腻立体起来,栩栩如生的右手手指也捏着画笔,画笔底下恰好是左手的小臂起始,所以,在这张铅画纸上,右手画出了左手,左手又画出了右手,成为一个互相创造彼此的循环结构……”这些毫无美感的描绘使我厌倦,我相信没有看过这个画的读者,读了这段文字之后仍旧无法得到想象的画面。浪费这么多文字来描绘,不如直接把图片发上来。在此类的表达上,画比文字具有太多的优越性。同样,作者在其他多个地方犯下了同样的错误。
  “九街是南北向双行的,它一路穿过东西向的六街、十街、十二街、十八街,其中,九街和十二街的交叉口立着一尊不锈钢雕塑,从九街的南端看,它像一团凝聚的火焰,从十二街的东端或者西端看,它又像一株古树缠绕着藤蔓,最顶上的一撮火苗成了一只雀鸟,而从九街的北端看,火焰成了一张人脸,火焰的外轮廓是他的冲冠怒发,他正在呐喊,青年现在已经沿着九街穿过了十二街,站在九街的北端看雕塑,他想模仿一下这个据说是古代某个勇士的男人,但是他的嘴张不了这么大……”——对地理学、造型艺术的挑战。
  “乐多体温计(国),12元,康洁体温计(国),28元,康洁母子两用体温计(国),35元,孩儿氏体温计(英),69元,孩儿氏母子两用体温计(英),102元,孩儿氏电子体温计(英),188元,孩儿氏遥感报警体温计(英)663元,雏菊糖果味体温计(日),22元,雏菊薄荷味体温计(日),22元,雏菊巧克力味体温计(日),22元,……
”——对统计学的挑战。
  我不再一一列举了,前两个例子我认为是完全失败的。可是第三段罗列体温计的文字却使我犹豫再三。不得不承认,它带来了另外一些不一样的感觉。类似的效果还有吸管、各种口味的奶茶、台灯等的带来陌生性。也正是这些万花筒般的感觉把它跟一般性的描绘性文字区分开。最后,个人虽然不喜欢性描写,但它在这篇小说中出现是恰当而必要的。

 

纪小齐|评《河马》评

  现在我们可以聊聊chenyudemon的小说。
  chenyudemon是最近才出现在黑蓝的一个新人。除了他所发的作品,我对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小是高是矮均一无所知。穆楚发来他的两篇小说,他说你选一篇写,或者两篇一起写也行。
  我阅读有个怪癖,我特别在意文章开头的第一句话。开头第一个句子写得漂亮与否直接决定了我读与不读。所以我打开chenyudemon的两篇小说。《河马》的第一句话是:一开始,我是一个人,面对着硕大的河马。《寂热》的第一句话是:寂热,巫莉发明的一个新词汇,用来形容这个寂静而炎热的夏天。chenyudemon是一个很对我胃口的写作者,他这两篇小说开头的两个句子都写得很漂亮、很出彩。但毫无疑问,《河马》的第一个句子对我更具吸引力。所以我跟穆楚说,我写《河马》吧。
  于是接下来我就必须仔细地对《河马》进行研究性的阅读并写出有生以来第一篇没有稿费的评论了。
  如前面所说的,《河马》的第一个句子很漂亮。当然,它不仅仅只是漂亮而已,它甚至还蕴藏着巨大的能量——如果作者chenyudemon在写这个句子的时候,也跟我的想法相同的话——它不单为我们揭示了小说的主要角色,甚至,它还隐隐在告诉我们:看下去吧,看看“我”是如何与河马纠缠的。
  我往下看。
  有两个孪生姐妹,叫海棠和海葵。“我喜欢”海葵。海葵却喜欢养河马的小赵。海棠喜欢我。为了让海葵喜欢上我,我去公园偷了河马。让海棠帮我弄饲料。后来,在与海棠的接触中,我喜欢上了海棠。谁知道,海棠让河马给吃了。
  这是《河马》里面为我们讲述的故事。抛却其他的小说因素,这样一个故事,就已经足够有趣,足够荒诞,于我而言,它带着十足的吸引力。
  读完《河马》之后,我在黑蓝的群里面,与chenyudemon有过一次短暂的交谈。从交谈中,我得知他的笔名叫陈鱼,出生于1984年(很荣幸,我跟他出生在同一年),曾经上过班,如今在专心写作。当然,我在这里写出这些并没有什么其他特别的意思。我只是希望,能足够地了解《河马》以及《河马》的作者。以便我作出更客观的评论。
  好了,我们来解读文本。
  关于《河马》的故事,我们可能会问,这不可能吧?这当然不可能。所以陈鱼要欺骗我们,他打算让我们在“不可能”中感受到真实。并且,他做到了。这多么地卡夫卡,多么地《变形记》。我提卡夫卡并没有其他的用意,仅仅只因为两者都让我们感受到了“不可能”的真实。
  前面说过了,这篇小说的故事十分有趣。所以,哪怕是一般的写作者,也能把它写得有点意思。偏偏陈鱼是一个出色的写作者。那么,这篇小说,注定要足够有趣了。
  《河马》里面的叙述特别的稳定,我从里面,读不到作者一丝半毫的情绪起伏。作者始终把文本控制在平稳前进之中——这样的叙述方式,当然不能说不好,这要看作者的控制能力——陈鱼的控制能力显然很好,我在阅读的过程中,始终有一种期待又有一些担心——我担心,《河马》就此平稳下去,就此普普通通。对我来说,这显然不是一件好事,我多么害怕《河马》写得不好,这样,我该怎么写这个评论?我可不想得罪陈鱼——我觉得,《河马》必须有爆点。如你所知,陈鱼这个狡黠的家伙,他把《河马》的爆点放在了最后,当我读到“这只该死的河马,竟然吃了我刚爱上的少女海棠。”我的心情一片爽朗。陈鱼没有让我失望。
  -陈鱼的文笔特别的犀利——这是一种蕴藏着的犀利,表面风平浪静,里面锋芒四射。像“我越这样想,我就越要搬开河马,我找了菜刀,瞅准河马的肚子就砍下去,我要把河马分尸,分成一块一块扔出去,这只已经在发臭的死河马,显然,它在昨晚我和海棠睡着的时候又长大了一圈,它的尸体占了一整堵墙,它已经变得比我还高,我连续砍了五刀,终于把它的腹部砍出了一条口子,我就拿出钢条锯,顺着豁口锯,然后,我就在锯开的河马的肚子里,看见了海棠被长发包住的脸,像一只被摔烂的西瓜,眼珠子就挂在她自己的嘴边。”、“我觉得海葵是那种心思古怪的女孩子,这也正是她吸引我的地方,我觉得她像一口看不见底的井,而海棠,就像一碗清水,但是现在,我却转而对海棠动心了,因为,我自己的生活已经因为河马变成了一口看不见底的井。”这样精妙的描写,《河马》里比比皆是。这样的叙述,不能不说是出色的。
  当然,我们不难看出,陈鱼写《河马》,主要是为了练习想象力和怎样让一个小故事有大容量。这当然会有明显的缺点——语焉不详的故事有时候会很有魅力和很有内容,似乎作者就藏在语言背后,想要看你怎么解读作品。但从这一篇里,我们仅仅只是看到了故事的本体以及本体所带来的趣味。它的“内容”和“魅力”并没有因为故事的模糊而变得明显。我们无从下手去猜测,这个故事作者所留下的缺口,该填补什么;我们也无从下手去猜测,这样的一个故事,作者究竟是要揭示什么或者探讨什么。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
  但是无论如何,《河马》仍是一篇不错的小说,去读它吧,它将带给你愉悦的阅读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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