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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话放在客厅里的一个柜子上,从卧室门口到那里有十来步,他刚跨出一步就差点滑了一跤,这是个不祥的预兆,他看了看地面,亮光光的,好像涂了一层油。这是从来没有的事,她一向是把地面擦拭得一尘不染的,今天……
  他心里隐隐的有些不安,踌躇了一会儿,转身去扭门钮,但是门被锁住了,拍了拍门,里面没有回音,电话铃声太响了,遮住了他的拍门声,他最好还是先过去把电话给接了。
  从卧室门口到电话有十来步远,他抬起一只脚,把它悬在半空,估量着怎样落下才不会打滑。地面看上去和平常并没有什么不同,只多了些亮光,从一块块闪亮的瓷砖中可以看见倒影——一个男子,张着嘴,唇间倒抽进冷气,用全身的力量提着一只悬而未决的脚。那只脚在倒影中显得巨大,占据了倒影的二分之一还多,脚底的纹路像一幅地图,呈现得一清二楚:几根粗大的线条之间,很多细密的曲线,曲曲折折地互相交叉、连通,形成一幅蛛网似的络状图形。在蛛网的底下和旁边,是无数条更加微小的细线,重重叠叠地交织,像无数根细小的丝线,漂浮在水中。
  他慢慢地把那只脚朝地板上放下,那一处显得温暖、干燥、安全,身体重心渐渐前移,站稳,然后提了另一只脚……
  倾倒的天花板像块翻落的盘子,家具飞了起来,斜斜地擦过眼睛,电视机笨重、黑色、忠心耿耿,小花瓶妖娆、白色、艳丽浮华,玻璃茶几一掠而过,组合沙发坚定不移。“喀嚓”一声,一片红色的、黑色的、半红半黑的黑暗,奶油般弥漫、扩散,无数星星闪耀,黄道十二宫,飞越银河系,香味袅袅,侵入鼻孔,很多条虫子爬在周围,晃动,炫耀,身躯在变形,带着闪亮的轮廓。
  他躺在地上,头疼得厉害,满鼻子的油漆味,四面看过去,到处都是阴暗粗重的木纹。
  铃声响亮,他站起来,望着电话。现在他在房间的另一角,离它只有几步之遥,在他与它之间,有:一张檀木桌子,民国初年精心雕刻的浮雕,憨态可掬的杂耍艺人把眼睛隐藏在肥厚的绿叶之下,一个官员被四个轿夫抬着在轿子里,因此他的形容并不可见,一颗落下的脑袋,用眉眼朝人们微笑,身子不知在何处,一条龙腾空而起,一只眼睛只剩下了一半。一把剑,塑料的,金黄色,剑鞘布满花纹,蚯蚓般缠绕,还有性病疱疹似的小麻点,洋洋洒洒,质地粗糙。一件汗衫,用过的,现在成了抹布,仍然保留着过去的少许痕迹,斑斑点点的血渍,追溯到很久以前。一套组合沙发,蜷缩在角落,仿佛一张撅起的嘴,望进去令人失望,坐垫斜倚在沙发靠背上,懒散无力,多年未洗的肮脏一目了然。
  他琢磨着应该怎样越过这些东西到达电话。从桌子到剑到汗衫到沙发,有多样的走法而难以取舍。铃声在响,其中又增添了一些别的杂质——汗衫飞起,蒙上眼睛,脑袋包扎得密密匝匝,像块裹尸布,携着桌子,趔趄摇摆,四处横行。气流涌动,激起铃声,鞭笞着它一波一波向前扩展。还有剑,一跃而起,在尖叫声中裸出灿亮的剑身。声音不停扩展,沙发摊开来,露出狭缝里的眼睛。
  他迈出第一步。磁砖与脚掌接触时寒冷穿越脚掌长驱直入,地面开始转动,瓷砖因转动而闪耀,在一道偶然射来的闪光中,光洁的磁砖里清晰地呈现出电视机的影子,它同样是在转动——旋转着的电视机升向天花板——他的眼睛紧紧盯着这两个旋转的影像,忘记了自己的双腿正紧紧的拧在一起,一条紧贴着另一条,不一会儿又被离心力骤然甩开,像松了螺丝的圆规那样,突然向外猛力一拉,他的身体像个陀螺一样旋转起来,电视机从他面前一闪而过,从它的屏幕中他最后看了一眼闪耀不息的地面,随后一片嘈杂的黄色就映入他的眼帘,黄色的桌子黄色的椅子黄色的橱柜,下面是深红色的地面,同样的光芒闪耀,从中可见一条腿和半个身子旋转着疾驰而过,他还没来得及发一声喊,鼻尖就品尝到了一丝铁腥味,他眼里银光闪烁,餐刀、勺子、尖利的铁钎迎面飞来,在刺入眼球前的一瞬间被一叠雪白的餐盘代替,地面上响起一片喜庆的哗啦声,引得他低头向下,发现地面和他的视线平行着横扫过来,这一块地面镶着磨砂瓷砖,乳白色的砖面黯淡无光,粗糙的磨砂面擦过他的脸颊,引起一阵剧烈的疼痛,在这一段旅途的最后他才看见了一堆雪山似的餐盘碎片,它们棱角分明势不可挡像无数把小刀划过他柔软的面部,他喊了一声,身体就冲出厨房经过一扇白色的塑料门撞进了卫生间。
  他躺在地上,脸火辣辣地痛,却并没有站起来,只在那儿躺着,享受这片刻的安宁。他闭上眼睛,黑暗涌了过来,把眼前的空白占据得满满当当,沉甸甸地压在他眼皮上。
  他听见一个声音,是水龙头的滴水声。他翻了一个身,把脸埋在臂弯里,想躲开它,它如影随形,跟了过来,进入他的耳中。
  他回想起来,当他走出卧室门的时候,它已经在那儿了,只是他忙于应付电话铃声,没有意识到它。现在,它就在他身边。他仍然闭着眼睛,它很小心地滴着,每落下一滴,就发出一个清亮的声音:“哒”。他慢慢地睡去,陷入更深的黑暗。
  一两滴晶莹的水珠滴入黑暗,给它增添了一点亮色。水珠柔和无形,一落下就沉淀在黑暗的底部,消失得无影无踪。它滴着,每一滴都是那么和颜善目,叫人讨厌不起来。它那么柔和,但却游移不定,把他的身体浮起,从一个地方漂到另一个地方,走走停停、犹豫不决,却也停不下来。
  他感觉到了水的压力,在他的面部。鲨鱼牙齿骤然划过,一阵阵的刺痛。它包裹着他,阴道对于阴茎的欢迎,更加轻盈,若有若无。滴水的声音并没有终止,它在增长,一串串连绵不绝,把一粒粒水珠击入液体的核心。小水银珠状的气泡,满载空气,被水珠胁迫着带入水中,又急不可耐地匆匆逃离,向上升去,急速而迫切。水珠本身却消失了,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他悬浮在水中,水很轻柔,轻纱一样流动,压力紧迫,从四面八方向内压挤。他的身体,柔软的一团,在水的挤压下慢慢变形。最先是眼睛,膨胀着突出眼眶,眼里的景物变得陌生,头尾部成了两个细长的尖端,中间部分臃肿肥大,充盈着养料。他看见一些手和脚,呈麻花状纠缠在一起,细细长长的尖端在水中漂荡。有那么几次,一只脚漂到了脑袋附近,尖端急剧膨胀,成为一个庞大的锤子,势不可挡地向脑袋敲来,他急忙用手一挡,那只脚就像弹簧一样弹回了原处,重新变得又细又小,脚趾尖传来一阵剧痛,也许撞在什么东西上面了,整个身体都急剧地旋转起来,像陀螺一样在家具之间弹来弹去,一会儿撞在橱柜的板壁上,一会儿撞在桌子的桌脚上,他的身体旋转着,冲出水面,冲向放电话的柜子,他伸出手,朝向电话,想抓住它,身体掠过柜子,电话擦指而过,眼前一片耀眼的白色,天花板近在眼前,双手耷拉下来,变成湿淋淋的海草状,身体随之坠下,落入水中,被水托着迅速地朝另一个方向旋去。这时他又听见了电话铃声,它从未停息,占满整个房间,一千根细小的分支沿着墙壁向房间的各处迅速地传递。
  电话不像想像的那么容易抓住,他清醒了些,想着该怎么办。他漂浮着,水位越来越高,身体一会儿浮在水面上,一会儿沉到水底。他本想等着水面浸没电话,那样也许他就能更容易地抓住它,但现在看来,这已是不可能的了:电话总是离水面有一段距离,仿佛在随着水面的升高而升高。他能够抱有这样一个荒谬的想法,本身就有些令人惊讶——电话如果被水浸没了,抓取它还有什么意义呢?铃声一遍遍响,声音嘹亮。某种物质的结晶,在水里溶化,四处弹跳,撞在手指尖上,奇怪的酸麻感。他现在感觉舒服了点儿,压力在慢慢减轻,身体逐步适应,大脑开始运转,重现出之前的一幕幕图景,看上去不免有些滑稽,甚至不可思议。他晃了晃脑袋,图像很快散去,变成沙粒似的碎屑,坠落在水底。脑袋在膨胀、分裂,如植物般分叉,成为一个个独立的思维体,一个响着电话铃声,一个滴入水滴,一个四处漂浮。它们彼此独立,又互相缠绕,电话铃声不知不觉地滴入水滴,弯曲垂向柔软的地面,肢体四散分裂,互相撞击,卧室紧闭的门映入眼帘,门钮转动,激起一个小小的旋涡,甲虫落入水中,顺着水流漂到门口,抓住门的缝隙,慢慢地爬上门钮,身体扭动,分叉的脚尽力伸展,木门呼之欲开。他在这么想的时候,水真的向前推涌而去了,他的身体也随着水流向前冲去,不过不是朝着门口,而是电话机柜。他还没有回过神来,“啪”的一声,他的身体就像一片硕大的荷叶般贴在了柜脚上,他的分叉的四肢迅速地抓住了柜脚的边缘,稳稳地把自己固定在柜脚上。
  几分钟后,他才从最初的紧张中松弛下来。他终于摆脱了水,他已经忘了自己是怎样被它淹没的,无论如何,在水中四处漂荡是件极不舒服的事情,现在,他终于摆脱了它。他抱着柜脚的边缘,身体慢慢地变得干燥,全身的知觉也在渐渐地恢复。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趴着,直到一股厌烦的感觉慢慢地在他的身体里变得浓重。他轻轻地抖动四肢和身体,眼睛骨碌碌地转动,观察四周的情形。水就在他的身体底下,从他现在的位置看起来,它像是一个庞大无比的湖泊,周围竖立着一排排高大的崇山峻岭似的墙壁。
  他向上爬去,一边爬,一边观察四周。那些山岭,不,那些墙壁看起来也太高了,完全不像他记忆中的样子,他记忆中的墙壁虽然高大,终究不过是墙壁而已,绝不会像现在这样,突然从水中跃起,沿着一道道细瘦的棱线,越升越高,几近无穷地伸展到遥不可及的天际去。其实不用说墙壁,即便是他眼前的柜子,也和原来大不一样了,他有好一段时间以为他抱住的是整个柜子,只要再伸伸腿脚,就可以爬上柜顶了。只不过在他往上爬了十几分钟之后,他才发现柜顶还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而自己这十几分钟的爬行,不过刚好完成了从柜脚到柜身这么一段短短的距离。
  在他的头顶上,是一大片闪着白色光芒的柜板,像雪地里的白雪一样躺在他眼前,柜板的顶端停着一个巨大的白色飞碟状物体,看上去遥不可及。在它闪闪发光的表面,有一颗小小的黑点。想起他得跨过这么一段辽远的距离,他就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他想来想去,心里越来越沮丧。
  但是没过多久,那段距离就在他的脑子里慢慢地模糊起来。他抬头望着顶上那片白色光芒,又开始觉得充满了希望。这么辽远,但也不是不可跨越,慢慢地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就像一首歌唱的那样:跟着感觉走,牵着梦的手。
  他又开始了爬行。那段距离矗立在他眼前,在他的视野里微微地晃动。一切都变远了,变得模糊了,他却因此变得轻松,本来就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在等着他,慢慢地爬又有什么关系呢?
  水现在是在他的身体下面,他还可以听见它拍打柜脚的声音。当他行进了一段时间停下来喘气时,偶然低下头来看了一眼,见到的景象不禁把他吓了一跳:那片广阔的水面呈现出绚丽的五彩,袅袅不息的烟气从水面上冒出,看上去像是化学实验室里的一盆古怪溶液。幸好他及时地摆脱了它,否则不知道会有什么事发生在自己身上。现在他离开柜脚有了一段距离,但离柜顶还远得很,水面拍打柜脚激起的浪花现在是够不着他了,令他觉得古怪的是——当他刚刚爬上柜脚的时候,他觉得那些浪花是那么的高大,他甚至害怕他会被它们重新拍打下来。而现在,当他再回头看它们时,它们却变得像花瓶里的塑料花朵一样,虚假而渺小。与之伴随而来的,他沉没在水底时的感觉——迷茫、厌烦与恐惧——也变得像那些花朵一样虚幻而不实。他的头脑中甚至涌现出一个奇怪的想法:如果没有那个浪花,他现在也许还在水里,过着比在陆地上更加舒适惬意的生活。
  他回过头,继续向上爬行。白色的柜板越来越耀眼,把四周全部笼罩在白光中,白色飞碟不见了,只剩下那颗小黑点。他眯缝上眼睛,把目光集中在那颗小黑点上,把它作为前进的座标。现在,他已渐渐感觉到了陆地生活的沉重负担。当他重新开始爬行时,他觉得他的背部压上了什么,沉甸甸地往下坠。这种感觉从一开始就有了,只是现在变得更加明显。他几次停下来,想回头看看背上是不是真的被压上了东西。在经过几次失败的尝试之后,他不得不彻底放弃这种努力。但在另一方面,用不着像杂技演员那样把脑袋弯到臀部,他丰富的想像力已经开始告诉他自己的背上到底有些什么,他想像着一堆像山峰一样高耸的重物,牢牢地捆在他的背上。他的脑袋因为劳累,变得软绵绵的,耷拉在胸前,那里拉拉碴碴地长满了又粗又硬的黑毛,他的脑袋一下子就落进这丛毛发中去了,像是一个用毛发做成的囊袋,他的视线被浓密的毛发遮得严严实实。四周的光线黯淡下来,空气极度的憋闷,囊袋里水汽弥漫,他的脑袋在水汽的熏蒸下左右摆动。
  他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爬上了柜顶。小黑点仍在远方,比他想像的还要远些,四周静寂空旷,只有一些嘁嘁嚓嚓的响声,时有时无,大概是风。柜板闪着微茫的白光,向四面延伸,光线尖锐有力,刺进他的眼睛,隐隐作痛。一条漫长的白色道路,在他的眼前漂浮,他轻轻踏上它,朝前走动,它也在慢慢地向前伸展,伴随着他的脚步的节奏,他每向前迈进一步,它就自动地向前伸展出一段,因此虽然他在不停地前进,终点却似乎总是遥不可及。唯一能让他确信自己的确是在前进的是周围山峰似的墙壁,随着他脚步的移动,它们在不断地变化——一幅画、一份挂历、一个挂钟、一张结婚照、一盏枝形吊灯,都在提示着他已经完成的路程。从那幅画到挂历他用了一口气一蹴而就。从挂历到挂钟他分两段完成,中间停下来歇了一会儿。从挂钟到结婚照是一段漫长的路程,他不住地喘气,好几次停下来歇气。道路还在延伸,照片上的人在向他微笑,两张嘴微微裂开,嘴唇之间白色的空隙似乎是一个无底的洞穴,等待着他的进入,或是要将他吞没。他清晰地看见了,他正沿着这个洞穴向前行进,洞穴的顶端就是小黑点,一颗浓厚的、浑圆的黑色斑点。他越向前行,小黑点就越发清晰,它的周围现出许多微小的,如同小黑点一样浓厚、浑圆的黑色小点,像植物孢子一样围着小黑点不停地飞进飞出,飘荡到他的身边,把他全身笼在一层淡淡的灰色黑雾之中。
  灰雾散开了,柜板的光芒变得更加强烈。他身体有了些精神,不由得加快步伐继续前进,完成从结婚照到枝形吊灯之间的最后一段路程。除了嘁嘁嚓嚓的声音外,四周仍然一片静寂。那个声音似乎比刚才清晰了些,也更加富有节奏。他的视线回落在小黑点上,发现它比之前增大了许多,看上去不再是一个圆形黑点,而成了一个细长的,模模糊糊的黑色影子。它的顶部突出两个尖尖的小角,从顶部到中部逐渐变得粗壮,像个啤酒桶般敦厚,从中部以下又重新变得纤细,并逐渐分叉,最后以两根纤弱的长条形结束底端。他对着这个黑影看了一会儿,又低头看看自己脚下的影子。
  它们完全没有相似之处。他想,抬起头来想要再看它一看,但是它不见了。
  这可能不是一个影子,而是一只躲在家具后面的动物,一只小猫,或小狗之类的。它从那里胆怯地注视他,或许这是它第一次见到他。他突然为自己不够亲切而感到了一丝遗憾。从小时候起他就不受猫狗们的喜爱,每次见到他,它们总会远远地躲在一边。只是此前他一直将这视作自己的一个优点,从来都是大踏步地在它们面前走过,故意把地面跺得咚咚响,然后看着它们落荒而逃,心里满是恶作剧的欢喜。
  这像是一个迟来的报应,不偏不倚地降临在这个最孤寂的时刻。它在躲着他,它是他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见到的唯一的一个活物。
  除此之外,那边,有两个物体,远远的悬在半空中,石头一样静穆。他在寻找影子的时候,偶然发现了它们。虽然静止,从形体上看来,它们却是和他一样的活物,有脑袋和四肢,五官眉目也很清晰,其中的一个笔立着,一双手搂着另一个的腰,另一个抬起了一条腿,身体向前倾斜着,像就要倒下的样子,它的双手搭住了前一个形体的肩膀上,在前一个双手的扶持下,又很稳固地形成了一个三角形。二者同样地将头扭着,目光炯炯地注视前方,只是一个视线越过他的头顶,伸向高处,另一个视线则平直向前,从他身边经过,在他身后远处逐渐坠落。
  他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对形体,但又记不起来。它们给他带来奇怪的陌生感——它们站立着,脚下却空无一物。他低头向下看,看见白色的木头柜板,仍然伸向远方,让他感到脚踏实地的安慰。他走了几步,抬头向前看,却看见那个黑影,重又清晰地出现在他视野之中。它的体积比刚才又增大了不少,头角和四条腿全都清晰地呈现出来。他停下来,仔仔细细地看着它,它也停了下来,抬起脑袋向他这个方向望来。看来刚才它并没有在躲避他,或许正好相反,它也在寻找着他。然后不约而同地,二者在同一时刻发现了对方。
  他们之间有一段漫漫的长路,他想着是继续自顾自前进呢还是偏离现在的道路,向那只动物走去,仅仅是走近前去细细地看它一看。这是一个疯狂的想法,他很久也没有下定决心。过了一会儿,嘁嘁嚓嚓的声音又重新响起来,这次变得真实而持久,是从那只动物那儿发出来的。这个声音给了他确信,他偏离了道路,转而朝向黑色动物走去。他一边走,一边朝前看着它,它也抬起脑袋望着他。它的脑袋一直在左右摇晃,仿佛处于催眠状态,步态却沉稳有力,一边走,一边发出响声。
  在黑色动物身后,有一片亮光,雪白的光线射向四周。它把黑色动物衬托得有些苍白变形,有时候让他觉得迷惑,停下来细细地看。黑色动物倒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若无其事地朝他回望。
  他的脚下,也在发出响声,那是一种沉闷的嚓嚓声,和黑色动物发出的声音有些相似,但被它压抑得若有若无。这更加强了他对那个声音的兴趣,他的突然改变方向,大部分是和那个声音有关,它在空中一声声地回响,持久而有规律,他不由自主地向它走去,想看看那只发出这种声音的动物。那声音那么沉闷,但却又尖又利,切进他耳朵的最深处。
  他用了很长的时间,走到了黑色动物的跟前。黑色动物此时已经变得非常庞大,面对面地望着他,它黑色的巨大的鼻孔剧烈地翕动着,脑袋上上下下地摆动,想要凑近了他仔细闻嗅。
  它像是一头驴子。
  他这么想着,心里失望极了。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来,直截在他耳边,像一个猛然钻出地面的吓人鬼魂,他被它巨大的声量吓了一跳。黑色动物也露出惊恐的神情,连影像都变得模糊了。
  他飞快地奔跑起来,离开那个吓人的声音。雪白的柜板向他身后退去,他听见咚咚的脚步声从脚下传来,前面突然出现一大片空白,他想收住脚,来不及了,他向下坠去,他一屁股跌坐在地面上,一阵剧痛从两边屁股蛋同时传来。
  “铃铃铃”,电话铃响起来。他转过脸,仰头向上,看见电话机就放在他倚靠的柜子上,闪烁着雪白的光芒,白色的圆形机座向上翘起,悬在他的头顶。他站起来,俯身向下,惊讶地看着它。他弯腰俯身凑向电话机,向着它光滑明净的白色表面看去,一个黑色的影子迅疾地在它的表面扩散。
  那是一头驴子,它的嘴唇肥厚,黑色鼻孔边缘渗出汗珠,正从机座里好奇地凝望着自己。
  他感到自己的心上被人狠狠抽了一鞭,身体全然萎缩下来。他闭上眼睛,像被风砂吹进了眼睛,紧紧地闭住。过了一会儿,他又睁开眼,向机座看了一眼,这回看到的是一个萎缩的自己,一头萎缩的驴子。他转过脸,决心不再去看它,只在心里默默地想:从前,当他凝望着那片水面的时候,他觉得那些浪花是那么的高大,他还紧紧地抱住柜脚,生怕从那里掉进水中。
  铃声一直在响,声量巨大,地震般颤抖。他朝向另一边,仰面看见挂在墙上的照片。两个人体,重新变得熟识,用他们的眼看着他。玻璃镜面发出反光,刺得他眼睛发痛,举起手来遮掩。一只手出现在玻璃中,皮肤白皙,掌纹密布,中间粗粗的三根横纹,血色充沛。横纹与一些折线相连,交织成网状,横纹与折线之间是一条条更细致的掌纹,密密麻麻地覆满整个手掌。那手掌颜色粉红,像一片粉色的湖泊,湖面上布满深深浅浅的裂纹,随时都会绽开。他竭尽全力举着那只手掌,生怕一放下它就会像碎玻璃一样四散坠落。
  铃声消失了,他被突如其来的寂静淹没。手垂下来,眼睛闪亮,镜面光滑,两个人体开始微笑,张开嘴唇,空空荡荡。他转过身体,扑向电话——他这才想起,他得去抓起电话,听听电话的那边到底站着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发现自己耗费了这么多时间,却丝毫没有想像过打电话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他打了这么久,一直没有停歇,一次次地重拨,一定是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让他放不下手中的电话。
  他拿起听筒,里面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他竖起耳朵,仔细听,听不清。他对着话筒嚷,要对方大声点。声音消失了一会儿,又重新响起来,但仍和刚才一样,模糊不清。他跳起来,拿着话筒朝墙上砸去,砸出一朵朵火花。再放到耳朵上,话筒里的声音变得渺小、沙哑,原先的一个声音变成了许多碎片,在话筒里四处弥漫,成群结队涌进他耳朵。他从来没听过这么嘈杂的声音,仿佛有许多个人站在同一台电话机前对他说话——爱开玩笑的人笑声爽朗,声音很轻易地突破重围钻进他的耳孔,性格沉静的人说话轻声细语,一时可能听不清楚但仔细分辨的话还是清晰可闻,心怀鬼胎的人说起话来吞吞吐吐,声音含糊不清但却不容忽视,睿智明达的人沉吟半晌才吐出只言片语,在话筒中余音袅袅不绝于耳……无论每个声音个体如何,所有的这些声音混合在一起,就成了一片混乱不清的杂音。然而他又听到了一个声音,隐藏在所有那些声音之中,晦涩而又微弱,只是他确凿无疑地辨认出了它,他紧紧抓住话筒,全神贯注想要听清这个声音,但注意力每时每刻都被别的声音吸引开,而与这个声音擦肩而过。他抓着话筒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听了很长时间,他的身体变得冰凉,寒冷从脚踝向上传递,渐渐渗透全身。
  他感到脖颈上一阵凉意,直刺进骨头。他松开话筒,看见了水,很多的水朝他漫溢过来,没过他的脖子,高涨着涌向天花板。他这才想起卫生间的水管,奇怪,他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听到滴水声了。
  水淹没了电话,声音消失了。
  他进了卧室,关上门,整个房子都被淹没了,只有这里是干燥的,他站在磁砖地板上,脚心传来一股凉意,水珠从全身滴落下来。
  “刚才你怎么不出去接一下电话?”
  他跟她说话,她不回答,他走上去,摇了摇她,发现她已经变成了一具枯骨。
  他跑出到阳台上去,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外面的新鲜空气。
  “你在外面做什么?”
  他忽然听见她在里头大声地说。
  他站在室外的空气中,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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