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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黑夜里,亮了一盏灯。
风声穿到水底
惊扰美梦,似乎是战争。
我的奶奶,经历过战争,而今
她睡着了,随时可能在梦中死去。
她怕死吗?
似乎不怕,似乎怕。
我说不清楚,至少现在说不清楚。
她90岁了,只能借助拐杖缓慢挪移。
一道光,经过一闪念,挪移到杯子的边缘。
2
想象不出的年代。1920年。
梳辫子,裹脚,留着晚清的衣衫。
在小镇,杨姓的人家,在生了两个女孩之后
又生下了,第三个。
我奶奶身上有一块胎记。
如今渐渐变淡,消失。
一块90岁的胎记,终于来到新世纪。
好像来到未来。
3
未来是什么样子?
烟柳年年生长,菊花秋天开完,就是冬天。
爷爷是西医,他练习悬腕小楷,抄药方,如同菜谱。
到了爸爸这一辈,他偷走了家里的铁,丢进公社的高炉。
而妈妈每天捡拾麦穗,深夜偷偷点燃灶台。
我的姑姑,一个小学教员,嫁给了一个军人。
时间都过去了,未来就是现在。
姑姑老了,爸爸老了,奶奶老了,爷爷停留在40岁。
他的坟前,有一株柳树。
柳树也老了。
4
1966年,天空浅白,革命没有映红天空。
爸爸怀里揣着火药,穿行于闹市
寻觅一条水蟒,巨大的蟒蛇,出没于村落
他还是用蛇皮制作了一把二胡
在夜里拉响,嘶嘶的声音,就像革命喝下的酒。
我听过那种声响,是在90年代的夏末
我们在县城的角落喝酒
穿着黑色衬衫,解开三粒纽扣
袒露着扁平的青春
肋骨坦荡,鸡巴高高挺起。
5
妈妈是个美人。现在已经丝毫不见端倪。
她在地头,跟一群爷们儿抽纸烟,大声说笑
丝毫不像少女。
我怀疑妈妈是否有过少女的时光。
天色已晚,少女妈妈扛起铁锨。
她不会女红,倒是经常去河里摸鱼。
她喂鸡的时候,嘴里发出咯咯的叫声。
她的两个姐姐:
一个嫁到了文安县,
一个远远的嫁到了甘肃。
6
1971年,或者是1972年
两个年轻人结了婚,照没照结婚照,他们都忘了
现在已经翻不到他们年轻时的合影。
1973年,第一个女儿出生了。
那年是牛年,尼克松宣布越战结束,李小龙死了, 中国爆炸了一枚氢弹。
1978年,又生了一个女儿。
直到1980年,才生了一个儿子。
计划生育,被罚了200元。
那时爸爸的工资是:34元。
7
他们也曾有过频繁的性爱。
然而到了2009年,他们已经分居数年。
一个酗酒,一个整夜打着响亮的呼噜。
一个抽烟,把手指熏得黑黄;另一个也抽烟,烟垢布满牙床。
烟雾在两间屋子里,没有交集,独孤的烟雾
墙上的钟,忽然掉了下来。
8
爸爸黑色的提包,挂在飞鸽牌自行车的车把
的确良的上衣,洗了就搭在院子里。
妈妈善于做鱼,买来鲤鱼,清洗干净,用油煎了
再用大火炖制,有时候会在里面加粉条,有时候加土豆。
爸爸的自行车摆放在院子里
到了夜里静悄悄
在春天,院子里种满花朵
对叶莲、鸡冠花、染指花、芍药、夹竹桃
花香中的自行车,静静的安放在1988年。
9
冬天的棉裤,被妈妈的烟头烫了一个洞。
我睡在床上,梦见四处寻找厕所。
还是尿床了,把被子尿湿。
停电的时候,缝纫机上点了两根蜡烛。
我用针,拨弄灯芯。
也会把火筷子插进炉膛,烧的火红。
院子里摆满木料,都是松木,家里要盖新房子。
1990年的冬天,下了一场大雪。
雪覆盖了木头。
我用烧红的铁筷子,刺向院子。
玻璃上的冰花,看上去像是大兴安岭的茂密森林。
10
夏天的蜻蜓飞舞。
远在兰州的表哥回家访亲,带着一个海鸥相机。
我们站在花丛中拍照,我的膝盖上有一块疤,是蚊子咬的。
蚊子太多了,它们在1987年的夏天飞舞。
表哥留着帅气的小胡子,教我说英语:
“GOOD GOOD STUDY
DAY DAY UP!”
我热衷于用扫帚捕捉蜻蜓,用鸟枪打麻雀,用小棍挑拨一条草蛇。
小蛇都聚集在阴暗的角落,它们温顺。
每当表哥给我们拍照,爸爸的坏脾气就收敛起来
带着笑,和一点不知所措的惊慌,用手拨拨头发,温顺的站在原地。
我搬来一个小板凳,站在上面,笔直。
我的头顶已经过了爸爸的腰。
11
我还有一个妹妹,生下来不到一个月,就死了。
妈妈很少提,偶尔提起,也像说别人。
我在房间里呆坐,想起一个月大的妹妹。
感觉她就在我面前。
我的奶奶生过五个孩子,早夭了三个。
一个死于天花,一个死于瘟疫,一个死于饥饿。
我的妹妹,我的两个叔叔,一个姑姑,
他们坐在一起,讨论花开,或者花败,那些事。
就像我和爸爸妈妈坐在一起,讨论晚饭,或者买一双鞋,那点事。
12
我出生时,天边有一朵云。
云朵变幻形状,一直到今天。
当我抬头观望,云朵有时飘忽,有时安静。
当我再抬头,八尺的风,平底起,半尺的云,被天空收拢。
万里无云的云,与乌云密布的云
都不是我出生时,妈妈从窗口见到的。
那朵云,落下来,降落到80年代的煎茶铺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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