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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单独一个人肯定没有现在他走在四个人中间这么显眼。唯一的女人挽着他;另外两哥们也明显地跟着他,四个人从街东头走到街西头,又从街西头走回街东头,在“象山海鲜城”门口第二次停留思考了片刻(第一次至少在半小时前),重新往街西头出征。玉树路如果说长,肯定算不上长,但就这么来回步行三四次,少说也有个三四千米下来了,脚就算不疼至少也会有点累。“你们理解的吧,”他朝女人不在的左边偏了偏头,那边走着那两个男人中稍显矮胖的那个,“对待吃一定不能草率。”矮胖子立即沉着地应答:“这当然。”
写完这个开头,习惯性的躁动使我搁下了它,似乎我仍需要在不知名的前景中等待、索取、服从、制造我盼望这个小说出现的、全新的、甚至能摧毁我自己的特异性,而为了它或它们的出现,我似乎还需要继续做些我并不清楚具体内容的准备。就这样在心里带着它,这里那里地跑了几次,重新打开这个开头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之后,而把这几行来来回回读到味同嚼蜡,仍旧不能燃起新的源头,与此同时更为重要的是:我对它们已经完全不满意了。在我现在看来,它们根本就是一堆毫无感觉、龇牙咧嘴的字,没有任何一个能够把它们统一起来的温和或有力的声音。我必须放弃。
但是,在准备从头开始之前,我觉得还有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我无比痛恨地感到,我这种不断放弃、不断重写开头的恶习,已经到了忍无可忍、必须砍杀的地步。我发现:这种不断放弃不断重写,已经完全成为一种机械化的、没有理由的惯性,实际上我并不能铁定地判决那些放弃的开头果真不准确或者不符合我的要求。反复摩擦麻木了感觉、模糊了判断。勤奋只是一个幻觉,实质只是原地踏步。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必须拿出一些具体的措施,以遏制至少沿袭十年的恶习。我初步想了一下:1、为了减少修改,我准备学习采用以往带着轻微反感的老派做法:先列提纲,再写。2、以后任何一个小说第一次动笔,必须写满三千字。3、如果还是不断地感到“写坏”,则不许丢弃,让这些“写坏”的开头照样挂在小说里,一来保留它们或许存在的价值,二来给自己丢脸。
下面重新开始。
如果他单独一个人走在街上,肯定没什么抢眼之处。虽说头发短得接近光头,但是如今光头很多,就像当年死人死鬼都留一头长发一样,流行得无法看出每个人的区别。再说胡子,虽然络腮着而且浓密,但络腮胡子属于天生,主人是被动的,被动就容易被理解,也就容易被忽视。他穿的黑色呢制夹克,如果要严格审判,甚至可以说极其老土过时了。再者,在来回几次的走动中,他既没咋咋呼呼叱咤风云,也没愁眉苦脸踯躅不前,他甚至没有表现出明显的焦虑:须知焦虑是有特点的人的主要特产。他只双手插在衣兜里,安安静静地走着。因此总体上,如果他单独一个人,不可能像现在他走在四个人之中这么显眼,充其量就是一个在精神状态上走下坡路的中年人。但是,走在这四个人之中,情况就不一样了。首先,女人挽着他;虽然不像表达得这么严重,但事实正是如此:他因此成为四个人中唯一有女人的男人;于是,剩下没说的毫无疑问是两个男人,而他们也都没什么明显的特点,胖的那个没有特别胖,
还是不对。我又把这个开头反复朗读,越来越狰狞,越来越拖沓,越来越没有味道,必须重来。
但是真正重新开始已经又是一个月之后。为了在阅读全文之前有个深呼吸,我在下面划条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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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其实并不饿,但就是想吃一顿。而且想吃得好,想吃得非常好,想吃好东西、特殊的东西。到了外地,要么吃要么嫖,只有这两件事能最快涉猎当地最具特色、最精华的东西;只有这样,才不算枉来,出游才显得圆满。不过嫖显然是男人的事,一旦有女人相随,此趣也就自动隐匿,吃,就变得首当其冲。
女人挽着的男人年龄最大,差不多有四十五岁,头发短得接近光头,这层短发紧贴头皮,在脑壳边缘勾出一圈轮廓线,因为看得见头皮,所以这层轮廓线特别黑。顺便说一句,这种发型眼下非常流行,就像当年死人死鬼全都留一头长发一样。与另外两个男人、当然也与挽着他的女人比起来,他明显就是一个实打实的中年人。除了脸显老,或许还与他皱眉缩眼、弓腰驼背有关,也与他嘴上一排黑胡子有关。这么一来,那女人还真称不上女人,充其量是个姑娘,小女孩子,那两个男人也称不上男人,充其量就俩小伙子、小年轻。
他皱眉缩眼、弓腰驼背,是因为他最关心两边的店铺,虽然动作不大,但两只小眼滴溜溜地瞄来瞄去,相比之下,那两个小伙子基本上悠闲地跟着他、以及挽着他的姑娘,走。小姑娘倒显得开心,一步一点头,在烟雾腾腾的街上走得像朵玉兰花。
“吃很重要。”他歪了歪头,对两个小年轻说。声音低低的,懒懒的,鼻音很重,好像他本来不想说,现在说也就随便说说。个子高的小伙子顺着步子点了一下头,从鼻子里喷出一个同意的声音,最右边的矮胖子则说出了声:“这当然,”普通话里明显夹着湖南口音。“不饿吧?”中年男人既关心又担心地问,矮胖子第一个回答:“饿肯定不饿……”然后没了词,“那是什么呢?”中年男人用他的三角小眼看着前面灯火辉煌的店铺,慢悠悠地问。“啊?”矮胖子仿佛突然意识到需要自己认真解释一番,于是提高嗓门:“没有什么啊,我就是说不饿啊。”
中年男人低沉而温和地问走在他旁边的高个子:“你呢?”
“我不饿。”声音字正腔圆,普通话很标准,听着让人放心。
“那就好。”中年男人说。
这么说着,他们又走到了桥头。说是桥,因为桥面没有明显的拱起,如果不停下来左右瞧瞧,不一定能看出是桥。过了桥,就与主干道相连了,一些重型卡车在主干道上飞驰而过,发出巨大的令人不适的噪音。与此同时,这条夜宵密布的街到这里也结束了,与后面的灯火辉煌比起来,这里也开始接近黑灯瞎火。所以人走到这里自然而然就会停下来。当然,如果是从相反的方向、也就是从主干道那边走过来,心情也就相反了:必定是像飞蛾扑火一般,只想急切欢快地扑进前面那片汪洋灯火之中。这么说不是无中生有,大概一小时前,他们四个人正是从主干道那边走过来的。他们在酒店稍事歇息,就兴致盎然地投入当晚最后一档也是最重要的节目:找夜宵。走进玉树路之前他们打了一辆车,直奔他们在去往预订酒店的路上看见的一条与主干道垂直、貌似灯光很多的街,到了之后大失所望,当初对它的深处的估计完全被路口这座环形灯架(当时它们都还亮着)所欺骗,现在它一熄灭,里面竟然是一片黑暗。失望之余他们有点盲目地往回走,谁知就在主干道上坡的右手边,突然藏着密密麻麻的灯红酒绿,红红的灯光仿佛照进了他们的胃,把肚子也撑得又空又大。
他们既迅速又仔细地把玉树路走到了头。说实话,有那么一点点的失望。因为,大大小小的店不少,但完全没有发现特别有特色、尤其是符合大家对这个新兴城区的期待相符的、极具特色的活物,比如野味。而一路走过去,除了总体上海鲜偏多之外,其余的仍旧是那些耳熟能详的什么水煮鱼、烧烤、所谓的安徽土菜(一看店面和门口坐着的食客就知道做得很一般)、本帮菜之类,不能让人眼睛一亮。
“你们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吗?”他的鼻音不是一般的重,鼻音一旦重,就容易让人感到声音里有一股嘲讽、怀疑,控制得不好,还会变得阴阳怪气,不过身边的人显然非常熟悉他的声调,不要说他并没阴阳怪气,即便真的阴阳怪气,想必他们听到的还是诚恳。矮胖子看看高个子,又立即看仍旧挽着中年男人的小姑娘,嘴角歪咧出一个忍住的无奈的笑,“其实,我倒是无所谓,什么都好……”高个子手插在裤兜里,抬眼看靛蓝色的夜空,未置一词。中年男人只能把头歪向他的姑娘:“你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吗?”小姑娘神气活现地扭向桥头这家灯火通明的海鲜酒楼,然后大声慨叹:“海鲜呢倒是想吃,可是没……”“没发现一家做得好的啊!”“就是!”“要不然,”中年男人重新移动脚步,“进去看看。”走起来之后,他又补充道:“在外面看是完全不行,但还是进去看一看吧。”随后转头对左边的矮胖子笑了一下,“不然别人要说我们冤枉了他。”虽然勉强,矮胖子仍旧对这几乎毫不精彩的幽默笑出了声,不过与此同时最右边姑娘高亢的提醒淹没了他的笑:“反正,想吃好的!”
三个人跟着中年男人在生鲜海货前巡视,中年男人背着手,像个乡镇干部,三个年轻人围着他,像是一个秘书团。但是店堂与外面一致的豪华得很土的氛围,阻止他们往里面走,只在门口扫了几眼蛏子花蛤象鼻蚌之类,时不时又拿眼瞧那些同样豪华得很土的食客和服务员。灯光下他愁容满面,眼袋松弛,一副对眼前的一切不能理解但又不准备采取任何行动的样子。也许他明显的态度影响着大家,不过眼前的情况似乎也用不着别人的影响,小姑娘和两个小伙子也都表现出放弃这里的神情。他们几乎没需要言语,就又跟着中年男人走出来。
“再走一次。如果不行再换地方。”中年男人此时的果断出乎大家的意料,使刚才的放弃没有留下任何情绪上的影响。这也符合桥头这家海鲜店的价值评估。于是他们幸运地保持着异地、出游、夜宵、一定要吃到满意等等这些原始的激情。他们完好如初。这使整个玉树路上空的灯光都散发出一种陌生的晕芒,这晕芒还是那么有魅力,丝毫没有被它平庸的内里所损耗,就像乡村打麦场开夜工时支起的灯火,让躺在漆黑被窝里的孩子无比神往。
中年男人停下来,大家顺着他的目光,看见店门口关着鸡的笼子,门玻璃上、门头灯箱上的字更显眼:阿三烧鸡公。“其实刚才走过来又走过去的两次,我就注意这个店了。”中年男人说。空气中似乎流传着三个年轻人无声地“哦”。但实际上他们既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不过这没有影响到中年男人,他走近鸡笼,低头朝里打量了一番,然后对大家说,“吃鸡怎么样?这可是真正散养的土公鸡。”矮胖子似笑非笑地点点头,高个子笑眯眯地看着鸡,仍旧未置可否,于是中年男人歪向他的小姑娘:“吃鸡怎么样?”小姑娘瞪大了眼,惊奇地盯着笼子里的鸡:“烧公鸡,我没吃过诶……”“是烧鸡公好不好,烧什么公鸡。你一个四川人没吃过烧鸡公?”不等她回答,中年男人就仰头往店里找人,门口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刚才一直在抽着烟听他们说话,这时见他找人立即迎上来:“老板称鸡是吧?”但这人看起来明显不是伙计,他的沉稳让人感到他就是店老板——店老板亲自在门口招徕客人,这也不是不可能。“帮我们挑一只好一点的。”中年男人轻描淡写地说。“你放心好了。你们几个人?”“就四个。挑一个适量一点的。”“好,没问题。”随后朝鸡笼左右看看,“这只怎么样?”中年男人歪斜着眼瞄了一下,“行,就它。”“好,”店老板把烟衔在嘴上,一边眯着眼睛躲着烟,一边伸手进去抓鸡。“六斤二两。”中年男人稍微想了一下,说:“行。”矮胖子问:“他这个鸡怎么卖呢?”“玻璃上不写着吗,”高个子说,“十八块一斤。”矮胖子咂摸了几下,“我靠,一只鸡一百多块钱啊。”“很正常。”中年男人说着,就带着大家往店里走。
他们正走进店门,发现身后一辆黑色轿车歪了进来,随着砰砰几声门响,老板开始招呼这批新客人。不过店里却一桌也没有,这使他们都微微迟疑了一下,但是中年男人随即将这迟疑转化成对座位的挑选。右手里面的四人方桌明显风水较好,中年男人走向它,拉开里面的、也就是面对门的两张座位,示意小姑娘坐在里面,两个小伙子也吱吱嘎嘎移动椅子坐下。
“在这种地方,一个好吃的店里没什么人,这是完全可能的。”中年男人撕开纸巾包,抽出湿纸巾,擦着手。他这么说,明显有宽慰大家的意思,那三个年轻人也只忙着撕纸巾、整理餐具,没有回应。“是火锅啊?”小姑娘看着桌子中间的炉子问。“不是,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哦,我只是问问,火锅也没事。”这时,一个姑娘给他们端来一壶茶,给他们每人倒满,然后放下茶壶,问他们需要什么饮料,“可乐。你们有百事吗?”姑娘点着头转身离开之后,中年男人说:“百事可乐配烧鸡公。”
中年男人喝了一口水,看着门外若有所思,然后说:“我对这老板的长相还是蛮有信心的,”他收回视线,看看矮胖子又看看高个子,“真的。他这个面相让我感到,他这种店,可能有独门功夫。”他看见高个子瞧着他,就对他说:“我是指门口那个称鸡的人。”高个子在他说的时候,低下眼睛看手中捏着的塑料纸,脑袋很有弹性地点着。
“他们这个鸡,”矮胖子小心地问,“是现杀的?”
“当然啊。原来你们都没吃过烧鸡公?”两个小伙子先后承认。中年男人又把头转向他的小姑娘,“你四川人为什么没吃过呢?”没等她回答,“当然,这个菜是重庆的。我在南京经常去一家叫‘石婆婆烧鸡公’的店去吃,石婆婆,他们家的那个鸡做得,绝对。那么差的环境,生意好得人山人海,十几年如一日,就我所知道也应该有十年了吧。”
刚才车上的那伙人进了屋,中年男人和走在最前面的那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人相互看了一眼,然后各自移开目光。那个文质彬彬的人个子很高,胳膊里夹着一只小黑皮包。
“他们家现在还开了好几家分店。不过我没去过其他店,我只去过延龄巷那家。那里附近好像还有一个广播电台。”
矮胖子瞪大着眼,嗫嗫嚅嚅地问:“延……宁……?”
“延,龄,巷,延续的延,年龄的龄。延长年龄。”
他们各自喝了一口水,中年男人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看看在餐厅里忙这忙那的两个服务员,“也没瓜子。石婆婆在上菜前都端一盘瓜子上来,因为烧鸡公很慢,先弄点瓜子上来。”
“那肯定嘛,”矮胖子说,“你想想,要把一个活鸡炖烂……不会吧,那不要个把钟头。”“也不至于。它是高压锅。不过,火候需要掌握得好,不是炖得稀巴烂。吃起来不会让你觉得是高压锅压出来的。”他停了一停,转头问小姑娘:“好像不太满意?”小姑娘连忙说:“没有嘛……”“是不是没吃到你想吃的?你心里是不是想着野猪野牛野马,野狗、野兔、野鸭?……”在大家的笑声中,小姑娘摇头摆尾地说:“……没有哇!……我……”“或者,什么鹿肉啊刺猬啊大王蛇啊……”“没有啊,我只是没有吃过这个菜,但还是很期待嘛,”然后她看看两个小伙子,最后盯着中年男人的餐具,说:“反正你说好吃的,我觉得不会差……”“诶,这我倒不能保证。我能保证的是石婆婆烧鸡公……”“那我们下次去南京吃。”“绝对值得。”
几乎是突然之间,中年男人身后重重的脚步声和腾腾的热气提醒他们,他们的鸡来了。大家忙着移开其实并不碍事的餐具,服务员把一锅鸡稳稳地座在了炉子上。“还是挺快的。”中年男人说,“主要是没什么人。”服务员同时放下一只小不锈钢钵,高个子往里一看:“这是什么?”“鸡血,睾丸,”“什么?”“鸡睾丸啊。”矮胖子瞪大了眼问:“能吃吗?”中年男人再次移动了骨盘,随后向椅背靠去,让出空间给服务员点火,说:“当然能吃。”矮胖子抖动着头憨笑着在高个子和中年男人之间扫视:“这东西……作用是什么呢?”“作用,”中年男人从刚才纸巾包附近拣出牙签袋顶出一根牙签,用它把凝固的鸡血分成一块一块的,倒进开始沸腾的锅里,“睾丸,你觉得呢,要么就是壮阳咯。我也没具体查过。但听说,女孩子吃了容易长胡子……”“什么?”小姑娘惊问。中年男人重复了一遍:“长胡子。”小姑娘放下刚刚举起的筷子,“我不吃。”
“石婆婆那边,就慢得要死,”中年男人用筷子搅拌着锅里,同时关照了一句:“鸡血最后吃噢。主要是石婆婆的人太多了。有一次,我进他们厨房洗手,看见有十几二十个高压锅同时在做,就那样,最忙的时候还来不及。”
“我靠,”矮胖子颤抖地挝着筷子,声音明显开始亢奋:“那场面肯定很壮观啊!”不过他这话好像又是在说这锅沸腾的鸡,果然,他竟然毫不掩饰地立马袒露心声——他颤抖地用筷子指点着锅里:“这,啊,也非常之壮观啊。”
“小心口水。”在中年男人这么说的同时,高个子也摇了摇身体,慢吞吞地说:“袁群你口水真的喷到锅里去了,你说话时离锅稍微远一点。”
“开动,开动。”中年男人发出了两句听起来像是方言的话,然后问矮胖子,“你们那里是这样说吗?”
“啊,开动,是这样没错啊。”然后用筷子在锅里靠近他这边搅拌起来,大块大块的鸡肉随着他的搅拌,上下左右地翻滚。“看起来很诱人啊……”
“你好像挺迫不及待的……”袁群听高个子这么说,立即显出不好意思的样子,握着筷子的手向锅里摆了摆:“老周先请,老周先请。”
被称为老周的中年男人,安静地从筷袋里抽出筷子:“一起来。”
在老周的带领下,每个人都很容易地找到一块自己特满意的鸡。老周对着那块鸡腿肉,慢慢地吹了有十口气,然后才咬下一块肉,咀嚼起来,“嗯,非常不错,”他嚼着,点着头,“和石婆婆的不一样,比它稍微差一点,但也非常不错。”然后转头,俯视正在狼吞虎咽的小姑娘——说狼吞虎咽肯定是不准确的,因为确实很烫,伴随着猛烈的撕咬,更多的则是不断地吹气以使鸡肉以最快的速度凉下来。能想像尽管鸡肉的表面凉了下来,但是每个人的牙齿还是在撕咬贴近骨头的筋肉时被烫得发疼,即便如此,牙齿还是舍不得离开。在又撕咬又吹气的忙乱下,小姑娘像头小母狼。老周伸出他没抓筷子的左手,一下接一下不停地抚摸小母狼的后脑勺,把她的头摁得一点一点的,这好像正方便她啃咬,与此同时,小母狼杠着头从鸡肉的缝隙里叫道:“好吃,好吃。”
随后至少整整一刻钟,没有任何人察觉,也没有任何人能够控制,四个人全部忘我地沉浸在既安静又繁忙的啃咬中。围绕着他们盘旋的,是牙齿在各种情况下的撞击或摩擦声。这声音消磨着每个人的个性,使所有人都趋于一种昆虫的特性,就像它们不停地窸窸窣窣抖动的两排门牙,他们似乎也只剩下了这颗因为撕咬、寻找、咀嚼而上下左右不停晃动的脑壳。
终于,老周放下筷子,抬起头,摸摸嘴角的胡子,笑眯眯地对大家说:“现在可以告诉你们了:应该提前夹几块在碗里冷着。”袁群停了一下,看着老周碗里的几块大鸡,仿佛为这么简单的好方法自己却没有想到而震惊,同时也感到老周吃了这么久才说出这个方法而有点狡诈。他点着头,从锅里挑出一块鸡,放在碗里凉着,然后去锅里找另一块鸡,不过他就只储备了那一块鸡,没有像老周那样,把碗里堆满;可能他突然感到,作为一个可爱的年轻人,在饭桌上,还是应该懂得收敛。
“这样吃得怎么样?”在大家点头称是之后,老周继续说:“那就好,你们都满意我就放心。像今天这种情况,如果这一顿吃得不开心,是绝对不允许的。”他喝了一口可乐,用很满足的声音说:“所以还是很感谢这个烧鸡公。晚饭那一顿吃得太差了。”他对这个新话题就说了一句,好像这已是一个公认的事实,用不着再去深入指责。
“尽管‘生活在别处’是很反动的浪漫主义情结,但是异地、外地的感觉还是非常好。”见两个小伙子看着自己,老周继续说:“我这样说,并不是强调陌生的快感,而是异地能够让人忘掉过去的羁绊。不是说过去都是沉重的,而是我想强调一个事实:人,是没有根的;试图建立一个家、一个有着过去无数的历史所积累的传统,都是人逾越自己作为一种动物的本分,是一种僭越行为。所以我这里所说的异地,是盼望一个接着一个,而不是某一个。一个接着一个。每一个的新鲜感,或者说熟悉程度,都差不多。这样一来,到处都是家,到处又没有家,他每天住的都是旅馆,每天都有人来为他打扫房间。他每天都不用为水电费担心。所以我特别喜欢坐飞机,我特别向往每个礼拜都有一个航班把我带到另一个外地。而每一个外地都有一个女人在等你。你想想,啊,生活就应该这样。你发现没有,所有的机场都非常像,它们都不像地球上的建筑,像外星建筑。所以特别喜欢机场。走在里面你的心情永远是一样的。永远是,虽然你离开了,但是又没有离开,虽然你到达了,但是又好像没有到达。无论是离开还是到达,你会发现,机场的人,其他的旅客,所有人,都是那么鲜活,水灵灵的,都刚刚从空中着陆,每个人好像都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但是没有人走上来和他搭话,唉,他永远也没有机会说出这些秘密。所有人都是怀着这样一种既兴奋又惋惜的心情离开一个机场,到达一个机场。你说是不是这样?”他转头问小姑娘。小姑娘没有准备,但还是慌乱地点点头。袁群和高个子也都好像各有所悟地点着头。“所以,”中年男人突然继续说,“‘别处’,并不是‘生活’这么简单,并不是说‘生活’在‘别处’,生活,在随处。只是只有当每一处都是别处时,我们才符合最根本的生命规律。简单地说,我们全都是游牧民族,种族。漂流,是宇宙的规则,稳定都是相对的、短暂的、临时的,针对一段时间而言的,而不稳定,才更宏观、更改变不了。所以人,为什么寻求稳定,安排一个家,其实都是人的不安全感、人的弱小导致的,也跟人天生的自恋有关系,当然也有人把它说成自重、自爱、自我珍视,但说到底都是自恋,其实谁在乎你呢,我们都只不过是被抛在这个地上的试验品罢了。把我们抛下来的人其实并不在乎我们最终被试验得成功还是失败。所以我们只剩下眼前、当下,如果眼前都不是幸福的、快乐的,我们为什么要相信未来是幸福的、快乐的?所以烧鸡公是重要的。”
“哈、哈。”袁群很理性地发出两声欢笑,似乎深有同感。老周伸出左手,重新抚摸小母狼的后脑勺,小母狼顺势用力把右脸颊伸向老周,停在那里,暗示老周亲她一下,老周飞快地用胡子碰了一下她的脸颊,然后突然转向两个小伙子轻轻唱到:“天边,飘过,故乡的云……”然后没有任何过渡地说:“所以当你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最后的结果是空间改变了,但是假如,我们睡了一觉,或者再说得具体一点,我们是晚上坐在火车或者飞机里,它们在匀速行驶之后会非常安静,就好像它们根本不动,这时候我们就很容易产生一个错觉,就感到它们,根本不需要动,它们根本不需要动,只需要带着我们一起等就行了,等啊等,等啊等,等到那个时间过去,那个旅途规定的时间过去,然后他们把门一开,说:小伙子们,嘿嘿,天亮了,你们到了。这个感觉在飞机是特别明显的,它根本不在动啊,如果没有云,满天空全是蓝,没有任何参照物,它根本不在动,我们永远悬在那里,既不前也不后,既不左也不右,而马达还响得特别用劲……我们一边特别用劲,一边静止着。唯一在动的,是时间。下巴上,”他盯着袁群,手指点着自己的下巴右边,“有一滴汤。”袁群向他伸了一下头,愣了一下,随即“哦”地明白了,拿起刚才在桌上捏了半天、已经捏出个尖角的餐巾纸团,朝自己左边下巴擦了两下。
【论坛讨论】
lostboy:
老周伸出他没抓筷子的左手,一下接一下不停地抚摸小母狼的后脑勺,把她的头摁得一点一点的,这好像正方便她啃咬,与此同时,小母狼杠着头从鸡肉的缝隙里叫道:“好吃,好吃。”
这段有点那个色彩。
另:袁群不是个矮胖子。
最后两段的议论过于冗长,精辟一点,经典一点就好了。
总体感觉,陈卫的一个游戏。
林思南:
三个开头里要选个最中意的,那么我就选第一个,清晰而简洁,而且露得又不会太多。最好“对待吃一定不能草率。”这一句也不直接说出来,这样我会想着你们这一群人在街上来回地走是为了走向一个你们心里的目的地,给我们个猜测的乐子。
对于写每个小说的从头再从头,这体会太深啦。处处都是刚点就掐灭的烟。太强烈的时候不写,太淡的时候不写,而中间的状态又总在这事那事里没有抓到。你的遏制恶习的三点人人都该学一下,收藏一下。
马耳:
这篇我看了后有种黑色幽默的感觉,尤其是在看了大家的回复,以及联系到文中似曾相识的人物形象之后。当然,如果制成纸质出版物,并且由对黑蓝完全不熟悉的读者来阅读的话,这种感觉可能会减弱些,但仍然比较强烈地隐含在文本之中。文章的开头对写作的探讨与结尾对人生哲学的探讨互相对照,形成了一种互相嘲讽的关系,因此无论是开头所谓的三条写作建议,还是结尾所谓的“生活在别处”哲学,都有着一种一本正经的喜剧效果,而夹在中间的对一顿夜宵的戏剧性描写,也许正是作者这种黑色幽默的原材料和来源吧。
酒童:
“带入”感很特别,我是说,读者在这篇里有强烈的自我指认感。(仅仅是我读后的个人感觉?)
以我看,下划线前面部分可删之。小说的“元”,我觉得不该以这样的一种形式出现,仅管我说不清它应该怎样出现在小说里。认为那部分多余的理由是,没有它,丝毫不影响这篇小说的质量。或者反过来说,就好像它是作者挂在胸前的一个参加会议的身份牌。我更愿意认为它是作者的写作感想。
一个小时后:
老周那段言辞是这篇小说里最重的元素。想想看,如果没有他的那些话(最长那段)呢?答案是,那这个小说只能算作一篇白描。
很神采的几点做到了:老周的言行是个大气场;非常躁动和盲目的内心却用安静的人物举动去表现(仍是被老周给‘带’出来的);仅管很亲密,但几个人的思维却很疏离。
冯与蓝:
在颠覆了两个开头之后,阅读第三个开头的初时,我隐隐感觉到一种真实的刻苦的狂悖,好像行进的马车掉转了方向,不是因为走错了路,而是因为整条路都在快速的掉头,这显然比走错了路而掉转方向来得更为宏大,也更为艰巨。这种挑战的方式让我对余下的阅读充满了憧憬,而事实一点都没让我失望,从觅食、找到饭店、坐等、上菜吃菜,这些发生在一两个小时里的小场景通过看似细碎实际上每一个用词都精心打磨过的语言,像微雕一样的呈现在眼前,几乎不必动用高阔的想像,只要跟着语言的行进,这几个人的言行举止,小到啃吃一块烫嘴的鸡的牙齿动作,都纤毫毕现。真是功力。最喜欢的就是吃鸡那段,除了四人的“饥饿”和鸡肉的“美味”,还能感觉到一种原始的生命力。说生命力宽泛了点,狭义点就是欲望,有些用词色彩浓郁,诸如“撕咬”、“小母狼”、“杠着头”,等等,这样的描写带给阅读的是接近本能的愉悦感。然后,过了两段,老周的说辞就开始形而上地飘忽起来,但这并不突兀,因为马上令人想到小说开头再二再三的重新开始,实际上到底有多少人吃鸡并不重要,鸡有多好吃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对于生存本质的关注,极轻又极重,极低又极其高远,飞机飞往何处的猜想与石婆婆家的鸡公有多好吃以及到底哪个开头更好,都如同带着始终不知飞机行进与否的问题悬停在半空,几乎等同于无解的生命本质嘛。幸而有“袁群”这个人物不定时的出场,以其不经意的喜感消解了主题的那一部分沉重,显得又严肃又好玩。
半天锈:
语句的转接还是陈卫的特点,最后1段我在陈卫的其他文字里看过,变成对话后,意味没有原来的那么的好,不过使小说迅速地下沉,积淀出力量。这个结构也是熟悉的,或许是小说中的某部分随性的原因,我感到了其中的不平衡。
扁头:
这对陈卫来说只能算“正常发挥”吧。从陈卫的小说里特别能感到“有趣”对小说的重要(不管他自己怎么想),无论是“有意味的有趣”还是“没意味的有趣”。这种对写作痕迹的保留也似乎反而提醒读者:写作最终是看不到创作过程的行为,它只要结果。
也顶冯将军那句“好像行进的马车掉转了方向,不是因为走错了路,而是因为整条路都在快速的掉头”。叹
tutulong:
一个中年,一个女人,两个小伙子,构成了一个小世界
不同的人写这个题材可能会选不同的人物不同的数目吧,不过想了一下,男人来写,选三男一女的四人组合可能性大概还是会大一些,似乎比较符合习惯;再一个这样的组合比较平衡,不至于要特别关注某一个,也不至于完全散掉。有些互通。
这么想想也挺有意思的
如果是其他的人物构成,对话的内容、形式,基本会是另一种。
特定的情境,挖掘出了在别处的生活的一面。介于中间的比较适度的一面。
凌丁:
“尽管‘生活在别处’是很反动的浪漫主义情结,但是异地、外地的感觉还是非常好。”见两个小伙子看着自己,老周继续说:“我这样说,并不是强调陌生的快感,而是异地能够让人忘掉过去的羁绊。不是说过去都是沉重的,而是我想强调一个事实:人,是没有根的;试图建立一个家、一个有着过去无数的历史所积累的传统,都是人逾越自己作为一种动物的本分,是一种僭越行为。所以我这里所说的异地,是盼望一个接着一个,而不是某一个。一个接着一个。每一个的新鲜感,或者说熟悉程度,都差不多。这样一来,到处都是家,到处又没有家,他每天住的都是旅馆,每天都有人来为他打扫房间。他每天都不用为水电费担心。所以我特别喜欢坐飞机,我特别向往每个礼拜都有一个航班把我带到另一个外地。而每一个外地都有一个女人在等你。你想想,啊,生活就应该这样。你发现没有,所有的机场都非常像,它们都不像地球上的建筑,像外星建筑。所以特别喜欢机场。走在里面你的心情永远是一样的。永远是,虽然你离开了,但是又没有离开,虽然你到达了,但是又好像没有到达。无论是离开还是到达,你会发现,机场的人,其他的旅客,所有人,都是那么鲜活,水灵灵的,都刚刚从空中着陆,每个人好像都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但是没有人走上来和他搭话,唉,他永远也没有机会说出这些秘密。所有人都是怀着这样一种既兴奋又惋惜的心情离开一个机场,到达一个机场。你说是不是这样?”他转头问小姑娘。小姑娘没有准备,但还是慌乱地点点头。袁群和高个子也都好像各有所悟地点着头。“所以,”中年男人突然继续说,“‘别处’,并不是‘生活’这么简单,并不是说‘生活’在‘别处’,生活,在随处。只是只有当每一处都是别处时,我们才符合最根本的生命规律。简单地说,我们全都是游牧民族,种族。漂流,是宇宙的规则,稳定都是相对的、短暂的、临时的,针对一段时间而言的,而不稳定,才更宏观、更改变不了。所以人,为什么寻求稳定,安排一个家,其实都是人的不安全感、人的弱小导致的,也跟人天生的自恋有关系,当然也有人把它说成自重、自爱、自我珍视,但说到底都是自恋,其实谁在乎你呢,我们都只不过是被抛在这个地上的试验品罢了。把我们抛下来的人其实并不在乎我们最终被试验得成功还是失败。所以我们只剩下眼前、当下,如果眼前都不是幸福的、快乐的,我们为什么要相信未来是幸福的、快乐的?所以烧鸡公是重要的。”
“哈、哈。”袁群很理性地发出两声欢笑,似乎深有同感。老周伸出左手,重新抚摸小母狼的后脑勺,小母狼顺势用力把右脸颊伸向老周,停在那里,暗示老周亲她一下,老周飞快地用胡子碰了一下她的脸颊,然后突然转向两个小伙子轻轻唱到:“天边,飘过,故乡的云……”然后没有任何过渡地说:“所以当你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最后的结果是空间改变了,但是假如,我们睡了一觉,或者再说得具体一点,我们是晚上坐在火车或者飞机里,它们在匀速行驶之后会非常安静,就好像它们根本不动,这时候我们就很容易产生一个错觉,就感到它们,根本不需要动,它们根本不需要动,只需要带着我们一起等就行了,等啊等,等啊等,等到那个时间过去,那个旅途规定的时间过去,然后他们把门一开,说:小伙子们,嘿嘿,天亮了,你们到了。这个感觉在飞机是特别明显的,它根本不在动啊,如果没有云,满天空全是蓝,没有任何参照物,它根本不在动,我们永远悬在那里,既不前也不后,既不左也不右,而马达还响得特别用劲……我们一边特别用劲,一边静止着。唯一在动的,是时间。下巴上,”他盯着袁群,手指点着自己的下巴右边,“有一滴汤。”袁群向他伸了一下头,愣了一下,随即“哦”地明白了,拿起刚才在桌上捏了半天、已经捏出个尖角的餐巾纸团,朝自己左边下巴擦了两下。
最后的结尾非常好。读乔伊斯小说所得到的“顿悟”骤然降临又妥贴自然。
生铁:
陈卫的小说,如果你在一个内心长草的状态下,是完全不可能读进去的。必须有一个或安静或专注的环境。这和他写作的特点关系极为密切。他的作品描述精确,这也就要求读者不能漏过一句话,否则对理解后面的内容会产生很大的负作用(当然,一篇成熟的小说都没有废话,但陈卫的还不同,他小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一个零件,要拼完整就不能少,而另一种没废话小说里的句子,可能是一股雾、一片氤氲)。
前面部分的风景描写很难说吸引人。人物描写也是,但仍为后面的阅读做出很好的铺垫。
从他的小说中你能看到一个好的小说写作者的特质,写自己熟悉的内容,不屑写所谓“奇观”。看过他的小说,你就知道,一个作者可以写的内容是无穷无尽的,根本无须担心,只要看你是怎样观察生活的。
另一个好作者的典型特质是他高于人物。他力图不赋予他们任何属于作者自己的判断,这是想做上帝的野心。但这也是应该的。
最近几篇的名字都不能给人以太深的印象。不如杀死老师,爸爸象西瓜那样印象深。和最近两篇小说内容的趋势一样,似乎作者对生活的看法更高度凝结化了。
老周最后一段长篇的独白,个人觉得,仍有些显得象写作而不是讲话。尽管作者尽力使表达口语化,并使独白受到独白者自己和其他人物思路的打断干扰。但我觉得它还是“有逻辑”了。口语的逻辑也许更乱些。这是吹毛求疵了。
最后一段很好。确实有还有2/3没写出来的感觉,痒痒的——这正是因为读者平时阅读故事的惯性被打乱了,大家会想:老周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作者是讽刺他还是赞同他?作者在他身上投射了多少自己的影子?他那么敏感,连人家下巴上的汤也要管,这和他前面独白的那一大套东西似乎更暴露出他本来的面貌……等等等等。我觉得这种破坏阅读定势思维的做法是好的。艺术的形式从来都不仅是形式。即便我有了如上的一串定势思维的疑问,但我仍更多关注作品的结构,而不是内容。
但开头的做法,却仍使我感到不舒服。我有一种被作者涮了的感受,正如你去影院,灯黑、播放了很精彩的片头后,突然灯又亮了,开始变成了话剧,这种落差是使人不舒服而且尚未想明白的。不过,相较来说,我更喜欢全篇开头第一段的描写。这就是随便说了。整体来说,陈卫的技法不使我感到惊讶,也可以认同。
【特邀评论】
顾耀峰|牛小说的特征
大部分好小说都是有教育功能的,比如说你可以从中获取某些写作方法、或者懂得一些道理。我们经常提到的海明威、塞林格的作品,就是其中的典型例子。这些小说,通常能用某些方法加以图解,进而分解、吸收,一旦窥见了个中要义,学到一些东西总是必然的,区别只是多少而已。
在好小说里面,我还区分了一些,想不出别的更好的名字,就暂时命名为“牛小说”。这一类小说的特征有以下这些:
难以撬到读解的门。
阅读中,总能感受到不断有强大的气流涌动,但是从句式字面又抓不到特别明显的指征。
文字的连接具有一种粘合度,轻重不一。
整个小说有点像设置了一个谜,似有“道理”和“感悟”贯穿其间,但又显得飘忽,仿佛有“道理”、有“意义”,却又似乎不止于这些“道理”和“意义”。
在小细节上有一定的谐趣感,但是这谐趣的背后,又藏着七拐八弯的意味。在整个作品中,这些七拐八弯起着无比重要的穿连作用,不能忽视任何一个细节。
总的来说,牛小说通常是让人觉得“有东西”,可是又不知道怎么准确说出它的“好”或者“不好”。当然,对于阅读程度不同喜好口味不同的人来说,有的小说不牛也牛,有的小说牛,但也不牛。
陈卫的写作出于自己对“好”的要求而不自觉地往“牛”小说靠拢,这是他这么多年来的一条主线。我们从他的单行本《你是野兽》中的所有小说中可以明显看出,他的作品在表面上并没有可以概括的要点供人解释——这是很不正常的,任何一个人的任何行为变化,一定有他本身的线索。
牛小说到底好不好?我的意思是,这种小说对于读者的意义到底有多大?这是我想在这个短文里抛出的话题。《从现在开始》这个小说,我个人觉得对于读者、尤其是写作的读者,有很大的吸附性。这意思是来自于这个小说本身从如何解决以前写作时“废弃开头”的习惯开始,扩展到对于生活、生命的一种态度。从小里说,有太多的作者对自己曾有的废弃的小说片段无从下手进行处理,那么,这个小说提供了一个方法。从大里说,倘若我们自己不能因为时间、形势、感觉的改变而瞄到改变的节点,那么我们的生活也会变成一个个废弃的开头变为片段。当然,我并没有说“废弃开头”是个隐喻。而这个小说所讲的,也不只是这些,甚至这个小说还是排斥“隐喻”这玩意的。
牛小说具有吸附性,这几乎是一定的。因为它呈现给读者的是一个个可以感受但不能言说的谜团。因为它的有意思,因此读者往往就会沉浸在想要去“读懂”它的冲动中。可是这很不容易。我最近在断断续续地看穆齐尔《没有个性的人》,所得到的感觉与此是相似的。我们尽管知道小说本身在写一个怎样的事,句子本身也是根据这个事而自然的铺进,但是它言一述二的感觉仍然会直接带给读者短暂的困惑。这种小说是一个“场”。
我并不乐意就《从现在开始》这个小说进行图解阅读,一方面确实担心自己解得不好,而又因为我跟陈卫的私交,这种解读会带给别人一些误导;更重要的另一方面是,尽管我明确知道陈卫的每个小说都有它的指向,但是他自己也并不知道他的小说到底有多少指向,这种小说作者在这个时候,解释也只是单方面的。通常来说,牛小说是小众之中的小众,读者能从中吸纳到一定东西,那是缘分;如果没有出什么名堂,那是常态。总而言之,陈卫正在向牛小说的路程上行进,如果经过时间的稀释,“牛小说”这个命名和特征在他身上能够成立,就为他(的小说)和我(的命名)都叫个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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