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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有十年左右,耳在一所大学读书,其间也不知道学了些什么,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唯一见证的只有一个广场的消失。那个广场从前是举办英语角的场所,一到了星期五晚上九点钟,就会有一些人趁着黑夜向那里进发。女孩子穿着高高的直筒皮靴,嘴唇上涂着口红,站在那些无光的角落,等待着英语角的开幕。男孩子更像甲虫,匍匐着向前爬行,用头上细小的眼睛四处巡视,他们的话音极为宏亮,谁也想像不到他们小喉咙会发出那么雄浑的声音:
“Hello, what’s your name?”
“My name is……”
每次耳去了英语角,常常是站在人群的边缘,像一只饥饿的鬣狗般注视着团结成块的人群,他们似乎已经抱成了一团,每个人都与别人紧紧抱着,下面还伸进来一条细瘦的长腿,在他们的身体之间来回摩挲。
“Is this your leg?”
“No, it isn’t. My leg is short
and white. This leg is too long, I don’t like it.”
两个人说着一同低下头来注视着那条腿。它在注视中便慢慢地,稍稍带着些不情愿地缩回到一张桌子底下。
要说起来,耳和S,倒还是在英语角认识的。那天已经很晚了,英语角的活动临近结束,人群变得稀稀拉拉,一撮撮散布在广场上,耳难得地找到了一个谈伴,并难得地谈得十分热烈。这时,耳看见了一个男孩子,在仅剩的稀疏人群中四处周折,他的眼光飘散,每见到一对谈伴就朝他们看着,向着他们走去,即将到达时却又转回身,人和目光都转过来,仅将一个屁股面对了最初的那对谈伴。
他像一个滚珠游戏中的一颗滚珠,滚动,撞击,经原路弹回,又进入另一条通道继续滚动。耳的话音变得生硬短促,气息不均匀地从口中泄出,发出锯齿状的爆破音,他把一只胳膊支起来,用手摸着下巴上密集的胡茬,另一只胳膊横放在胸前,支撑着前面那只胳膊。
他忘记了正在进行的谈话,想着和那个男孩子并肩走在一起。那样会怎样?他会不会抬起手来,搭着耳的肩膀?耳的谈伴(一个相貌平平的女孩)抬起眼睛仰视耳,刚才她一直都是双目平视,对着耳的喉结涛涛不绝。但很快,耳一转身,离开女孩,向那个男孩子走去。
“你好。”
“你好。”
“可以和你一起走走吗?”
“当然,我也正想找个伴呢。”
他们肩并肩一起向前走去。
“天气真冷。”
“是啊,往常都是十一点半才结束的,今天到了十点半就空无一人啦。”
他笑了笑。
他们选择了一条幽静的林荫小道,这条小道位于校园的边缘地带,夹杂在体育系宿舍与一堵围墙之间,白天还有些人来往,到晚上就没了人影。
“这地方真静。”
“也就是现在吧,白天人还是挺多的。”
“真怀念从前那些人少的日子。”
“是啊,走在路上可以随便喘气。”
“你走路会喘气吗?”
“没有,见过别人这样。”
“那很尴尬,不是吗?”
他们走过一株株月影稀疏的梧桐,看见月光中间漏出的梧桐叶子,一片一片连在一起,组成一幅幅不规则但很有美感的图形。它们引得耳很想停下来,但S一步不停地走着,耳不得不跟上他的步伐。
每天晚上,耳躺在他的床上,舞动着十个长长的脚趾头,露出在被子外面,散发着臭气,眼前呈现出幻境:
十条龙来到一个陌生的境地。这里到处都长着高高的石笋,石笋的顶端云雾缭绕,石笋与石笋之间,飘浮着一些五颜六色的云朵,十条龙从来没见过像这样颜色鲜艳的彩色云朵,全都忘我地在云朵间翻滚嬉闹起来,它们在云朵之间钻来钻去,用巨大的蒲扇形的尾巴拍打着石笋,石笋一座座轰隆隆倒下,在山谷间腾起一团团烟雾。当最后一座石笋倒下时,云朵的色彩变淡了,十条龙若有所失地在其中穿行,发出愤怒的吼声,但云朵还是越来越淡,最后全都化作了明净无痕的天空。十条龙在空中扭动着金色的鳞爪,想再寻找一处这样的石林和云朵,然而不但没有找到这样的地方,连它们自己的身体也渐渐变得淡薄而透明,感觉越来越轻盈,身体各部分开始互相分离,像气体一样四面散去,它们连最后的惊叫都没有来得及发出,就袅袅地消散在四方……这大概就是为什么耳不喜欢让别人,尤其是女孩子走进自己宿舍的原因。谁会愿意让一个女孩子走进自己房间时,闻到满屋的脚臭,看到一个头发凌乱,神情痴呆的年轻人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呢?
耳在这里生活了十年,只让一个女孩子走进过自己的房间,她臀部丰满,胸部坚挺,四肢修长细嫩,是一个耳心目中的理想的女郎。走进房间之前,她先四周巡视了一遍,看见房间并不像想像的那样肮脏,这才迈步走了进去。那一天,耳改变了自己,在房间里把一切打扫得干干净净,耳想着得到她的赞美,想着一尘不染的地板上映出她的微笑。还好,她走了进来,耳屏住自己的呼吸,看着她的后脑勺。她的头发垂下来,披在肩膀上,像一条黑色的毯子,随着她脑袋的转动而微微摆动。她说了些什么?她笑了,好像是赞美挂在窗户上的窗帘,耳用透明胶条把一张张彩色卡片纸连接起来,组成了那面五色斑斓的窗帘。
“啊,挺好的。”女孩子说,不知道是说什么,她的目光已经离开了窗帘,在地板和房间的四壁上巡视,最后停留在桌子上放着的电脑上。
“可以打开电脑吗?”
耳在这时听到了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它好像要从自己的胸膛里跳出来了,他为自己的疏忽大意感到懊恼,然而此时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他走上去,打开了电脑。
她坐在电脑前,看着电脑的桌面图案:一个女孩子在朝她微笑。这个女孩子是耳的女朋友,一个艺术系女生,她歪着脑袋,斜靠在一张椅子上,胸部的曲线很完美地展露出来,脸上露出一抹微笑,从电脑里向外看着。
——这些其实只是幻想罢了,事实不是这样的,事实是——他们在路上,碰见那个女孩子,女孩子只朝着他们看了一眼,艺术系女生马上就认出了她,她回过头,对她说:“你好,你是XX吧?你比照片上漂亮多了!我是艺术学院的,那一天我在网上看了你写的文章,我就情不自禁地加了你的QQ。”女孩子说:“谢谢,你觉得我美吗?真是太谢谢了,其实手术前我也不是很有信心,没想到手术结束后,效果出奇的好。”
她们涛涛不绝地交谈起来,把耳晾在一边。耳悄悄地把手从艺术系女生的手里抽出来,离开她向宿舍走去,他一边走,一边回头望,每次都看见她们仍在热烈地交谈着。回到宿舍,他关上门,把鞋子踢掉,让室内重新弥满脚臭,桌上的电脑仍然打开着,艺术系女生正朝着他微笑。他躺到床上去,舞动着脚趾头,在神思恍惚的时刻,他发觉微笑着的艺术系女生也是一条正在飞起的龙。
那天晚上,走过了梧桐树影,他们来到一个拐弯处。这里是林荫小道的尽头,拐弯处向上是一段斜坡,连接着另一条林荫路,斜坡的边缘是一小段石阶,像一堵矮墙,他们一齐站了上去。
从这儿向下俯瞰,耳看见了一个操场,有很多人绕着跑道在跑步,虽然光线黯淡,但是人们反而跑得更加认真,全都用单调划一的姿势沿着同一个方向向前跑着。
S站在耳的旁边,看了一会儿,他说:
“我只在早上跑步。”
“是么?”
“早上五点钟以前,天一般都是黑的,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重要的是操场上几乎没有人。”
“你喜欢那样跑步。”
“是的,没有人的时候跑步最好,可以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不会被别人的声音打乱。”
耳竖起了耳朵,他果然听见了一片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借着路灯的灯光,他还看见了一些跑步者的面貌,大多都呲牙咧嘴,鼓着腮帮子,上气不接下气勉力支撑着前进。一两个比较健壮的在疾速快跑,气体均匀地从口里喷出。
“那么,你喜欢听自己的脚步声。”
“是的,你经历过下雪吗?”
“没有,我家在南方。”
“那你可能就不大懂得,那脚步声就像下雪前落下的雪籽。”
“下雪前落下的雪籽?”
“是的。”
耳想起来了,他其实是经历过下雪的。那时他在一条黑暗的街道上行走,一路上都听见一些沙沙的声音,脸上还接触到一些冰凉的雨点,冷得他情不自禁把脖子往衣领里缩。在经过一幢高大的居民楼时,他听到头顶上啪啦一声打开了一扇窗户,一个男人洪亮的声音冲出窗外:“下雪了。”
S好像知道耳在想什么,紧接着说:“就是那样,就像,就像一个人突然在你耳边开始说话,之前他一直都沉默不言地跟在你身后。”
耳听到这里,警觉地向身后四周看了看,他并没有看到什么人跟在自己身后。
你听到了那声音吗?
是的。
那是什么声音?
不清楚。也许是一个人喘气的声音。
喘气的声音会是这样的吗?
是的。这种声音常常发生在夜晚。那时会有人在林荫道上行走,发出“唉、唉”的轻叹声。这种声音很少引起别人的注意,偶尔听到时,也只会想,那人是不是背着一袋重物,因为不好意思在大路上攘攘的人群里穿行,而转到这条阴暗的林荫小路来了。在这里他可以尽情地喘气,听起来像是一个怨妇发出悲叹,而没有人抬起头来诧异地看他。在大路上,大家虽然都在低头走路,但走路的声音轻软微弱,一发出就在宽阔的地面上向四处扩散,几乎近于空无,那样一个负重者发出的喘气声,便会在这全体一致的空无中凸显出来,惹得大家不得不抬头看他了。
我觉得不像。
那你说是什么声音呢?
我想是个遇上了伤心事的学生。
学生?那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当然,他们理应是不会发出这种声音的。在任何情况下,一个学生,穿着明快的运动装,口袋里装着一个避孕套,手指上戴着一个小小的透明的塑料指环,在走出房门的第一刻就会不由自主地踏上一条满是灯光的雪白的大路,光线在那里堆得像雪,满得像河,许多人就在那里游泳,都是一些穿着运动装的学生,举起了他(她)们手中的避孕套,水滴从指尖沿着手腕流下来。可这只是理想中的情景,如果马路上的人太多,总会有一两个学生被从马路上挤出来,不得不踏上那条林荫小道。
哪条林荫小道?
我宿舍旁边的林荫小道。
你宿舍旁边的林荫小道是怎样的?
跟这儿差不多,比这儿还要好,紧靠着我住的宿舍楼,两边种满了大树,高大的树冠将宿舍楼一年四季都淹没在阴凉的浓荫之中。树下有一条年代久远的水泥马路,一天到晚都很少有人从上面走过,不知是因为材质还是年代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它的路面像镜子一样光滑,几乎能映出走在上面的人影。一到了晚上,就会有脚步声从马路上传来,吸引你到窗前观看,想着是哪个转瞬即逝的怪念头,驱使着那人离开行人交织的大道,转上这条零落清冷的小路。随着时间的流逝,你的目光会渐渐养成一种捕获者的锐利,从脚步声响起的第一瞬间,它就会像一头老鹰一样扑到窗前,从那里它居高临下,看着那人的脑顶,追随着他走完全程,然后返回你幽小的室内,在那里心思不定地四处弹跳,直到另一阵脚步声响起。
我在这学校也有好几年了,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么一条林荫道。你说的那幢宿舍楼在哪儿?
那是你孤陋寡闻。当然,那幢楼住户很少,因为据说那里房间质量很差,又十分偏僻,我是听说了那个房间前任主人的一个故事才决定搬进去住的。
说说看,什么故事。
一个老处男,在即将毕业前的一天从他的窗户一跃而下,走到食堂买了几个包子,一路吃着走回宿舍,到门口才发现从里面反锁上了,他又回到食堂,再去买了几个包子,把包子吃完之后,静静地坐在一棵树下休息了几十分钟,这样他再次回到宿舍,什么也没说,抬起脚来,一脚踹开了房门。
恩,这个故事我倒好像还听说过,只是没有人提起那幢宿舍楼,不然我也会想搬进去住住。
我也是偶然碰巧才搬进去的。我是在一个下午去看房子的,我第一次走进那间宿舍的时候,一打开门,就有一束阳光投射在我脸上,它在空气的烟尘中割开一个光柱,像一个拳头一样迅疾地砸在我的脸上。下午,楼道里异常宁静,门敞开着,我站在那束狭小而强烈的阳光中,我的脸皮发烧,血液在血管中滋滋作响,想着那位刚刚离去的前任主人,那束阳光把我从故事里得来的一点印象消抹得一干二净——他也许不是跳楼,而是楼房在他面前落下,整幢建筑都变成了一堆瓦砾,他的全身笼罩在下午的阳光中,这束阳光之前就曾照耀过十二位房客,但没有一位像他这样全身心地投入阳光的照射,在他之后,也不会再有。当然,我这么想像前任主人,在某种程度上,是出于一种嫉妒心理。我想将那片投射在他身上的传奇色彩透过这个明亮灿烂的想像转移到自己的身上来,以弥补自己过于平淡的生活。不久,我就喜欢上了那幢宿舍,那条林荫小道,还有夜晚从小道上传来的叹息声,一直到现在都没能摆脱。
你喜欢清静?
是的。也不完全是……我也说不大清楚。那是一幢两层小楼,小楼被两排房间隔成两半,中间是一条狭长阴暗的走道,我就住在楼上靠近林荫道那排最左边的一个房间。我的房门正对着的是一个用以通达上下的楼梯间,两排房间因为它而呈现了一种非对称的状态,每次只要你一走出房门,向前迈出几步就会踏上通往楼下的台阶,这在居住者神智不清的时候是一个很大的不便——他会一跨出房门就滚下台阶。台阶是木头做的,散发出霉味,房子却是砖石结构,飘散着冰冷的石头味道。这样一种奇怪的设计也许从一开始就幻想着有某个神智混乱的居住者——甚至连那些冰冷的石头也无法阻止他凌乱的脚步,那么就只好用坚韧而有弹性的木质楼梯来承住他的身体,让他不至于头破血流,躺在冰冷的石阶上气息奄奄——很可惜,我从来没有过这种凌乱的举动,因而也就谈不上对这座木质楼梯怀有任何特殊感情。至于我的前任,那我是不知道的。我在这个房间里一住十年,现在想起来却只像是一瞬。很多时候,特别是最开始的那段时间,我总是呆在自己房间里,仅仅用耳朵来认识周围的世界。我不断地听见人们的脚步声,像锤子一样敲响在走廊上——一个人走出了自己的房间,身后传来“砰”的一下关门声,随后他走上走廊,发出“笃笃笃笃”的声音,一种尖细的小锤子的敲击——由之我可以想像那位房客的动作姿态,一遍遍地反复构想,时间长达十几分钟到几十分钟,然后我便到床上躺一下,惬意地结束这一段构想。或者,我还可以想像外面林荫上的人在做些什么,他们的脚步声很轻缓,稍不注意就会漏过,可我的听觉很敏锐,我总能在他们发出第一个脚步声的时候就发现他们,我能感觉到他们慢慢地沿着林荫道踱步,一步步向前走,眼光从来不落在脚上,而只是看着那些树木、宿舍,还有树缝之间的天空。那里是整个学校里唯一能在晚上看见星星的地方,比这儿还要美妙,也许这就是他们到那里去的原因。我倾听脚步声的时候,神经绷得紧紧的,一点儿也不会想到要睡觉,所有别的声音都会消逝掉,哪怕走廊上有人在打架。当然,那样的事从来没有在那里发生过。
这么说,你还是喜欢清静。
我不知道,也许吧。不过这样的状态现在很少见了,我得用力聚起精神才能好好地听一听外面的声音。有时候,我费了好大的劲,想听听林荫道上的脚步声,可总是不知不觉地被走廊上的声音吸引。又有的时候,我集中注意力,想听听走廊上的声音,又被别的地方的更响亮的声音吸引过去了。我对此很苦恼,甚至想过从楼梯上滚下去,可我天生就不是那种神经错乱的人,即便在楼梯口站上几十分钟也不会轻举妄为。我想了很多办法,想要恢复原来的状态,都没有成功。当然,今天晚上是个例外,今天晚上,我像又回到了从前。
在宿舍里,耳看到外面树木深绿色的树冠,一年四季一成不变。下雨的时候,树叶被雨水润湿,亮亮地闪光,树下的水泥路面显得比平时更为黯淡,但却更为平滑,把树冠与树冠之间泄漏出来的一块块天空一览无余地反射出来。
耳趴在窗沿上,如饥似渴地凝望着叶缝中一片片亮白的反光。这样的时光似乎总是转瞬即逝,更多的时候,外面的景色枯燥单调,他宁愿把目光盯着靠近窗前的几片树叶呆呆沉思。
艺术系女生是他宿舍里的常客。每次,她来到他的宿舍,照例把原先整洁的房间弄得乱七八糟,大功告成之后,她长吁一口气,倒在他床上。
她躺在床上,把床边上放着的几张白纸一片片撕成长条。
“你知道昨天我去了哪儿吗。”
“不知道。”
“我去了体育系宿舍。”
“去那儿干什么?”
“玩。”
隔了一会儿,她说:
“我不喜欢体育系的男生。”
“为什么?”
“没教养。一到那儿就想邀我跳舞,还要我喝酒……”
“那你为什么还要到那儿去?”
“我朋友叫我一起去的。”
“她男朋友在那儿吗?”
“不知道,她说去看帅哥。”
耳把目光投向窗前,傍晚时分,光线一点一点暗下来,树叶的脉络在几分钟内就变得混沌不清。一阵微风吹过,树叶朝着窗台轻轻摇拽,沉没到窗台下面的黑暗中,一会儿又轻快地浮上来,露出颜色浅淡的叶背。
他们离开了斜坡,进入另一条林荫道的树荫下,操场上人们的脚步声变得微茫,那声音确实不像下雪的声音,粗糙而含混,好像盐粒撒在大理石地面上,一只只脚踩上去,碾着盐粒在上面走,他们走得越远,声音就越微弱,但是声音在耳朵里留下的火辣辣的刺激并未减弱,他们仿佛是踩着了自己的神经,每走一步都会引起一阵激颤,浑身哆嗦,双手紧抱胸前,上下齿咬在一处,轻轻地撞击。
许久,他们才平静下来。这一阵激动稍稍打乱了他们的心绪,让他们对眼前的道路失去了知觉。现在,他们回过神来,道路也就呈现灰白色,渐渐浮现在眼前,四周黯淡无光,道路狭窄,树冠在头顶上相交,阻住了一切光线的渗入,但那灰白色在眼前显得格外真实,如可触摸般,他们还闻见了一阵阵的香气,但并非来自道路,而是他们头顶上的树木,它们静静地竖立在两旁,用叶子与枝干组成了一个半封闭的空间。
“就是这样了。”
“什么?”
“我是说光,它们从前面射过来。”
耳抬起头朝前看,看见一个半圆形孔洞,闪着幽微的光亮,那便是这条林荫道的尽头了。他忽然觉得有点惋惜,这么匆匆就走过了这条林荫道,几乎都没来得及体会它的幽静。
“这里常有男女幽会。”
“的确是个好地方,可惜容易被人碰上。”
“要的就是被人碰上,不然怎么叫幽会。”
“那是因为他们既喜欢晦暗无光又希望光线近在眼前。”
“这样。”
他还想说点什么,但不知不觉就无语了。香气从头顶上降落,袅袅地包围他们,孔洞渐渐开敞,幽光也变得亮堂,外面应该就是一条阔大的马路,明亮的水银灯光落下来,在地面上汇成一条河流,但那使人心惊肉跳,而且虚假,还不如眼前这乍隐乍现的灰白色。
“这的确是个好地方。”S说了一句,耳没有回答。他们被各自的脚步推迫着,向光亮的出口走去,他们的眼睛已经眯成了细缝,光线实在是太亮了。
到了马路上,他们暴露在灯光下,全身变得雪白,光线向下倾泻,不放过一处缝隙。
“那么,我就给你讲一个故事吧。”她说,“一个美丽岛国上住着一条龙,与大多数传说中喷着毒焰的凶狠的龙不同,这条龙善良而温和,岛上的老百姓都和它相处得很好,他们甚至管它叫“我们的龙”。然而有一天,这条龙做了一个恶梦,梦见自己咬住了自己的尾巴,用力地吞咽自己的身体……醒来之后,这条龙就变得凶恶而狂暴,好像完全换了一副灵魂,它要求岛上居民每天送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给它做早餐,在胆战心惊之中,居民们只得依照龙的要求行事,然而他们瞒住了岛上最漂亮的女子——人见人爱,被称为“国之珍宝”的公主。终于有一天。公主知道了这件事情,明白了自己最要好的伙伴一天天减少的原因,她决定亲自去见这条龙。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她孤身一人从宫中出发,到达了龙居住的山洞,洞里一片幽黑,只有一些悬挂在洞壁的油灯,照亮了一条通向洞中深处的石板小径,她沿着小径往前走,走到小径的尽头,看见一个亮敞的大厅,四周点满了火把,中间摆着一条漂亮的长条餐桌,桌子上满是食物,而那条可怕的龙,就坐在餐桌的尽头,怒气冲冲地看着她。
‘你来晚了,坐下!’龙对她发出怒吼,她吓得浑身发抖,战战兢兢地坐在长条餐桌的另一头,她的面前摆着一个盘子和一副刀叉,盘子里是空的,桌子前也没有任何食物,所有的食物都摆放在龙的那一头。龙的手中拿着刀叉,却并没有开始进食,而是怒狠狠地看着她。突然,他的两颗眼珠从眼眶里跳出,落下,在餐桌上滚动,跳进公主的盘子里,在那里怒气冲冲地看着她。
‘吃吧!’龙对她说,两个空洞的眼眶直视前方,仿佛两只眼珠仍然在里头。
她吓坏了,但在龙的威逼下,她还是拿起了两只眼珠。它们一到她的手上,就变成了两粒葡萄,她按照她的习惯,小心翼翼地剥着皮。龙看着她剥皮,开始唠唠叨叨地讲起了自己的一个故事:它走在市镇上,看见一个小女孩在吃葡萄,它停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了好几分钟,心中的火气越来越盛,巴不得一巴掌把她打死。
‘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生气吗?她吃葡萄也就罢了,她不仅吃葡萄,她竟然还要剥了皮再吃!’
公主一楞,两颗剥好的葡萄顺势滚进了她的喉咙,差点把她噎死,她连忙把它们吞进肚子,嚼都没嚼一下。
她抬起头来怯怯地看着龙,发现两只眼珠重新出现在它的眼眶里。它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继续涛涛不绝地讲着它的故事:它走到另一户房前,看见了一个小男孩……
一边说着,它的两只眼珠就滚落下来,又跳进了公主的盘子里。
‘吃吧,吃了它你才会觉得好受起来。’龙继续讲着它的故事,它在这家的门前,看见了一个小男孩,小男孩的盘子里摆着几粒樱桃。
公主拈起两只眼珠,发现它们在她的手上变成了两粒樱桃。她寻思着刚才发生的事,觉得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便一咕噜把两粒樱桃吞进口中,咀嚼两下咽进了肚。
‘你说怎么着,他竟然连皮都没剥就把那些樱桃全都吞进了嘴里!’龙恶狠狠地说着,脸上模仿着小男孩吃樱桃时美滋滋的神情,公主看了却不寒而栗,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刚吞下去的樱桃也似乎在和她的心脏一起跳动。
折磨似乎还没有结束,龙的眼珠又一次落下来,跳进她的盘子里,这次变成了两粒枣子。公主拈着两粒枣子,听着龙的故事,但是龙的速度越来越慢,它讲的是一个女子,手中拿着的正是两粒枣子,它慢吞吞地说着,说到这里就停住不说了,用它空洞的眼眶盯着公主……”
“你等一下,我去接个电话。”
他打断她,抓起桌子上一只正绕着自身中点旋转的手机,走出到房门外。
“那么,她生你的气了。”
他们沿着大路的边缘行走。这里树荫浓密,路灯的光线从高处落下,被树冠挡住,在地上印出浓黑的影子。晚自习还没有下,路上人不多,马路的中间空旷无人,只有稀疏的几个人隐藏在树荫里匆匆前行,每当他们遇到这两个人,缓慢而沉稳地在树荫里移动,就不得不让开身子,把自己暴露在路灯雪白的光线下,那短短的一瞬间他们的身体被照得雪亮,像得了白化病一般,光线倾泻在身体上,不放过一处缝隙,让人看了既痛苦又可怜。
“我不知道,当我回来的时候,她已经走了。”
他想起走廊里的那阵轻风。他结束电话时它正从走廊中间穿过,和它撞了个正着。它将他全身裹住,自身却被他的身体撕成两半,轻拂着飘向窗外。只是一瞬间的事,走廊里又重新变得虚无。他回到房间,看见床单上的皱痕,呈现出一个娇小的人形。
“那么,她是生你的气了。”
他们离开光线明亮的大道,转上一条阴暗清冷的小路,正是他宿舍前的那条林荫小道。
“她有些时候也会不辞而别。”
他像是为自己的某个过失找到了理由,心里有些小小的得意。然而过了一会儿,他就高兴不起来了——他突然想起来,他已经有一个多星期没见到她了——这对她而言,是很不寻常的,她曾一次次地说她是多么地依赖于人,因此再微末的友情都会被她像珍宝一样守护着。
他们朝着他的宿舍走去。之前他似乎从未走过这条近在咫尺的林荫小道,因而所见的一切在他眼里都充满了诡异的新鲜感。这些他日夜反复凝望的景物,此刻全笼在一层黯淡的光雾中。树叶低低地悬在他的头上,他听见树叶间发出一些细微的声音,像是有谁在低声吟唱,它们从树叶的缝隙间泄漏下来,呈雾状弥散在空气中,进入他耳中的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但足以刺激得他的耳朵高高竖起,以全身之力来吸纳这一点微渺的声音。
他身边的那个人不说话了,说了也会是白说,他的话语会像盐粒一样溶化在四周岑寂的空气中——所有的声音都溶化了,唯一余下的是他自己的脚步声——他每移动一步,就会听到脚步声,由脚底发出,向四处扩散,覆盖住那个微小的声音,让它变得模糊不清,直到寂静重新充满,它才会再次变得清晰。他因此走得越发缓慢,以免脚步声打破寂静。与此同时,更多的声音掠过他的耳朵,超越他飞向前去:飞蛾、萤火虫、蚊子……它们翅膀扑扇,声音琐细,缓慢而持续地加入那个微小的声音,和它一起汇成一道洪流,绕着一个共同的中心流动、旋转,它们变得越来越强大。但是更加强大的还是寂静本身,它已统治了一切,所有的那些声音不过是它黑暗而沉静的力量中的一部分,它带着它们,无力、无可挽回地坠向马路,像一块沉重的幕布般覆盖在他身上。
耳回过身,寻找着S的身影,他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
“那么,她为什么生我的气呢?”
午夜,耳被抽泣声惊醒。睁开眼睛,艺术系女生倚在他肩头,已经哭成了个泪人儿。
“我做了个恶梦,”她抽泣着说,“我从头到脚都被一条龙缠住了。”
耳拍拍她的肩膀,说:
“别担心,这样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也常碰见。”
“可是绝不会像我这样担惊受怕。”
“是不会,可也差不了多少了,人总是自己吓自己。”
“自己吓自己?”
“是啊,自己吓自己,而且自己还觉得很有趣。前不久,一个晚上,我和一个朋友去散步,我在我的身后看见了一个淡淡的影子。”
“是幻觉?”
“是真的,那个影子一直跟在我身后,我走到哪里他就走到哪里,我和朋友一起走的时候,他跟着我,后来我一个人的时候,他还是跟着我。”
“那他现在还跟着你吗?”
“是的,还是跟着我,就在我身边。”
“他是一个影子?”
“是真的。”
【论坛讨论】
wqawqa:
效果也会常常出乎意料,不过不能说成像是碰运气,控制方面马耳在写小说时会有什么样的习惯呢?
私以为一些描写或许是太过关注个人情绪的消解而显得仪式化,但是叠加起来没有产生紧实的效果,可是意象的出现依然是马耳小说里一贯的高频率,其中一些是重合的,出现过了,继而转换成另外的描写容易产生一种写作的快感,这些细部细致的推导和发散很可能使整体琐碎,而且非常依赖作者的写作状态吧。
这篇很多部分的语言非常好看
孙浩然:
相比之前的校园故事,这篇读来有种魔幻的气氛。包括龙的故事和开窗的男人等小细节,和反复提到背后跟着人。对话中始终表现出的疏离感。 我也想问问你的控制,是很多次写成的吗,每一段单看都好,对于万把字的篇幅来说,每一段又显得力量不够,如果靠添加故事(比如龙和回忆)来提神,原来的主人公就有被削弱的感觉。
自信当然很好,但效果有待商榷,我的意思是,这种看来就是有明显的企图的辅助办法,(让我们先忘掉龙的故事提供的那种微妙气氛,想一下它出现在这里是不是最合适)如果只是提供一个气氛,靠读者去体会(甚至猜测)其中的联系,整篇东西就显得散漫。比如《笑面人》中那个司机讲的几个部分,单独提出来也可成篇,当然并不必须是连贯的。这篇的气氛感觉很好,置顶一下。
酒童:
写得太小心翼翼了马耳,就整篇的控制来说。这样一来,那种“屏气凝神”的劲头就在各处散开了,就没法贯通到底。具体说,仍然是切换的问题——场景时间可以不同,但内里那股气得承接下来。这点没做好。
其它的没说的,很好
亢蒙:
觉得结尾有点飘。那个吃眼珠子的故事让我想起了《潘神的迷宫》。如果把结尾的影子换成其他的事物,我觉得可能效果会更好,最后一句“是真的”,我看了好几遍,总是觉得有些突兀。
阿呆:
我在想,这种细密的描写可能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其实只要细读,每一段语言都不错的,但我还是更喜欢这样的叙述:
一个老处男,在即将毕业前的一天从他的窗户一跃而下,走到食堂买了几个包子,一路吃着走回宿舍,到门口才发现从里面反锁上了,他又回到食堂,再去买了几个包子,把包子吃完之后,静静地坐在一棵树下休息了几十分钟,这样他再次回到宿舍,什么也没说,抬起脚来,一脚踹开了房门。
【特邀评论】
林思南|紧致已然不美?
语言开始精彩起来是S的出场,而之前的简单的叙述也当然有着它的作用,但并不在于对整个小说的展开,像是为了给写作者本人一种回想的缓和,当然也是给读者进入的一条简单的路,这条路清晰直白,带着强烈的现场感,假若没有回想的引言而直接进入会否更好呢,不得而知。“要说起来,耳和S,倒还是在英语角认识的。”以这样的方式试图令小说人物出场显得老套,依着写作者本人梦境小说的说法的话,对于时间语言的运用也应该有相应的处理。从整体来看小说的语言在气息上控制得很稳,但有时不免会有些比较突兀和冲淡的句子。
另一种气息则是在小说的内部贯穿的东西,这几乎是大家讨论小说的一个永恒的话题。马耳的这一个小说里,大家普遍地读到了小说内部气氛的散和游离,同样这也是我的感受,最初的好感并没有因为后面龙的故事及一些回忆而得到加强,反而是造成脱节的障碍,写作者对自己要呈现的东西是显得自信的,并且这些线索用以辅助小说的走向也是聪明和新鲜的,但在转换上确实存在问题,无论是过于犹豫还是过于武断,它都将对小说造成伤害,而最后出来的东西很有可能就是成了受人喜欢的片断。
关于写作者本人在回帖里为这个小说作的一些他当初写作想法的分析,我读过之后再回头去看小说,确实有那么回事,但这么一来,又有个新问题需要我们思考了,为了让读者更好地理解写作者的作品,我们是否要将写作意图彻底公布呢,这是多么令人矛盾的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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