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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自己喜爱的故事
写字还夹着拼音的时候,我就开始妄想着编故事。
也许更早一点儿,只是想记录前一夜的梦。睡在床上听妈妈读安徒生和格林兄弟,她翻开我最喜欢的一本彩色封面,声音和这时环着我的手臂一样柔软。她读,公主流着眼泪把情人的头颅埋在花盆里,每天抱着花盆哭泣,后来花朵里生出许许多多手持毒箭的小精灵,他们在深夜悄悄刺向害死了公主情人的坏哥哥。这时,坏人死掉了,恶龙被制服,世界终于安宁,再也没有跌宕起伏让我担心的事情,就差不多迷迷糊糊入睡了。妈妈的喉咙成了一个缫丝中的蚕茧,声音丝丝被抽出来,一会儿有一会儿,溶化在昏黄的蚊帐里。那时恐怖的经历是睡前看日本细菌部队的电视剧731黑太阳,戴着狗耳朵帽的鬼子总是开着突突响的太阳旗三轮摩托,在黑夜摸进村庄,把村民统统集合到晒谷场上,不管老人小孩儿都拖回去挖心挖肺,冰冻高压火烤,这些画面导致后来无数关于太阳旗的噩梦。有一段时间,亚热带逃亡的梦像连续剧一样在每个晚上准时上演,从不插播广告片。梦的一开始就在狭窄的小巷里跑,后面凶神恶煞在追,没人告诉我逃跑的理由,自己也没想去问问谁为什么。只一个劲儿的跑,怕因为任何问题分神就会被抓住。有一次大逃亡,穿越大半个中国,一直逃到柬埔寨一处前方没有路的地方,只有建在悬崖边上几座浅褐色竹屋,穿彩色衣服的棕色皮肤女子把我藏了起来。这些情节回忆起来特别过瘾,比看过的所有电影还精彩和离奇,就很想写下来保存为一个神奇的小故事,给没有做过这样的梦的人们乐趣。
长大一些想要记录自己的生活,十几岁的时候总感觉经历了很多,能够用孩童和大人的眼光同时看问题。年纪虽然不大,衣服只喜欢黑白灰,内心好似受了很多的苦,那些做不完的功课上不完的自习都是莫大的痛苦。如果暗恋上了某个男孩,一定是把所有看过关于苦恋的文学作品的女主角对号入座成自己。当时也自觉沧桑无比,爱不到的男孩猜不透的女友都迫使着一颗纯真的小心脏一天天老下去。同时又受到张爱玲和当时风行的一派女作家的蛊惑,恍然醒悟冷眼看世界才是良方。于是遣词造句不到极端总觉得不够爽,看不惯某人某事不把其贬低到怕不起来好像都是有罪。一个小孩和成人的综合体,叛逆就是总想逃离某一方,却屡屡不得成功。
后来慢慢的感受到,把小情绪小忧伤放在那指定的几个人身上太没劲儿。开始观察社会大众,下笔越大越好,最好是能够再造地球的历史。大手笔失败之后,又考虑从细部下下手,用絮絮叨叨的文字描述并不是很饿的家庭主妇如何吞下一只剩下的水饺。可这个时候,我还没有能写出一篇自己喜爱的小故事,这个故事应该没有任何刻意或者无意模仿的痕迹,他应该是短小而恬淡的,记录着我娓娓道给你听的心事。如果你也曾经这样想过,这样做过,就会在听到某个特定的点时会心一笑。原来只是为了释放自己,顺便博你一笑。
长的短的,甜的苦的,真实的虚构的,或者只是描述一遍昨天晚上那个匪夷所思的梦。他们大多在我兴致勃勃地开了一个头之后,尴尬的死在原地,没能走完后面的征途。
吹来清凉海风的朋友
我一年没有见面的朋友,他是一个身材很棒,气息干净的大男人。出生台湾,在遥远南美热情的桑巴和咖啡国度长大,会说叽里咕噜的葡萄牙语,中英文也很流利。大约呆过的地方都是靠近海边,周围的人们喜爱节奏强烈的歌舞和音乐,他每次一走过来就有明亮跳跃的气息。我们并排坐在上海清凉的地铁里,对面黑色玻璃清晰的映出三个脑袋,九个站之后,一个散落在小弄堂的好地方等着我们去游玩。朋友眯缝眼睛笑笑,突然从包里面掏出一叠透明的花儿,挑一朵吧。它们散开握在他手中,像一把绚丽的扑克牌扇子。我和南欣喜的看着这些变出来红黄蓝紫的东西,是云南干花压成的书签,小小的花朵色泽艳丽像刚摘下来,和树叶乖巧的排列成各种形状,下面细细的行楷写着云南十八怪的解释。每人挑了一张,他把剩下的放回包里,讲一些在云南旅行的趣事儿。
上次见面,他摸出来的是带着海风味儿的几个贝壳钥匙扣,椰壳做成的别致小玩意儿。也有一堆七零八落的小故事,从他嘴里讲出来的人和事,总是热情好玩,而我是添油加醋的那个,小松鼠一般在枝头跳来跳去引出新的乐趣。和投契的朋友聊天,像说两人相声一样,一唱一和,隔一会儿互换角色,制造出星星点点火花碰撞出的笑料,延绵不断。另外的一个朋友说,这叫做珠子似的妙语带来的“耳朵快感”。虽然我们很久才见一次面,平时也疏于联系,每次见到总是能很快谈得火热,没有特定的时间线索,就像互相没有刨根问底的知晓。详尽叙述的连续剧暂时停播,只有一个一个的片段断想的小短剧。就像他每次掏出不同的小礼物一样,还有期待的神秘和持续。
第一次见他,我们都从各自在的东部城市去南京,那个时候我老叫嚣着要独自旅行却总没实现,终于因为等不到同伴的时间一个人出发。一群来自满世界的人聚集在陌生的小旅馆,外面是一小片菜园和玫瑰花院落的透明玻璃休息室,大啃老板热情送上的冰冻西瓜。他们是一群中外混合的伙伴,炙热的晚上背着大包带着汗味儿冲进旅馆,他是众人中惹眼的一个,因为下午刚在中山陵的长阶梯上跌了一个大跟头,带着给国父行了大礼的一片紫红擦伤,引得大家都哈哈的笑起来。我们临时起意半夜到大街上去吃街边小摊,居然遭遇大街上追杀砍人的血案,吓得一动不动的继续埋头啃鸡翅膀,最后玩到快天亮。早上我六点起来,揉揉两个小时之前才合上的眼睛,到玻璃屋子的柜台,倒了一杯老板准备好的冰柠檬水,看摆在盘子里的还有另一大壶的温水,心里一阵感动。空荡荡还没睡醒的清晨,院子里的大松柏的层层针叶还懒懒的收拢着,可能是一个回笼觉。正好他也早起,我们聊了一会儿,知道他刚刚到中国还不到半年。他拿出包里一本旅行的厚书,给我指看一些想去的地方,眼睛闪着兴奋快活的光,等到其它人起来收拾完毕,一起出门离开。
另外的一个晚上,我们看过了变脸,半夜在成都的宽窄巷子吃烧烤。内部拥挤狭窄的沿街小楼,朝巷子深处造出很多木头的阁楼。你从正门走进去,上楼,转弯,穿过通道,再转弯,惊异的发现挤着无数个小天地。人们团坐在褐色的木桌子旁喝酒聊天,旁边会有服务生端着大大的圆形竹簸箕走过,上面摆放着各色碟子的小吃供人选择。我们选了一小碟直接入嘴可吃的红红野山椒,剪刀石头布来判断谁中大彩,一个朋友害怕辣,看到这种美食表情非常恐惧,他倒是嬉笑着丢进嘴里,连把儿都忘了吐出来一并下肚。我们拿出身份证和护照的照片,比谁的样子更丑。看到年龄,我笑问,站在而立的门槛上了,什么时候考虑结婚啊。他和另一个朋友差不多的说,还年轻呢早着。然后我和同行的女孩子以我们惯常的方式分析,他们的生活压力小,可以很轻松的活着。后来想想,有这样的心其实并不难啊。此次他已经去过国内很多的地方,虽然最近在上海的碰面,不出所料,他的行迹很快的又增加了一倍。
这次分别之后,不过多久,我的邮箱里又会收到来自不同地方的照片。他的胶片相机拍摄的山水大树、路人和小狗,配上的中文或者英文的简短句子。也许再约某天一起出行,像一阵海风清凉快活的朋友。
暴雨淋湿了DVD
仲夏。
列宁格勒牛仔,一个年青人的冒险,夜夜春宵,心灵深处,路易十四的情妇,不见&不散,还有一张你好,孟买。她挑选了这些名字和封面都同样吸引人的DVD,和另外一些音乐和自然类的纪录片一起,摞到穿棕色香云纱裙的老板娘面前去结账。劈劈啪啪计算机作响,偶尔一张价格不明,香云纱就说看着给吧,她最怕这句话,因为每次莫名其妙的就被这四个字打动,不管是真心或者假意,她一听这样说就不好意思还一个低价。如果最终以心仪的价格购得,她就会到处给朋友讲那个人情味儿十足的生意人,若被坑却很快就忘记了。老板娘麻棕色的手指摩挲着海明威作品的电影《一个年青人的冒险》叹息,精装的正版啊,看着都心痛。旁边胖乎乎穿白背心的老板,眼角流露出同样的不舍绝对是在留恋一件典当之前的艺术品,而不是贱价清仓的盗版光碟。到位的神情起到了立竿见影的化学作用,于她的反应结果是顿时肌肉收缩,五指紧紧的抓住,生怕被别人看中抢去。
玻璃门上面朝着街道粗体字的告示“最后三天清仓处理D5—1元!D9—2元!”,门一开,众多喜好电影音乐和贪便宜的人纷纷涌入,带着暴雨欲来腥味儿的热气,混入一室互相循环蒸发。狭小而局促的通道上,很多兴奋的脑袋在悉悉的寻找心水,屁股摩擦屁股,转身也艰难。胖老板和香云纱坐在嘈杂堆中,如同在家一样不断的和老朋友们打招呼,迎来送往声音洪亮,并不时的大声惋惜某张碟当年有着怎样的身价。这些让屋子里的人们都感觉良好,劲头更足。
她得意的用一个脆弱的红色塑料袋把圆片们装起来,挂到自己的小自行车把手上。油黑的天空快要来一场预报中的暴雨,黑色的树枝被风骑着脖子东倒西歪,不时的俯身抽打小路上匆匆行走的男女。再过一会儿,这条细长的街就会充满像大风中的枝条一般的男女,从很多门半开的酒馆飘出。路上有歌手在唱,声音在小道间来回晃荡,那是一种摸的到的真实。一切阅读和听说的东西都在迅速被信息化,不管她有多么留恋旧时光,也掏钱买了容量几百G硬盘的笔记本电脑,还有那些龙卷风一样不容分辩就抢光钱包的Ipod、PSP和各色移动硬盘。DVD只能和她小时候和男孩子抢着玩的铁丝环一样,随着店关门的哐当声,勾住它的那根铁丝被抽走,清脆的倒在地上,震动几下从此长眠。大势之下,难道有形之物终将被无形取代吗?她想。不过已经习惯了打开宽带疯狂下载,不是便宜到和一张明信片差不多的价格,她自己都不会买这么多。虽然当一张电影Franky&Johnny出现在眼前,年轻戴发带的Al
Pcino和Michelle Pfeiffer穿着白色的服务生外套,相依站在门前台阶上,淡淡的土黄色泽封套,如夕阳之歌弥散在耳边,情人的细语跃然而出。她被这种情境深深吸引,马上藏到怀里,免被别人发现了它的好。
骑着小自行车穿过黑暗的巷子回家,她家乡的人们从来不分东南西北,到了这里方知好处。方向比左右的好处就在于绝对,而不是相对,比如现在家在城市东边,朝着那个方向走总是能到。她大胆的选了一条同一方向的路,人烟稀少的小径两旁站着丰茂的苏州的市树香樟,尽头一直通向隐隐灯光闪烁的深处。峰回路转处是一座桥,几个月光下的老人坐在桥沿石阶上,咕嘟咕嘟的话着吴侬软语,身旁是黑暗中的大教堂。进入校园,左右都是模糊不清的古老建筑,前方未知的黑暗仅仅只有几米的距离,她沉迷这种兴奋,呼吸急促而欢畅,小腿更加快的踩动着踏板。这时眼前突然出现东吴大学的乳白石头门,门里是两排昏黄的路灯,古老的裂痕新生的乳白,她站住拍下了它的样子。
几滴雨点在树叶上颠簸了半天,终于抑制不住掉到她头上。月光中闪烁着墨绿色幽光的叶缝探出差不多半个黄色的月亮。还没等她看清到底是半个还是三分之二个月亮,比二球悬铃木果实还要大的拼命砸人的雨点就来了,暴雨来了。她操纵着脚下力不从心的小轮子朝另一个校门骨碌骨碌滚去,黑暗的羊肠小道孤单的张开空空的手,沿途中有一个锈迹斑斑的停车棚叫她去避雨,她犹豫了不到一秒钟,冲了进去。男生公寓吗?她好奇的望向身后的学生宿舍。这时如果没有雨半个月亮应该已经爬上树梢,寝室里没人看书聊天,静静的,看起来他们正沉迷激烈的电脑游戏,或者热烈的手机爱情。
她站在黑漆漆的破雨棚边上,望着鱼爪一般在狂躁的水中激荡的树枝,很多记忆和雨水一起倒出来。想起自己读书的时候在暴雨中骑车回家,妈妈替她温柔的吹干头发,热水澡之后甜蜜的睡去。想起曾经爱过的人,在雨夜楼下清香的栀子花旁等待,他望着她咚咚跑上楼梯的裙摆。想起那些在学校门口,蹲着淘碟兴奋的各种花色背影和屁股们。想起刚才那家DVD店,和很多即将关门的店。
此后,谁陪她看DVD呢。
别在山顶的阁楼示爱
甲居,洒在四千米高原山岭上的绮丽群落,远远就能望见房子上两个小犄角。沿着曲折的山路上行需要一个小时,中途被一桩别人的车祸堵住,我们急切的拨打着电话,终于在漫天星空细细密密的盖下来时到达。
我第一眼看到这满山散落的,长着耳朵的彩色小房子时,立马想起老套的比喻,大珠小珠落玉盘啊,星星般散落啊,被小学语文害死,但还算有一种朴实的温情。朴实就像迎接我们的嘉绒老奶奶,端出来的苹果干瘪却脆甜,土豆饼丑陋又清香。旅游网站上官方的解释很有意境:“甲居,藏语的本意是指“百户人家”。藏寨面积约5平方公里,居住嘉绒藏族140余户,藏寨从大金河谷层层叠叠向上攀援,一直伸延到卡帕玛群峰脚下。放眼望去,卡帕玛群峰,象一位慈母敞开宽大温柔胸襟,凭任山寨安然躺在怀中。”是的,十多个小时,追着寨子攀援上来实在累坏了,只想安然躺在她怀中。
那是最宜人的金秋,路旁声响哗然的奔流刺骨的江水,山间依偎着各种颜色纷杂的树叶,暂不看夹在缝隙里的湛蓝和幽绿,只是黄到红的转调就有八九种以上的色泽。终于恍然大悟“层林尽染”,原来毛爷爷非丢下的那个“染”字不可,才能绽开如这半条漫坡的颜料盘。一刻不得安宁的越野车里,我微微的仰卧在后座,拽着摇晃不已的抓手,还没有喝青稞酒,只是目不转睛的望着窗外就醉了。想不到比古人总结的更好了,小时候背诵终于派上了用场,她大声叫道,停车,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二月我们再来看花。肚子早被抖动成空罐子,叽叽咕咕没完,若有似无的闻到,远方某人家的红烧牦牛肉一缕迷幻的幽香。
同行有一个留洋归来的年轻男人,他本来是个老道的外资企业General Manager,每天坐在办公室打电话发邮件有条不紊的指挥下属。这时跪坐在阁楼的彩色藏家毡子上,却紧张得额头冒汗,反复的搓着手心,瞄几眼对面窗洞上放着的银烛台。打开的门正对着对面巍峨起伏的山峦,隐隐可以看到雪山。
当时我正在二楼的一大串红辣椒下,趴在红艳艳的芍药前,陶醉于山底那条清凉的江水,追逐到它的转弯的尽头,密林深处赫然有一位骑着骏马的俊少年,若隐若现,望得眼睛生疼。他在楼顶突然喊了起来,就和今天早上一样大嗓门的喊我名字,吓坏了很多屋顶上摆弄三脚架拍日出的大胡子叔叔。
我只得暂时放弃骏马少年,顺着那条楼梯爬了上去。楼梯正对面有一个直通谷底的悬挂茅厕,可能是为了方便灌溉,又能随时保持卫生。昨晚梦醒,怕惊醒同伴,花了近五分钟悄无声息的打开藏族人民那个复杂的门锁,终于摸黑进入此地,风飕飕的从一望无底的深渊包抄上来,几乎把悬挂在寨子边上的茅厕和我抬走,还好没拉肚子,够时间迅速跳出了飞碟。我走近小屋子,站在木头门口,嗒嗒的拨弄门锁,有事么?他楞楞的不说话。那,不如我们去骑马吧,我转过身去想往下爬。
别走,我有话要说。他终于开了个头,可眼睛还是盯着我背后的墙壁。那上面有油画般绚丽的彩绘,藏民的家浓烈得让你睡不着觉,睡着了做梦都在莫奈的睡莲池子里面游泳。我也被这情绪弄得紧张起来,害怕的低着头,于是我们对坐着,在神圣的顶楼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他就说了。不会吧,你开玩笑,我尴尬的瞪眼笑,没办法只能用惯常语言,其实早已感觉到。接下来,他就叙述了几点理由,条条都有理有据。可我怎么听来听去都已经超越一步,逐条列出结婚的理由,未来的工作,居住之地,加上想起来昨晚喝酒聊天的时候,他很用心的对另一为小孩上学发愁的人说道,他早已计划好将来饲养小孩的花费预算在收入的几分之几。当然他不是这么说,饲养小孩是我想的。
后来结账离开这家寨子的时候,主人说,顶楼是祭祀的地方,通常是不让女孩子住的。他有点郁闷的说,我怎么选那么个地儿呢,那位置就失败。我看着他骨碌碌转动的眼珠子,我想他其实在想,我这么好的条件,不缺浪漫,未来又双双一片光明,为什么不买账呢。
第二天我们去骑马,猛烈的阳光晒得皮肤瞬间变红,我抹了一些指数高的防晒霜,也想给牵马的小孩抹一点,他挽起袖子给我看另一种层林尽染,说不用了。海拔慢慢升高,陡峭土路旁不断清澈的溪水,他们捧来就喝,我们也跟着喝。周围的植物越来越低,我们来到一大片毡子般,由圆穗蓼、蒿草、香青、委陵菜、黄总花草组成的杂类草草甸。马儿可能太累并不奔跑,我躺在草地点点淡紫小花上,压扁一片。一个捡虫草为生的婆婆刚从另一山头经过歇脚,她讲了几个口耳相传的老故事,还有七月节日时人群聚集白塔前赛马比武的盛大场面。我闭上眼睛想象,自己也穿上彩色格子的服装穿梭在山林中,挖了一大筐虫草,卖给小日本儿,赚了很多钱。那个被拒绝的男子,站在不远处的另一匹马面前发呆。
第三天我们离开去另外一个地方,却走错了路,误入另一个山岭深处。司机一年前走过这条路,钻了几个峡谷之后,猛然发现车子越开越不像要去的地方。两旁却越来越迷人,路突然变得非常好,我直起身子探到窗外,哇!如果骑着自行车或脚蹬一个滑板,简直和做梦一样。没有人会不爱这样的地方,不要管既定的目的地了,我们说别停下来别停下来,看看能到哪里去吧。终于车子绕出一路依着溪水的峡谷,阳光豁然开朗,我们看见几朵悠然躺在山脚下被溪水围绕的屋顶,两旁的篱笆圈里是大群的绵羊,和另外不知名的动物,牧场上有白铁皮的铁桶,也许它的把手还是热乎乎的,虽然直到离开也没看见穿围裙的小女孩跑出来。这一切漂在离公路不远处,又紧紧停在山脚下,可山看起来又那么远,我们惊奇和迷醉的叫嚷着跑过去,却跨不过那道溪水。只能怏怏的轮流在水旁摆个造型拍照,还反复检查显示屏一定是照上了,不是眼花。
从川西归来,他又去了云南,一个星期之后回来,带来许多大个头的蜜桃和一堆漂亮的银首饰。从云南归来,他回了家,周末很快又回来,带来大筐装着冰块的大闸蟹和一瓶眼霜。离开之后,他又来了,骑着一辆不错的自行车。下飞机后,从买车处满头大汗踩到外环我的学校,还妄想骑回桃源之地。再后来,他无休无止的折回,还买下房子打算未来长住在此。好言相劝不管用之后,终于被我骂走了。
后来过了一年毕业了,家人盖了一个大红章的批准函颁发给我,你可以开始正儿八经的谈男朋友了。我才当个玩笑和妈妈提起这事,老人家顿时对这个空运大闸蟹的小伙子赞不绝口,从各个方面判断,嫁给他肯定享福。我有点纳闷起来,真正的生活,该是什么样子呢。旁边的一群同事在谈论一个新菜谱,上海男人拿起电话,笑眯眯的说,老婆啊,今晚我回家给你炒个小菜啊,刚学的。我听到很想笑,也确实笑了,这时却也觉得没什么不好。要是谁再给我一瓶眼霜,考虑一下也许接收来抹上。莫非老了,我一怔。
可是,他在送上一捧娇艳欲滴的花儿之后,信心十足的摸出花瓶,关怀的说,我担心的考虑到万一你家没有合适的。我总为下一步都被人想尽了,感到莫名的恼火,又一次把他骂走了。
他是浅黑与嫣红
那是因为里面没有钢筋,他说。
我说完自己如何在冰箱包装纸壳里面奋斗了半天,把它变成一个美丽又好用的鞋柜子,像奥迪Q5吹口哨的广告。又如何很快垮掉了,像国内那些展示某些病症不利之处的广告一样。他从专业的角度得出诊断,继而发问,你知道雕塑是如何做的,为什么一个动作可以保持几千年?我木木的只能想到维纳斯,她没有手,浑然一体,重心稳定?他做了一个某神的动作一手抱头,一手伸向远方的样子(注:某神,我实在不了解希腊神话)。在泥的下面,我们先用钢筋做成形状,然后用麻绳绑上一圈一圈,让肉丰满起来。我想到了满清十大酷刑,据说是用鞭子打得皮开肉绽,然后用布条缠上,等肉长好之后,再将布条拿掉。然后再缠上,再拿掉。再最后抹上泥,就成了型,还好泥人不会有那痛苦要命的一遭。
我提了另一个问,石膏像呢?他一步一步的比划,如何在石膏上沿着人中鼻子一直到后脑勺我们做眼保健操那个位置,一律插上小塑料片,准确的撕裂,就可以完整的得到你想要的。过程类似另一个插上钢钉,打开头盖骨的酷刑。哇,多想做一个雕塑家,我摆出拿着钉子敲打大理石的样子。那通常是石匠的工作,你知道,他们可以根据石膏作出一模一样的大卫,但没办法多看图片一眼,他说。不错,我的梦想实际上是石匠,其实我很愿意做一个雕塑家,敲敲打打出他们的神奇之手,再做一个擦皮鞋的,他们更神奇,可以把大头皮鞋弄出钻戒的色泽。我同意下个周末去他们的工作室,参观多姿多彩的炼狱,顺便谋个石匠的活儿。
夏风沉醉的晚上,他坐在花纹繁复的椅子里,面前的桌子上有发芽的生姜、大蒜、土豆,一盆浓香型的茉莉,一支插上了吸管的酸奶,黑色封面的小说,和一大堆鱼龙混杂的光碟。我喜欢那个比喻,他形容自己很沮丧,就说像一瓣被拍过的蒜。我抓着两瓣大蒜从厨房跑出来,示意他手中书里面另外的一瓣。他很喜欢吃大蒜,我喜欢喜欢大蒜的男孩子,他们都直爽痛快不娇气。家有老弟小时跟我学坏了,不吃葱姜蒜,后来我开始吃了他还是不吃。我常常自责的担忧,他因此会失掉了男子汉气概,找不到女朋友。
我躺在客厅的椅子上,看看手机,离他来的时间还有两个多小时。窗外的风儿被防盗窗拦住了身子,突突的撞了半天,只能伸进来很多只清凉的触手,在你身上没完的抚来抚去。开始你觉得这抚摸凉飕飕怪兮兮的,你说请自重我是学生不要按摩,可多一会儿就离不开,勾魂的软绵绵,于是赶快毕业,连人妖表演都要爬上台子去看。毕业之后,眼皮就沉了下去,还有时间,眯一会儿吧。
周围都停下来了,我几乎睡到了小学,继续十年前的连续剧,狂躁的老鼠,追杀我在东南亚的原始森林里,一朵吃人的猪笼草,它黏糊糊的舌头救了我。后来他却要我加入猪笼草的国籍,我哭闹着不要姓猪。这时营救的海船来了,船长端着一把插着五星红旗的猎枪,我终于被电话呜呜的振动吓醒,一看未接好多个。这请人吃饭的家伙睡着了,还把客人关在门外,要命,我跳起来。把那个撅着嘴准备离开,自称大病初愈的黑衣服家伙,抓回来。
十几只手开始在厨房忙活起来,手一滑,几个碗跟风的掉下去,轮流磕掉一颗门牙。我正在地上捡起羞愧的门牙,他闯进来,非要洗菠菜,我捞出几颗大泥巴,打开水龙头准备全自动冲洗,他只得埋头继续拎着菜叶在水里荡。肚子好饿,饭做好了吗?洗完菜,还想揭开锅盖一探究竟。马上好了,十分钟就能吃。我推他出去,把生米的锅盖盖好,里面正开始冒小泡泡。还好他很快被那一瓣大蒜吸去了神儿,我这才找到机会使出作弊器,对锅碗瓢盆菜刀铲子下了几个乱七八糟的指令,他们熟得出奇的快,在蒸汽弥漫的小战场。
饭儿们长身体的时候,他一会儿就沉到精神的饭堂里去了,我暗自庆幸,摆对了几个勾引他的好东西。九点,夜真正的安静下来,他坐在那里,姿势正好,头发正好,握着书的手也正好。除了镜子外面一个手抓锅铲、头发乱蓬蓬、刚睡醒的家伙,这画面多艺术呢。
我请每一位来家里的朋友,喝妈妈做的杨梅酒。嫣红的汤色,加一朵小小的冰块,在青花瓷的茶碗里。待他们贪婪甜甜,饮下一大杯之后,才无意的听说原来这是五十度的高粱酒。醉吧,旋转吧,那可真是美妙的感觉。
有的人你总觉得他是局促,不管是走着,站着,还是怒火冲天的时候,不过在这里局促、紧张、不安,统统是好词儿。大观园在南京啊,他坐在桌子上说,旁边是我半开着门的褐色书柜,那个石头的故事讲起来就沉醉其中,我听起来也有点儿醉了。突然想起他大学时扮演宝玉的舞台照,神情太像,但妆妖媚。一次一个小女孩画了一会儿就想丢掉笔,他接过去哗哗的帮她改,我们要有张飞舞大刀的豪气,小姑娘绣花的仔细。果真,那棵死板的竹子一点点就活了过来,而浇水的园丁,背影就像个文静的小姑娘。
他是个跳跃的老师,总在学生背后讲着笑话,一点儿不关心小朋友会不会分神。一个黑眼镜男孩子刷刷的描着萨克斯上的七个键,故意把自己身体歪曲到看不见所有按键的位置,还是被发现了,他放下半个笑话,和黑边框一起数一遍个数,身子不准再动了,不准少掉一个。有时又特别宽容,如果你一不小心把某个部位画胖了,局部肿大,胆怯的眼看那耳朵只有长到纸的外面去。不用擦,他拿过来另一张纸连上去,这不就够了,继续画。修了一半违章建筑,生怕被拆掉重来的邪恶小子,偷笑着享受这个恩赐。一会儿他又发脾气的大叫起来,你们所有的人,一点儿金属光泽都没有!鸟巢发型的小男孩,怯怯的说,没有学过金属是什么颜色。不用说,鸟巢只得请燕子重新造了,暴风骤雨又来了。
第二天早上,和每个清晨一样被鸟儿吵醒,他们每天都像在过年,赌输了的一方耍赖的叫唤。我拿个小喷壶,把他喷醒。猛然发现,镜子里面左边脸颊上,有个嫣红的印子,怎么都抹不掉。说,你是不是半夜偷吻我?哈,不可能,永远不可能有这样的对话。
他只是,静静睡在另一张床上的老师。
鸟叫不定归来绿树
——从童年,我们拉着手走遍松丹特绿草如茵的高地时候起,我就毫无保留的信任着你。
我说,别试图跟我一起,回家去吧。
他说,我不介意,你只要告诉我在哪个检票口?
我看看两旁通道绿色的字,7号门下面写着苍清,8号门是乐南。
这里是?抬头望锈迹的牌子,两个我也未曾见过的大字,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机动!
我窃笑,又一次,破坏了旅行计划,其实原本就没有什么计划,如同没有什么旅行。我根本也不想摆脱谁,如同没有谁跟着我,那个模糊的他,挂了电话就端起碗,开始呼呼的吸一碗香辣的脆绍炸酱面,又打开冰箱,摸出一瓶救急的冰水,他早已忘记这事。
就像我不知道,手上这支该死的笔什么时候会写不出水。我也没发觉,放在包里的书正在被最后一刻才塞进去的毛巾慢慢浸湿,它湿漉漉的,又热又困,跟着我跑了几十天,最可怜的是到最后都没被拿出来翻开过。出行,我急匆匆的丢下键盘和鼠标,想着一个渴望已久的地方,却不得已踏上另一列火车。不过是又犯了一次灵魂的思家病,仿佛病人上了床,浪荡子回了家。是的,我一边想念着家里吵翻天的一窝麻雀,一边关掉手机关上门,急匆匆的跑开。旅游集散中心用奇异的诱人图形来表示你即将到达的地方,我眼睛抽出一支飞镖,射过去,她翘起彩色羽毛装饰的屁股,转个圈,直愣愣的栽向一只乌篷船或者一个大熊猫。
我抖落睫毛上挂着的水珠,跑进一个雾气绵绵的傍晚。沉甸甸的背包拽着我的肩头,它真的是多一秒就等不及要滑下,去亲吻长满苔藓的古老石板。那时,天边正透着奇异的红光,映照雾霭中灰色房子的角,两个小巧的尖尖托着最后的夕阳,像我经常去买菜那个摊位的大嫂,她总是扬起来、没有修整过的眉毛。三五个结伴而行的人,站在光的下面,等着白色的车。相貌端庄的服务生,他行礼,递来一张干燥芳香的卡片。我却跟着一个老头,钻进另一条巷子,哪知道他是去什么工作间,臭气烘烘的食堂后门,热噜噜的风吹到脸上,我差点儿被油腻腻的通道滑倒,还借着这股力一直滑行到出口,才刹住车。因为那是个码头,旁边赫然写着“小心落水”,警示上却绘着一个优雅的跳水动作,让人看到就想甩掉全身衣服,举臂跳入一试身手。我看到显眼的机场托运标签,一个又一个五颜六色的箱子被陌生的手搬动上船,驶入一片生于恍惚的宽阔水域,绿色的柳枝探入水面柔软的脸,生出新鲜的嫩芽,像鱼儿在吻着船底。
服务生远远的招手,示意白色的车已到,我离开码头。为什么我不是贴着标签的行李,可以被分门别类一个个安顿好,做一场梦就漂进去,没人叫你拿出身份证来看。而非要踩着结实的水泥地,坐在四个轮子上,被一个标准化的微笑检票。噢不行,疲倦得快要睡着的司机说,如果要坐到我想去的地方,还要补票,哦,我又摸出了五块钱。
长途车站常常遍地污水,你必须在沾满泥巴的背包缝隙,不同人的口气里,抱紧自己仅有的几样值钱东西穿行。这是一个不停翻新和修葺的城市,本省的全国的乡下人城里人纷纷挤进来,像多年前南下广州一样,他们用双手没日没夜的挪动着机车上的布匹,拿起流水线上的电路板,挖开泥土竖起围墙,换回粉红色的钞票,几年一次在这里等着回家,在上车之前,用脏兮兮的手把包子放进嘴里。我一边担心到处都碰不得的脏,一边把自己满是泥水的身子放在蓝色的塑料椅子上里,我也只是其中的一个。有人在柱子后面悄悄流泪,有人不停的看表,有人扔掉鲜花拥抱狂吻,还有一个男人,是的,他微闭着眼睛,静静的举着那个写着名字的牌子。旁边抓着馒头的小男孩坐在父亲的怀里。我甜蜜的朝他眯起眼睛,父亲说叫姐姐,果真他没好气的恨我一眼,就像我小时候瞪那些自以为是的每个大人一样,爽快的一瞪啊,比天真无邪的笑还可爱。一个老头扛着耸得高高的大包袱过去,弯曲的背影,包裹着行李的彩色塑料袋是崭新。悲伤的草原,油画里流动的忧伤,他们始终在长镜头的草绿和湖泊里迁徙。儿子走了一个又一个,悲伤妈妈的围裙沉入蓝色的大海。看到后面,我总是一次次被他叫醒,其实,我们哪来那么深重冗长、背井离乡的忧伤,所以又一次瞌睡过去,虽然我爱死了那羊群和流水的草原。
小的时候,我每天都渴望着能够进入这样的车站,去外婆和姐姐的县城,度过一个甜美的暑假。如同十岁以前,我强烈的盼望着能够坐公交车上学,因为家乡的小镇只有自行车。后来我又强烈的盼望着能每天出入地铁,因为只能挤着公交车。我还强烈的盼望着家门口能够开一家大型的超市,以便每天都能推着车子在里面游走。等到这所有的都在身边随手可得之后,和所有人一起,梦想哗啦啦的再次升级,我才发现那种纯粹的盼望,没有目的只是一个形式的盼望,再也不能回来。比如我并不是想要更快的速度,我想的只是那个地铁。
到达终点前欢畅的小路,几个弯之后,前面转入的路一次比一次的窄,麦苗和牛粪的气息愈来愈浓。我多爱这灌满风的蓝色破烂家伙,他会带我去一个好地方。他自信的敲打着自己的铁皮,如同刚学会打鼓的小男孩,偶尔协调不过来,一阵手忙脚乱,但总能很快的重新启动,一路突突的演奏着,在两旁高高直立的丝柏中唱着带劲儿的老歌“树叶已掉,我还没老,树叶已掉,我还没老……”可这时的窗外,夏天里已经发育良好的绿,和我一样满怀希望的指向蓝天,一枝一枝在前方排队成锥形,结束在看不见的漏斗尽头。梵高起初总学不好透视,画的风景不合常理,可此刻我侧眼看窗外的丝柏公路,分明也是歪歪扭扭的不像话。红脸蛋儿的小姑娘,她正撅着嘴在睡觉,听不到门吱吱嘎嘎的开了数次,人们上上下下,有时还不小心擦过她歪着的小脑袋,携走她头上的蜻蜓花。拥挤着的脑袋越来越多,长发短发,高的低的,伴着各种方言,我们一起在清凉的车子里抖动。
凉风来了,水边的房架子下有一张光泽的网,它正在不情愿的摇摇欲坠。他赶紧爬到雕花的梁上,举起相机拍网中的主人,那多足的家伙,足智多谋的家伙,长居在古旧的黄木头上,此时被闪光灯闪花了眼,风情万种的勾着黏糊糊的丝质睡袍,失足掉到了他的鼻子上。他急忙伸手去拨开蛛丝,亡命的虫儿又飞快的窜到他的头发里,我赶快帮他拿好相机,才制止了一场悲剧。他又站在水边,试图开一个相貌普通的门,那把路边的锁方方正正,半天找不到锁孔,猛然发现,它居然使了孔明常用的招数,“啪嗒”——我们欣喜万分的打开了那条水堤,他又不想顺着石阶下水游泳了。我说,还是趁灯还亮着赶紧回去吧,我们沿原路折回,中途又找了两三条不同的小径。是的,是这样,我们从来不从去时的路回来,即使那里并没有宝藏。不走一次,你又怎么知道呢,他说,两旁是涂满浅绿苔藓的墙,他伸手折下穿墙而过的一朵小白花,它刚刚在夜的歌谣里合上眼睛。
我坐上了白色的车子,四周没有任何的遮挡,前面黑色礼帽的金边在闪闪发光。那夜里飞驰的是,一个大力的家伙甩着手臂,不由分说直接把你扔在风里面,扔进又软又滑的雨中,爽快得,在它的轮子吱溜溜转弯的一瞬间,你就像要飞出去,倾倒进路边延绵不绝的田田荷叶,沉睡在湿沃的黑色污泥里,直到几千年后,一只机器鸟在天上叫“布谷——不哭——”。其实,它没有那么飞快,坐在里面也没有近乎抽大麻的爽快,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甜蜜的想象。它只是兜着圈子,左转右转,滑入湿润的腹地深处,那儿的水长着魅惑的眼睛。我抱着刚才要掉下去的袋子,听身边的陌生情侣说东北话,他们要去65号,我着急的问为什么我没有号数,司机轻松的说没关系,找不到再送你出来。我才安心下来,肚子咕咕的附和着,灯光下的两道墙之间的木头上长出了一排白色的菌类,我想,要是有一碗小鸡炖蘑菇该多好。
驶到一排台阶前,车子一甩屁股横过身子,停了下来。右手边是一个荒废的旧时马厩,长满毛毛的野草和蕨类植物,正前方一大片空地,右方仿佛是路,丛生的大树背后一座塔亮着幽幽的光在召唤我们。黑色礼帽说,去吧,右拐之后过桥,左拐再一直向前。然后他就欢快的哼着小曲儿离开,我只得紧紧的跟在情侣后面,天,这是什么地方,到处是十几米高的青瓦石墙,藏着数不胜数的冤鬼。潮湿的石板,横七竖八散落着枯枝,仿佛已经很久无人来过,踩上去就像踩着冤鬼的手指。冷不丁掉落几颗梧桐树的果子,滚到脚下像颗猫咪散开瞳孔的眼睛,瞪着我,我不敢回望,只得紧紧的盯住东北男人的后背T恤上的商标,听着自己的鞋子嗒嗒的声音越来越快。
他们终于找到了登记入住的口子,说那是个口子,因为房门刚好出现在最后一个拐弯旁,在隧道里被埋住眼睛鼻子的我们,突然接受到一束光。独自坐在柜台后面的店小二,皱着眉头的疲态,说着套路的话,和每一个工作在统一管理的公司职员一样,本来我想说,你每天住在这么美的地方多幸福啊,想了想,还是算了。这句话,我已经对很多人说过了,而他看起来又这样的不幸福。我站在他们背后等了好久,还是耐不住问了一声,请问我要去的紫藤在哪里啊?他都没抬头,伸手指指黑漆漆的外面,那边就是。我顺着手指望过去,果真有一条隐隐约约的长廊,挂满了攀援缠绕的大藤本植物,缘木而上,条蔓纤结。那,我先去看看,我兴奋的跑出去,背后两双忧心忡忡的眼睛喊,不如你和我们一起去65号?可那声音很快被风卷走,我已经站在藤蔓下面,长长通道的入口之前,我伸出一只脚,准备踏进去,又缩回来,这时几滴雨水滴从叶缝里漏下,钻进头发里,雨又要来了。这些时候的雨有一阵没一阵的来,我必须快一点儿进去。
长廊旁边就是我要去的地方,流水穿过四周的房子,通过几道小木头搭成的桥与长廊连接,连接的雕花小门里透出温暖的黄色光线,背后是大片的水域和湿地。因为这个迷人的名字,我就直直的奔她来了,如同娶了一个完全不知道长相的新娘,都没有缝制一个信物给她,一个电话也无,就立马跑来了,而掀开盖头看到的,居然是超乎想象的美妙。
很快我就发现这个新娘有一点儿不对劲,她可能是个用脸蛋儿迷惑人的哑巴。我走进了屋子,红色木头的柜子上放着十几个酒瓶子和可乐雪碧之类,剪贴板上有活动的欢笑照片,左右都是宽广的大厅,深处是看不见的黑暗角落。但没有一个人,也根本没有想象中木吉他的声音之类,除了固定在墙上的东西,什么都没有。隔了半会儿,我继续发现,那些瓶子里面都是非原装的液体,红的褐的五花八门,瓶盖都是松松的可以扭动。有人吗?我压低声音问,因为害怕吓着也许在某处安静的呆着的人。老板?我提高一点儿音量,他可能带客人上楼了。我终于耐不住寂寞,扯开喉咙喊了一声,就算是他去楼顶铺床也能听见的声音,小二!还是没有任何回答,除了一个沉闷的回声,小二二二——。
我有点儿害怕,其实,是非常害怕,好像被钉住了脚。这个沉闷的大厅,呜呜呀呀的被风吹着响,那几座脆弱的小桥也吱吱的唱起来,仿佛随时会垮掉。窗外的紫藤长廊,此时像一只随时可以收起来的手,“密叶隐歌鸟,香风流美人”她低吟浅唱,绞杀其它植物之后,紧紧的怀抱着房子,片片卵形的叶子舔舐窗户纸,吮吸着石头墙。
“上楼!”半分钟后,终于有一个声音,那来自一个男子的喉咙。我听过很多个版本的“上楼”,每次听到这句话都心情复杂,它模糊阴冷又暧昧不清,那主人,不下楼迎接,还远远捎来满眼的热情。可这时,这一根温暖的救命绳子,它从天花板上垂直掉下来,就算是要绞死我,总比这吓死人的种种沉默物体要好。我急忙绕过柜台,踩着墙后面陡峭的暗红木板楼梯上去,眼前一根柱子上书“小心跌倒”四个大字,刻字的木头上还渗出莫名其妙的液体,湿湿的流下来。当然,我并没有来得及摸,也不敢去摸,我只想赶快见到人。站立的柱子之后,楼梯开始分岔,我辨别不出来声音来自哪边,还好,右边有灯光,雨天闯进来的蛾子直扑那光而去。
上楼之后又是两个门,我快紧张得走不动,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选择。莫非他是偏偏算中了,我在超市里对着相似品质和价格的东西,总犯苦恼的选择综合症,还好因为偏爱新鲜,总是选择没有用过的那个。但这两扇门,那木头清漆味儿都新鲜得刺鼻,我终于一巴掌拍死了没完没了的大脑,脚直接撞进了一扇。
我卸着一半的背包,松了一口气,还没走进去,就开始自言自语的说,总算找到你们——你……我抬头一怔,面前一间偌大的屋子,墙上挂着一个液晶电视,里面有正在上演一部西部牛仔的枪战片,劈劈啪啪,血肉飞溅,一个满脸皱皮的老家伙,端着枪屠杀一伙冲上楼的追踪者。上来啊,有胆量你们这些兔崽子再上来啊!他站在楼梯口,放肆的大笑,腰间的另一把手枪在闪闪发光,这时,突然窗外飞来一颗冷冷的子弹,结束了他的性命。
我一动不动的站在门口,看完那个滑稽的片段,模样一定很好笑,我说着,倒在软绵绵的被子上。哈哈,很好笑,我想你一定害怕极了,他洗完脸,走过来把一张毛巾挂在窗前,微蓝色被风吹一晃一晃,像是荡进云里去的秋千。其实,何尝不像一场电影呢,有的人选择周末看一场电影,有的人选择和朋友拥抱着一起狂欢,我自愿千里迢迢的把自己吓个半死,我翻身跃起来,出去吧,反正这雨也不会停。
天亮之后,什么都宁静又美好,即使他们都会在夜里又变回妖怪。我发现昨晚的那根图腾一般的天煞孤星柱子,只是一个为了遮挡水管的木头,渗出的水迹也不过是空调导出的冷却水。柜台上一排排未知液体,闻了闻,好像是酱油醋一类的东西。只是那个叫着“上楼”的男人,倒真的是一位风流倜傥的好莱坞巨星,不过昨晚已经死去。他死之后,另一个从屋角跑出来的满嘴牙膏泡泡的男人,才是真正的血肉鲜活。
雨不曾停,但根本也不用打伞。没有比这更好的南方了,雾气围绕的小岛,我忘了那是怎样的一个清晨,但总是记得那只鸟儿。是的,有一只翠黄羽毛的小鸟儿突然钻了出来,好像是从天上降落在你跟前。然后老是飞不起来的跌跌撞撞,它飞几米,就停下来等在前方。开始他想去捉它,他还想去摘树上高高挂着的一个红艳艳的石榴,不过这两个行为都难以实现。我们只得默默的跟着它,你从哪儿来,要到哪里去,我问他,他也问我。你小时候的房子是这样吗?我以前住一间大屋,后面大片的林子,每天晚上风吹竹林沙沙,有时鬼哭狼嚎。我一个人放学回去,爸爸妈妈和姐姐都还没有回家,他们有时在另外一个镇子工作,那时我害怕得打开所有的灯,还是睡不着觉。后来慢慢的就睡着了,还敢半夜跑到林子里去撒尿。怪不得你不害怕,原来从小已经训练好,要是只我一人,昨晚早就跑掉了,谁敢独自住在连门锁都没有的房子里呢。后来,你不是来了吗,他得意的笑。
走着走着,鸟儿就在谈话间不见了,它引我们来到了一个死巷子,前方没有出现耀眼的宝藏,连丁香般的姑娘都没有一个。真没劲儿,我们四处敲打了一番,还是没有宝藏的开关。这时,倒是出现了能爬上去午睡的大树,它长得和小学教室前的那棵一模一样。脚下有一株从小生长在此的凤仙花,长得比我掐来染指甲的那棵瘦弱。我们把蜥蜴放在茶杯里,它也不会学柱头上的蜘蛛结个网逃出,在光滑的杯壁上无力的抓来抓去,看了心疼,伸手去,却更加心疼的拿到他慌张的尾巴。我静静的趴在一旁,像只关心明天清晨青草籽上露水,会不会比今早更多的蚂蚁。
时间还不到八点,邮局也未营业,但是门大大的敞开着,可以进去。也许它根本就没有关门,就和那所房子一样。我们每天都在盼望着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真正有不闭户的机会,你却睁着眼睛整晚不睡,他说。我从卡片夹子里抽出一张黑白的明信片,没办法,我已经在关闭着的小盒子里睡了二十多年,如果露营在野地里倒也还好,可这分明是一个房子,却没有锁。每一次独自到一个地方,我都在大喊大叫感叹完美景之后,很想写明信片,其实不管走到哪里,还是挂念着那一窝麻雀,于是我放了很多地址在手机里。若你愿意,也留给我,于是他递给我地址,在他已经写好的寄给自己的明信片上。不过,那可是随机抽取的哦,我又善意的提醒了一下。他说,这个主意不错,我们不能把自己累死。我拿起旁边的胖小子已经写好的看,字迹像几只蚯蚓,他擅长没完没了调侃,有一身出其不意搞笑的绝佳功夫,却对写字不在行。他问了我几遍,这个小纸片能否寄到,因为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寄过快递以外的东西了。我以亲身经验保证,十张最多会丢失四张,哦,这个几率真大,他失望的拍拍脑袋。但又马上想通了,难道是语言太动听,被邮递员留下来看忘记了,我可什么都不能写,他赶紧保持着留言栏的空白。完成这件大事之后,三个小朋友在四方桌旁,安静的等待着邮递员来盖邮戳,入筒,上火车。
小店,它们浅浅的,此起彼伏生在水边,长在粉色的合欢树后面。人们很快的看够了房子和流水,如果没有足够多的同类,找不到依靠的冷清。走出去的路上,遇到北京来的三口之家,他们在雨里找一条船,一边问价格一边追问船家这里人怎么这么少?大群的游人在哪里?等等的问题。我站在后面,终于忍不住问,你们是来看游人的吗?他们不好意思的笑笑,人太少,挺别扭的。其实我不也一样,昨夜一片陌生的无人之地,虽然美得令人窒息,但却如抚摸着你,催你去长眠的墓地,还是恨不得赶紧逃跑了。还好,晚归来的女服务员还是出现了,她提着蓝布花花的裤脚行走在湿润的石板路上,打开没有锁的门进来,轻轻上楼,陪那个望着白帐子合不上眼的客人睡了大半夜。还麻利的关上了无声无息被风打开,把我吓得半死的门,她说每天都睡在这里,我想,醒来之后要问问她害怕吗?结果,一大早此人就没了踪影,让我心里发毛,不敢想是否是一个,女鬼?还好,后来我们又看到了她,就在一家卖清花陶瓷的店门前。
昨晚风雨之后,瓷店门口的花坛里散落一堆碎片。我发现架子上有一个很漂亮的手链,破碎的地方是绽开的色彩,他说,戴上试试。我又找到一个美艳的手镯,血红色的花纹,他说,这个好看。我们一起买东西,一起吃饭,一起买票坐车,一起等在洗手间外面,慢慢的,我察觉到他可能同时具有几种我喜欢的特质,过了半天,我又发现他越来越像曾经熟悉的某个人。他抄着手站在我旁边,对着那条死鱼说,这个,不要。好像看一部电影的时候,你被一个眼神打动,犯了一阵迷糊,好像从来没有走过的爱情,又回来了。
船儿徐徐的划进码头,我如愿以偿,和行李一样被贴上标签,从水上退出这里。
“我们内心的思想,他们表露出来过吗?也许我们的灵魂中有一团烈火,但没有一个人前来取暖。过路人只是看到烟囱中冒出一缕青烟,便接着走自己的路去了。那么,听我说,应该怎么办呢?难道不应该守护着心中的这团烈火,保持自己的热情,耐心等待着有人前来取暖的时刻吗?”
手指散开,一把软黄的光
一把软黄的光突然抱住了她,那是两年前的一个晚上。
“每天夜里我打开灯,街上的人说,屋子像在演一出电影。”他点亮架子上的一盏,一屋子的软黄和嫩绿长出了脚,穿过玻璃和街道,投进不远处的大海。灯光的影子,相互交叉投射在地上、墙上和天花上,化出无数花蕊和细叶。
去海边,起初是礁石,有个小孩和老爸站到狂狼的深处去拍照,随时会滑进海里的动作,两个人却咯咯笑得开心。她也曾和老爸在雨天去油菜花地里放风筝,这是他们约好的事情,下刀子都要背着妈妈去。风特别大特别好,第一次放那么远,不怕水的油纸小燕子,已经飞到另一个镇子的水塔旁。老爸说,我们给它去一封信吧,他摸出一个纸片,掏了小洞,然后挂到绳子上,我透过睫毛上细细的水雾,看到叶子摇摇摆摆,被风抽着屁股,朝风筝奔去。有时它停下,犹豫不决,有时又埋头跑得特别的快。她拽棕色工作服衣袖上的铜口子,想起一个大事,爸爸,我忘了写字!可惜消失的小纸片已经送到,狂风中的燕,一脸狐疑,这封无字的信,是让我杀死你还是款待你呢?老爸又摸出一个烟壳,不要紧,我们再派出一个勇敢的使者。她谨慎的接过烟壳,拆开它,在白色的一面写上字。这下好了,她目送使者远去。老爸摸出荷包里甜蜜的糖,就着油菜花的芬芳,他们丢进嘴里溶化。
沙子慢慢的排成一道弯,滑向看不见的天边。海水藏起了蓝,只剩下灰色和土黄。二月的海风敲打着岸边铁栏杆的脊骨,也要命的吸着她的头发,拉起很多只伸向天空的手。她本来有好多的话想说,一到这片既像老人小孩,又像青年和少女的海边,就全部被淹掉了。
敲锣打鼓的车队,驶过内海湾和大海之间的大桥,一辆接一辆。车后面满满的载着家具、电器,还有那个看不见的新娘的床,最显眼的是棉被,像花花绿绿的年画。沙滩上很多新娘子在拍照,她们黄色的羽绒服和红皮鞋,像一朵朵插在沙滩上的菜花,拖在地上有点脏的白色婚纱,未来的丈夫都着灰色西服,不起眼的跟在后面。这是一种风俗吗?她指指红皮鞋,那些细跟在沙子上踩出小小的圆洞。我也不知道,这得问本地人。他耸耸肩,笑声一秒钟就被风卷走,他想要结婚。他每次遇到女孩,都抱着共度一生的想法。也许就因为这个,他还没嫁出去。日复一日的,在这里呆着。
长长的通向天际的油棉线,是老爸从车间拿回来的工业用品。哈,我保证没有比这更结实的风筝线了。它们在雨里面,白白的,像可以吃进嘴里的糖丝,一点点溶化在看不见的地方。这端就像在和一只看不见的手拔河,紧紧的,忽进忽退。突然,那头没了气力,她伸手抓了两抓,线头还是从油菜茎上一圈一圈的滑落,像个上升的音符,跟着燕子去了。
他和一个本地女孩约会,她很好,请她来家吃饭,会问要不要买菜。她也拍拍胸脯,我会做很多菜啊,你喜欢谁?
哇——!沙滩前面一个小女孩哭了起来,冬天的岸上没有螃蟹夹脚丫,她只是望着刚吃了三个的冰淇淋车,伤心的掉泪珠儿。她在油菜地里跟着老爸踩扁的绿枝干,鞋子糊满了泥巴,上气不接下气,跨过水塘,跳过鸡窝,追赶那个弃他们而去的风筝。燕子还在水塔旁边,亲昵的靠着灰色的烟囱,可能是太远了,就像千里之外安详的月亮,你总是感觉不到它在动。它还不知道,没有这根讨厌的棉线,很短的快活,再美丽的鸟儿都只能朝泥巴里面栽去。。
我回去清理,五月就过来。她信誓旦旦,买票上车,他也跟着上去坐在旁边,说了一大堆重复的话,关于生活和浪漫的一切好像都包含了,他还嫌不够。她又要流泪了,因为发现这一切又要完蛋了。四月下旬,她打了几次包,最终没有坐上返回的列车。
其实,他是个木匠。木头不会说谎,但女孩不是。砍一刀下去,就会有一个不能愈合的口,但他好像不是。所以,他几乎被刨成了一个球。
像他这个人,站在车站生锈的围栏外面,等一个心爱的女孩。上了出租车,他坐司机旁边。
她还是爱这脉脉温情,却在心里对自己说,该死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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