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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如梦境或亟待展开的舞台,并不壮美却足够入微,在倾斜下去似乎又正在浮起来的那一面上,由于隔了一段距离,倒也条缕分明,井然有致。那略呈灰色闪动暗绿的湖镜,那于北方亦极寻常的垂柳,间杂其中的银灰而一抹就能揩下白粉的松树,那舒缓起伏、媚柔万端的草坡,它的边界正隐入那同水泥路面同泽的天际——由于天色并不强烈——但在另一些无法逼视的光线里,这些景观连同它们震撼的阴影会勾勒出全然不同的另一种效果,阴影中的希望正永久地沉陷下去,那些突出的亮光中的部分则显示出欺骗的幻觉,而现在,光亮的不足模糊了这种截然性,在她向前走去时这些并不引人的景观连同其中的人体和喧杂便如可以预期的怨怼一般浮兑出来,仿佛有什么东西错了位而又要极力加以纠正,这并不能代表她真实的想法,其时她还算年轻,尽管当时她正立于另一矮坡上,头昏脑涨,被即将来临的热度烤得烦乱不堪,日光的昏沉化为散不开的郁热,使得范围内的事物呈现出肮脏的含糊性。她俯视着下方,看着在这脆弱表面上的附着物和镂刻的斑纹,虑及与此类似的、无以计数的其他平面,它们何其相似,尽管外在上有着根本的不同。她不明白为什么愈是乏味的地方愈能聚集起愈多的群体。此刻,天空正沉溺于它单调的自醉,那种灰色似乎已不可更改了,它愈收愈拢,并逐渐扣拢下来。
但在另一些时候,在回忆中,它又散发出微光。为了摆脱不快,她经历过的难堪而又永远无法面对的时刻,她必须藉着另一些无聊来以此掩盖。实际直到那时,她依然无法预知她会看到什么。她在草地上坐下,面向湖泊。每一个人,当她搜寻着他们的面孔时,都显得正当而无可置疑,他们的协调性令人吃惊,或是他们在密议着什么阴谋。她有些倦了,微微垂下头来。她感觉一双手正搭上腰部,不用回头,她垂下眼帘,感到有细流顺下脸侧。
她沿着湖边散乱的细道走着。其时她在一片新栽植的树林,人流穿行其中就像在一片急剧扩大且稀落的草坛里。她忍不住抱怨:“都说这个时候最美了,可我看到的却这么差劲!”他轻轻道:“可是我们确实看到了许多植物啊。难道它们不美么?”“太不自然了。当你,和其他人,说你们在春天和秋天的时候,翻墙偷偷跑到这里来,当你们在山坡或草地上,当你们躺在林子里仰望高空时,你们看到的也是这种景色么?”突然,他感到一切的言辞都无力了;而那些过去了的岁月确实显得如此美妙,他勉强说道:“这些,都不能令你满意么?”她正要回答,或不如说是为那叫声所吸引,它以一种标准的、确凿无疑的准确性承担自我,它转化为一个女音,其中的夸张、煽动、命令令她警觉,它这样进入她的耳朵:“让我们来拥抱一下吧!”——
她站在一株树下,或者说她已先于他到达那里。她选定的目标同其他的树没什么区别,依然如此瘦弱似乎不堪一击,枝干上并不丰盛的叶子狭长并现出不明的青紫。她穿着也许是太过于正式的黑色套裙,裸露的四肢细长、白皙,容长而下巴略为尖削的脸上有着暗色、不平的粒质,不过这无损于她此刻的容光和神往,她束于脑后的大丛黑发使她现出精心包装的荡妇在狂宴前的迷醉,不过因为高潮还没有来临便必得端庄约束自己,此刻她不过是身着华衣推开了厚重的门,在调制过的光线里好使自己显得像一个过时的女王。她那极富东方特质的面孔在另一些空间更具合法性,当她在一大堆与此类似的面容中活动时并不显得她有多么优越,只有当她在一个完全陌生,甚至愈凶险愈艰漠的环境中她才能完全发挥出她的自主性,不管周围的事物多么具欺骗性她都有能力使自己与之步调一致,她的精力旺盛着呐,她似乎就是生来为此而战斗的,为了他人的赞誉而获得自我的尊严,不过看到她在某些公开场合一本正经的样子很难设想她竟还会有着迹近疯狂的出格举动,此刻,她那双一向即不甚大的眼睛眯得更细了,里面透出光来,明白无误地显示着要不漏一隙地享受眼下的那种无畏的决心和沉醉,它似乎已然孤注一掷了,而那些并不了解,并且是第一次看到的人则会以为这个人向来即是如此做作和有欠谨慎。她张开了双臂迎接着那正接近着她的躯体。同她相比,他一点也不逊色,甚至更为奇特。他矮小,同她中形的个子相比还矮下去一截,仅仅及至她颈部,形似一瘦骨嶙峋、尚未发育完整的孩童。深灰色的略略泛出蓝光的衬衣,看上去洁净,却不合身,其上探出的一张白脸同羸弱的身躯相比有些过大了,那上面所有的表情和可能的五官都在那一瞬间呈现出的吃力的苦恼中被放大或模糊了,他的眼睛近乎惊恐地睁着,在眼白的映衬下眼珠子黑得触心,由此可看出他的年轻,以及锋芒毕露的生命力,这股力量屈缩于瘦弱的体内,在他向她走去时引发着他的难堪、不屈和挣扎,就像在和自身一个永远无法将其打败的敌人做斗争,他人的一个寻常的轻易完成的举动在他都是艰难困苦,他急急忙忙地想要缩短这段距离,或是使刑罚早点结束,他就像一个行走不稳的人那样既要保持平衡又要加大速度,这使得他的身躯大幅度倾斜,显现出似乎在蹦跳着的奇异效果。在运动最猛烈的时候,他也一直望向前方那正静候着他的陷阱,从他的表情很难判断他是否喜欢这种风格,只不过有那么几秒钟他的右腿在抽搐了,他感觉到支架连接的部分在嘎吱作响,连同他全身的骨头似乎都要迸裂了。
不管怎样他到底走至她面前,一头扑进或被按至她胸前。她双臂合拢,就像完美的捕猎机械,他的脸被埋葬了,由于需要,她的视线在延伸。由于同他在一起,她获得了几近于神祇的视域,她仰起脸,感她在升高、变大,她觉悟到某种类似于微笑的东西,她必得以这种面目来面对世界,以及世界可能对她的置疑、宣判。她加深并凝固了这种表情,有时太过于确凿的事实反而令人怀疑事情本身的真实性,她能感觉到幸福吗?她需要的是被看见,当这一过程实现的时候行为本身即具有了意义。她能完成并勇于挑战,哪怕是这么一个行为,在这么一个并不可取的地方,说实话,她内心深埋的力量足可毁天灭地呐,但现在,还是让它关闭吧,满足于这么一个小小的不会带来任何损伤的举动,于她而言,这个剧台已足够宽广、伸展了,被目睹的奇迹已打下了它的烙记,虽然于周遭,哪怕就是在这里,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变。他们默立了一会,等待着,大多数人从他们的身边走过去时都无视于这尊塑像,实际他们太专注于自身的兴奋早已丧失了对于这个世界的观察力。没有人去打扰他们,他们在他们被遗忘了的庇护下紧拥自身,犹如两尊闪烁冰蓝的彼此再不能分开的木乃伊化石,他们在臆想中接吻、狂拥,他们伸出似乎只是枝节的手护住对方那因水肿而异常膨大沉重的头颅,多曲、密路般的血管在发亮的头皮下延展,他们的脸容却因为失水和苍老,也因为过度的吮吸而干缩了,如同两茎细弱、无法盛开的大花在补偿着自己,在苍白、空无的背景上逐渐褪缩,似乎正在成为两个史前婴孩,属于他们的差别可耻地消失了,除了体积;他们正拼了命地要进入对方的身体,很多东西都会在这种力量前畏缩了,而他们应得的,只有彼此的死亡。
……
尽管四围嘈杂并不具可观性,当她牵引着他的手从阶梯向下时可感觉到这个逼近的长道确如正不止歇沸腾的蚁巢,过多躯体的涌聚使这个地下层面并不略微凉爽,从地上顺入口贯下的风至此凝滞于黏乎乎的躯体上,而在远处,消失了的隧道深处,亮着灯的列车正循环复进,一俟它那发亮的触须在壁口映出光来,人们便乱哄哄地躁动起来。要在这个仅作短暂停留的地方引起注意确实太难了,但她不以为意,她在想像中保持着一副尊严的派头,以他们的这种姿势,他们似乎已做好了前往任何地方的准备。有一会她激动万分,她似乎已看到了那些可能性,那些壮丽的开端,这些纠缠混乱的图景冲击着她,使她保持着一副失心疯似的亢奋貌态,她那发红的面皮呈现出光亮来。
在他们最后步入车厢时,人们早已各自安顿好了自己。她在仅有的两个座位中的一个上坐了下来,并示意他坐到旁边的那一个上。在他颇费周折的将他的另一条腿摆正时,她俯过身去并伸出手来,当它触及仅仅是杆质的肢体时,他微微地往后缩了一下,遽然抬起眼来,露出那种惯常受惊的诧然。她对这种结果深为满意。
车厢顶风扇旋动的噪音没能缓解单调的沉闷,当候车大厅惨白的灯光如被持续削下的光片并被弃离于车窗两旁逐渐加速的黑暗时,列车的颤动有时会挣扎着浮出啸声的表面,吸一口气,然后又沉下去,似乎因着自身无法承受的重量颤抖起来。他们保持着最初的姿势,一动不动。有时,他们会相互凝视,露出深明所以的微笑。其间,经过了几个讨生活的访客,总的说来都不值一提。在她看来他们都是小丑,虽然这种丑陋并不比其他的丑恶更为不堪。她不为所动地直视着他们,只有一次她几乎就要跳起来,冒犯她的是一个侏儒。当他们在车厢尽头显露时,男人将他的手紧紧地扶握于侏儒的肩上,某些无助而软弱的人能以其形象打动人心而不引人厌恶,如同正置身于一个全然陌生的大厅或是穿越一条车辆飞驶的马路,这个盲人削瘦的侧影如一面逐渐枯萎却依然脉络清晰的叶片,他大大的眼珠子在紧闭的眼皮下颤动,他似乎正紧张地要做出判断,既要判定眼前的状况又要鼓起全副的勇气应对必须完成的障碍,但这么一个完美的受难者形象却被一个粗哑、不耐、肆无忌惮的指责给破坏了。他们向前走了几步,她看清那个侏儒是个女人。她顶着一颗硕大的同体形不相称的饱满结实的头颅,这颗恶狠狠的头颅瞪视着属于它的不公正的命运;她在发作,用刺耳的嗓音数落着她的同伴;在继续前进时她的同伴象征性地唱了几句,这不算悦耳的声音随后消失于令人胆颤的沉默中。他们来到她面前。她几乎鼓不起勇气去看他,但她却有足够的勇力去对付另一张同她一般凶恶的脸。这张严厉的脸皱着眉头,粗大骨骼上的肌肉紧绷着;她克制着厌恶,这厌恶既指向世界又针对自身,她必须以这种方式来讨得偿还,否则她就一无所获。她们死死地看着对方,交换着对于彼此的忠诚。小矮人甚至不易为人所觉地点了点头,以此表示她们之间的关系是友好的、自然的。这突然触怒了她,她看着这地狱审判官似的脸——所有的不满、怨恨、愤慨在此集聚、爆发,形若一张欲望太过于深刻的脸,因为无时无刻的焦灼而为失败所困袭——她一下缩了回去,一种抵制的憎恶油然而起。不行!这是对她的污辱!她正要破口大骂,却觉察有人碰了碰她的腿。她俯头一看,却见一张干净端正的脸,同其萎缩了的下肢相比这张向上探望的脸好似一不合适宜的改装道具被强行按至这不属于它的躯体,它正无限挨近却又永远也接近不了,那双由于距离缩短而显得很大的眼睛透明清澈,他似有所请求却又得体地保持着自尊,当她看向他时必须抑制住自己才能不流露出感情,她不能无视于这其中的纯真,哪怕经由了可怕的伪装,此外,她也不能无视于他的腿,那是两根没有肌肉只挂着一层皮的骨头,它们以不同的角度拖曳着,像天使被拔光了毛的软弱无力的翅膀。他正伸出手来,这双手同常人无异甚至骨节粗大,由于常年借助于手支撑身体在地上行进而被磨得粗厚肮脏,它们正被置放于她的腿上,而她却仿佛受了催眠的蛊惑而一动不能动,她感到衰竭的混乱却又幸福得发抖,突然,她听到有人嘀咕了什么,便警觉地回过头去,见他正愤怒而忧愁地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似乎饱含泪水,这种态度比一切的诉说都更为有力,迫使她情不自禁地高叫起来:“我是没有忘记你的呀!”但这情感的爆发却为意外的一幕给折断了……车门打开又关上,两个人走了进来,背着很重的行李,在空位上坐下。当她看向他时,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嫌恶着自己。对于他的人格她从来就没有予以过期望。协议是预先达就的并且征得了她的同意。她的头又不可遏制地钝痛起来。长久以来她一直为她的肉体所苦恼,它达不到精神的诉求便以这种方式来显示它的存在。当它凶猛地发作时,便预示着内心的某一部分正在塌陷,它必得要求补偿,哪怕此后她会深深地懊悔。她看着他,他却无知无觉,或许正沉浸于内心的世界。她明白,前方,对于他们而言,或是于他而言,并没有一个什么美好的世界,光是这样想想就会令她受不了,但他却对此深信不疑,或是宁愿抱着这么一个天真的幻想。当然,她是不会同他在一起的,即便是他请求她也不会这么做,有限度的自尊要使她将自己交出去以保全他,这其中不存在什么牺牲与崇高,只是因为她对未来没抱着什么指望罢了。总的说来他对她的态度还不算糟,但这是他对任何能搞上手的女人都会有的态度,不算稀奇。他又对她讲起了那些话,那些话他已反反复复讲了好多次,每一次都津津有味:他说他将隐姓埋名好长一段时间,也许终生都将如此;他将去往一个他以前呆过的地方,那时他还年轻,他同各色人氏厮混,认识很多人……突然,她狂暴起来,她以为这种稀释了的怨恨已被压制下去了;她表面上依然无动于衷,冷静地谋算着。不,一切都还跟先前一样,并没有失去什么;只是有时她会惊异于他怎么看不清事情的真相,她就是要为此而责罚他。不,事情远不是这样……也许,只是对于失去的岁月,对于未曾得到的可能的美好,她是没有机会了;而他,无论可能会有多么悲惨、下贱,至少他还有机会的假想,有这种盼头……这是不公平的!他依然沉醉于他的叙述,很多时候他都是这样。四周稀稀拉拉的人瞌睡着,硬度很高的光因为污秽而暗蓝,他们就像是在一个大冰盒子里。她装做是要活动一下的样子立起身来,他似乎没有察觉似的埋头于自己的沉思。她用眼角瞟着他,尽量慢吞吞地走;她并不是要逃开,她只是要保持一段距离,在她认为她已达到了足够的距离时,便要丧失了一切似的狂叫起来。
……
来到地面时,虽已近黄昏却一点不显昏暗,如同午后一般明亮。日光略微浸出天幕透出几近于衰败的微黄,犹如接近因干白而失却了颜泽的平面,它在不停地升温却又没有燃烧,便将滞裹着温度的散光漫撒于那无尽的天际,使之在过于漫长的时间内终于因等待而蚀出黑洞并弥漫至整个天空。她穿过一片在一开始也许很新颖、讨喜的建筑,这些建筑无论如何改头换面或是以异形的面目装扮自己总使人摆脱不了地联想到若干火柴盒的堆砌或是集装箱上的打孔。公正地说,从更大的视域来看,这片区域是这个巨大城市的外围,如同海洋与陆地衔接间的沙地,呈现出暧昧的沼泽状半干物,恰如那些方块阵形推进过程中稀释的遗留物,并逐渐递深进疏阔的远方。
走过这段不算太短的路之后,日光并未见得有什么变化。在一道两边挂着牌匾、却从未有人将它当真的门旁,那扇铁门向旁敞开从未见其关闭,门的另一面是一条嵌满细石子的土路,暴露于干燥的日光下过于长久了,轻轻一触即散出大量的灰来。路的两旁是整个夏季蔓延起来的荒草,以及看似遗弃的平房,有的平房挂着希奇古怪的牌子,暗示着这是一处更加晦暗的场所或是某些秘密的据点,不时有人露出他们的头来,却因这闷热的静寂而同时沉默了。屋顶上覆盖着瓜类植物的藤蔓,厚实的长满绒毛的叶子比人脸还大,即将谢落的黄花催生着更大更丰盛的花朵,披着黑点的瓢虫正将它们黄红丑陋的腹部紧贴于多汁的嫩茎上。一段距离之后,便就连这么几所房子也消失了,只有更为茂密的长草,却已有些发黄了。草顺着地势延伸,在几个凹陷下去的、不知曾为何用的地坑内燃烧出绿色的火焰。这些巨大的坑一个连一个,侵占了很长一段路。坑的后面,似乎在地平线的地方,即目力触及之处,突出着今日建筑的成就,在它们还没完成时即已过时了。在遥望即可感知的丑陋里,或在更大的远处,代表着更丰茂的密集与繁荣,铺展成一片起伏的阴影,相对于未来的一种欺骗性。不时地,一架飞得极低的飞机如冻僵了的灰白大鹰伸直双翼呼啸着划过天空,那时,他们会抬起他们不明确的脸,以麻木的呆滞注视着它的消失。这么一段远征于他而言是极为难得了,她呐,只是沉默地注视着他,她似乎已回复至自身,又似乎对一切都感到了厌倦,不复兴奋,反于无言中有着冷峻。好在路已到了尽头,如今在这并未特别加以铺整的空地上有着两个不甚大的水塘子,水是灰黑的,周围的一圈上密密麻麻地挤满了手持钓竿的人,施与了魔咒似的望住没有一丁点动静的水面,头部和身躯因戴上了草帽或是紧缩于遮阳伞下而略有不同。在水塘的另一边,隔了一段距离,是一排粗糙的平房,前面的空地摆着一张桌子,堆着些可疑的或是因暴晒而褪色蒙垢的饮料。她走近水塘,站在人的身后看向水面。人们的姿势凝固了,或是惟恐惊扰了什么才凭意志维持着这雕塑般的板固,只有在极为短暂的错觉里那不能透视的水面才会冒起一两个极小的水泡。抑或是为了迎合她的内心,她在挨近边缘的地方看到一个白色的近于光滑的东西,鼓胀着,还没来得及捞起来,而那些人因为太热爱他们目前的状态都决心不发表任何异议。她站了一会,见没人搭理,便走近在两个水塘间的树荫下乘凉的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按照传统最为标准的男性屠夫形象来加以塑造也毫不为过,她躺在一张木椅上,一只脚跷起,一只手搁在那鼓鼓囊囊的肚皮上,眼睛看似漫不经心地四下转动,对她的到来没表示丝毫的兴趣。在这个地方,打破沉默是绝对禁止的,特别是谈论与此无关的话题。但她还是毫不顾忌地开了口,因为她并不怕她。“嗯,怎么样呐?”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也许真的是过于响亮了,因此它才这么陌生、难听,有一瞬间她恨不得将它撕得粉碎;但其他人并没有因此而抬起头来。那个女人似乎不屑于回答她似的,只是用一只手无力地指了指另一边,距此不远的地方,在还没有逾出树荫的另一棵大树底下,一床破烂的席子遮盖着一个什么东西,起初,她什么都没想地便走了过去,走了几步后,她突然看到了一样东西:一种灰黑的起皱干枯的长形物,这种颜色和肌理即便是在非人的物质上也是不可逆转的死亡,它看上去像一只脚,以僵直的翻跷添增着怪异诡诞,仿佛那不是一只脚,不曾属于人身上的一部分,而只是一截枯萎了的树枝,稍稍一用力就会干脆地折断。这仿佛一个信号,实则只增长了恐惧,她停了下来,紧盯着那灰败的令人恶心的颜色,不知道那比它好上不知多少倍的朽烂的席子为什么没能遮掩住它。也许她站在那儿的时间太久了,她突然意识到这点;她不得不说点什么以力图消解自身可能存在的尴尬性,但当心啊,这可能使她显得更蠢。“那么,”她费力地道,“这就是今天的成果么?”对方正在仔细地端量她,仿佛观测她正是此刻世界上最为重要的事。那女人实际很严肃,并没有想像中可怕的嘲笑,在似乎对她鉴定完毕后说道:“这还算是好的呢,并不是每天都能钓到这种大的。”说罢便掉过头去不再理她了。她看了看四周,确定并没有自己的位置,便转身朝那片房屋后的荒地走去。她走得并不快,也没回头看,但她料定他跟在后面。突然,从草丛里窜出两条狗来,狂吠伴着扑击在上升至顶峰时被绳索的惯力给勒断了,她不为所动地继续向前,甚至做了一个似乎是要抚摩的姿势,这使得它们更怒不可遏。在走了一段距离后,似乎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她缓和下来,放慢脚步,转过身来。
他们面临的,或他们的前方,是因秋季黄昏清疏光线精确笼罩投射后的空广,被阴影切割的阔地如有生命般自如起伏,被涂抹过的干黄以简明现出冬日似的枯净。他们向前方走去。前方,是遥远的,隐没于地平线下的建筑群落,在那里,人们劳作、生息、繁衍,在夜的黑暗里燃烧起灯火,在蜷伏起来的身体里大笑。在他们面前,此刻,光线依然灼燃明亮,它将自己反复烙印于土地,伸展出一片又一片金色的穆黄。他们下坡,又爬上去。地势的舒缓展现出它柔和的绵延的线条。他们的家,在喧沸的奔腾之中潜伏,如一束小小的最为温暖的光,在闭合的眼帘内,在黑土地的另一面。他们的心中充满了喜悦。她说:“在这里生活多好。”
……
在她一走进这个地方,就像她身上的某一根神经被扯直了似的,虽然没有使她显得更为警觉,却使她流露出好斗的神情,就像她已进入了专属于她的领地,并且准备大干一场。这种地方并不稀有,甚至十分平常,它在世界的各个地方的各个城市都可轻易地觅其踪迹,风格大同小异,仅视其规格和内容的差异,不过这种差别现在也越来越小。它曾深刻地改变过世界,而所谓世界也仅仅针对于个体。不少人,也许甚至太多了,不可自拔地沉迷于其中,吸引他们的不在于其中的东西有多么新奇,而仅仅是必需。当他们浏览时激起的不仅仅是欲念,还有对自己有权选择的假象的迷醉。当他们在非此即彼中苦恼时,他们对于人生的郁闷暂时地转移了。确实,这种场所对于多数人而言起着精神麻痹的诊疗;而对另一些人,那些因着时间步入衰亡的人来说当他们没有能力或力度进行更为有效的精神欺骗时,当他们缺乏必须依靠精神信仰之类的东西来缓解他们的空虚和焦虑时,当他们枯竭的生命无法求助于哪怕是最简单同时也是最有效的方式时,他们不一定会认识这些,他们只是突然意识到生命空旷起来而又漫长得好似无法度过,那么好罢,他们便只有以这种方式来打发时间,它并不可悲,就像不比其他的方式或手段更为可悲一样,生命总是要捱过去的,虽然捱过去也不过是为了死亡。因此这种地方成为某些人的乐园或精神寄托,他们大多是上了点年纪的人,手头没几个钱却又千挑万选,他们乐于反复比较挑剔直到确定百分之百的准确或完美方才下手,只要尝到了甜头,他们就会乐此不疲,但他们绝不会放松警惕,他们可不会轻易上当,他们经过无数次擦拭的眼睛早已亮得可映出这些物品上任何一条可能的细小罅隙。啊,不要抱怨吧,有点耐心,他们是可怜而又易于尊重的老人啊,谁又没有老去的一天呢?但千万不要以为他们多愁善感或易动感情,他们中自然不乏具极高道德标准的人,但这种人忙于自我完善或惩戒还来不及呢,自然不会顾及这种低级乐趣。
从外表上看,或许也可将她放心地归入这一类人,或是即便有所偏差,也是距此不远了。有一些女人,不知为什么生来就予人一种刻薄相,那是年纪渐长而又孤身一人打下的印记,优雅与她们毫不沾边。她们多半都有着瘦削而稍长的脸,皱纹渐生的皮肤或苍白或有着褐色斑点,她们的牙齿都不甚美观因此她们都很少微笑,她们大多戴着眼镜,剪短了头发,年纪愈大愈要烫发,当她们盯着某一处或某一个人看时,那神态活像一只疑窦丛生的鸟。她的外表并未集中这所有的特征,甚至还要好点,因为她看上去至少还算良善,算是这个社会最为无害的生物,却也具有足够的典型性了。在更年轻的时候,这个季节,虽还略有严寒却又没有彻底地冷下来,她会裹着一件几长可及地、下部略微撒开的深灰色风衣缓缓走过街心花园,虽然行人稀少,但总可以吸引住一些倾慕的目光。现在,她已然忘记了这一切,仿佛它与她全然无关似的,她深信再不会有人会费心地注视她、观察她了,与其装扮得像一个小丑,去拼命抓住那不可能抓住的青春,还不如像这样,虽然乏味,却也契合自身。生命永远都在更新,它既美好,又可怕,作为个体来说也许实在没有什么值得记取。她穿着一件白底黑碎花的衬衫,外面套着略微泛蓝的开衫线衣,一条花纹近似的、黑底碎红花的裤子,有些肥大,脚上是红色平底鞋,一看即知都是地摊上二三十块的货色,但即便是在这个季节来说都是过于单薄了。她的头发,还是黑的,半长,用发卡别在脑后,由于皮肤松弛脸部愈显瘦长,由额部延伸至下巴的深深的皱纹宛如凝固的洄流或岩面的蚀纹,而其呈现的半透明的苍白缓和了这种僵硬的不安,其上散布着一些大小不均的棕褐色斑点。她戴着金属白边的眼镜,斜挎着一黑色小包,当她将没有表情的目光投向四周时,谁也不会注意到她曾年轻过。她跨着缓慢容定的步子,仿若这是此时世界上最为重要的事,巡视着陈品。在她有兴趣的货架前她会停留半天,她确定某种商品的一种特殊方式是将鼻子凑上去使劲嗅闻,这种不雅的姿势使她像极了一只正打着地洞的老鼠。虽然东西不多,只有两样,但因有一袋大米,她便推了辆购物车,空空的车里躺着另一袋红枣。实在没有什么理由可以拖延了,该看的都看完了,她这才向收银台走去。人不多,很快就轮到了她。她拉开挎包拉链,拿出一个透明塑料袋,里面整齐地叠着一些纸币。她数出需交纳的数目,再将袋子折好,放进包里。而后,她推着购物车慢悠悠地向出口走去,一面东张西望,似乎在极力延长离开的那一刻。她很享受吗?这个巨大封闭的器皿中回响着的各种声音,肉体的躯壳在缓慢地挪移,它已脱离了控制;而四周,这些相似的灯光、陈设协调出的环境,不管如何喧嚣、斑斓,也进入不了内心的游移。她不得不忍受自身,也许是一个最为真实的自我,它终将不可避免的来临;因为没有任何其他可以借以伪装的东西进行伪装,她便只有勇气倍增地在这些物质品中目睹自己单调的命运,它们——哪怕是最肤浅的视觉,也可以冲淡对于自身境况的尖锐的痛苦;不管怎样,在陌生的人群里面对的是最不真实的孤独,但它总可以延缓真实孤独来临的那一刻。
到达出口的距离通常都会很长,尤其在她刻意放缓脚步的情况下,何况沿途还有一些对于普通人而言极为精彩的插曲。她在一长列的糕点柜前走过,那些看上去并不甚精美的点心吸引了她如饥似渴的目光。卖点心的人,通常是些女士,以隐蔽的嘲笑看着她走过,没有流露出一般的热情。她们是太熟悉这位观看者了,她不会放过每一个目标,但很少买点什么。也许是她的牙口不好;也许在她小心地咬下酥软的每一口时于她而言都是莫大的享受,她的灵魂都会禁不住地颤抖呐!但她压根就没注意到这些,她正沉浸于内心的漫想,又或许她早已学会适时地忽略这些不友善的目光,生命到现在她必须学会给自己找点乐子,虽然它是何其罕有、何其可悲。糕点柜快到头了,即便如此她也依然没抬起头来,仿佛惧怕着什么,又似在期待着什么,从她眼皮的颤动可看出她内心的激动。她抬起头来,他果然在那儿,就像她第一次看到他时那样,依然那么拘谨、不安。这个地方,为了与她此前浏览的盛气凌人的同伙相区分,叫它面包间吧,位于通向厕所的通道旁,恰在两面墙的夹击间,虽然没有单独区分出来,但那悬挂的招牌标明了它的独立性,尽管这没有增加它丁点的魅力,反将它置于孤立的境地。它那稀疏的陈列就足以使它显得寒酸了,虽然经过了尽力的归整想显得热闹,但这些不丰富的东西实难引起视觉上的亢奋,匆匆一掠之后有印象的是其中一种奶油蛋糕的花色是熊猫,状似缀着黑点的花狗,很难想像什么人会吃这种东西。当时引起她注意的,乃至现今仍吸引着她的,是其中那个人的敏感、强迫性的举动。他站在收银机旁,目光不停地在那些受他制管的小点心上逡巡,间或有经过的人随手拿起一包面包瞅瞅然后又放下,而这时,仿佛某种被破坏了的完美性迫切需要补救,他即刻移步、趋前、摆弄,将那摆放错位的成员归还序列,再后退至收银机检视刚才摆放的物品是否成一条直线,如此反复再三,仿若这些糕点的命运,以及他的命运,全在于它们是否显得齐整,最好它们的每一个棱角都在精确的度数上,而一般人根本就不会注意这些过于微小的差别,他们甚或根本就没注意到他本身,他们漫不经心的目光掠过他时就好像他是一件并不存在的物品,他毫无特色与他摆卖的商品一般乏味。哦只有她注意到了他,在那并不特殊的时刻,那一天因着是某个程序狂欢节的前夕,于此购物的人都有着被麻痹了的不计成本的嫌疑,他们在她似乎永远不会涉足的商品间大肆采购,相形之下,他那无人问津的作坊愈益冷酸了。他孤零零的身形——穿着同食品打交道的人所穿的白罩衣,戴着高筒状的白帽,但这并没有赋予他多少尊严和向往,他重复着以上的一系列动作,也许完全是麻木无聊之中的机械运作,但他躯体的僵直线条表明了他的紧张,也许他正濒临崩溃,就像她一样,在这些地底的无穷岁月里,而不单单是在她看见他的那一刻,只是周遭的鲜明对比加深了这一强烈度,这样的工作,抑或是生活,究竟会有着些什么样的乐趣?仿佛被一种悲哀压迫得抬不起头似的,当她终于下定决心般地拿起一块面包时她也直视着他的眼睛。也许她并不是寻求理解,也许她在其中什么也没看到,但她知道,如果不在此刻拥有,便永远无法完全拥有。他懂得了。
……
当他们顺着原路走出这座大楼时,轻快得就像两个贼。夜的深海正绽开了它华诞的波澜。空气寒冷而呛人,缭乱的灯光因过于清晰而刺目,有的几欲爆炸,有的连成直线刺进苍茫夜幕。他们尽量贴着没有亮光的地方走。他们要前往的地方,就像此前多次重复的那样,她的或他的,也是一个被黑暗吞没的地方。她望着他,他的侧面即便在无光处也隐约可见;他迈着大步同她一般轻快地走着。突然她觉察到了异样,她发现他长高了,甚至比她还高一头;他不再像失去了一条腿似的挣扎蹦跳着,而是完全复归于一个正常人了。她对这发现感到惊诧莫名,同时又感到一种无从确定的恐惧,这种没来由的情绪总像周期发作的疾病一般困扰着她,有时又表现为莫名的亢奋,不过此刻,她似乎已失去了那种能折腾的劲头了。
走出一段距离后,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很长一段时间已然逝去,空气中的透明度起了变化,它是从何时开始的她并不知道,那袋米的重量使她行走得极为缓慢,并且一径勾着头。当她觉察到湿度的加大并弥漫着一股略微发霉的味道时,她抬起头狗一样地吸着鼻子,刹时就像有无数石灰粉尘往鼻孔里钻似的,她发现浑浊的夜幕中开始浸透出雾气,它们浮现于建筑和阴影的上部呈现出诡异的暗红。就像在等待着什么却又尚未开始,在积压至一定程度时那些白色的小晶体便施施然地从虚空之中滚涌而出,它们持续地在同一个地方坚韧地浮现,衍出纷暮的冻障。
现在她来到的地方已看不到什么人了,四纵交错的公路宽敞笔直,如同在荒野中望向远方,看上去不远的目标往往要走上半天,由于一无遮拦夜空在这时愈益低沉就像在另一些时候会格外高远。她正走的这条路似乎从不会拐弯,它同四周的路被提前设制出来适用于远期的规划,除了偶尔有出来看雪的情侣安静地走过之外,四周没有一个活物。在雪越积越厚时,这空落的路面便现出布景般的荧惑。路灯细长的杆身似在无限拔高,成为夜的惟一的眼。夜光与冻雾的交融兼和着微弱的反光铺陈出凝霜似的效果,事物在冻结的同时又在柔和着表面,荒景正从眼眶内延伸同时反噬自身。有一会,她停在一盏路灯下,看向不到头的路面,因惶恐的心惊而喘着气。她感到深埋了的锈迹的尖角,在月光清晰的夜晚这些丑戾的废弃物会显出几分神秘的庄严,她因为灵魂的每个角落都碎裂了而痛苦不已。
这条路向前延伸,其间经过了几个十字路口,后来她到了一片区域,这里比她先前经过的地方更为死寂。从外观看它们酷似古时遗落的荒城,朦胧而黑暗使它阴森、龟缩,似乎正等待着要吸纳什么。那些设计粗糙,一看即知为赝品的小型拱顶、廊柱、凉台、没有挂钟的钟楼,它们均率的每隔一段距离即准时出现,墙的外观贴予黄白相间的贴砖,若在白日便酷似乡镇游乐场所的设施,底部为高深的深绿框架的玻璃门,原作为系列商店的构想只有在延续的未来中实现其承诺。这些建筑的内部,因着某种原因而停滞了,它们保持着掏空的状态裸露着冰冷的灰色水泥,亟待塞满的填充物飘浮于霉蚀的空气中。她走在外围建筑与绿植间的夹道上,不同于内部的荒废这些外部的整修却装饰得很好,高大的树木下是葺整成各种形状和纹饰的花圃,每隔一段时间就定期修剪以保持齐整洁有序的观貌。在阴暗或背阴的地方,雪本来的颜色显现出来,惨白惨白的,她在无人踩踏的雪上走过就像走在干燥的粉剂上。
她来到两面包裹着铁皮的宽大门前,门的两边同样是展示着冰冷玻璃和劣制角楼的规格,其中右面的玻璃门内有着灯光。藉着亮光,可看到同样没有铺设的地面上放着张单人床,一截楼梯在床后伸入上方,一个裹着军大衣的人正蜷缩在凳子上对着取暖器打盹,从他的姿势看他坐得很不舒服。她伸手去推门,似乎应该很沉的门无声息地缓缓向后退去,但又并没有完全开启,只展露出一条恰可容她通行的缝隙便止住了。她侧着身子从这条缝中钻过,眼前展开的那条路似乎是她刚才经过的那些路的翻版,只不过略微狭窄没有划分出车道。稀落的灯,冷色的,似在放光又似只不过与周围融为一体,两旁的树骨架似的塑立枝形看上去更为深暗销形。就像一些影子正穿行过并未真实存在的地带,一只猫带着它的叫声钻入脚下。她伸出几乎已不属于她的麻木的手去触摸那呼噜作响的身体,她将指头探进那紧贴住皮毛的地方,那里温暖、柔软,她熟悉它的面容,不借助光也可看到它那短短的脸上那小小的眼睛,它们总是冷淡的、狐疑的,望向某一个地方,虽然它的身体在围着她的脚不停地扭摆。
她向前走去时它便一溜小跑地紧跟住她,有一刻它到了她的前面,便停住嗅闻地上的某类遗迹。她依然缓慢地仿佛只是凭着本能在继续移动,她看上去好像萎缩了似的,只是这么一段距离便已将她榨干了。她在一个地方左拐进去,这里几座建筑的围隙间也围着一座花园,且用土堆成坡状的缓释貌,造成视觉的起伏,但在这样的夜晚只能增添更多的阴影。她拉开一道门进了楼道,寒冷感立刻减轻了许多,这时她才发现它没有跟进来。她没有去唤它,只是拖着沉重的腿一步一步地上了四楼。这是顶层,由于挑高的顶部其高度比一般的楼层更为高大,乍一进去就像步入了一小型教堂而其颜色的质地则使人如身在墓地。她将东西放下,然后坐在一块凸起物上。这是几块砖头叠放在一起、上面罩了一块破布形成的。相似的摆设还有一床到处是凹洞和坑眼的床垫,颜色已磨损得看不出来,上面摆着一床缝补过的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墙角处有一个煤油炉子,旁边是一个装油的塑料桶,一块木板上放着碗盏。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东西了。她坐着的地方,所面对的那扇窗户,落地,足够宽大,透过它应该可以看到外面无限深阔的地方,似乎这样的阻隔并不足以成为障碍,它实际还不需要碎掉,否则这最后的庇身处都会失去作用,那么她同裸身于荒野还有什么区别;她并不想暴尸在野外,她宁愿这样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死去。实则她所能看到的景象极为有限,对面的楼房阻挡了她的视线,她看得最多的还是那一片花园,会随着四季分明地变化,但在今天则是模糊了的黑泽。浑雾的空中那红色愈加地浓滚、呛烈了,似乎正有一场暴烈的风波在积蕴着力量,无尽的雪在飘落下来,积成的光反映于玻面上。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冻僵了一般,似乎正沉醉于往事的回忆。她已然忘却了自己还存在,还活着。她只是在不自觉地保存着那最后的一丝力量,那一点热气,不过这也够了。足够了。
【论坛讨论】
半天锈:
看了七八遍,终于看了4分之3,后面粗粗地扫了下结构。写得蛮糟糕的。对读者来说简直是种折磨。
一是表达的不确切,不能准确地抓住点,看起来好像是永远在接近。
二是叙述对于核心的事件处于一种游离的状态,总是一些繁芜的词句来遮盖。
三是小说人物的自我炫耀莫名其妙。对场景的描写是平面的,一层层地堆叠,很不舒服。
作者可以看下《一个诱引者的日记》,同样冗长,同样心理感官丰富,但是克尔凯郭尔做出来的却是细腻,绵长,对于情感的把握也是让人惊叹。
wqawqa:
着迷细节,但描写磕磕绊绊,意向不明晰的描写忽悠别人也忽悠自己。
马耳:
我觉得还好,比起《寻找凯蒂》来,已经有了一个形状,虽然还不是很明晰。
这篇还是有可取之处的,技巧只有适合与不适合,没有炫与不炫,从我所见的看来,这篇文章的技巧与内容是相适合的,如果说有所缺陷的话,那只是作者创制内容的能力还不够强大。
这篇应该不存在滥情的问题,开头的一些看似“滥情”的段落其实只是一些带有戏谑性的描写,从首到尾,作者比较好地保持了旁观叙述者的视角,基本上没有使自己介入到文章中的情感里面去。
半天锈:
我说的正是误入歧途。
作者沉迷于炫技,结果技巧也不够炫,内容也还无力。作者当然有微许的写作功力,观察能力和持久的耐心,这些在小说的表达中,却没有形成好的效果。如果继续这样写下去,除非有重大的转变,否则,我是看不到前景的。
我说的滥情是指小说中段,他在描写女人的状态时,填得很满,细节多而嘈杂,而过多的枝节让小说作者产生了一种盲目自信,直接结果表现在女主角虚妄而无用的惊讶上。
孙浩然:
这种尝试大概很即兴,即使反复修改,但仍然是即兴的。我同意半天锈的话,如果能更简短但更准确,还是不要这么啰嗦繁复的表达,修辞过多,不但最终的呈现效果并不好,也遮盖了本意。
我也仿过这样的长句,回头去看很多当时的想法会完全记不起来。心理描写容易把握,但场景相对就随意了。比如我复制了第四段开头的部分:
她站在一株树下,或者说她已先于他到达那里。她选定的目标同其他的树没什么区别,依然如此瘦弱似乎不堪一击,枝干上并不丰盛的叶子狭长并现出不明的青紫。她穿着也许是太过于正式的黑色套裙,裸露的四肢细长、白皙,容长而下巴略为尖削的脸上有着暗色、不平的粒质,不过这无损于她此刻的容光和神往,她束于脑后的大丛黑发使她现出精心包装的荡妇在狂宴前的迷醉,不过因为高潮还没有来临便必得端庄约束自己,此刻她不过是身着华衣推开了厚重的门,在调制过的光线里好使自己显得像一个过时的女王。她那极富东方特质的面孔在另一些空间更具合法性,当她在一大堆与此类似的面容中活动时并不显得她有多么优越,只有当她在一个完全陌生,甚至愈凶险愈艰漠的环境中她才能完全发挥出她的自主性,不管周围的事物多么具欺骗性她都有能力使自己与之步调一致,她的精力旺盛着呐,她似乎就是生来为此而战斗的,为了他人的赞誉而获得自我的尊严,不过看到她在某些公开场合一本正经的样子很难设想她竟还会有着迹近疯狂的出格举动,此刻,她那双一向即不甚大的眼睛眯得更细了,里面透出光来,明白无误地显示着要不漏一隙地享受眼下的那种无畏的决心和沉醉,它似乎已然孤注一掷了,而那些并不了解,并且是第一次看到的人则会以为这个人向来即是如此做作和有欠谨慎。她张开了双臂迎接着那正接近着她的躯体。
你不怎么用句号,我就复制了两句。它传达出一个带有优越感却寻找放荡的形象,那么按照传统的写法,对相貌和场景的描写一定有某种期待。我自己印象深刻的像包法利夫人和卡列尼娜中反复出现的类似描写,因为其整体篇幅之长,所以每次出现的描写(次数非常之多,但间隔也相当大)都具有同样的细致,会给人以对比和发展的感觉。你在前半部分的描写,并未给后半部分带来太多可供对照的提示,而再次描述时(省略号之上的两段)又要再次阐释,(事实上这次的阐释并没有给我带来认同感)。这样,之前繁复描写的作用就值得怀疑。我想这也是半天锈感到炫技的原因之一。
【特邀评论】
半天锈|评《游园惊梦》
我想如果要说小说的真正精神是什么,那就是小说的形式。自此小说有了它的历史以来,推动小说不断进步的,而且一直也在变化的,恰恰也就是小说的形式。小说观念的重新建立,也随着形式的变化而不断变化。我们在阅读各个年代的小说时,或者会发现他们有着相同的主题,却绝少发现它们会出现雷同的形式。
不得不承认,《游园惊梦》这篇小说已经有它自己的独特的小说形式,这篇小说的结构是非常简单的,它以叙述一个女人为始终单一的线索。但它的形式却是非常丰富的,小说在描写女主人公的动作时,好像把所有的聚光灯都打在了她的身上,让她像在舞台上,在话剧中的那样,阐释她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作者用了相当多的定语来给女主角塑造环境,每一次对身份情况细微的再插入,试图从更多的角度来诠释出女主人公的内心活动。作者把小说的高潮定在了女主人公的炽热的情欲交织中,先是对小矮人的深切厌恶,后来是对男人依存的幸福感,然后在回忆中的钝痛中,最后抵达到一种歇斯底里的状态。然后小说的中后又是一如起初的平复,而且更为绵长。小说的场景描写也融入了女主人公(或者说作者)的情绪,甚至也不断去白描景物的特质,
如果小说是作为艺术的小说,那么这篇还达不到这样的高度,因为它缺乏艺术的魅力。小说暴露的问题是女主角情绪变化的表达中,这里倒不是要说是表达真实,而是缺乏它的独特之处,如果没有特别之处,读者则会与真实对照,在这方面,小说无疑是失败的,它表现出一种过度的虚妄,而小说作者不断地强加在女主人公身上的磁场,正是因为作者有着盲目的自信,作者试图让每个句子都有亮点,或者说逼人的炫目,他精心安排一个个长句的衔接,企图让它们达到完美,可是却正走向的是一条相反之路,小说呈现出一种严重的脱离感,在保存完美形式之下,匍匐着却是一局烂尸,正如小说中的侏儒之让人感觉厌恶。如要做出努力,小说进步的空间还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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