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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道门是偶然发现的,并不起眼,对于一个正常身量的成年人来说矮小得像洞穴,必须要躬着身子才能钻进去,但对他们而言无疑大小正好合适。门被刷成了蓝色,由于时间太久,褪成了一层近似塑膜的薄质,有的地方驳落了,露出了底质的酱褐,周围疯魔一般攀沿的常春藤和爬山虎侵噬着这张斑驳的脸。他的同伴探过身去,推了推,尚有一线余隙的门缓慢地沉进另一面的阴影,接着同伴的脑袋也没进幽暗之中。他站在稍远的地方,注视着同伴的一举一动,但并没有想要过去的样子。他的眉头微蹙着,他在想一个令他费解的问题:为什么这道门平时没有看到呢?他们每天都要经过这条路,但从来没有任何人谈论过关于这道门的只言片语……
“来呀!”他的同伴现在已完全展露了他的身姿,近乎卖弄地对他招着手。他没有动。他并不高兴。他不喜欢这个突发的、意外的事件,任何不在他计划之内的事物都会令他无端的苦恼。但他终于还是走上前去。
刹时,他的眼前一黯,无数细长的、遍体轻毛的东西簇挤着,上面挂着轻薄的、不完整的叶片,轻轻晃动着,发出飒—啦啦、飒—啦啦的细碎声,就像无数细小的足正搓动着。他们在仅可供一人通过的弯曲小径上一前一后地走着。被遮蔽了的光日从缩小了的顶部和一根根略微泛黄的绿色细杆间泻进,被阻隔了的声浪在这躯壳的外围扣击出轰鸣的模糊回响。突然,他的同伴回过头,向他猝不及防地一笑,这张脸在这个不合时宜、令人生畏的时刻里显得怪诞、不安,他刚想要发作,却听对方说道:“呀,到了!”
他们的眼前展开着一片黄绿的人工凿造的池水,以及一带环绕池水的红绿长廊。这是一年中最闷热的一天,太阳将自身隐匿于浅灰色的阴霾的云层后,偶尔迅速地显露一下淡黄的微光;震颤着池水并时时膨爆的声浪在滞闷得没有一丝风的空气中上升,逐渐扩散,并使凝滞的云层也微微颤动;而他自身,似乎就要立即融化消解于这密集的喧赫而繁杂、掺杂着呼喊与尖啸的声浪炸弹之中。放眼望去,密密麻麻的小孩,宛如一个个五色的斑点,遍布于山石、廊道和池岸边,堆挤簇拥着,他们尽情放纵自己的音量,尖叫、哭喊、大笑,在运动中进行各种活动。看到诸多和他一般大小的人儿,他并不觉得怎样高兴。他自认为他是一个高傲的、也许有点儿与众不同的人,虽然这种独特性在其他人看来是莫名其妙。在他们看来,他只是一个聪明的、阴悒的小孩,有时候显得有点儿早熟。
此刻,他闭紧了他那张厚厚的、苍白的大嘴,以挑剔的眼光审视着那些蹦跳的躯体。其中的大多数身体都被置放于池塘的边沿上,小心地匍匐着,屁股微微撅起,一只手抠住泥地,另一只手尽力前伸下探,用握住的树枝或杯状物体一下又一下地划荡过水面,将本已混浊的水搅荡得更加污浊。
他走近前去,从挨得密实的躯体和毛茸茸的后脑勺间望过去,看到池水的中部,黯淡而又有着微微的明澈,被激起的涟漪到达这里时已成为几无可觉察的细纹,一只四足生物藉着波纹的遁迹不停地踢蹬着肌肉发达的后腿,婴儿一般肥软无力,在无可虚托的水中蹿动,一下,又一下,笨拙而又轻捷地划了开去。
“蛤蟆!那么多的蛤蟆!”
数不清的蛤蟆——它们的皮肤呈棕褐色,近似于被沤湿后的泥土——同时呈现,向四面八方游动,无声无息地,上演着一出哑剧。在孩子们的目光注视下,它们似乎感觉不到危险的临近,依然自行其是,欢快地游动着。一些蛤蟆挨近池壁,拼尽全力地往上爬;还有一些浮在水中,死去一般一动不动;有时,它们苏醒过来,向前一跃,扑到另一只身上,死死抱住对方的后半截,看上去更像是要将对方踩进水里。偶尔,它们缀满花纹的、红褐色的肚皮翻露出来,像蛇尖尖的阴险的脸。在它们下方,水的更深处,浮动着更多的、不计其数的黑点,每一个都拖着一根小小的尾巴,有的后面还点缀着一对八字般的腿脚,它们无不在这个逼仄的空间里呼吸、摄取、生成,在这个泥潭似的地方蠕动、挣扎、倾轧。他注视着那些任意挥霍的手,生命赋予它们以权利,肆意捕捞着这些更加盲目的生命,伴随着一声声放纵的、密集轰炸般的尖笑,令他头晕目眩,以及一阵阵轻微的、居高临下般的厌恶。他没有意识到,在这些不由他控制的片段瞬间,他确乎超越了属于他年龄的天性、意识和认同,但这并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因为还没有学会如何掩饰或是过于卖弄,他给人的感觉或是只能招致的便是不满和恶意。
就像在生命中的大多数时刻他都表现为一个无用的陪衬物一样,现在他也没有表现得更为活跃或是合群。在白日冷光的倾照下,他就像一簇最为细弱的、几乎无法辨认的火苗游移于这个沸腾的、不间断地涌冒着暗色气泡的炼锅旁。突然,他看到一个伏在池边的胖小子,两只手各执着一根树枝,执拗地、顽强地将树枝一次又一次地猛探进水里,在做这一系列动作时他始终保持着巧妙的平衡,他那黑茸茸的脑袋下肉乎乎的脸却涨得通红。终于,一个东西被猛地甩了上来,湿漉漉的,在地上一跃一跳,胖小子用树枝灵巧地拨弄着,阻止它回到水中;接着,还不满足似的,他从地上抓起一把泥沙撒在那潮湿的肌体上,并以一种兴奋、满足的神情欣赏污秽不堪的泥团疯狂地蹦来跳去。他再也忍不住了;然后,他突然想起来:这不就是跟他一同前来的同伴吗?他走上前去,径直走到对方面前,直视着对方的眼睛,低声道:“这……不可耻吗?”
他的同伴的那张胖脸更红了,此前还从来没有这样红过,他将树枝一扔,嘴巴嚅嗫了几下,但什么声音也没发出。在不自觉地走出几步之后,他的同伴又停下脚步,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仿佛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如此地依赖过他似的。而他则站在原地,注视着满身泥污的小东西在东蹦西跳了几下之后一跃而进水中,直到这时,他才朝他的同伴走去。
他们经过一株株高大的白杨树的阴影,皱着粗颗粒的树干上方是一团团密密的黑绿的叶片,一些小孩蹲伏着,黑黑的脑袋凑在一起。他们无声、耐心、细致地用细树枝折磨着从树上掉落的红黑相间的毛虫,这些片刻之前尚还鲜艳的躯体蠕动着,顶着不断地、突如其来的粗暴的击打,在多石而崎岖的地面艰难地跋涉,拼了命地要赶向一个它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不停地、一次又一次的阻挠使毛虫在尘土中翻滚,并最终成为肮脏的辨不出面目的泥段。那一刻,世界上所有的残忍都成为这些不断施暴的手。不,他们并没有大笑,他们专注而无情的脸上甚至没有流露出片刻的愉悦,他们只是无声地沉默,但他们的眼睛却在激烈地闪烁。这些闪光照亮了他们平直的脸,以及他们所聚集并成长起来的那个空间,在过去的岁月,以及表现于现在的此刻,一次又一次地,他们蹲下身去,以冷漠的闪光,或是探求未知的热情,搜寻着他们殉难者的目标。或者是,山石多隙的孔洞和不规则的棱角在阴影处塌陷或伸突,在有光的地方则显现为干白的惨淡,雨过之后的积渍留下一片片黑糊糊的稀泥,抑或是预感或嗅闻到下一次风雨的莅临,这些灰白的遍身绒毛的飞蛾将自身吸附于湿物上,为自己招致了死亡的来临。孩子们表现出十足的老道和兴致盎然,蹑手蹑脚地接近这些愚蠢、迟钝、沉溺于感官享受之中的生物,屏住呼吸,鼓大眼睛,鼻子尖上是一粒粒浑圆、油腻的汗珠,伸出狡猾、不祥的手,擒住一只只毫无反抗之力的猎物。不,将翅膀撕掉太费力了,只剩一截光秃秃的丑陋躯干咽气,毫无乐趣;重要的是尽量延长它们无价值的生命,在最大的痛苦中死去。而达成这一点并不需要如何绞尽脑汁,只需要拔除掉那须茎般卷曲的吸管,扯掉尽力挣扎的脚爪,然后,放飞吧,让它们获得自由!孩子们伸着沾满粉尘的手仔细搜索,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潜逃者,赶尽杀绝。“它们是有害的,是害虫!”他们理直气壮、一本正经地辩解。他的同伴踮着脚跑过去,然后又飞快地跑回来,像发现了什么重大秘密似地悄声道:“他们在观察,观察呐!”
他们离开这些专心工作的探索者,登上伸进假山的石径中。假山上点缀着干硬的灌木丛。渐渐地,假山同真实的坡地连为了一体,疏落的灌木也被更为高大的植株所替代。现在,他们走在山坡的高处,从一个人工构造的园子进入到了一个半自然的天地中。目力所及之处,俱是茂密繁盛的野草,顺着整面山坡延伸至舒缓的平地,并同林立四周的树木——草地边缘的一株株黑色的枝干尚可分辨,而进入树林的则模糊为一片深色的暗影——一同褪进夏日午后蒸蔚的暑气中。空气异常燠闷,没有一丝儿风,阴影处也感觉不到丝毫的凉快,四下里一片岑寂,似乎万物都被这热度窒闷了。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没有交谈。当他顺着山坡往下走时,能听到他身后的同伴大声、吃力的喘气声。他一点儿也不为身后的那个人担心。他的疑虑来自另一面。溷浊的微微阴沉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也没有一个活物的移动,但他却时时感到一片专横而沉重的阴影,或许就是一只不知从何而来的、时时暴力的手,正疾速地划过这天空、树林、草地,就像飞鸟在掠过天窗时闪过的稍纵即逝的影子,但这光线的变化却长久地横亘于回复原状的看似空无一物的空间里。在这片天地里,事物正竭力将自身与其他划为同一,而不是抽离。渐渐地,似乎是被汗水迷离了视线,四周的一切都模糊灰暗起来。在看不见的地方,有什么东西正力图化为无形地穿行过交织的草梗,就像越过重重的陷阱,并使自己摔碎在如镰刀一般锋利的草尖上。但这还不是最困难的阶段。他感到他自己正抵达或是接近某个核心,虽然这一切只对他自己尚有意义,虽然他还看不见它在什么地方。有一两次,出于片刻的心慌,他情不自禁地回过头去寻求他同伴的目光:对方正心不在焉地左右张望,在麻木了的恐惧中搜索着潜在的敌人。在那一刻,他对同伴的厌恶和蔑视都达到了顶点。
静寂延长了这不长的路程。坡地尽头是一些略高于地面的突起,上面位列的稀稀拉拉的树木掩映着一座红漆剥落的铁栏杆石桥,桥下的沟壑里长满了抽穗的野草,半明暗的光线遍洒于这些富足而稍带风韵的头尖上,寂静带着热度萦绕附着于因光亮而略微亮黄的绒毛间,营造出一种嗡嗡蠕动的喧闹错觉,就像有无以计数的毛虫正耸动着躯体,顺着这蜿蜒的沟壑汇成阔大的洪流向他击来。他承受不住这击打,头昏眼花,耳朵直响。令他气恼的是他实际没有这样虚弱,他比这要强大得多呐!他又一次试图直视他的内心,这是在所有的游戏中他尤感兴趣的一种。这并不困难:就像将散乱的玻璃碎片拼凑成奇异复杂的图案,关键是有序;或是注目于手捧鱼缸内游动的鱼,只要他高兴,他还可以将这条鱼捞出细细打量,只是一次又一次的重复强迫的审视令他厌倦。他希望听到声音,这个喁喁细语只有一种,它寄居在它所要扮演的各种角色里,但不管它如何乔装打扮,他总能准确无误地将它揪寻出来。绝大多数时候它都是合乎心意的,但有时候它会胡搅蛮缠,哭闹不休,这时候他就会拧住它,以各种手段使它驯服、安静,直至它再次温顺听话为止,而这时他也往往累得精疲力竭,暴躁易怒。此刻,他循着声音的指导,这声音可以使他无视于陌生的环境,甚至和他一道前行的伙伴。他满心盼望地走着,同时这声音也告诉他前方会有点儿什么,他们的愿望是一致的。
预期的报酬出现得如此快速、轻易,甚至他模糊设想憧憬的种种障碍都没来得及实现,短暂的昏黯成为过往,魔法女巫在退缩的森林中闻风起舞,穿复的路径缠绕于项间,密林奇兽眨动着晶莹的大眼睛,柔声地手舞足蹈地说着:“来吧!来吧!”它们蓬松的大尾巴轻扫过脸颊,鬈曲的须毛间流动着黑夜的光辉,它们轻盈地在参天大树上快速地爬动、滑行,小声地唧唧咕咕地说着:“太阳!月亮!星星……宝石!它们一眨一眨呀,一闪一闪。它们盯着你呐,盯着你呐!”不远了!不远了!幕布倏然拉开,展现于眼前的一派景致却是如此平庸,类似于明信片上精工整饬的泛舟图。是的,这是一个人工凿造的湖泊,也许从更大的角度来看只不过是一个游泳池,但对于他来说却足够大了。他们站在柳丝垂坠的逶迤烟幕下,看着在青灰色的淡雾笼罩的水面上一艘艘几乎静滞不动的船,水域边缘是一些写意勾就的深绿的水草和小块的莲萍,在这个被再次放大了的水池缸子里,那些费力蹬动缓慢运行的船带动的一条条波纹和浮在水面轻巧游动的虫子划出的水痕并无二致。他的同伴突然兴奋起来,仿佛在这个单调的地方找到了新鲜的乐子似的,在走动中不停地将碎石子踢进水里,然后,将揣在兜里的手拿出来,跑到一排栅栏前仔细地看起来。他走上前去,但他的目光没有投向他的同伴看住的地方,而是盯住栅栏后,那里,树叶下垂的阴影里浮动着一线略略发黄的细窄的土路,弯曲着向前拐进某处,不见了。
“喂!别浪费时间了,走吧!”
他的同伴眼也不抬,脸几乎凑到了生锈的铁条上,伸出手指头去抠粘附在上面的灰白的蜗壳。蜗壳吸得很紧,他鼓足了劲儿也抠不下来,突然间,蜗壳一下子裂掉了,迸出的液体就像一小口浓痰喷在脸上。他的同伴随便抹了一下,接着又小心翼翼地去抠下一个。
“走啊!”他不耐烦地道。
他的同伴此时正进行到关键的阶段,什么也顾不得了,但还是顺嘴说道:“到哪儿啊?”
他抬手指了指栅栏后。他同伴的手指头依然抠附在蜗壳上,脸抬起来了,看了看,说道:“这儿不挺好的吗?那边有什么呀?等一下,我先把这些解决掉怎么样?……哎,下来了!我看它会不会游泳!”他的同伴发出一声欢呼,将战利品兜在手心,雀跃着向水边跑去了。
他沿着铁栅栏向前走,希望找道一个入口或是类似于门的地方。在走了一段距离之后他很快确定并不存在这样的一个缺口。要翻过去,这样的高度对他来说是不可能的,好在他发现脚下的地势在逐渐升高,而栅栏却在慢慢变矮,当他确信他站在一个最高的地方之后,他只要伸出手,再略略地跳一下,就可以抓住栅栏的顶部了。
在他的脚一触及地面,就有什么东西被微妙地改变了。这种变化难以目视,在他全身皮肤微微张开、灵敏地探触周围空气的每一个毛孔里,仿佛那道锈迹斑斑、呆板地竖立自身的栅栏已演变为透明的幕幛,不仅阻隔了声音,还将湖泊映射为淡灰色的远景,一切有印象的、能引起遐思的细节都消失了,只有他身际的纹丝不动的树叶延伸着寂静,以及若有若无的恐慌,被铸展为密不透风的铅封印着他的全身,驱使着他在匆匆一睹之后加快脚步向前走去。
土路消失的地方却是一条石板铺就的宽敞大路,灰白的石质平整地延展没有一丝皱折,干白的表面在淡漠的光照下却愈发地刺眼,他不得不眯细了眼睛,一面看向路的走向,一面打量着两旁的景物。开始,只有一些杂乱的、却异常粗壮的杂草,羼杂着东倒西歪的、长势不良的木丛,一堆一堆的砖石乱瓦在日晒雨淋中塌陷,看上去像黑糊糊的被冲坏了的坟堆。接着,草木挟裹着自然以更壮大的力量涌发出来,在这个奇怪的、既非自然又非人工的地方,在某些不受控制的边缘,这些被抑制过的生命在这遗落之地报复性地喷射衍发,铺展成一层又一层的纠缠叠加、却又几乎毫无美感的长麻乱茎,在闷浊中沤出使空气发苦的潮湿,侵蚀着丢弃的假山残壁,它们隐约地探出头脸,要仔细地加以辨认才能认出当初的一些形迹。
他走过一片乌黑的、犹如铁丝铸造的有刺的灌木丛,上面挂着干瘪了的红色小果子。期间,他爬上过一块形状模糊的山石,想努力地看清日光下的路的尽头。孤独,好奇,以及几乎已达到极限的热度使他封存了自己,这种陌生使他自己都感到惊讶。接下来,他进入一片漫长的、如同发丝般向一边披斜的长草,倒伏的草叶现出秋意即临的索黄,无数只麻雀振动着翅膀从中飞起,形成一团快速移动的蜂群低飞进后面的树丛。草丛在视力所及的地方延伸,突如其来的漫无边际将他定格为这萧索苍黄中的一个小点,远处有几枝细细的、弯弯扭扭的黑线顶着一簇簇帽子式的东西,它们像长了脚似的以均衡的速率移动过来,越来越大,越变越粗,直至成为矗立道路两旁的粗大冠木。从下往上看去,它们仿佛剃光了毛的巨型鸡毛掸子直捅进毫无血色的天空,惟在顶端散落着稀落的叶子。这些树愈发地密集,直至后来组成密不透风的幕墙,遮蔽了那平直的、毫无变化的苍黄,天光骤然转黯,他就像被置于一个略可伸缩的管状物体,再轻轻地摇落几下,骨碌骨碌地向前滚去,很快就到了底。现在,戏剧的舞台就要被正式地拉开,并且深深地、深深地为此而陶醉。在树木向两旁退去的地方,是一个长满荒草的凹地,他继续如一个圆滑的点粒般滚落进去,再欢快地向上蹦去。起初,他觉得这很有意思,甚至兴致勃勃。他卖力地攀爬着,手抠住斜面上凸出来的地方,另一只手再揪住纷乱的草茎,想像着登上坡顶后会看见的东西。对未知的渴望刺激着他,哪怕这是一个可卑的骗局,但骗局却一再推迟它的现身,因此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下到凹地底部,再一次又一次地爬上去,看上去他就像在同一个凹面上反复滚动,不停地跌落,再满怀激情地冲刺、上升……终于,连命运也厌倦了它所制造的这场单调的游戏,遂为这个不屈不挠、为自身所困扰的人展示出些许变化。当他又一次登上一个斜面时,看到的是一条几乎静滞不动的水渠,后面是一座高耸的土堆样的东西。水很浅,直接见底,略略发黄。他拨开草丛向一旁走去,企望能找到一座小桥或是类似于石墩类的踏石。草丛掩盖的地方在他走动时露出一块块不规则的石头,他大幅度地迈动着双腿如一只蚱蚂般跃来跳去……不久之后,当他站在一块石头上时,这块石头从距离上看是最接近对岸的,而脚下的水流在顺着弯曲的凹沟前后延伸之后不见了——他决定冒险一试。他脱下布鞋,涉入那波纹不惊的水面,水齐至他的膝盖,并不凉,水底滑腻腻的,在他行走中泛起一股股浑浊的黄泥。他小心地转动头颅,视线在一丛丛水草和脚底之间游移,以防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条灵活的蛇,或是黑乎乎的水蛭突然出现。好在他安全地抵达了对岸。他穿好鞋,准备爬那座土坡。在他实际地从事这项操作时,他才发现这座土坡比他以前爬的那些土坡还要高、还要陡,虽然没有呈直角,他还是不得不尽力弯躬着身体。那些高耸的长草,虽然阻止着他向下话落,却也阻碍着他向上行进,它们密密地陈列于眼前,在他将之撩拨至一边时扫过脸颊和手臂,混合着粘腻的汗水,刺痒难当。不止一次地,他的脚陷踏进又小又深的坑洞里,这些洞深藏于倒伏的草茎下,在他剧烈前进的过程中阴险地埋伏着,随时准备将他撂倒或是骨折。在他气急败坏地最后一次从一个洞里拔出脚时,顶端已距离不远了,有几块既似石头又似土块的凸起物遮住了视线,丝毫也看不出那一面应有些什么。接着,他鼓足了劲儿,双手揪住草茎,脚在那凸起物上使劲一蹬,身体猛地向上一蹿,上来了!
那一刻,他只听到自己的喘息,感觉面颊融化了一般淌着热气。他在坚实的土地上,这土地坚韧而富于厚度,上面覆盖着一层形如兰草的油绿的草皮,向四面延展,不时有一条条暗红的小径穿叉而过,又隐没进一簇簇异常茂实的灌木般高大的五色花丛,直至淡气氤氲的浮动着黯淡银光的水面,那里,一根根的草突然地高拔尖立起来,因吸足了水而似要渗出自身的汁液,在黑油般堆积的淤土上蔓延,向水中扩展,形成一条条若隐若现的曲折水道,间或,零星的莲萍,上面探着一支粉嫩的花,在这一片绿色中分外触目。而在相对开阔的水域,疏落的水草仿佛被一根根插进去般挺立着,宛如最为敏感的纤细的触尖。近处突出来的树,在远处则为烟雾所笼罩,绵织成一片如山脉般起伏的曲线,掠过其下如沙洲浅滩的绵密草地,投映于同样黯淡无光却又略略泛灰的水面,极为偶然地,会有一座桥袅娜的剪影凸现于其间。他被命运投掷于此,他身处其间的这些图景宛如浩绵不休的长卷以梦一般缥缈的柔情映图于他那一眨不眨的为之所折服的球体上。在他所站立的地方,他无法纵观全景,只能于细节中满足心灵隐秘的快乐,但这些景色却如被折叠了的装置齐聚于他那小小的近乎贪婪的球体上,即便他自身无法意识,却也有条不紊地、徐缓如流水似展开。然后,那球面上的某一个点极为诡秘地动了动,吸引他注意的与其说是这种变化不如说是同时传来的声音:一阵细碎的窸窸窣窣的响动。他向前走了几步,这使他愈接近那如在梦境中浮现的湖泊,直到这响声才使他意识到这里的空广以及他的无助,所笼罩的无边无际的寂静。就在他要仔细地辨认这种情绪时,右边草丛簇集的地方有几片草的叶子颤抖了几下,一个棕褐色的东西蹦了出来。他定睛一看,一只兔子!它跑动时在草叶上发出响声,在它经过他身边时他只来得及看清它那细密干燥的皮毛,它那缩成一团又突然伸张的结实而富于弹性的躯体,是的,它是个大块头!它沉重地跳跃着,全神贯注而又不顾一切地冲刺过他这个陷阱,随即隐没于下一片草丛的天地。他眼睁睁地看着它跑掉,他一刻也没想过要去追逐。他意犹未竟地突然想起了那些坡地上的坑洞,他想像着那个跑掉的家伙在那些彼此连接、没有尽头的穴道中穿行,在黑暗中,在那些顽强的杂草所深深扎根的泥土之下,支楞起耳朵,敏感地睁圆了眼睛,看着……
……终于,他有了一只兔子,一只属于他自己的、日思夜想的兔子!得到它,那是一个极为偶然的机会。骑车人的脸在迅速远去,直至化为一缕淡漠的白烟。而在开始,在无可回避的近处,那张细长、扁平的脸压迫向他,犹如一面坚硬、冰冷、没有花纹的大理石平面。他卑躬、缓慢地低下身去,眼角的余光在平面的空隙处窥探,四面,棉团般蓬松的兔子如被掷于地面的点粒灵活地无声跳跃着,填补着余下的空白,然后,再一只接一只地相续跳出他的视线,不见了。这时,他突然看到那个人就像当初见到他的时候那样面对着他坐着,发狂般地哈哈笑着,精疲力尽。流散的漫光间,燥热地面尖利的小石子起落于细圆的车胎,同时在他的足底翻滚,既要割破这炙闷的气体,又要划分那鲜血流尽的天幕。一只狗追逐着他的脚步,在这寂静的压迫下低下头去,又抬起脸来。荒芜在一条又一条似曾相似的路上延伸着同样的面目。现在,它斩开乱草的纠葛,在沸腾之际又即刻冷却中抵达了它的尽头——它的终点,一个紧贴着阴影站立的身影,日光将之推搡削薄为最大限度的平面,如同将生命的肌体贴近无论如何温暖也无法恒久保持热度的机械铸面;而它的正面,同它所有的、无以计数的同类一样,两颊丰厚的毛衬托出一个老实、敦厚的面目。它在竭力缩进黑暗、阴凉的深处,在来人走近后它便俯下身子伺机潜入对方的影子中,它周身起伏着,似乎因为寒冷而急剧地颤抖。他将手指头抠进铁丝网的洞眼里,俯视着那个处于他的阴影笼罩之下的物体,蓦地,他拼命地摇撼着铁丝网,同时大叫:“出来!出来!你不想出来吗?……”
他把这只兔子命名为凯蒂,这个名字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来到了他的唇边。“凯蒂,凯蒂,你是如此美丽,如此忧伤……啊,啊,啊……”他不自觉地、尖声尖气地哼唱了起来。在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以后,这个声音既不悦耳又不动听,他一向阴沉的脸突然开阔了。他提高了嗓门,更加自信地、翻来覆去地唱着“凯蒂,凯蒂,你是如此美丽,如此忧伤……”他只会这么一句,就是这么一句也还是从他母亲那儿听来的。偶尔,这种时候并不多见,在他母亲抛开自身的怨艾和做作的搔弄将身体安置在那把竹摇椅里前后晃动时,摇椅在他母亲身体的重压下颤抖着呻吟,而他母亲的心情却愈发地愉快了,遂亮开嗓门大声地唱道:“哦——凯蒂!凯蒂!你是如此美丽!如此忧伤——啊——啊——啊——”每当这个时候,他都恐惧地盯着黑云在他母亲的头顶游移集聚,汗水顺着发黄的面皮流至多皱的脖颈处,那把椅子吱吱嘎嘎地叫着,他惟恐它一下迸开,尖利的断裂处会戳进他母亲的屁股。“妈妈——”他叫道;而他的母亲总是皱起眉头,恼怒得看也不看他一眼:“不要打断我!儿子!你唱歌总是那么难听!你应该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并且记住!”现在,他自顾自地唱着,他的嗓音一向是那么尖细,在他以后的岁月中也没有任何改观,但他现在已不在乎了,他忘记了这一切,他的眼睛闪闪放光。他仿佛看到了一个人形,或者是一种印记,尖尖的,扁扁的,既像刀柄,又像锋利的刀尖,它不来自于任何地方,也不会去往任何地方,它始终在那儿,横亘于自身的存在之中,一戳,就是一个暗红的、淌不出任何血迹的点洞。这个发暗的、尖长的形体,在素色的、如同蒙蔽着厚重尘土的背景上穿行、飞跃,轻盈得就像是一只可随意变形的黑色的鸟,而其下的、如同流沙一般流泻又涌聚的物体则渐变出水流、峰峦和大地,在弥漫着沉沉雾霭的、视力难以穿越的尽头,一点儿亮光,仿佛它自身就会发光似的,正愈来愈大,从被遮蔽的半面黑暗中渗透出来……“哦,凯蒂,凯蒂!”他小声地说道,抑制不住满心的狂喜,“我的凯蒂!”
他把凯蒂藏在他的小房间里。起先,一到家的时候,他就把凯蒂从那个小得仅够容身的铁笼子里放出来。凯蒂立即伸展了身子,在地上跳呀跳呀,仿佛没有骨头似的,柔软、灵巧、悄无声息。他像怎么也看不够似的痴迷地看着,突然,他想起了什么,立即跑到厨房里,掰下几片菜叶子,塞到凯蒂多毛、贪婪的嘴下。不需要任何提醒,凯蒂立即将这几片叶子据为己有。它麻利地、刷刷地啃噬着,细致、耐心、不动声色地沿着叶子的边缘递进,叶子眼看着缩小,最后化为了空无,全部进入了凯蒂那瘪瘪的肚子。他乐得拍起巴掌来:凯蒂多棒呀!看它吃的那劲头,决没有什么能跟它相比!吃完了那几片叶子,凯蒂那湿润的鼻子抽搐着,仔细嗅闻着空气。它不停地在它主人的脚边打转,用身子去蹭主人的脚背,还不时地立起身来,用它那双琢磨不透的深黯的眼睛盯着他。一看这双眼睛,他就什么也忘了,也顾不得了,一次又一次地跑进厨房,直到把整棵菜都送进了凯蒂的肚子。直到这时,他才犯起愁来:这可怎么办呐?晚上妈妈回来会发现的!果然,晚上妈妈回来做饭时发现少了菜,不由大发雷霆。妈妈发起脾气来是很可怕的,想像一下吧:时间的荒漠嵌配于现实的广袤荒漠之中,在似乎永远没有阳光转移的天空中聚积着阴郁厚重的云层,此刻猛烈的风正摇撼着粗硬砂地上的一座铅皮小屋,连同小屋前一枝铁线似的黑色的树。这就是他们寄居的地方,终生依托的洞穴。突然,一个丰满的女人冲了出来,怒气冲冲,卷烫过的头发恍若狮子的鬃毛在风中翻飞。她噘着鲜红的嘴唇,扬动着末端同样鲜红的十根手指。她有义务培养不耐。在嚎叫了一通之后她消失在屋内,很奇怪那玩具似的小房子怎么能容下她那庞大的躯体。现在,她站在他面前,怒容满面,她那胖大的身体要将他挤扁了。他做出无辜的老实样,说是回来时就已这样了,不定是小偷偷了去。“死崽子,你当我是傻瓜啊!”她的眼睛在屋子里左翻右检,“小偷进来怎么会单单只偷一棵菜啊!”“可是……可是……”他喃喃地却又是清晰地说道,“这屋里还有什么好偷的呢?”一听这话,他的母亲立刻泄了气,但她还是不甘心地随手翻检了几下,然后到厨房用剩下的菜做晚饭去了。他竖着耳朵聆听了一会儿动静,悄手悄脚地走到一只他平时放杂物的箱子前,掀开盖子,凯蒂正端端正正地坐着呐。他小声地道:“出来吧,凯蒂!但你只能呆一会儿,并且不能发出任何声音,要是妈妈发现了你,会把你剁了炖萝卜吃的!她的刀可快呐!”
他的妈妈在菜场旁的一个简陋的棚子里卖肉。在这样的国家遍布着这样类似的大大小小的棚子,它们具有惊人的相似性:不知为什么,或是出于莫名其妙的原因,认为在此谋生和光顾这里的人不配享有更好的待遇,它们一律是冷冰冰的丑陋,并且毫不亲切。在四面铁架搭建的支梁上盖着塑料瓦,内里是砖头外敷就的水泥权当柜台,灰色的地面布满污迹,无论何时走进去扑面而至的总是巨大的凉意兼顾着腥臭。他的妈妈在做生意的时候围着一条黑色的围裙站在一无所有的光秃的水泥墙前,那模样活似前卫艺术展厅里放置的活体塑像。因为绝大多数时候都无所事事,而当入口处一旦出现目标时,便是瞬间的聚焦以及倾身向前——为了弥补环境造就的缺陷以及引发的意气消沉,她们在那一瞬间表现得格外活跃与热情,同时因急功近利的贪婪而不乏粗暴。她们将积蓄的能量急速提升,以最快的语速弹出询问,最大限度地探身向前。她们此时恨不得伸出有力的手臂揪住入侵者的衣领提至自己面前,如果允许,甚至将那张三心二意的脸直接摁至膨大、松软的乳房上,让他们因为窒息而昏头胀脑,而不是用那对挑剔的眼睛对着因时间和温度愈发深黯的猪肉反复打量。
他的妈妈终其一生都在某种类似于展台的空间中活动。虽然这些空间从来都称不上令人满意,但她自身却会做出努力进行调整以使自己从其中凸显。是的,她是一个爱美的人!不仅她自身凝聚着美,而且她会将对于美的挖掘运用于周遭,使那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多少带上一些所谓的罗曼蒂克。唉,但那已是年轻时候的事了,如果那时都没有人看中她那张尚未被污染的新鲜的面孔,那么现在,在她的脸同不新鲜的猪肉愈来愈接近的情况下就更加没有指望了。平心而论,她长得不坏,在精心的描摹过之后简直称得上是美女。有一段时间,她坐在摆满各种药品的柜台后剔着指甲,那是一个很大的药店而又光线不足,她那杏仁一般美好的椭圆的脸蛋上甚至有着青春期的绒毛。她端坐着,在昏暗的光线下犹如一件无可挑剔的道具,同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而又十分突出。但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也没有被相中。后来,她坐在了一个汽配商店的门口,因为光线的需要她便将那张愈益丰满的脸涂抹得很白。每天,哪怕是在一个最微小的举动之后她都会照照镜子,以审视妆容有没有被损坏。在心底里,她认为自己完全有资格坐进橱窗当模特儿,或者是那种明码实价的奢侈品,虽然不是最昂贵的,但完全配享有更好的待遇。但她有勇气为自己标价吗?谁又会来买呢?她想起了身边的那些乏味儿的男人,他们就像隔夜馊掉的饭菜,甚至不值得她抬起眼皮。但就是这么些男人最终也从她身边不知不觉地溜走了。她始终没能明白自己不走运的原因,她便将之归结为运气不好。她的境况不是一天比一天好,而是越来越走下坡路了。辗转在一些小馆子里当了几年服务员之后,她终于用攒下的钱租了这个卖肉的摊位。这时,即便是浓重的白粉也遮掩不了那张发黄的面皮了。
每天,她站在那里,面对着镜子里的另一张面孔。这张面孔同她近似,也许就是一模一样:黑色素团聚的蜡黄皮肤上的粗大毛孔,予以粗犷线条勾勒的轮廓日益僵硬,颧骨高突,嘴巴发黑,所不同的是她的对手比她个子低矮,也略为苗条。因为职业的缘故她们偏爱深色的衣服并往身上扑洒大量的廉价香水,她们将头发高挽在头顶以暴露她们硕大的胸部,不约而同地,她们都采取了这种令人无法招架而又毛骨悚然的待客方式,她们如最机警的猎犬争相扑至猎物身上,虽然在这个冰冷龌龊的地方只有她们两人!作为幸存者,她们紧挨在一起,任长长的、空无一物的水泥台在她们面前铺开,有一段时间,这些水泥台后也曾站满了同她们一样的人,而这些人都由于竞争不力被成功地驱逐了出去。她们亲密无间而又彼此仇视,不仅在生意上激烈角逐,在容貌、体态、言谈上也相互摹仿、打压、较劲儿,在被时间损毁的、同大地灰烬越来越接近的表皮上勾划、涂抹、修饰,而无论如何,她们都正在从昔日丰富多样的可能性回归于永恒的同一性之中,而这种同一性正以单调可怕而又不可战胜的面目噬吞着与她们类似的同一处境的人,那里,因时间而终于平等了的人正在大地的波涛中时起时伏。
在那些无可避免的时刻,这样的时刻因为沉默而愈发难堪,但这种沉默的禁忌却又是一道不可打破的符咒,因为很难想像她们竟然会建立起一种友好的关系,这太可怕了,会比死了还难受!她们撑着描了眼影的发皱的眼皮,既昏昏欲睡又保持着警惕,从自身的阴影里瞟着对方。一段时期以来,她们几乎整天整天地不说话,只是既发愁又有些爱怜地瞅着那些尚未分割的大块大块的猪肉,而活生生的躯体是绝不会这么任人宰割的,他们要难办得多!现在的人是越来越吝啬了,买一块肉要千挑万选地看半天,而且还是那么一小块,连塞牙缝都不够。同时她们也失去了很多顾客,并不是那些人都改吃素了,而是肉也逐渐步入了奢侈品的行列,而她们的价格同大卖场的价格相比没有任何的优势,日子是愈发地艰难了……正这么想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倏地,她们从假寐中清醒过来立即发动了进攻。她们急切地俯过身体,将相似的脸对准来者,她们的乳房俯临于死去的肌理上,相互摩擦、爱抚,用嘶哑、因渴望而几乎无法分辨的嗓音说道:“要什么肉?”那个男人在两个摊位上都看了看,嘟哝着说:“不肥!”她的对手用手拍打着一块带皮的后臀,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看看!这块还不肥嘛!”她冲进身后放冰柜的小房间,拎出一大块还未被冻住的带皮的后臀,啪地摔在男人面前:“看看!还不肥吗?!”男人左右看了看,慢慢摇了摇头,急迫之下她伸出手似乎是要抓住对方,却又最终落到了猪肉上,指点着不同的地方:“看看!这儿!这儿!不够肥吗?还不肥吗?”……
在他的妈妈回来的时候,他和凯蒂正在进行例行的鬼混。每天一到放学的时间他就撒开腿往回跑,除了停下来用零花钱买一棵萝卜或是白菜外,他是一刻也不停留,急于回到他那小房间里,在他妈妈回来以前享受放荡的时光。在那短暂的时刻里,他感觉自己恢复了活力与生机,他跳呀,闹呀,咯咯地笑着,在凯蒂快速运动的嘴巴和凝然不动的眼睛里感受到了极大的愉快和欣慰。他凑近它,看着它肥厚的上唇下滑稽地叼着茎杆,毛乎乎的嘴连同鼓鼓的腮棒子不歇气地动着,不时斜着眼看他一下,那样子诡诈极啦!这种做贼似的偷偷摸摸的感觉让他格外刺激,并且他不打算同人分享。他一再地拒绝了他的同伴的多次恳请,并且将其严格地摒弃于这种娱乐之外,这是属于他个人的私人地盘,绝不容许外来的侵犯!但这种私密性却是如此脆弱而摇摇欲坠,它抵御不了任何东西,尤其是那个身材粗壮、随时可撞进来盘查监视的女人,他对她无计可施,没有任何办法,她是他的妈妈呀!这一天,他及时地听到了响动,赶紧将凯蒂藏在了老地方,然后俯到早已摊开的作业本上。妈妈走了进来。她的身上洋溢着一种少见的柔和,眼睛眯细了,荡着盈盈笑意,每当这个时候,她就除了她自己什么也看不见。她摸着儿子的头,仿佛她一向就待他很仁慈似的。她的儿子则睁大了眼睛,胆颤心惊地等待着,每当她忘却或是抛弃自己的烦恼时,她所展现出来的捉摸不透的态度便会令这个生命中一度同她十分接近的人忐忑不安。现在,她以格外温柔的语气告诉他,她要出远门了;不,也说不上出远门,只是她仅仅不会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每天,她依然会在老地方卖肉,如果有什么需要他尽可以去找她,一段时间以后,形势明朗了,她便可以带上他,而现在,他决计不能跟在她身边,好在他也大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不需要她太操心,而他一向也是个听话的孩子……这些话,起初在他听来是莫名其妙,他只顾仔细聆听凯蒂有没有发出动静去了,后来,他终于弄清楚了一点:他将要独自一人了。顿时,他欣喜若狂。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啊!再没有什么能来打搅他了,他想怎样就怎样!重要的是凯蒂,他可以不受拘束地同它呆在一起了,这是多么美妙的事,他们将一起漫步、玩耍,在有星星的夜晚——这些星星就像凯蒂身上的毛一样多——歌唱,谁也不知道它会唱歌呐,凯蒂有一副奇妙的歌喉,保准令凡是听过它唱歌的人永生难忘……
他自由了!而自由的尽头是一直对他忠心耿耿的凯蒂。它在万丈光芒中迎接他,而它自身,似乎无所不敌。必须从这个古怪的角度同看过去,才能领略这个闪闪发光的魔鬼所代表的涵义。
它那不同凡响的淡色皮毛是无数针尖的朦胧闪光,它那近于黑色的让人看不透的眼睛似乎总在沉思默想,它仰起脸——淡金色的球体在灰蒙的云层后成为雾似的混沌的一团,从它身后看过去,可以看见它眼睛凸出的一条弧线:犹如而且确实是一个透明的充斥着晶莹液体的球体,静止地折射着前方的某一个世界。在那一刹那,他感到了惊讶:它竟然敢直视太阳。它感觉到他的注视、抚爱,它保持着这凝固的无所畏惧的姿态,似乎它就是它自身,而且是这世界的主宰,哪怕这是一种可笑的错觉。
他折服了,而且为之倾倒,当它将湿漉漉的有些肮脏的嘴凑近他传达着爱意的指头时,他心旷神怡。蓦地,他觉得一阵钻心的刺痛,再看它时,它的眼睛——此前似乎还是无辜的,此刻已恶意满怀。他想到了那两根坚硬的、以有组织的预谋摧毁植物的牙齿,即便是在剥了皮的血淋淋的头颅上这两根牙齿也会那般强硬地挺立着。“你饿了吗,凯蒂?”他小声地说道,“我知道你饿了。你瞧,你长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大,但你吃的东西却越来越少。有什么办法呢?我找不到其他的东西给你啊!”他仔细看了看被撕开了一个口子的手指头,悄悄笑道:“你多厉害啊,凯蒂!没人比得上你!我不怪你!因为你饿了!我也常常觉得很饿。不要着急,我会想法子的,总会有办法的,你不会挨饿。”
一把糖果撒在灰色的城市上,作为点缀。这些硬糖品惊骇似地爆跳着溅落开去,落于凸起物的隙缝间,自动生成块状聚堆的绿色物愉悦视目。在这些表面看去仿佛固化了的凝固体间,穿行着凯蒂和他瘦小的躯体,作为敌人。不需要什么斗争他们便已轻易地占领了这些领地,凯蒂缩小了的下颌在丰盛的草叶间不知疲倦地上下移动,似乎随时随地都在偷笑。
每到黄昏的时候,那是他们出动的时刻。他们潜入那些因夏日的即将消褪而愈加疯狂的植物,蹲下身来,会发现不多的几株树成为了树林,草叶骤然变长,狭长的叶子弯曲成各种形状,交织着。偶尔,可见同青草一般翠绿的蚊子挂在叶尖上,随风颤动。四周都是生命,随着雨水而倾泻。树木如海底的藻丛四面扩展,花在雨水的冲击下艳丽而衰颓,披挂着露水的草探出了布满茸毛的脑尖。麻雀们瘦了,如一片片干爽的羽毛飘来荡去。所有的物体都在放射着力量,有时,这生命的嘈杂弄得他头昏脑胀。曙光中的第一丝蝉鸣在这时已成为涌动的河流,因为太响亮,最初的几分钟他竟什么也没听见。黑暗正在来临,但它并不可怕。在更深的阴处,湿气与阒寂随着暑气的退却而弥漫。凯蒂,敏感、柔软的一大块,它的鼻子在急遽地抽动,充满了对于食物的欲念。它会热烈、急切地回应他的爱抚,仿佛它孤独的灵魂渴望碰触。它嗅闻着那只手,久久地,仔细地,仿佛陶醉于其中只有它能加以辨认的神秘回忆之中。它的耳朵高高地立起,半透明——折射出其中细密复杂的红色血管,如同没有出路的迷宫。
夜幕逼临。他和凯蒂犹如两抹摇曳的剪影动荡于这片昏黯的区域。他们在水汽渐重的枝叶间暗笑,他们将自己摔倒在杂草纠缠的地面上,反复扑腾,四肢乱动。“你说,人们怎么能为非作歹地生活而又不受任何惩罚?”从正面看去,兔子的眼睛睁得很大,一眨不眨,显出一副莫名的惊诧。他将凯蒂高高地举起,兔子的头温顺地耷拉着。他把它抛向空中,兔子的腿张开了,划呀划,一直向半空中的月亮划去,直至它的身影清晰地凸显于那盈盈荡动的金黄之中。凯蒂唱歌了,它的歌声混着夜气四处流溢,引起下方潜伏于暗中的阵阵激荡不安。
这个世界在此时并不独属于他们。有太多的生物在白天憋足了气,希翼在黑夜的掩护下大干一场。纯种和杂种狗们借着有主人撑腰率先发动进攻。它们大多被绳索勒紧了脖子,两只前爪急剧地刨动着泥土,气乎乎地拼命大叫,同时唾液四溅。“那是兔子。兔子呐。”主人说。凯蒂蜷成一团,似乎要缩进它那松软的毛里,它一面大肆咀嚼一面打量它的对手:这些个窝囊废、糊涂虫,如果它们扑上来它会好好地教训它们一顿;但它明白它们永远也不会扑上来。遇到那些跑得太快的大家伙,它就会立即从这气闲神定的假象中苏醒过来,脚底翻飞跑得疯快。它随时保持着警惕呐!
而猫们就不那么容易打发了。它们要狡猾得多。它们总是翘着尾巴踩着高跷走路,它就见不得它们那轻佻样儿!而它们那尖尖的利爪也着实让人头疼,很容易在它那毫无防范的鼻子上留下痕迹。每到这时,它就会毫不客气地送上它的大板牙,它们啪嗒啪嗒地开合着,发出可怖的响声,足以吓退任何敌手。对于那些不知难而退、一意孤行的家伙,它就会豁出它的鼻子,凶猛地进攻,不是咬断那些妖精的尾巴就是咬缺它们的爪子。它决不让它们把它赶出去,这个地方是属于它的,它要把自己的肚皮撑得溜圆,它要把它扫荡干净!
真的,随着凯蒂身形的愈加庞大——它的身体以不受控制的速度膨胀起来——它所活动的这片区域也愈来愈干枯了。它的胃口,足以吊销任何称之为绿色的东西,在它的嘴巴一开一合之间,便已有大片的绿色消失了。更糟糕的是,它还学会了挑食,在它扫荡的进程中,那些稍稍老一点儿的叶茎都被它遗弃了,就像收割机的巨嘴中喷出的一星半点儿的残沫。这个怪物没有丝毫为自己的行为抱歉的意思。它有什么道德观和价值观呢,假如它有的话?它只不过是想要填饱自己的肚皮罢了,现在成了一只人见人嫌的畜生,谁若想要对它的行为试图稍稍加以阻止——毕竟,任凭一只无足轻重的下贱牲口糟蹋自己的家园是令人不能容忍的——那么他尽可以试试看,一只现在足可以撞倒一头奶牛或是同动物园的老虎相较量的大物正开足马力朝你冲来,那会是什么效果?
又一次地,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凯蒂便成了这片土地的征服者,只是这一次它是它独自的主人,而不需要他偷偷地从旁协助。他气喘吁吁地跟在它身后,踩着它的影子,低低地苦苦哀求。凯蒂撒开腿跑啊跑,为能有机会撇开一切感到很高兴。在吃饱喝足之后它经常飘飘欲仙,透过不曾变化的瞳孔吸纳这个缩小了的世界。有时困乏了,它便倒头就睡,摊开一对大脚掌,厚脚上的毛脏得发黄。他轻手轻脚地走近它,轻轻抚弄它那咕噜咕噜直响的肚皮,唤着它的名字,感到心满意足。凯蒂明知是他只是不睁眼,只是偶尔抖抖耷拉着耳朵,算是对他热情的回报。
流浪吧,国王!你的世界不会倒塌,它日夜运转,微不足道。当孤独随着月亮与星辰徐徐崩溅,风吹进钢铸的深蓝,抹平深邃浩邈之中一切可能性。凯蒂顺着夜风尽情游荡,如同一片羽毛般轻飘虚浮,它嘶叫着,不是出于愤怒和悲哀,而是本能。它的歌声借着风力钻入每一个缝隙,直至那些躺在床上瑟瑟发抖、用棉花塞住耳朵的体内,在他们的想像中,一个吃人的怪兽,一个无耻之徒,正在这凄厉卓绝的风中寻觅下嘴的机会,它的绒毛大躯遮蔽了天空,只有无穷无尽的正在逼近的黑暗。凯蒂奋力一跃,地上的国王就要进入天国,它不慌不忙游泳式地在空中滑翔,俯视下方因夜色模糊了的光秃秃的土地,一堆堆堆叠的阴影簇生的物体挨挤着,现在看来不那么触目惊心了,它们终于回复至与它们相匹配的环境中,进入衰竭湮灭的永恒进程。它拉尖了声音,满心愉悦。第一次地,它露出了不伦不类的笑容,这拉扯了它的面容,它的嘴唇翻翘起来,现出那对无往而不利的大板牙,直指碾碎了的星空,在饥饿的时候,它甚至不惜啃噬它的同类。
在这种时候,惟有借助于英明的神灵才能阻止噩梦的蔓延。也许,当它们俯瞰足下广阔的土地时亦不愿直视真实的荒芜。对它们来说,解决这类事情是很容易的。怎样以最微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胜利?它们决定派遣一个平素被它们冷落遗弃的棋子。虽然对这个广漠的世界而言它实在不值一提,惟有在黑乌鸦振翅的过程中才会折射出稍许的光泽,但在这件事情里面,它却扮演着一个重要的宿命的悲剧角色,这种悲剧性甚至连一向自怨自怜的角色自己也不会有丝毫的觉察。它被匆忙地、毫无理由地结束在一次事件中,就像先前它的离开亦是为了服从命运的安排——旋即被疾速地投掷于人生平面的另一个坡度上。
当它回来的时候,正满腹怨气,对它所担当的使命毫不知情。一路上,它听了太多的离奇的谣言,而触目所及之处皆是惊心的事实,现在正迫不及待地要发泄出来。它的涂着口红的嘴唇干裂了,手上同往常一样油腻腻的,它觉得它浑身都在冒汗,却又因蒙蔽了尘土愈发地污浊,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怪味。它打压住即刻要去冲洗的欲望,还有更紧要的事要去办呐!它向他的房间冲去,憋足了劲儿,却不想他已站在门口,并反关上门。由于已洞悉了彼此的想法、目的,在这一刻他们表现得像两个陌生人。它气极了,瞪视着他;他也毫不示弱地回瞪着它,虽然不自觉地咬紧了牙巴。“让开!”它说;他不动。它冲上前去,扯着他的衣领,想把他从门口拖开;他身子扭着,手使劲抓住门把手,一点儿劲都不松。“坏孩子!”它打了他一个嘴巴,“看你都干了些什么好事!快让开,把你那该死的宝贝交出来,我来收拾它!”他嘴里叽呜着,却总不说一个字。它愈发地怒了,尖叫道:“看看你们把这一带都搞成了什么样儿!毁了!全毁了!现在成了一片荒漠!”蓦地,他一下伸长了脖子,整个人似乎一下拉长了;他仰起灰色的脸,不顾一切地喊道:“它本来就是荒漠呀!妈妈!”妈妈一下失神似地呆住了,但因为它被命运所牵引,它同样不顾一切地要奔向自己的终点,尽管在这其中充满了不近人情的荒谬悖论和残酷戏谑。它抖了抖毛发,一下振作起来。它以蓄积了毕生的精神力强度叫道:“我不管!现在它是罪魁祸首,必须要对它进行处置!”他似乎被这种叫喊吓昏了,因此它很轻易地将他扯在一边,一下将门推开。
接下来发生的事,这幕期待已久的高潮,想必不难想像了。事实证明,身形庞大的凯蒂只不过是一个懦弱的胆小鬼,它靠着它的体积蒙骗了一些时日,而由于视觉的欺骗人们也并不曾真的去尝试。它在屋子里打转,惊惶地尖叫;屋子的四壁也随之颤栗着,簌簌发抖。它当然看见了它,并发出了低低的“天呐”。最初的震惊过去之后,它抖擞起精神,操起那把惯于在案板上傲视的砍刀,高高地扬着。凯蒂又故伎重施,将它的大板牙碰得磕磕直响,或者是因为胆怯而不得不承受强自回咽的恐惧;但它才不理这一套呐,依然往前冲刺。凯蒂无奈之下只得送上自己的鼻子,并在上面留下了永久的无法愈合的伤痕,但它成功地推开了它,挤了出去。门无法承受它的宽度和冲击,垮塌了,连着噼里啪啦往下倒的屋体。自由了!它自由了!它冲到外面,不曾停留,也不回一回头,便翻开大脚掌一拱一拱地向前跳去。它跑得专心翼翼,结实有力,很快,就消失在灰褐色土地的尽头。
他追了出去,哭哭啼啼。他循着凯蒂消失的路线向前跑去,一路大喊大叫。寸草不生的硬土地上蒸起的潮气在日光的倾射下将他的身影蒙映成一个歪歪扭扭的小点儿。他的妈妈在后面追赶,同样泪流满面。它已预知它将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了,但它无能为力。
他又在这里。他来过并且曾为此深深迷恋的地方。黄绿色的水,不曾荡漾。水面漂浮着一层带斑点的叶子,旁边的斜坡上亦积着厚厚一层已枯萎了的落叶。他抬头望着天空,夏天的气息布满天际,使之呈现出黯淡的灰蓝,同潮湿死寂的空气凝为一体,在回忆中放出灼热的光芒。秋天就要来了,它就在腐败之中,在这个空间的每一角落。人们沉默地走着,对这种黯然的静寂无动于衷。他们装做欣赏景色的样子,实际在默默地咀嚼着悲伤。他们黑色的脑袋在烂泥潭中搅动;他们温顺地看着对方,眼睛里饱含着泪水;他们的身躯裹在薄薄的近乎透明的衣衫内,在表面的镇定下萧瑟颤抖。风掠过屋瓦,吹动一层又一层逐渐颓败的色泽;过去的记忆宛如梦境,在一道又一道的曲折里,在已倾颓为废墟的风景里逼近。痛苦窒息着他,或者说他追寻的不过是如同雾气般淡漠而下的忧伤。湿重的空气逼迫他向下,暗色的汁液在足下的大地中流淌,灰色的泥浆在长满银草的沙地上漫过。他闭上眼睛,这样他便可以将与自身无关的一切事物关闭在外。他在梦中看见过它们,眼睛的最底深处。在那个凹陷的半弧形体内积蕴着数不清的跳跃的图象。广阔的原野在月光下泛出朦胧的黄色,黑色的树林在月光中静默。风在月光中,在巨大的翅翼间。翅膀如张开的帆翼,欣喜而舒缓地自如伸合,发出干树叶般的飒飒声。风鼓动着翅膀,一阵又一阵的树叶急遽地落下。
它抬起头来,望向夜空深处。一切的黑暗都与它无关。它半透明的躯体在微光的映射下现出细致的脉络,宛如一大粒流传着光晕的剔透水滴,不曾散开。在这个夜晚,它俯瞰了漫长岁月的原野如大海一般起伏。阴谋家们在它身边。他们将自己关进笼子。他们在笼子的罅隙间彼此张望,细长的手指指指点点。
翅膀再一次张开。向着苍茫的原野急速伸展。掠过风与阴影,一切的自由。
或者是,他小时候的故事。
【论坛讨论】
马耳:
开头部分的描写还挺好的,但到后面就变了味,整篇文章看起来比较芜杂,语言华而不实,翻译腔太浓。
不过这篇文章总体构思还不错,如果修改一下,用一个比较统一的格调贯穿全文,再将语言精炼一番,去掉翻译腔和华而不实的修饰,也还不失为一篇好小说。
X:
确实是太过繁复了。如果用不有《退居》那种写法可能会好很多,让白描统制,尽量少写描述性(也许这个词不够准确,我意思是那种把感觉经过概括和提炼)的句子和之后出现的比喻就不会弄成这样臃肿的工笔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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