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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献给我的父亲

  没想到有这么一天,我小叔打县城上来了。他是城里三爷的小儿子。我妈跟我爸说过我三爷有福,老来得子能没福?我小叔就是活蹦乱跳的福气证明。我妈跟我说过三爷家住在老高的地方多有福呵!看我漫上脸的茫然,才给我补充,足有屋顶高哟!我三爷住屋顶那么高。其实,她都是听我爸叨咕的。她最远到过村外的矸子道。县城,不是谁都去过的。早前,我就知道这些了。
  一次,我爸要去给砖厂去县城买电线。他是电工。等天晚了,在门口接上他。他将我抱起,在另一个肩上正搭着一小捆换下来的旧电线。我妈是个讲面子的人,不让他拿公家东西,说不好听。我爸跟我妈说,你让他说说我听!我爸是靠卖破铜烂铁换钱打牌的。我妈管不住他。看着那堆破铜烂铁旧电线,他呵呵笑:“不能走空啊!”
  我妈嘴上说不让他拿,我却没看出她多不愿意。她倒是腾空了竹筐,专门给我爸装这些东西用。一天,我爸往那个竹筐里扔了一卷铜丝,说:“你说我去买电线,还去不去他三爷家看看?”
  我妈抱着我在门口,跟他说话:“以前不去,人家说不上你。现在不去,可是要说我不懂事!”
  去县城的时候,天还没亮。那时,我正睡得香,等醒来,天大亮。我跑去鸡窝,看看孵出小鸡没有,这才知道我爸又没走空!我攒的鸡蛋,都给他背到那片云下面去啦!妈,我的小鸡!我妈看着我笑。
  我问:“我爸是去那片云下面了吧?”
  “去县城,你小叔那啦!”
  当时,我已知道了小叔好多事情。都是我爷,他跟我说过不止一遍。他说,你小叔就是个惹事精!我一段一段地得知他男女茅房都敢去、拿洋火燎女同学辫子、往女同学书包塞菜花蛇等等很多好玩的事情。
  我问我爷,小叔啥也不怕?我爷叹了口气,拍着我的脑袋,说:“搁我看啊,可都怕了他啦!”
  我妈捡煤的时候,我在大队广播室跟我爷待着。天若早,她也陪我听上一会儿,才骑车去矸子道。童年的很长时间,我都跟我爷度过,跟我爷在大队度过。我爷是看大队的,也管广播。他播道:“李二毛家大花猪丢了,谁看见了,跟他说声,他正找呢!”播了三遍,李二毛才急匆匆走了。他一走,我就缠着我爷问东问西。他都给我讲我小叔。每天,小叔都以各种形象跳出沉闷无聊的时间来陪我耍。所以,可以这么说,我小叔和我爷他俩陪我等来满脸煤灰的我妈。然后,回家去,我爷又开始喊广播:“老丫头”家玉米谁再敢掰,他逮到就撕烂你,他数好了,少一个撕你一下;西头的“老歪吧”,不是东头的,是西头“老歪吧”,赶紧家去,来亲戚了;李麻子家火柿子贱卖啦……我爷的声音飘荡在村上。他也喊过我,那次是我去塌陷坑游水。平常,我妈不让,说那儿的水馋。几个小伙伴儿都去了,我就也去了。他再馋也不能老吃小孩肉不是?我妈找不到我,我爷在大喇叭里就喊开了:
  “星子,星子,快回家!你妈找你呢!你小子再不回来,你爸不打死你!看见的,也都告诉一声!”
  第四遍时,我急急在胳膊上一划,有白印儿啦!这是我们为证明身体干都会做的事,可逃避爸妈的检查。我快穿好衣服,从水塔下往村里去。在村口,有人看见我,“你妈都找疯啦!”他说,“看你爸不打你!”
  我爸不打我。他很忙。我妈说他是个“赌博犯”,而不是“打人犯”。他没空。每月,他把我妈藏得好好的竹筐给搬出来,卖掉里面的铁丝,不顾收现场,拿上钱就折进了李山家。李山家离我家不远,对街拐弯就到。我和李山要好。我们最爱坐在他家屋顶上。在鸽子窝旁干点儿什么,鸽子飞来飞去,或者什么都不干。我跟他一边用手比划着,一边说,我小叔就住那片云,对,就那片最大的云下面。这么说,我幼小的虚荣心无疑得到很大、很大的满足。
  “你小叔住在那呀?”
  “那地方老高啦!”我说,“我爸去过,说上去要老半天呢!”
  李山没有我这么厉害的小叔,他很羡慕。我愿意让他们羡慕,羡慕去吧!要是有大孩子欺负我们,李山就会站出去,大摇大摆,一把将我的手举起来。
  “看到了吧?他小叔,你们知道吧?”
  他们当然不知道我小叔是谁。可一听我小叔办过的那些事,就都老实了。
  他们互相看了看,走了。然后,我跟李山才会把压在喉咙里的气一口一口喘出来。
  “你小叔要是在,不把他们打死!”
  李山好像比我还要了解我小叔。我爷不愿意给他说,他还不乐意。有次,我爷没给他讲我小叔是咋带领一队小孩去桃园偷桃的,他就把我爷的假牙给扔到下水道里去啦。那天,我妈把我放在大队院里急急走了。我看见我爷正气呼呼地把一根大竹竿插进狭窄的下水道里去。
  他使劲往里看,我站在他身后。
  “爷。”我叫他。
  他吓了一跳,“哎呀,要掉下去啦!”
  “啥呀?”我问。
  “都是李家惹事精干的!他以为我不知道!我能不知道?我知道!我睡着了都知道他偷了我的假牙!”
  我爷跟李山叫“李家惹事精”。他的假牙到底没有捞上来。过了一段时间,当我习惯了我爷满嘴空空的时候,他突然装上了牙,倒吓我一跳。午睡醒来,一睁眼,他的嘴满口的牙就搁在眼前,让人以为他要吃人!
  “孙子,你看看我的牙!”
  我仔细看了看,没看出和以前的区别。可他说,这是不一样的!我听到过,他跟村里人说他的新牙是从县城的店里做的!
  我问:我小叔不是说要来吗?
  我爷说:他要来?
  “我爸好像说过。”
  那是在一个晚上,我爸跟我妈说,他三爷都愁死了。然后,他俩笑起来。过没多久,我到砖厂玩。厂长也是我们村的。他说,来,吃个鸡。他们再这样,我都不愿意来了。
  我问:“我爸哪去啦?”
  “你爸正在给厂子跑电线呢,你看——”
  我在他指的地方看见一个黑点儿,慢慢移动。
  你爸多像个蚂蚁!他说着,把我放下,让女会计叫走了。快走吧!我摸了摸鸡鸡,都给我摸疼了。我往前走,来到一个三角铁架好的大厂房下。人字梁老老高,在老老高的人字梁上移动的黑点儿,就是我爸。不时地,会从空中飘落喊我的声音,喂!喂!我抬头,拿眼睛寻着看,却找不见人。哦,原来是那个黑点儿呀!
  我回了家,我妈问找到没有?我说没有。咋能没找到?她问。我就都说了,我说:我爸就是一个黑点儿,像个小蚂蚁那么小,在天上。
  我妈为什么不高兴呢?跟我说完话,她就去做饭。等我爸进门,还没把一捆电线放好,我妈就从厨房冲出来,开始数落:就你能!你多能呀,那么高,你能得!
  我爸问:我干啥啦?你疯啦?
  “你问儿子。”我妈把他的视线引向正在玩泥的我。
  “儿子,你说你爸下午干啥啦?”
  “扯电线。”
  我捏了一个小汽车。
  “还有呢?”
  “小黑点儿,在天上。”
  我爸笑了:原来是你小子!
  大队放的电影里总这么说,是你小子,你小子把皇军引到这来的?
  “是我。”我说着站了起来,给他敬个礼。
  当时,我爸在村里,还当着民兵队长,专管往乡里送新兵。每年麦收期前后,我都可以跟他坐着大汽车去吃顿送军饭。很多很多带着大红花的人,他们都跟我敬礼,跟我叫“小兵”!我爸在旁啥也不说,只顾笑。
  “你小子!”我爸大步过来,一把抓住我,举在头顶。我感觉我在天上。
  “吃饭!”我妈的声音再没了刚才的气愤。
  我讨厌我爸的胡茬,可他笑嘻嘻地说,看不扎死你!让你再当叛徒!
  我再不敢说我爸变小黑点儿的事情了。再看到他变成小黑点儿,我就把脸扭过去,假装看不见。
  其实,我也不想当叛徒。我妈爱问我一些关于我爸的事。虽然,我常说漏,但我保证,小黑点儿的事,我只又说漏过两次。一次是我意志薄弱,接受了一包瓜子的哄骗。说哄骗一点不为过,事情过去不久的一天,我们从小卖部经过,要去地里干活。在小卖部门口,我用不挪步做了提示,可我妈气呼呼过来,硬是把我拽走了。她完全忘了答应过我的瓜子。是馋虫指使着我说,妈,你不是说给我买瓜子么?她一句三个字“没带钱”,就把我打发了。那次,我在地边生她气。到我爸来,我才哭出声来。
  我爸给我抹了抹脸,说,让你妈给你买去!
  你拿钱来啊!我妈说着,看了一眼地里的活儿。
  我爸从不管农活,但我们在地里,他下班还是会来看看我们。我记得他爱说,这儿的草,还得再拔拔,还有那边,是不是浇点儿水?我妈不理他。她干起活来村里人都要竖拇指的。我爸只会把高压电架上的线头扯来扯去的,村里的电都是他给扯上的。谁家的电灯不亮了,都会找他,有时遇上我,跟我说一声也行。我到家跟我爸说,中街十五排——三号——好像是三号,插座没电。我爸一准神不知鬼不觉地让它来电。电线在他手,就像我妈摆弄小草。我爸除了打牌,还是干点儿事的。不像我妈说的那样。
  我爸看我哭,至少会说:“今儿不去就是!”
  可他说话一直不算个数。我妈也这么说。我坐炕上,一边嗑瓜子,一边替我爸听我妈叨咕:“不去?你不去不得死啊?”
  第二次是我妈说,你要告诉我了,我就给你讲你小叔。
  我小叔的故事一直是我的软肋。小时候,一听小叔,我立刻就上来一股精神。谁成想我妈跟我说的小叔的事还是那几件。后来,看到我爸瞪我的眼神,我很后悔。我爸也不理我了,他每晚都回家很晚。我也不想理我妈,我们不说话。我躺在被子里等我爸。这时,我妈就开始吓我了。可是,不管她怎么吓我,我都不合眼。因为,我感觉小叔就在我身边转悠,啥都得怕我。我妈又说,老妖精来啦!我不听,就不听,老妖精要来就让她来吧!我倒想看看老妖精啥样。她吓唬我好久了,我很恨她。我睡不睡关她屁事?你来呀,来呀!
  我爸都后半夜回来。每次,只要门吱呀一响,我就会竖起耳朵,等着他掀开水缸。又一响,我知道他坐了下来,叮叮咚咚,他一定把我妈给他留的粥给喝掉了。这天,也是很晚了。我以为我妈睡着了。门一响,我就透过被缝儿看见我妈忽然坐了起来,她又在理头发,而后把缝儿撩大一些,还能看得见我爸他俩进了西屋。大概每月,我妈都这样吓我一次。我摸清楚了时间,所以知道哪天她是在假装睡觉。
  李山也说起过他爸妈。
  “他俩每月两次。”他说,“他们都在柴房研究。”
  李山跟这叫研究。现在,我终于知道他们研究什么了,他们研究出了我。李山曾怂恿我去砖厂找我爸问下小叔的事。他要不说,你就跟厂里人说他们去西屋研究的事,嗯,我觉得吧,我一说我爸妈在柴房的事,他们都很害怕……
  到砖厂时,我爸已经从黑点儿变回了大高个儿。
  他坐在砖窑拱门上,见了我,故意把头一扭,拿后脑瓜对着我。我在厂门口停下。他好像突然又有了悔意,慢慢把头转过来,喊我上去,还指指点点的。我当然知道咋上,我绕到砖窑后的一个爬梯,一步一步爬上去。李山我们常来窑顶扣鸽子。
  窑顶很高,比屋顶还高。为啥小叔不住在砖窑顶呢?李山说,谁住在砖窑顶呀?这儿一烧砖会很热的!你小叔是住在屋顶。
  “对,我小叔就在县城里,住在屋顶高的地方!”
  “县城在哪里?”
  “使劲看——看到没有啊?一片云。”
  “是有一片,真远啊!”
  “县城在云下面。”
  “没有云了!”
  “使劲看呀!”
  “看不见啦!”
  “那是我小叔把它轰跑啦!他不让我们看他!”
  阴天的时候,我们真上屋顶去看过一次。那天,我们刚坐下不久,远处的天就黑了下来,看不见那片云啦!
  “你小叔又不让我们看他啦!”
  李山眼睛还依然盯着那片黑暗。我爷说李山下雨时从不闲着,他会到屋顶上掀人家的瓦片来装修他的鸽子窝。他当然不愿意让人看见,得偷偷的,那叫暗中作业。说话,我转身拍了拍李山那个茅草屋似的鸽子窝。我小叔的鸽子窝,我爸看过,他说跟能住对小夫妻一样。当时,我妈在旁边抱着我笑,一口一个:你小叔能得他!
  我爸那天在拱门上跟我说:“小子,你可不能再当叛徒啦!”
  我点着头,问他小叔今年能不能从县城来?
  “县城你知道有多远吗?”
  “在那片云下面!”我随手一指。
  接着说:“我还知道他住在云下面的屋顶那么高的地方!”
  我爸说他再去县城去问问我三爷。

  我终于盼到我爸又要去县城了。这次,我早早地藏了一个鸡蛋在被窝里,其它的我都装进了一个篮里。我妈看我一会儿看篮子里的鸡蛋,一会儿又背着手往门外看,来来回回折腾了半天。
  “你干啥?”她问。
  我说:“我爸明儿是要去县城吧?”
  “去买电闸。”
  我说:“也去看我三爷吧?”
  我妈一愣,突然想起什么事情,“哎呀”一声。
  我问她:你干啥?
  她拍了我的脑袋一下,顾不上跟我说,往窗外挑了一眼天,蓝汪汪的。叮叮咚咚,柴房响做一片。然后,从里面出来一个人,拿上锄头出了门去。
  院门轰地又一响。

  我爸要去县城了。
  我醒在他们前面,站在院里等着我爸走出屋。屋顶上的天一层蒙蒙亮。他看见我吓了一跳。
  “他咋站这儿啦?”他说着,看了看屋里给他收拾行李的我妈。
  我一伸手:“给!”
  竹篮里放着我攒到的鸡蛋。我爸背着一包花生、挎着一篮鸡蛋直走出了我的视线。然后,我上了屋顶,准确地找到了那片云。云淡淡地飘着。我端着下巴使劲看,我想把它看浓一点儿。我怕我爸迷路,找不到去县城的路咋办?我爸去县城后,家里的事情和以前其实没什么不同。反正,他在家时也不经常呆在家里。晚上,我妈哄我睡觉。我睡前就在想,醒了之后爸就回来啦。他回来,关于小叔的故事就又有啦。李山最近带了一帮孩子找我玩,见面就问小叔的事。
  我说起小叔时,都要站在老高的地方。他们看我自然就会把脑袋仰得几乎要折到后背上去。对那些不把脑袋低下去的,李山就很不高兴,他说:“他小叔就住老高的地方!你看见那片云了吗?”
  然后,他们依次又仰起来、折过去。
  这我才接着说。我爸再不回来,我就说不出新的啦!其实,我送他鸡蛋的目的很明显,就是想让他带回小叔的事情。我付出了代价,大人们到底懂不懂?我妈这些天,除了晚上锁门都要摸几下插销外,别的都一样。每天,早早去矸子道捡煤,把我放在大队院里,人就匆匆走了。等她远了,趁我爷没在,我就转头跑去找李山玩。
  有时,李山他妈在家,看见我就把脸拉得长长的。
  李山小声说:“我妈可讨厌你妈啦!只要你妈过了街,我妈就闻得到,然后你爸就从后门跑掉啦!”
  我问:“为个啥?”
  他说:“还问?你妈到我家抓你爸那回,还记得不?”
  我记得我妈那天抱着我骂街,一路小跑,快到李山家时,他家的大门忽然关上了。我妈于是由小跑变大跑,我在他怀中,由小哭变大哭。她一脚踹开了李山家的大门。我看到一堆人影从墙头射向四面八方。我妈追上了一个黑影。我的哭声就停止了。是我爸。把我爸拽出来李山家之前,我妈进了内屋。李山他妈坐在屋里收拾牌桌,看也没看我妈一眼。从李家出来,我爸走在我妈后面,到我家门口,他才说:“你说说。你说说。这——这叫干啥?”
  我妈说:“捣她牌场!”
  “桌子你给掀了,用不着把人家镜子也砸了吧!”我爸说话,低着头。我妈抱着我转身看他,他捂了一下嘴。
  “得,算我白说!“
  说着,三人进了门。

  “从那次,我妈就讨厌死你妈啦!”李山说,“一次我去撒尿,过柴房,听我妈跟我爸说,你妈被你爸晚上治得像个小猫!”
  我妈一直像个狡猾的老虎。我才不听李山胡说。我爸像老鼠倒是真。我也属鼠。我爷也是。都说我们家族是“五鼠闹东京”,还有三爷家大伯。
  “你小叔也属鼠?”
  我掰着手指,说:“像是。哦,不是!”
  我爸在一个下雨天的午后进了门。我妈当时正哄我睡觉。
  “起暴天啦!”她看看窗外,说着,按住我脑袋,有些生气:“要是再不睡,下午看你不瞌睡!”
  我使劲抬高屁股,倒着看到了她,她的眼神飘向了雨中。我问:
  “我爸不会找不到那片云吧?”
  她说:“睡你的!再不,老妖精就从雨里钻出来抓走你,你就看不见你爸啦!”
在这时,我看见从雨中跑出来一个黑影。我想,坏了,老妖精来啦!我立刻抱住我妈。她当时背对门口坐着,被我这一抱吓一跳。
  “吓死我啦!吓死我啦!”我大声喊完,她小声叫。
  “妈——”我眼睛死死看着那湿答答的黑影朝屋里飞来。直到我喊:爸——我妈也正扭头看见我爸穿着一条河站在那儿。他手上提着一包东西,那是我后来跟李山他们吹嘘的,因为雨淋而分不清是什么动物的动物奶糖。我把它们都放在一个铁盒子里,我爸说是小叔最爱吃的。你三爷嘱咐我也让你少吃,要不就像你小叔似的啦!
  分辨那是什么动物的游戏开始在雨过天晴后的屋顶。李山那只倒霉的杂色鸽子大概被雨从天上拍下来了,不见回。李山本来是高高兴兴的。
  我说:“丢就丢吧。来,你看——”
  我叫他到跟前,打开铁盒的一个小角,“你看看——”仿佛口开大了,里面的动物就要带着自己陌生的身份蹦出来。
  “你把鸽子装盒子里啦?”
  我说:“还有大象、猴子、长脖子鹿、公鸡、白龙马……”
  李山慢慢把眼睛瞪圆。我故意一撅嘴,不说啦,让路!径直从他旁边过去,那儿有一个小板凳,坐下。他凑过来,说,“再让我看看呗——”
  我说:“再看看就再看看!”又说,“我小叔最爱的动物糖!”
  “你小叔最近咋样?”
  我也这么问我爸的,他说小叔的事一言难尽。给李山,我也这么说。他一听,更是不依不饶,你就说说呗!
  我说:“说说不是不行!咱们应该先弄清这些都啥动物。”
  我俩在等待那倒霉鸽子从天而降的同时,分辨着糖板。
  “我看这像个皮球,哈哈……”李山举起一块糖,把它放在拇指和食指间。阳光穿透它,多可怕呀,我真怕它本来在那,“嗖”一下给化没了。我就抢过来,一把塞进嘴里去。真甜啊!我想着。李山又举起了一个“皮球”。
  我又抢,这次,李山动作比我快。我在他对面,不得不看着一块糖从他的指间拖着一小团儿阳光,徐徐落下。
  李山吃到了,一闭眼:“好家!”
  小时候,“好家伙”是很多人的口头禅。它有着种特殊的发音方式:“好家”语气要加强,“伙”字不出来,含在嘴。这是我们吃惊、感叹等等感觉的表达,“好家!好家!”我看他样子笑了。杂色鸽子回不回得来,看来已不再重要。
  吃晚饭时,外面正刮大风。我爸魂不守舍地坐在桌前。他今晚要陪我们吃饭。我很少看见他下班后不出去的。我妈好像也很不相信,因为我听她老说:“太阳从哪边落得呀?”甚至还做出伸脖看天的姿势。
  我三叔的事,我爸是从他三伯——也就是我三爷那说开的。我爸说,孩子他三爷愁得正和他三奶打架呢!我妈问,他小叔惹事啦?我爸点点头,好家!他把家里座钟都给偷出去卖啦。那可是个大家伙!半门高!他家还住那么高的地方……你猜他要干啥?他竟然换了一只红坠儿鸽。
  我妈说:“是够呛!”
  那晚的风越来越大。到第二天还没彻底刮干净。
  有啥可愁的?我只是想不明白小叔是咋把座钟倒腾出去的。那么大!跟李山说了,他翻着白眼,想半天,还是那句老话:“好家!好家!”
  我们在屋顶遥望着远处一片云,在风中抖动出各种形状来。我看着,仿佛看见小叔背上的大座钟朝另一朵云晃去。一片鸽子呼呼从另一朵云旁绕过,大座钟晃得很厉害,我甚至都站了起来,让李山跟我一块轰那片云滚蛋。我俩坐下时,他问我,那群鸽子里会不会有你小叔的红坠儿?
  我说:“也许你的杂色鸽在里面!”
  李山说:“也说不定!它还没回来。”
  “来,给!”
  又是一个认不出是啥动物的糖块。那些无名动物都让我俩分着吃掉了,剩下的,反复数也没几块。是这天,我数完便把铁盒塞进鸽子窝后面的砖格里,没错,后来,完全给忘了。也许更不记得,鸽子在我们视线里,从一朵云绕进了另一片云里的情景。那很普通。
  现在,我们只会想想动物糖为啥这么甜。
  “好家!”
  我跟李山对其他的孩子说。
  “从那片云下买的?”
  “是,是呀!那儿是县城啊!”
  “他小叔——你知道?住在那儿!”

  我们这夏天热出来的滋味和县城的不同。我爸跟我说,不同,就是不同!他有发言权。又是一个大热天,我从炕上爬起来,草席上留着一个人印儿,李山找我去游水。我们村的孩子一般都在塌陷坑游水。那里的水也不知道从哪儿来,我们想游了,它就有了水。这是一条塌陷而成的水坑,好容易游到中央时,李山露头,跟我努嘴:“好像不走了。”
  岸上,一个人靠着车子,远看我们。准确地说,像是看着我。要不我怎么看见他迟疑地摆手,推车子慢慢靠近过来?到看清楚,那人才抹了一把瞪得酸酸的眼睛说:“真是你!你爷正拿大喇叭找你呢!”
  “我爷找我干啥?”
  “你家从县城来人啦!”
  那人走之后,我愣在那儿。
  李山说:“会不会?”
  我学他:“好家!”
  到岸上,一边穿衣服,一边撒丫子跑起来。身后,稀里哗啦一片水声砸进土里。我爷在他家门口等我。我跟他进门,板凳上也坐着个爷爷,他们长得真像啊!我爷说,叫三爷!我三爷和我爷除了穿着,一个中山装,一个粗布衣外,几乎是一个人。老来得子的三爷其实又有点不同。后来我想,城里人大概都和我们不同的。
  “三爷,三爷!”
  我三爷把我抱过去,“你咋这白?你小叔都快黑透啦!”他说着,四下找人。
  我爷说:“去茅厕啦!”
  小叔不一会儿就骂咧咧出了来。我注意到他边擦衣服边找什么。
  “水井在那!”我奶说。
  我和小叔就是在水井边见的第一面。我给他压水,龙头里哗哗钻出水来。他惊喜地连声:好家!
  三爷说城里厂子有事,趁天没黑下,人就走了。一走,小叔立刻变了样子,屋里倒腾开了。挨个儿把抽屉拔出来,翻找翻找,又塞回去。来来回回的也不嫌烦!我爷硬别过脸去,不看他。我就跟着小叔四处翻。其实,抽屉里面就几卷线,我知道但还是跟着他翻出来,变成别的东西。在他拉开的一刹那,我甚至和他一样,发出或惊喜或失望的感叹。
  我吧问:“这是啥意思?”
  我爷说:“我可管不了他!送来乡下,怕他在城里惹出大事呗。”
  他们屋里开会。我们就在外面翻东西。等我妈从屋里出来,手上提了几个挂面。叫着我和小叔,回了我们家。
  小叔住进了我家。他四年级,我一年级,都在村上的小学。每天早晨都是我叫他起来,他每晚很黑、很黑才回来睡觉。
  “睡了吗?”小叔说:“你看这个——”
  我跟着小叔在那段日子里,把隔壁李婶家的大公鸡给吃了,还有不知是谁家的——我没见过——一只白兔。本来小叔背回来想让我找火柴烧着吃来着,可被我妈逮到啦!
  我妈看着血淋淋的兔子,差点背过气去。
  “哪来的?”她问。
  小叔说话不紧不慢,他说:“野地逮的!”
  “你是猫头鹰?还是大老雕?”
  我爸看着我妈生气的样子,笑得浑身直抖。
  我妈给我们煮熟了那只兔子。反正,丢了浪费。她说着,瞪了小叔一眼。小叔看我,我则摆摆头。
  兔子肉真嫩!后来,人家找上门,我妈倒是冲在前,一抹嘴儿死不认账!人家实在说不过,也就走了。
  小叔还给我抱来一只小狗,他说是班上同学给他的见面礼。我想也是。我们这谁不知道我小叔?
  小叔给狗起名叫来福。他说这是一种枪的名字。嘭——你知道它有多大劲吗?一头牛,手指一动,一个洞就穿过去啦!
  来福一个月就能看家护院了。来人,汪汪叫不停。小叔常给它偷小鸡吃。放学我们一块儿走,他让我等等,然后跑进一个院子。不一会儿,我在墙后等到了他。今儿收获不好。我一看,他书包里三只小鸡。来福也许是吃小鸡的缘故,每天清早都会叫醒我们。
  我爸说:“来福,拿耗子多管闲事,叫早更是闲事!”
  我倒觉得挺好。我家大公鸡似乎是个哑巴,来福抢了它的饭碗就抢了吧!小叔跟我一起出门是真的,上学倒不一定。有时候,天热,太无聊,我们就在通往学校的路边眯着眼聊天。中午,我们出门早。我小叔不喜欢游水。他说,在水里,蛇会钻屁眼儿里去!他总能想出这种事来。我愣在那儿,李山在旁挤眼。他后来解释挤眼的意思是说,等我俩了再游……
  我们在一块儿,就剩下看着远处。小叔说,不知道小红坠儿回窝没有。他是被实在无法忍受他劣迹的三爷连拉带拽出的县城。
  那个女的诬赖我!我根本没有给老师下泻药!是她!你三爷才不会相信我呢!到这里更好!我看着小叔的神情,感觉不到“这里”好在哪里。
  李山在我们说话时,从不插嘴。我们靠着树,终于我把问题问了出来。我问小叔,住屋顶,下雨可咋办?小叔一脸奇怪地笑着,那叫楼房,你没见过?不是屋顶啦!怪不得你老带上我李山家屋顶!那时,我不知道什么叫做楼房。我只知道他们住在很高的地方,高到几乎挨到了云。
  “就在那片云下。”李山说完就笑了。
  有时,聊着聊着,远处的铃声就响到耳边来。我们撒丫子跑向学校,一路上,风声呼呼作响。在学校大门外,我和李山互相看了看。你小叔呢?李山问。
  我转身看。小叔又在半路上跑下路了。
  我指了指不远处树林里一闪一闪的人影。
  “那就是我小叔吧!”我说。

  李山第一次见我小叔,头一句话就是,他的皮可真黑呀!小叔是难得一见的那种黑,自上而下。我甚至怀疑自里到外,他的五脏都是黑的。天黑以后,你都摸不着他。我爷不说,我也这么觉得,小叔是我们家族最黑的一个。其实,开始我也吓一跳,我给他压水以为他掉泥里了呢,咋这么黑呀?他洗了半天还是那样。他的黑,不是晒的那种黑,是很年轻的黑。黑脸,黑眼珠,眼白偶尔露出来就特别显眼,宛如一道白光。牙齿也不是白的,参差不齐,像咬过钢筋。这没什大不了的,我小叔还是我小叔。自打他来,我就再也没有被人欺负过。
  李山跟我说:“咱们欺负别人玩吧!”
  他这一说,我猛然意识到小叔来了就快一年了。即将上二年级的那个夏天,小叔跑来我们班跟我说:“来福,来——福——死掉啦!”
  那天,来福死在了离我家不远的下野地里。我妈发现后,找把锹就给埋了。我小叔在坑上翻来覆去,他说:“你说来福是咋死的?是谋杀!”
  他说得我很害怕。谋杀?谁谋杀?就像白天真的发生了一桩谋杀案似的。
  他说:“来!”
  我奓着胆子随小叔来到了那片下野地。他扛着锹。夜很深了,他本就黑,此刻,我的眼前,他几乎完全融入了夜色中。
  来!他跟我比划了一下。你打手电。
  我打着手电,小叔就在一束光中开始挖土。一锹、两锹、三锹……小叔说:你来!他满头大汗地看着我。好吧!有小叔在,我连老妖精都不怕,我怕你?不就是来福鬼儿嘛!小叔打着手电跟我说,绝对是谋杀!我们一锹一锹把来福挖了出来,晾在陡然泼下的一片月光中。
  小叔紧闭着嘴唇,摸了摸来福。然后,我照他的意思,从他身后摸出一把菜刀。
  “啊!”我问,“你要干啥?”
  小叔说:“咱们一定要给来福把案子给破了!”
接着,我就看到那把菜刀闪着冷光,越来越接近来福的身体。刀锋首先是从坐大腿根边缘的皮肤开始切割下去的。刀在来福的皮肤上只轻轻一挑,就冒出了血。小叔一抹脸,顺便回头看了看我。我开着手电,脸在光的后面,吓得不敢睁眼,可还是看到了来福身上游动着的一刀刀的寒光。小叔面前的来福,看上去就像过年卖过第一刀的猪肉扇。它在光束下翻开的肉里,似乎还带着晶莹的水分。小叔满头大汗,满脸是红色的血,一掺和,有点儿像电视里的包青天。
  “小叔,你像包大人!”我说着,划了几下手电。
  “照好,所以我们要破案!”说话之中,他狠狠点了点头。
  来福的前胸已被菜刀水平豁开,它的血已流得没那么快,是一滴一滴的。小叔想了下,跟我做了一个手势。他没有砍下去,所以我没听到那种骨头慢慢崩开的声音。但我已想到了。他双手一举,菜刀飞进了草丛。他把手慢慢放下来,就这样,放下来,不断调整着方向,先是把手指伸进了它胸腔,再就是整双手。
  “来,”小叔说,“数三个数!”
  我喊:“一,一,一,二,三——”
  “不是一,一,一。是一,二,三——你喊吧,我歇会儿,来!”
  “一,一,一……”
  “不对!”他手还在来福肚子里,脸上显露出一种不合常理的笑意。
  “一,二二二,三——”
  我以为小叔会说我喊的不对,但他什么都没有说。由于胆怯,我的手电也没有照到小叔掀开来福肋骨的瞬间。清脆的骨头折断声令人不寒而栗。伴随着这种声音,我禁不住伸左手摸了摸自己瘦弱的身体上暴露出来的肋骨。然后,小叔在我手电的照射下开始摸索。他从来福肚子里拿出一个东西,闻了闻,又放了进去,是肝!他嘟囔着,这个?不对,太大啦!他的手几乎是顺着肠子走的。最后,他把那种不合常理的笑意扩散开来,说:胃,其实不应该这么靠里面的。不仅你们这的老师骗人,我们县城的生物老师也骗人!她解剖青蛙时明明不是这么说的。还好,我现在知道了,狗的,好像和鸡的、兔子的不在同一个地方……
  小叔太可怕啦!我干嘛要深更半夜跟他跑到下野地里来?来,也就来了,干嘛还要看着他拆了一条狗?我想的时候,手电打得还是很直的。我觉得我手不知被什么控制住,我说放下,可它还固定在那儿。小叔又掏出了一个血淋林的东西,四下迎着光看。没找到菜刀,就把那个东西放在嘴边,用牙齿撕开一道口子,它立刻像一个布袋子漏了洞,里面的东西扯着粘性的声音,噗噗撒出来:小鸡的头、半根筷子、玉米糊、还有一些糖纸……当小叔又伸手进去,把来福的胃几乎要掏空时,我听见风中传来笑声。最后,小叔不停滴答鲜血的手指,夹着一块带着绒毛的小兔腿,并把它高高举上了头顶。
  “是他们干的!”
  我们匆匆把来福的两扇身体合拢,像关了一个箱子,重新埋好。到家时,天已亮上来了。我睡不着。小叔翻过身,跟我神秘的说:“这是报复!”
  没有想到小叔后来还发现了别的报复。比如,来福死后,我家的老母鸡也丢了。你看着吧,还有别的事。小叔说着,走了出去。我在李山家的屋顶看见他过了街,跟他晃手。
  “小叔——小叔——”
  李山爸妈去赶集了。我在他家屋顶跟小叔摆手。他跑街,爬到屋顶上来,第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破旧的鸽子窝。
  “你还有这家!”
  他走过来,探头进去看了看,“鸽子呢?”
  李山说:“不知道,也许死啦!下雨前飞出去的,雨后就没回来!”
  我没有和李山说那晚的事情。李山好像知道似的,看我的眼神有些怪。你和你小叔还真有点儿像了,越来越这么觉得呢!你只是白而已。
  我说不出口。每次,放学路过那片埋着来福的野地,我都不敢去看。以前,李山我们去那里捉鸟,现在,李山说去捉鸟吧,我就浑身抖索。
  “你咋啦?”李山问,“你小叔呢?大中午的那儿没人,他不怕,让他带咱们去!”
  我说:“不去!不去!不去!”
  李山生气了,不容我说话,又说:“爱去不去!打你小叔来,你就变啦!”

  小叔跟李山说,我帮你装修一下?他指的是那个破旧的鸽子窝。李山看了看我,我说,我小叔的鸽子窝可是一流的!后来,小叔就总是在李山家屋顶神出鬼没的。有时是半夜,睡着睡着,他就会跳起来,不顾晃悠悠的身体,低头走了出去。第二天,我一准会在李山的鸽子窝上看见一些新的东西。一段日子以后,李山觉得自己都想住进那里啦!小叔上课的时候,一次,我上体育,透过窗子,看见他正拿铅笔刀在手腕上刻字。他们老师过一段时间,就来我们班找我,叫我让我爸叫来一趟。这样,我就知道小叔又出问题了。
  其实,自从小叔住到我家以来,我爸更不回家了。我妈倒是因为小叔在,胆比以前大了许多。每天关门都不再摸插销。可我妈那几天很怪,惶惶不安地坐在门口,问干啥。她说等你爸!真奇怪。
  我妈跟收拾旧电线的我爸说:“他小叔最近很奇怪。”
  我爸问时,我刚好路过他们。我妈说,他小叔……她摇了摇头,说不上来。问急了,她就会告诉你,总之我心里老跳,有点儿奇怪!我知道小叔最近在等着他们的报复行动。他说:“我等着呢,你最好不要不敢来!你们欠我一条命!”
  来福的死成了一个过不去的坎儿。
  小叔这句话让我觉得来福就像个人似的。其实,不过是条狗嘛。小叔还在给李山装修他的鸽子窝。我们每天去看新的进程,这成了一天最好的开始。李山他妈一次追上屋顶,以为我们在干坏事呢,一看见带瓦的鸽子窝就傻眼啦!嘴里直说:“哟,真好看,还是人家城里人有眼光……”
  贴了瓦片的鸽子窝一度被我们学校传为新闻,很多人去看过。白天,我们和小叔都在学校,放学后,就不见他了。李山说,他从没见过我小叔去弄鸽子窝!鸽子窝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在一个普通的夜晚,小叔被一阵脚步声惊醒。他竖着耳朵使劲听。我也醒了。你听——我耳朵里嗡嗡的,除了风声,还是风声。
  小叔说:“来了!”
  他们来了?我一下想到小叔告诉我的。我家大公鸡也是他们的报复。可半天下来,声音竟消失而去。我小叔偷偷出去,还守了很久,而后悻悻回来,跟半梦半醒的我说:“又跑啦!”

  小叔一直没逮到他们,我家好像再没出什么事。小叔说,上礼拜,你妈不是说玉米丢了不少吗?还有昨天,就在昨天,你爸还说他车子被放气了呢!这不叫事情!他们也在等待机会。嗯,是在等机会。小叔一直把那家养兔子的当作仇人。他嘱咐我,以后出什么事找他们算账准没错!
  小叔在我家共住了不到两年,他在龙泉寺小学上到了六年级。至于,后来为什么又回县城去,我实在想不起来。只记得他在临走时,忽然把我忘掉的铁盒推到了我眼前,给你!还说,里面是他最爱吃的“大白兔”!然后,就回到那片云下老高的地方生活了。他留下一个很好看的鸽子窝。李山的鸽子好像养不住,动不动就飞没了。后来,干脆不养,好看的鸽子窝便成为燕子、麻雀、喜鹊、杜鹃、或者,别人家鸽子的驿站。
  时间就这么随着一轮轮飞鸟的来去,被我们看了过去。我本以为没人会记得小叔了。直至,李山的大表姐从县城回村来走亲戚。说真的,我早忘记有这么个女的。李山说,你啥记性!早跟你说过,我大表姐和你小叔还是同桌!
  我在李山家遇上了她。她说,也让我叫大表姐!那天是这样的:大表姐是来看李山他妈,进门就喊李山,滚出来!当时,我俩正擦拭鸽子窝上的灰尘。鸽子窝好久没有客人了。既然,小叔把它留给了我们,我们当然要仔细照看好的。李山听见有人,就走到屋檐,探出头去看,“在上面!”
  大表姐沿着墙边的梯子上来,一露头,见我就说:“你小叔还能做这个?想不到。早听说李山有个好看的鸽子窝!”
  “是呀,我们在擦瓦片,落上好多土哇。”
  大表姐又说:“对了,他现在咋样?你小叔!”
  “我小叔?”我不知道该说我小叔什么。我爸早不在砖厂当电工了,从人字梁上摔下来,差点儿没死掉。现在,走路都很吃力,自然没了去县城三爷家的机会。村里人很少有去过县城的。有的人一辈子,也不知道那片云下,还有个叫县城的地方住着很多小叔那样的人。有时,我还偷偷看见过,我爸在清晨的曦光中,把视线吃力地挂上远处的那片云上,而后发出轻微的叹气。我妈倒是吃苦的命,她反而兴高采烈地上下班,一推门,我爸准在家!院子、屋里没有,就去厕所找。估计是又蹲时间长了,站不起来……我妈有些不可理解的高兴。
  是我刚上初中时,大表姐他们一家搬去了县城里,因为她爸一直在部队工作。细想,好像就是他们走的那天,我爷葬礼上的唢呐刚刚吹响。一辆卡车(那时候,村里还很少出现那种军队的卡车)扬尘而过的。我爷一死,县城这门亲戚,也就断了往来。
  “你还记得我小叔?”
  “当然。”她说我小叔曾把一条蛇套在她脖子上。我回家问我妈,她想都没想,就说,你小叔是个惹事精,偷兔子、偷鸡摸狗的,太多了。谁记得住哇?就算有吧!
  小叔就是那个把魂给她吓掉过的人?在村上,出门丢钱的,小媳妇丢娃娃的,样样都有。至于,丢过魂的,大表姐不无骄傲地告诉我:“咱村丢过魂的,就只有我。没多久,我再去学校,你小叔就滚回县城了。”
  “魂你掉哪儿啦?”我问。
  “问你奶去!”
  大表姐说着话,笑笑地顺梯子下了去。剩李山我俩在屋顶,看天上拉着尖锐哨音的鸽子向那片云的方向飞去。

  我回家绕了一圈,跟我爸说,去看我奶!(我奶是个古怪的老太婆。从来,不管我。)平常,我不敢跟他说去外面干什么。自从出意外,我爸就变得奇怪起来。我妈从不说外面的事情,更愿意把他困在家里。大概对她来说,我爸哪也去不了比什么都好。走进我们家老院时,我奶正给一只活蹦乱跳的鸡退毛。水井的压杆上叠放着三块砖,水咕咕浇在鸡上。鸡的头在她手臂间来回地穿梭。
  “奶奶,李山的大表姐小竹,把魂掉哪儿啦?”
  我奶被我一问,停下手上的活,水溢出木盆她也不管,深深看着我,好一会儿才说话:“哪个?”
  我不知咋说,李山的大表姐!一边往墙外指,嘴上结结巴巴的:“就那边——李山他大表姐——过街拐弯那家的李山——”
  我爷去世之后,我奶只过了一个正常的大寿,以后,就成了这副样子。什么都不记得了,还专吃些半生不熟的东西。我妈说,你奶给你东西,你别吃!我爸为这还和我妈打了一架。最后,还是我妈把他从大门口扶起来,搀回屋的。
  我爸气呼呼地还要下地。
  我妈就说,要去县城啊!你还要走!
  好像啊,第一次,我爸是第一次当着我面,哇哇哭起来。到后来,我妈也加入,我看他们哭,又看看四下无人,不能干看着,就也哭了起来。这些丢人的事情,决不能让我小叔知道。
  李山的大表姐!我说,李山!你不知道他啦?他大表姐!
  她一面洗着那只精神抖擞的鸡,一面说:“好像啊,掉在那边啦!”
  如今,那边是一片静静的下野地。我摸不清我奶的话。她在这天午后,看着锅炖鸡时,说起了用五天时间把一个姑娘的魂给喊回来的事情。还说,都是你那个小叔惹事!这惹事精!当时,人家姑娘睡死过去,我去给叫魂。叫魂你不知道。要端上一碗水。赶日头正头顶时,出现在丢魂的地方才行。你要在阳光最直时,把那碗水泼一半在那里。然后,端剩下的,回姑娘家。她床头搭着个红裤带,你就把水倒裤带周围的地上。不光这样,在阳光下一边泼水,你还得一边喊:姑娘哎,快回哎。天热哎,家凉快哎……魂是长了耳朵的,听得见喊话。我奶说,喊到第三天,她嗓子就哑得没了声。姑娘还没醒。你说说这惹事的精。没了声还是要喊。还好,五天头上,她家来信说,人醒了。
  “你还记不记得她后来去了哪儿?”我问。
  “哪儿?”奶奶说着,从锅里撕出一块白白的鸡皮,放嘴里。想很久,才说,“正好吃!嗯?嫁去了岭子上!”
  “她去了县城!县城,我小叔住的地方,一片云下面!”
  我奶笑了笑:
  “我就说她去了县城……”
  以我小叔为例,他到底吓掉过多少人的魂,已再不能清算了。我奶说的这姑娘是不是李山的大表姐更无从确认。还有,我奶刚才说过的,一会儿再问,可就不承认啦!老人都这样。因为,我跟大表姐求证后,又问我奶一回,你说魂掉在下野地,可李山的大表姐说是掉在野沟边上那棵槐树下!
  我奶又想很久,最后努努嘴儿,跟我小声说:
  “没说在野地吧?”
  “说啦!你说啦,说啦!”
  “你说哪个大表姐?”我奶的记忆一阵一阵。看来再差下去,迟早有她记不得我的那天。我老了,是不是也这样?所以,趁年轻,我不得不把他们统统记下。老了,什么也想不起时,就跟自己说:好家!你可别忘啦,你还有那么个惹事的小叔哦!

 

【论坛讨论】

半天锈:
  看完了,真不短呢。还不错的。
  情感朴实自然,幽默感,人生经历的思索,种种都有。这种类型你已经把握得很好了。
  可以再突破一点吗?可以再来点创新,你的乡村题材小说,套路跟期刊上的,传统的也都很相似。我几年前看过一个作者叫老虎写的乡村小说,角度独特,也让人震撼。小说作者如果能花点心思,走一种更独特的方向,蛮值得期待。
  总的来说,这篇小说还是很好的,可以加强的是小叔的离开,这里可以作为一个强有力的点来处理,还有小说中后段不如前面明朗清晰。
  “好家”这个运用的非常成功,几乎都能成为这个小说的一个符合,也能体现这个小说的性格,作者在处理这方面的能力是显而易见的,也是一直保持着的。

 

 

 



【特邀评论】

半天锈|评《以我小叔为例》

   《以我小叔为例》是唐大棣常用的叙述模式,他近期发的小说都不短,都是逾万字之上,而且乡村题材的小说,这也不是第一篇。在这类题材中,唐大棣每次的处理都会有些相似的地方,在纯真自然的乡村生活中,人们的感情是纯朴真挚的,而每次都会有童年或年幼的经历,这样让小说中表达出来的感情更加让人动容。
  小说主要叙述小叔这个人物,并且展开他来组织材料,小叔的出现是在遥远的,“神秘的”县城,把县城叫做“那片云下面”,这种简单而又贴切的指称,让小说中的乡村景貌十分生动。而小叔霸道横气,谁也招惹不起的形象,无疑是值得童年的孩子气的我崇拜,并经常拿去炫耀的,由此又引出了另一个帮我支持我小叔的伙伴——李山。他同样霸气,跟我的小叔有相似之处。而这时文中不断插入了乡村的生活场景,还有人物对话,都是饶有趣味的,也充满了乡村风貌的特质。
  后来小说转而叙述家庭生活中,描写了家里父母之间的关系,也是用的轻松调侃的方式。小叔在我的生活中就是充满诱惑力的,我可以忍耐自己的性子,听妈妈的话,只为了听二叔的故事。而爸爸要去县城,我则早早地为他准备鸡蛋,期望他能带回二叔的消息。这里面充满了孩子的真挚和纯真,一种看似稚嫩的小动作,却能真正打动读者,作者在这方面的洞察功力是不错的。而随着小说的进展,新的变化又出现了,李山家与我家产生了矛盾,后来爸爸从县城带回了动物奶糖,我与李山一起分享。
  然后小说来了一个很大的变化:小叔真正来了,转学到了这里。小叔的性情算是顽劣的,偷了兔子吃,还在深夜里调查来福的死因,这些远非我当初能想象的,小叔在我的印象里,即勇敢又有自己的想法。最后小叔又回到县城了,而李山的大表姐也去了县城,引起了我的无限的遐想以及对小叔的追忆。
  小说的对话中充满了诙谐,而且对故事的完整叙述后,它也包含了一种人生的——准确地说是童年的——成长经历。这篇小说到后面便朦胧了起来,无论在对人物关系的交代,还是对事情的变化,都变得有些模糊,不如前面清晰。“好家”这个俏皮话运用的非常成功,几乎都能成为这个小说的一个符号,也能体现这个小说的性格,作者在处理这方面的能力是显而易见的,而且也是一直都保持着有的。
  这类题材的小说其实已不太好写,作者要么去模仿沈从文的对乡村风景的描写,要么流于现在乡村的底层叙事,所以要把这类题材写新,写好,是极其不容易的。唐大棣走的是一条很传统的路子,而且同样的叙述模式已经被他驾轻就熟了,我们希望看到他更多更好的改变,也为小说带来更多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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