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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灰茫茫的,是阴天,而我必须穿过一大片田地去到一个村庄。在路上,我看着那些缩在田地四野边的矮房子,觉得天应该很快就暗下来了。
这条路上,只走着我一个人,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了。好像一直以来,我都走在这样的一条路上,黑黑的小路挤满了奔跑的人。些许不安,更多的是陌生的兴奋。
那个村庄是我从未到过的,但景致却是熟悉的,大抵这儿的乡村都是如此的。清清的小河,河岸边几株垂挂着的杨柳。
在村口,我遇上了一个女人,比我略大几岁的,多年前,她跟我是同一个村的。我们在刚认出彼此的时候,现出了惊喜的表情,“啊,原来是你呀。”“是呀,好多年不见了。”如果说完此句话,就此告别,会多么美好。但我们仍还站在原地,继续找话说,我的眼睛已不再直视她,而是略到了她身旁的一块空地。
“要不,我陪你逛逛。”
“哦,好的。”
我多么的愿意,我们是手挽着手地走着,暮色在我们的头顶辽阔地伸展着。但事实上,我们是分生的,客气的问答跟沉默一路相伴。
走上了一口石拱桥,河里漂着一条条的菜叶,河对岸,沿河的小街边,一排菜摊依次排开。人声越来越多地撞进耳朵来,好像我们刚刚从一个寂寞的仙境落入到人间。而我的兴奋是因为另一侧老房子的店铺,裁缝铺、金团铺、剪刀铺……在那些店铺间行走,我真正地高兴了起来,并主动跟身旁的女人提到此次来的目的。
“你们这儿住着一位画画的周老师,你知道吗?”因为她并没马上回答我,所以在她做出思考状时,我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鼻翼两侧黑黑的熟悉的雀斑,一再提醒我,在我的童年时代,我是如此频繁地出入她的家。
女人绞着衣角说,好像有这么个人,但具体不清楚。
她对于我是尽心的。在我停住脚步之际,她已跑去店铺的一头,帮我打听。一裁缝铺的老头,站在屋檐下,拿着一把很大的剪子,朝着空中比划,未了,把剪子指向前方的一个方向。
后来我就是沿着那把大剪刀的所指,朝着一条石板路走去。我终于在喧闹的人声中跟女人热情地挥手告别,告别的那一刻,我真心地发现,分手竟如此让人轻松。
让我没有料到的是,石板路走尽后,突然又有一条机耕路横出来,而且靠着荒凉了,店铺跟紧密连排的房屋已消失,一条坚硬发白的机耕路,固执而又顽强地通向远方。
我背着我的包,包里是画夹。我把包提到了胸前,因为画板硌得我的背有点难受。刚刚在遇到熟人时,我是多么不好意思把里面的画夹露出来。在我看来一个对画画诸类的艺术痴迷的人,是很让人不好意思的。它让人想到不务正业、想入非非。我宁愿自己是一个做手艺的工匠,比如弹弹棉花,站在一堆堆白得像云一样的棉花间,操着工具,辛劳而勤恳。还比如绣绣花,五彩的线,细密的针脚,坐在窗檐下绣一幅鸳鸯戏水图。我的家人、朋友在绕过专心绣画的我时,啧啧地叹一声。“多好的姑娘呀,日后会找到一个好婆家的。”
可是我喜欢的是画画。白天,我在父母的眼皮底下过一种正常的被认可的生活。一到了晚上,夜深人静时,我就悄悄地从床上爬起,从床底下拖出画板、画具,双目炯炯,像一个饥饿的人那样。我把彩色的墨汁涂到画纸上,在那一刻,它们像从我的心里流出来似的。我会突然变得那么地兴奋,抓着自己的头发,在房间里跳上一圈。这一切都没有人知道,除了稀里哗啦。
稀里哗啦,是我的一位远房表哥,小时寄养在奶奶家,因为他喜欢哭鼻子,且一哭起来稀里哗啦的,我们都习惯叫他稀里哗啦了。
还记得有一年的暑假,稀里哗啦从遥远的城里的父母家,来至小镇的奶奶家。那个时候,他已成了一位身形瘦高、面庞白净的高中少年,他背着一副画夹,抱着一摞的图画书。在他画画的时候,我就坐在那一堆翻摊在地上的图画书间。我耸着鼻子,好像闻到了好闻迷人的味道。那个下午的日头,分外的猛烈,小阁楼的地板墙壁晃着一道道白花花的日光。我总是突然的一阵阵的激动,目光狂喜地在一幅幅画间扫过。
我爱上了画画,什么也不懂,但是我开始画了。每个深夜来临之际,我就在床上不安地翻转,等待着父母的睡去。那本画册就压在我的枕头下面,每晚我与它同枕共眠。
稀里哗啦知道我喜欢上了画画,不无忧伤地看着我。那会他跟所有刚入艺术院校的男青年一样,开始蓄起了长发,但是他显得更瘦了,两个肩膀高高地耸起,坐在那儿吐出一口白色的烟圈,然后看着它袅袅地上升。
“女孩子干嘛搞这个呀?”
“女孩子干嘛不能搞这个。”
“挺孤单的吧。”
“跟你一样,不挺好的。”
父母一定是有所察觉了。他们开始觉得我的性格日益的古怪,不喜欢说话,脸色苍白,没事喜欢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父母觉得是到替我张罗结婚对象的时候了。
第一次相亲,他们给我安排了一个木匠。说实话,那个木匠男青年并不让人讨厌。他有着一头浓密的黑发跟壮实的肩膀,走起路来,甩着大步。我们走在乡间灯光昏暗的小路上,让自田野的微风轻拂着。在一口无人的小桥边,我们把手扶在栏杆上,站在那儿说话。
“你平时都打些什么家具呀?”
“一般的家具我都会做的呀。床呀,木桌,橱柜。”青年木匠如实地回答。
“让那你打做个人,你会吗?”
他用很奇怪的眼神愣愣地看着我,确定自己没听错后,竟丢下我,自己甩着来时的大步离去了。
父母后来叹着气跟我说,人家觉得你神经兮兮。
在白天,我是一家糖果厂的女工,我坐在一排竹椅的其中一把,将一颗颗光溜溜的糖果裹上彩纸。左右两边是一个比一个更胖的妇女,她们挺着装着小汽球一样的肚子,落坐时,竹椅子会吱嘎地往后倾一下。但是她们坐在那儿,多么地活跃,一边裹糖果,一边不停地说话,说到一些让人脸红的荤话时,就会相互扔掷
糖果。我身边的那一位,做活时,喜欢将脱了鞋的双脚搁在面前的箩筐沿上,忽然的,她会动着自己的脚趾说,“你看看,阿姨的脚还是挺白的吧。”
下午三四点钟,临近下班时间,活做得差不多了,她们会将空箩筐倒覆在地,围在一起打牌。然后我就得走到门外去把门望风。
车间的后门外是一片田地,我巴不得往那儿跑。有几株秃光了叶子的树在那儿,我就坐在树叉分割的天空下,望一朵朵在天上停着的云,后来我发现它们是会动的,被风吹得移来移去的。头抬得酸了,我会捡那种有棱角的砖块,在泥地上比比划划。
打牌赢了钱的人通常会请客。她们捏着几张糖香四溢的纸币对我说,“你去买几个馒头,要猪油馅的那种。”我蹬着某妇女的自行车去菜场了,那条发白的刚造好的水泥路一直向前伸展着,像要把我带去某个地方。我想挂着那些白白肥肥的馒头,一路这样骑着,不再回来,让她们再也找不到我。
父母安排我第二次相亲了,这一回是个军人。
那是个穿着笔挺绿军装的男人,那天,他那样笔挺地从我家门口经过时,刚好被在门槛里剥毛豆的我妈看到,她又追到了门外看,把眼睛都看直了。
在我面前,我妈给予了那个背影最大的赞誉,啧啧了半天。
我们见面了,还是在那口淌着小河水的小桥上,岸边几株柳树垂挂着长长的枝条,有的伸浸到了水里。一会儿,在昏暗的路灯光下,我果真看到了一个腰板笔直的身影朝我过来。我们站在桥上说着话了,远处的小山依傍着暗蓝色的天空微微地起伏着。我的心好像跳动了一下,那个在灯光下,身上的绿军装已变了色的男人,突然侧过头来说,“你怎么是短发呀,为什么不留长发呢?”伴随着他的话语落下,一只手摸到了我的头上。
这一次,是我甩开步子走了。
我更加沉迷于黑夜,沉迷画画。深夜,那么静的,我坐在画板前,另一个我像从天上降落。那么地自由。我喜欢用浓烈的颜色,它们像是从我的梦境里流淌出来的。你不知道,我会做各种奇怪的梦,梦里有颜色的。
比如,我会梦到自己走在一条山路上,忽然回转头一下,看到了山脚下的一朵牡丹花,在我回头的那一瞬,它变得越来越大,是粉色的。所有的背景全都隐去,只有那粉色的花。
还有,自己站在一条黑黑的小河边,是深夜,天空深蓝的,安静极了,突然间,从天上倾泻下无数条的流光,像礼花一样,在夜空里绽放开来。我一直抬着头,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黑黑的河面开始泛动起银光。
听我说到这些,稀里哗啦就瞪大眼睛,很奇怪地看着我。他说你不能老做梦呀,到外头去走走吧。他带着我去写生了,我们坐着长长的火车,同行的还有他的男女同学。火车穿越过一个又一个村庄、田地及江河,我们来到了东山。下车的时候,有一个女生走在我前头,背着画夹,戴着圆圆的太阳帽,高跟的皮鞋敲得路面哒哒地响。
我们要去看一个山间的瀑布,然后在那儿作画。稀里哗啦的男同学会来找我说话,他起先是跟稀里哗啦说着,然后就对着我说。他们大概觉得我很奇怪,穿着对襟的布袄,脚上是一双布鞋,梳着一个童花头。他们说小妹妹,你也画画?我开始显得拘谨,不时地脸红一下。后来发现他们还挺好玩的,像小孩子一样,喜欢在路上打打闹闹。
我们走在山道上,还没有看到瀑布,却看到了高空的表演。我们都停下来,抬着头在那儿看着。一道钢丝架在空中,那么高的,有一个人,看不清面目的,在钢丝上架滑着一辆自行车,伏身于车上,不停地做着各种动作。在骑车人的对面,又有更惊险的。一座山崖壁间,有个人只用一根长长的绳索,就像猴子一样在崖壁间荡过来荡过去的。
那么高的地方,就自己一个人单独工作,该多么寂寞。我不知道那两个同样在高空中的人,会不会有交流,或许在最接近彼此的时候,他们会目光交会,然后相视一笑。我想着,转过头去,寻找稀里哗啦的目光。我没在身后看到他,我起身时,刚好看到他拉着一个女孩的手从侧面的一道石壁后出来,他的脸红红的。就是那个戴圆顶太阳帽的女孩。男生都会喜欢漂亮的女生,他也不会例外。
我扭过头去,不再看他们。那一刻,我想捏着自己消失在空气中。
我最喜欢的季节是秋季,空气中带着萧瑟的味道,微风卷着满地的落叶跑,沙沙沙的。我裹着长长的风衣出门,即使这样让我看上去更像个小矮人,我还是喜欢风衣,让飘带拖落到地上好了,沾带上灰尘、落叶的味道。
我要做一个决定了。
某一天,我背着我的包从糖果厂的后门出发了。一路上,沙石路或石板路伸展至我的脚下,那些开阔的田地,田间任微风拂动的作物于我是多么的亲切。
随着天色的渐渐暗下,只有陌生的机耕路出现时,我开始不安了。机耕路最初的两旁,只有几间简陋的茅舍,我想画画的老师总不至于住这样的房子的,就再往前走,拐了个小弯后,开始有爬满了爬山虎的老房子出现。我向人打听,一个挑着担子的老头从田地的一侧过来,手里举着一顶草帽,在我说话的时候,他低头拨弄着挑担上的麻绳,然后一抬眼说,你跟着我走好了,你打听的人就住在我家边上。
周老师是我唯一知道的在本地的画者,我在一家报上见过他的照片,照片里的他三十出头,站在田垄边,耳际蓬松的头发大概因为风的缘故向外翻飞着。那张报纸报道的是他在小镇上开的艺术画廊。有一段时间,来自他画廊的各种画开始悬挂于小镇的百姓家中,有人家盖了新房、开个新铺什么的,就会见到他的油画。画的内容不外山林瀑布、田野落日。有两次,我曾像朵羞涩的小云似的,从他的画廊前悄悄地飘过,用热烈而胆怯的目光望向画廊的门框,但每次只看到个头发稀黄的女孩晃荡着腿,坐在店里打毛衣。
我飞快地跑过去,甚至不敢在那些画前停留。可是那些高高悬挂着的画跟报上长头发男人的形像一路跟随着我,心都要蹦出来了。我期望着有一天,能让他看到自己的画。我还没有画出自己满意的画来,那个画廊却在某一天像雨后的蘑菇,忽然间在一场大雨后没踪影了。有人说,周老师搬去一个更僻静的乡村隐居了。
我跟着老头走路,脚下的机耕路缓缓地上升或下降,一路上黑夜那么深地从四周包围过来,远处田地的边际跳闪着微暗的火光,那是另一个村庄的灯光?那么的安静,人们、房屋、大地都在沉睡中了,头顶的星星凉凉的,它们还愿意在黑夜里眨眼睛,而我多么愿意一个人在黑夜里行走,一直消失在天边。
那几间老屋立在黑魆魆的夜里,老头家的边上是一间小木屋,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光亮。老头说,周老师大概是外出了,他从屋里出来举着一盏煤油灯,在黑夜的冷风中照着,“你看,门上都挂着锁。”
我决心已下,一定要见到那个人。等待的时间单调而漫长,我借住在老头的小厢房里,夜晚听着老鼠在地板房梁间上上下下地跳蹿,听着隔墙的老头一声声如雷的鼾声,竟睡得从未有过的踏实。
每个日落时分,我帮着老头做饭,坐在土灶间,往灶肚里塞一把把的稻草,火光映得我满脸通红,听着灶台上的木锅盖发着扑哧扑哧的声响,心里满是喜悦的希望。
当然,我也还会作画,有时感觉灵感薄发,每一笔下去自信而又痛快,多数时候我又觉得那些画什么也不是,赶紧烧掉解耻。
很多时候,我看向窗外那条隆起的机耕路,路面上三三两两走动的人,不是挑着担子的就是背着箩筐的。
某个傍晚,田地间飘动着一丛丛一簇簇白色的炊烟,我像往常那样站在老头家屋门外,目光茫然地望向远方。突然看到机耕路上,在来时的那个路口,老头正拉着一长发的青年比划着。啊,就是那个人,终于出现了。此刻他正朝着我这边望过来,过不了多久,他将完完全全地站到我的面前。突然不敢再看了,跑进了屋,把画夹紧紧地抱在胸前,浑身发抖地坐在那儿。窗外的天,阴茫茫的,同最初出发时的一模一样。我恍惚觉得,自己是要一个人一直呆在这个屋子里,直到地老天荒。
【论坛讨论】
陈卫:
感觉奇特而,,而什么我也不知道。。。当然这“奇特”不是因为作品“特异”,而是读后的情绪的奇特。
有种百感交集的心情。看到了一种“第一次写作”的有力的未知、混沌的纯真。这里的“第一次”当然不是贬低。不过又确实有着初始的多种不足。比如:开始的那种三十年代(很鲁迅的)汉语风格在后来特别是中间有比较明显的松懈;也正是在“稀里哗啦”出现之后,整个叙述也有点松。有些感觉的表达稍嫌直白而满溢——其实那些直接表达感觉的词不写、不说出来,可能更可寻味。
但总体上很好啊,这种好就是强烈的纯真,这纯真对你而言又有不可学得的天赋,又有历世之后未曾丢失的求索,很难得。如果再投入更多精力,放远目光平缓心态,把各个细节都照顾好,使小说的各处都均匀、均衡,突出的刺头收一收,漏洞平一平,真让人对你未来的写作有所期待。当然这篇有些地方的粗糙也可能是因为你一写完就发上来了,毕竟没有修理过。
余余:
呵呵,有点激动,刚站起来到水龙头那边,开了哗哗的水龙头一下,也忘了有没有洗手。火眼。你说的那些问题确实是这样的。这个小说是我写得最快的一个,4、5天吧,如果最后两天不出意外中断的话,可能会好点。
写它的时候,开始只是一个人走在路上的场景,然后写了开头的那些,再接着是写了那个结尾。那个“稀里哗拉”是在写到一半的时候多生出来的,现在想想是不是要把这个人给去掉。
陈卫:
我觉得“稀里哗啦”去倒不必去了,他在这篇里肯定有了他很好的作用。现在不要头痛医头,以后写的时候让整体均衡、不让某些地方出现明显松懈或漏洞,更重要。
lostboy:
很清新啊。
最是寂寞少年时。
文字再收一些就更好了。
说实在的,真心希望包法利夫人能得到真正的幸福。。
【特邀评论】
五加|评《暮色来临》
也许是因为同样热爱绘画,热爱大自然数不清的色彩、线条和形状,小时候在爷爷奶奶家渡过的时光,在田野和山谷奔走嬉笑,以及那些恍惚的梦、色彩斑斓的黑夜,刚好撞见了总是被骗去相亲的年龄,掘地三尺寻找爱情,又默默等待爱人的年龄。等等的,那么相似但又完全不同的记忆。读《暮色来临》的时候,黄昏里笔者走过的沙石小径上,我总是一次一次看到自己的影子。
此时是一个忙碌之后的黑夜,我又重读了它。读到最后一段的时候,突然有些害怕那种忐忑不安的青涩,正在慢慢的从有计划的日子里褪去,它好久都没有回来过了。也许,是时候放下面不改色谈论一切的语气,抱上一罐子的期许,去藏在某个门背后了。
“听着灶台上的木锅盖发着扑哧扑哧的声响,心里满是喜悦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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