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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醒之未醒的时候她闭着眼睛作这样一个假设,此刻,在她的正前方是那台组装电视机,屏幕是她觉得合适的尺寸,但块头笨拙,这令她的脑子里顺便闪过了在得到它之后运回去的艰难,接着她习惯性地朝右边看,是一个单人沙发,她可以将她的身子完全塞进去,但她又绝对会将她的双脚架在她正躺着的这张床上,她的左手碰到一堆书,哦,昨夜还来不及将它们放回到原处,接下来她的人便从沙发上起来朝窗台走去,不幸的是在拉开帘子她以为最美妙的一瞬间要到来的时刻她被一阵机器轰隆声吵醒了
周围的摆设令她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在哪,但马上就明白过来,昨日她已远离那里。她睁着眼环顾了一下,觉得比刚才要更熟悉了一些,许多的记忆也醒了过来,但她的心里却仍有些许不情愿。晚上窗户忘了关,现在外面一片明亮,她起身在窗前站了一会儿,从这里她看得见对面的房子,那个男人跨坐在已经发动了引擎的摩托车上,他的一脚撑地,一脚放在踏板上,他在等待他的去取东西的女人。一会儿一个女人从房子里走出来,她提着一个包,边走过来边说着什么,她熟练地上到后座,他们忽地就朝前面冲了出去,就像这个男人忽地从牢房里冲回到这个房子,她依稀还记得那回事,但现在感觉就像没发生过一样。他的父亲的相貌倒一点没变样,除了看上去老了一些。此刻他从房子的另一个门里走出来,他准备干活。
她觉得已经足够清醒了。她还不想去想这一天打算做的事,在前夜的整个上半夜,她又把那个沾满灰尘的纸箱子打开,每样东西都还是放在老地方,她随便地翻了翻塞在最里面的书,这一次明显有一鼓发霉的旧味儿,纸张也粘在了一块儿,她将它们拿出来抖了一抖,重又放回到原处,有一本薄薄的作文簿是她每次都要打开的,她记得她那时作文写得不错,这一本里的都是被单独列出来提到过的,然而此刻她正被沮丧与懊恼缠身,这样的情绪最近总是蹿出来,无论她到哪儿它们都能像电话的另一头那样打过来报到。本子上的字看上去显得幼稚,像是用心比划为了得到老师的好感,现在她有的是通晓一切的头脑,喜好早设定好啦,不因你的努力得到额外的。
她把本子合起来,本想将它放在另一个地方,最后她想了半天还是将它放回到原处,假如真要被虫子蛀掉的话,她只能束手无策。她又从里面翻出几个眼镜盒子,一个黑色漆皮的,盖子很紧,她将它扒开,里面的小东西躺在里面,徽章啦贴纸啦漂亮的珠子,它们永远像是刚被放进去一般。另一个盒子是绿皮透明塑料的,从外面就可以见到里面的小东西,她打开它取出里面的一张一寸照片,照片上的人方方的脸,他的不戴眼镜的眼睛看上去不够深刻,蓝色的衣领与红色的背景相衬,她盯着看了很久。昨晚临睡前她是提着一袋子旧信件上床的,她在昏暗的台灯下读着入睡。
现在要做些什么呢?她坐在床边,估摸着时间已经不早了,她换了衣服下楼,在楼梯的拐弯处她停下来听了一会儿,楼下一点儿动静都没,她心想说不定现在就剩我一个人了,这让她很放松,这样她可以随便弄点早餐填一下肚子就行了,甚至不吃也不会有人发现。楼下的门果然关着,她在冰箱里找了两片面包,又倒了杯水,很快她就在桌上的一本科幻书里打发了她的早饭时间。
接下来按着打算她决定走着出门,反正不远,她站在这头就能看见那个房子,她出门前照着镜子理了下头发,脸色还不错,她带上门。这是一条直达的路,中间每块水泥地的颜色都不一样,有高有低,有着每家主人适应的高度。现在是早上九点钟的光景,已经过了最热闹的时刻,她这时候走出去正是时候。
她路过第一户,那时候那条巷子里总钻着一只猫,它爱在碎瓦堆里用爪子四处扒着东西,当他们在傍晚的追逐中找寻藏身之处时,它在那狭长的空间里见到他们从不躲避,它抬头望他们几眼,然后经过他们走向另一条长巷。她经过的时候靠近巷子朝里面看了看,一下子就蹿出来一条肥壮的白猫,她觉得它长得好看,但其实她一点儿不喜欢猫,她还没走开,从里面又出来一只,一模一样的,块头也一样,她想猫们总算有些别的爱好了。她接着走,前面的美人蕉的花朵迎过来,这让她想起她的那张手持美人蕉的相片,那次为了不露出满口蛀掉的黑牙她笑得像哭一样。又过了两三个矮矮的房子,穿过一条人行横道,她来到那个房子前。
她看到朱玲正用手捞起她的衣角,那小家伙直往她的怀里扑,一会儿他就进入了状态,这时候朱玲才发现了她。
“你来啦,赶快过来坐。”朱玲将一只手从衣服里撤出来拍着她边上的椅子让她过去。她笑着走上台阶,走到里面坐下。她先是去注意那小家伙的模样。
“他好小呀。”她用手指去拨弄他小小的手,他一下子就攥紧了,他大口大口地吸着,她猜想现在他肯定感到又饱又安全。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先发问。
“我?也没几天,其实小孩已经断过奶啦。”朱玲一脸笑嘻嘻的。
“这么小?”她有点不明白。
“是啊。一直我妈带着。”
“哦。这样你比较轻松。”她突然觉得自己又不想知道其他的什么了。
“现在后悔得很。”朱玲看了一眼那小家伙。
“啊,别后悔,看着挺好的。”她赶紧接上去说。
除了说些那时候的事她觉得说什么其他的都显得生分而多余,她跟她提起从前她们之间互送卡片的事,她哈哈大笑说已经记不太清了,她们还把每一个他们记得的人的近况聊了一下,中间有段时间她几乎挂掉了那个报到电话,她们越聊越起劲,说到系红领巾游戏的时候她们恨不得当场再玩一玩。
“CD和X订婚了你知道么?”朱玲在她正高兴着的时候像是突然想起来这件重要的事。
“是吗?我们不联系的。”她还在笑。
“哦。留下来吃饭吧?”
“不了,我难得回来肯定要回去吃。”
她又回到刚来时的感觉,她的心里在想但愿我回去的一路和来时一样。临走的时候她没让朱玲送到门口,她在离开的时候又回头看了一眼,心想,这个曾经那么近的人也被夺走了。
午饭过后新一轮的无所事事在无声的阳光里涌过来,她只好又上楼,在楼梯口见到那个往下跑的少年,他喊了一声就跑开了,她站在阳台上见到他跟着一群人边走边定夺着什么,不一会儿,他们便四处逃散了。
这大把的泛着淡蓝的晴空,假如她在这里无论走向哪个方向都将收获迷路的惊恐,那该多好,那时她见到果子就摘,见到花朵就采,见到河水就赤脚下水,见到陌生的人就点头微笑…她边想着边把窗户移出一道缝,然后让自己的额头正好卡在当中,这时候风就从上空吹过来,温热但却清冽。鸟鸣也间接地传过来,她感到自己正站在树上。她把整个头的重量都放上去,然后闭上眼睛,但又在仔细地听一切,先是喊叫声,然后才是追逐的声音,因为是从地面而来,是从远处而来,这声音显得混浊,像是化作一团过来,在这一团里她看见自己个子矮小但眼神专注,她假定着一个方向正想要走近,这时候楼下有个声音在喊她。
此刻这个少年手里拿着羽毛球拍正低着头打转,显然刚刚的战役已经结束,其他的人都做了逃兵,现在他开始觉得无聊。
“下来打球吧。”他昂起头又喊。
“太热!”她说。
“就打一会儿。”他有点央求的口气。
“你可以找他们呀。”她又说。
“他们不是我对手。”他挥了挥手里的拍子。
“我铁定也不是你的对手。”她再推辞。
“就一会儿好不好。”他的进了阳光的眼睛使得他皱起了眉头。
“好吧,你等着。”她说。
她先让自己站稳了,等一阵头晕过去之后就将窗户打开得大大的,风一下子全灌了进来,借着风的力气她小跑着下楼,仍是像从前那样边跑边数着台阶,不一会儿她就到了楼下。
因为是自己掌握着打不打得成的权利,她故意为难他,结果她挑了一边背对阳光的场地,两个球拍也分别试了下挑了个顺手的,开球前还声明对方不能打猛球,这个少年一一答应,他已经迫不及待地开打了,但开球也得由她来,她心里直发笑。她一上来就使足了力气发了个扣球,那边还没反应过来呢球就砸在了地上,他不作声,只是快步上去捡起来,稳稳当当地抛起来发了个漂亮的过来,她看着球慢悠悠地从那边落过来,一下子就反抽了过去。这一仗持续了好几个来回,他总将球应付得十分端正,这令她几乎要渐入佳境,但打偏球的机率还是很高,每次他都能挽救起来。这简直成了拉球战,打球的技艺在这里不值一提,现在谁失去了耐心谁就沦为输家。
她满身是汗,接球越来越随意,但那边无论如何都不松口,这时候对面回了个很高很高的球,这让她有了比较长的盘算时间,她找准时机,使出全身的力气迎过去,这一球被打出去很远,最后直直地落进远处的一口井里。
她松了口气。
“谁让你那么大力?”
“我赢了。”
“球怎么办?”
“肯定沉下去啦。”
他们一起走到井的边上朝里看,水很满,里面飘着许多碎叶和灰尘,那个白白的东西隐在那一堆的中间。他将拍子的一头伸进去想要试试能不能够到,被她阻止了。
“去买个新的吧。”她说。
“这一个还能用。”他又打算去够那球。
“不要不要。”她拉过他,现在他已经是个高个儿小伙了,有点费力,他挣脱了一会儿,最后终于妥协。
“我们现在就去买。”她说。
“对了,等一下。”她又说。
她把球拍塞到他手里,接着冲进房子,一步两个台阶,她上了楼进了房间,她在枕头底下找到那张照片,她捏紧了不去看,又快步地冲下了楼。
她又问他要回拍子,他们并排走着,她时不时地用拍子去拍打他的喜欢驮着的背。在经过一段长长的碎石子小路之后他们来到一条小河边,枣树正枝繁叶茂,现在连个枣的影儿都没有,地上倒全是自然掉落的黄绿的枣花儿,她放慢速度停在几块石阶的旁边,而另一只手则将那硬硬的纸揉了又揉直到成了一团,在她扔出去的时候那团东西的份量压住了河面上吹过来的风,它直直地落到水中间,只起了个淡淡的纹。“走吧。”她回过头来用拳头捶了下他的背,他们还要再过个小桥才能走到那个小店。
09年10月
【论坛讨论】
X:
啊,让他们来个姐弟恋也不错啊,我一直想写一个。
如果我写的话,我可能会把结尾改成她去买球回来后,又变成一个人的时候再处理掉照片,我比较毒,不想让她那么容易解脱。
这篇很美,短短的篇幅而人物情绪的变换不显得突兀,你发明的这种句子本身就带着情绪,很容易在人物已经没有什么情绪的时候还有种“陷入感”和“造境感”,但这篇处理得很好,收得很好。正因为这种句子本身具有情绪,它所着落的事物哪怕看似无关紧要也会充满暗示性和指向性,在这篇里你已经充分了解小说的走向,所以整体显得疏朗清晰,而不会很绕(记得以前看《谁将任凭黑暗的穿引》的时候觉得有点绕)。但有点可惜的可能是这种句子所能承载的重量有限,它适合在小空间里发酵而不适合在大空间里迸发,而从你连续这几篇的篇幅也大概能说明这一点(局限性?)。我在想这是不是句子本身就有太重的“味”(或“韵”)而损害了整体的“味”呢?不过能看到的是,这篇的感觉比《谁将任凭黑暗的穿引》明显地向着“大的味”(整体的)靠拢了。我想当你炼到了句子的精神而保留它的底色,去除掉它身上反光的鳞片,会更醇厚迷人的。
袁群:
很光很滑很柔软。心理不禁想看到如果放纵一下,使一下坏会怎样。
林思南:
X: 写的时候心里的重点都没放在情感上呀,当然也有点,但更多的应该是对巨大变化的沮丧上面。至于你说的篇幅的问题,这一点是我最最要克服的,气太短。走向的话这一回在写之前很明确。谢谢你所看出的我没察觉的东西。
袁小群同学你时时想使坏呀。
冯与蓝:
仔细读了。情绪控制得很好,几乎没有写什么直接表达情感的词,但我还是感受到了些微被日常表层覆盖的压抑。有一个想法想和思南商榷,小说近一半篇幅纯粹地描写她的状态,视线无比贴近,几乎片刻不离,这让我想起WHY同鞋在看了我某个小说后跟我交流过的观点:视线贴合过近导致词句密度过大,读者会有喘不过气的感觉。虽然使用了第三人称,作者视角和“她”时有重合,这可能是直接的原因。后半篇出现了其他人物,视距拉开,气息就放松了,特别喜欢的是最后一段,从打羽毛球开始,“她又问他要回拍子,他们并排走着,她时不时地用拍子去拍打他的喜欢驮着的背。”这样的句子,自然,真实,随后是枣树的描写,看似脱离了整个叙事,可结合整篇小说来看,倒是神来之笔,让沉重的行文轻盈起来,结尾也不偏不倚,恰到好处。如果仅限于这么一个篇幅修改的话,个人建议先从开头下手。
林思南:
冯老师,同样也仔细看了下你提的几个问题,其实我本人也是比较喜欢后面写的,甚至在写的时候因为这种喜欢而帮助了我的进度,当然,篇幅短小,那种感觉一闪而过。你所指的前面的问题,我想大概是因为最初对走向并不是特有把握而造成的断层的感觉,我总没法面面俱到,假如我在写的时候在意气息的控制的话,那么其他的就势必要显得糟一些。呵呵。
黑天才:
这个我看了,比上一个好很多,尤其是后面,写得很漂亮的。我倒是很奇怪了,平常的时候不见你这么聪明。
【特邀评论】
X|评林思南的《熟睡之地》
林思南的小说有她极具特色的句子,这种句子给人的感觉是沉浸情景的状态加一口舒将不尽的气。这样的句子能快速地将叙述者的口气转化为读者阅读的情绪,它本身的吸引力在某些时候要大于叙述者叙述的事件本身。这种句子有它的美妙的感染力,但也让人提防,特别是当它对叙述本身的推动力趋近于零的时候,密集的句子的出现在效果让人感到氛围过于浓烈。它使用了绵力,产生了挥之不去的郁结。它破坏了叙述的自然进程。当然也可视为是作者营造氛围的试验,但我觉得太靠句子散发力量有其不可忽视的弱点,当对小说走向不甚清晰的时候,容易滑入“造境”的怪圈。
我觉得小说的叙述动力可模糊地分为“制造”和“生长”两种类型。当作者对小说的走向明朗清晰的时候,“生长”处于上风,小说叙述显得自然流畅;而当小说的走向暂时断失,“制造”则处于上风,小说便出现了设计的痕迹。我们渴望那种大象无形而又完整自然浑成的结构,但又常常不得不借助“设计”来弥补自然生长存在的先天不足。在情感的积淀还未够醇厚,在对某一问题思考还不够透彻的时候,对无法理解的神秘力量失去引导力的时候,我们常常不知所措。这时可能很容易会进入“造境”的怪圈。而作者必须掌握自己的一套“缝合术”,让两个断层的走向看起来尽量统一在一个大的走向之中,并不为别人所洞察。叙述过程中存在断失是不可避免的,必须接受它,就算在书写之前对总体走向已经了然于心,在叙述过程中由于思路放慢,思考点增多和艺术感觉的指引,极有可能把小说导入与之前相比更为合适的方向,使它更接近于小说独立生长的可能。正因为作者不可能时时控制住它的走向,便需要在两个走向之间“制造”过渡,这不仅仅是一个事件到另一个事件的线性过渡,更多时候是以“网状”的方式呈现的,包含着情绪的变化、行文的暗示、灵感的闪光等等。如果以上的论述存在合理性的话,那么小说内在的动力是大前提,缝补的技术也是不可或缺的。
回到林思南的《熟睡之地》,它显示出来的,似乎从一开始就知道了会把照片揉成一团扔进河里的结果,或许她写到中途的时候才出现这个具体的场景,但“摆脱情绪困扰”这一走向看起来是事先已经设定好了,剩下的是如何走到这个结果的过程。由于人物要到达“摆脱”的结果,作者1.写她半睡半醒时候出现的幻象;2.写她睡醒时候对过去的留念;3.写这种情绪在她足够清醒的时候还影响着她的生活;4.她不得不去走走散散心;5.她见到老朋友所唤起的旧时回忆和情绪摆脱的失败;6.最后她在陪一少年玩的过程中摆脱了情绪的困扰。这六个部分中,最后两个显得自然舒展,尤其是最后一部分,显现出“生长”出来的自然之美,而第五部分穿插的童年回忆则稍微显出设计之感,是对小说内涵的充实时留下的痕迹。在第二和第四部分之间存在的间隙的缝补是最为困难的,作者既要让人物被之前的情绪所牵引,又要把走向导向寻找解脱的过程,在这个缓慢而不确定的叙述中,这一部分的走向极容易恍惚。而在这里,作者也陷入了“造境”的怪圈,她把密集的句子聚焦在对旧物的翻阅上,使它在平整的肌理上凸显出郁结,仿佛双向箭头一个指向前文一个暗示下文,破坏了小说独立自然的生长。这是个难题,是对作者创造力和把握力的考验,也是这篇小说最难解决之处,小说行文过程中的不可知性确实让人感到把握其走向的困难,不同于第六部分在自然召唤的状态下出现的走势,第三部分的缝补之术显得比较贫乏和笨拙。单从技巧上讲,只有当作者最后练到缝补之术也是小说本身呼唤出来的,小说才能更为接近独立和完善。
在接受这个不足之后,我们依然能欣赏到这篇小说的沉静之美,特别在后半部分恰到好处地发挥了她句子本身的魅力,那是一种冲淡了写作的焦急感之后的自然舒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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