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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床单上侧身躺着一位孕妇,她裸着腿,散乱的头发遮起半边脸。窗外树枝的影子在她腿上轻微晃动。一个人影从这幅画面的右侧出现,影子从女人的脚踝向身上缓缓移动,直到女人的脸又从阴影中露出来。
云朵在天空中移动,不时遮住太阳。是刮风的缘故,路上很干净,白色的塑料泡沫和纸片被堆积在墙角,在阴影里打着旋儿。街上没有人,现在,天还太热,路面淌出了柏油;很久都没行人经过后,有两只互相追逐的粉蝶忽高忽低地飞来。蝉鸣笼罩着房间,还有邻居的狗在叫,街上也会突然传来几声汽笛,孕妇翻了个身,手臂落在空荡的床边,她睁开了眼,这出乎她的意料,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她爬起来铺平被单,下床后握住凉杯的瓶颈倒水喝;然后拿起书桌上的钥匙,她决定出门,在门口的座椅上穿鞋子。
在一片低矮的平房中,四栋一摸一样的三层楼房排在一起,除了水塔,附近再没更高的建筑。她走出单元门,满是瓜皮的垃圾箱飞出一群亮闪闪的苍蝇,街上正巧开过一辆拖拉机,响乱的马达声让她止步,好像这就能抵御噪音。她靠墙在阴影里走,路边的台球厅里有两个陌生的男人在打球;空荡荡的茶馆只有老板在;游戏厅里都是些抽烟的小孩子。需要过一条马路,跟着路上手拉手蹦跳着的小学生,她来到小学的校园时响起了预备铃,室外的孩子们哄闹着跑向教室,好像红、绿、黄各种色块被吸进了一块浓郁的黑影。操场上空无一人,她直接走向教学楼,就站在门前;楼前旗杆上的国旗噼噼啪啪地抖动,云朵在风中变形,她脸上铺着几缕乱糟糟的头发,衣襟也被风撩起,小腹现出完整的椭圆的线条。就快打上课铃时,一个男人低着头快步走进校园,走上教学楼的台阶时他木讷地盯着她的脸看。“你说话还算数嘛?”“我在丁医生家下棋呢。”“不是说不下棋了吗?”“这是上个礼拜约好的。”……“你赶紧回家去。”男人伸出手臂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赶快回去吧,我要上课了。”男人搂着她把她送下台阶就转身走进了楼里。
她没有离开学校,她靠坐在树下的乒乓球台上,直到阳光绕过树荫照在了小腿上。她走进了教学楼,抓住扶手慢慢地上楼梯,校长室的门开着,她望过去,梳着背头的中年男人在书桌前正摇着蒲扇拿蘸水钢笔写字。他看到她有些吃惊,随后是喜悦,“小尹,来,坐。”校长放下钢笔,站起来从窗台上拿来一只茶杯。“刘校长,您别忙,我不喝茶。”“那,天热喝点水。”校长一瘸一拐,拿起暖瓶给杯子倒上水再递到她的手里。“家务活最近都是小梁在做吧。”“嗯,现在是他在做家务。”“可是他,一下棋就完全不顾家。”“噢?这我还不知道。”校长坐回自己的位置,两只手握着茶杯听她讲下去,“每天吃完晚饭就去和人下棋,11点才回家。”“连中午也要去和人下棋。”“嗯,这样的话那我要批评他。”校长思忖后说。“这个时候就要呆在家里,不能乱跑,随时要待命。”校长向后靠在椅背上,跷起那条变形的腿。“不过他这点倒好,不抽烟喝酒,也不打麻将。”“下棋,作为爱好是好的,但这时候就不要下了嘛。”
她回到家里,给自己沏了一杯橘子水后又躺在了床上。她想听一支歌,按下录音机的“PLAY”键后,她奇怪自己同时能听到桌子上闹钟的嘀嗒声;她还突然惊奇地发现自己好像是第一次,有明白的意识要求自己躺下来后去仰望蓝天,以前没有这样的时刻,也没有这样的打算和如此刻意的安排。她发现,在阳光最明朗的时候,时光显得多么奢华,在这样平静的白日里,她感到自己无比奢侈,正在花费着最为奢华的时光。
傍晚的时候,背着书包的男孩在路上一边迈着正步一边吹着小号,两个腰前挂着小鼓的女孩,彼此看一眼对方就会笑个不停,她们打着鼓点跟在男孩身后。孩子们旁若无人一路走来,经过那四栋三层的楼房,向远走去。
现在,她觉得这走调的小号和着沙哑的鼓点的声音很好听,坐在床边等声音消失才站起来,换了一身同款不同色的衣服,她准备出门。街上是骑自行车下班的人,车筐里放着为晚饭准备的蔬菜,小孩坐在后座上。一路她逆着人流而行,和回家的邻居打着招呼来到学校。太阳夹在几抹火烧云中间,操场上扬起了一片尘土,有群男孩在踢球,他们的书包就零乱地扔在地上,几个满头是汗的小孩在水龙头前排队,等着用嘴裹住龙头喝个不停。她绕过教学楼,礼堂亮着灯,从半开的窗户的缝隙里她看到他就在里面。她走进礼堂,丈夫同校长正在礼堂的中央打台球,跛足的校长端着球杆绕着球台转圈儿;丈夫看到了她,既没请她过来,也没要求她离开。她还是走过去,主动和校长打了一声招呼。“诶,小尹,急着找小梁回家啊。”“不急,我睡了一下午,正好出来走走。”“嗯,活动活动好。”打完了一颗球,校长抬起头说,“我跟他谈过话了,他也向我做了保证。”“这段时间,他的主要任务就是照顾你。”“不过,你也不准生气喔,这会对身体不好。”她没在生气,看丈夫叉开腿歪着身子,夸张地趴在桌台上的动作,还有低下头,在沉重的眼镜片后眼睛要努力往上翻才能瞄准的模样,她觉得这很滑稽、好笑。
他们是手拉手走回家的。
关上日光灯,打开书桌上的台灯,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叠别着曲别针的稿纸。打皱的稿纸写满了字,用手指拎起稿纸的一角,他快速地翻过那头几页后停下默读起来。他的腰板僵直笔挺,椅子对他来说明显太矮,露出了突兀的颈椎,垂下的脑袋好像快把自己的脖子压断了。他翻起一页继续默读,电视机被调小了音量,木板床一阵吱吱地响,她爬到床边靠在丈夫身旁,眯着眼睛看那手稿。“阿迪里会找到那条出路吗?”她在问他。“会的。”“那他还会死吗?”“会的。”丈夫回答。“他的死看上去很偶然,可其实……旺盛的生命总是渴盼有股悲剧的力量把他们穿透,阿迪里是有意去靠近死亡的。”“那,玛依莎呢?该把她怎么办?”“玛依莎是个不一般的女人。”“嗯……”他顿了顿嗓子,快速翻起手稿,翻到最临近的那一页,“玛依莎的结局我已经想好了。”“女人生下来就可以是女人,男人却不是这样,他们总得经过锻炼,需要磨砺后才能成长为男人。为此玛依莎等待了太久。”丈夫停止朗读,他的手稿就写到了这儿,下面是一片平坦的空白。“后面呢,你打算怎么写下去?”“尽管他们从来都没有在一起过,但玛依莎还是会为阿迪里生下一个孩子。”“啊?”她很吃惊。他让僵硬的身体松弛下来,伸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我不去考虑她和谁生了这孩子,可这就是她和阿迪里的孩子。最后,她想尽办法得到了阿迪里的遗物,三年或者五年,她回到阿迪里的故乡,带着孩子来到阿迪里的父母面前,告诉他们,她和阿迪里相爱的故事……”
一道闪电后,雷声赶来。窗帘被风扬起到屋顶,外面有瓶瓶罐罐被打碎的声音,噪声里听不到他们在讲什么?窗前的树枝猛烈地晃动,她爬到床边把窗户关好;大颗的雨滴落在了玻璃上,她下巴抵住窗台,向外望着。
【论坛讨论】
chenyudemon:
井回,那些由文字转化而成的画面是真的美,喜欢!
lostboy:
很简单,很宁静。
短短的片段里藏着很多东西,还希望楼主把他们贡献出来,学习一下。
林思南:
井回的小说,语言从来都带着透明的质,读的时候很容易就走进气氛,有一点的是,在语言已站稳的基础上,如何在结构上或者说内容上加固与扩张,我想这是我们都要时刻想到的。
X:
有戏剧的美,隐约的潜台词在结尾生成“恐怖”的力量。也像井回的诗的延长,总能抓到普遍而具有感染力的东西,很喜欢。开头那两只粉蝶个人觉得也许不要让它们出现的好,觉得它们来的奇怪。
wqawqa:
画面很美,光影的效果(人影、树影)、外界的声音、窗户、窗外、温顺的人。
司屠:
喜欢的。
阿呆:
一如既往的安静,但能感觉到文字底下翻涌的力量。
虽然很贴近写的是一个生活的小片段,依然没有人间烟火的气息或者说生存经验在里面。佩服井回的精神世界。
【特邀评论】
林思南|画笔在手
每次我都要怀疑井回在写的时候必定画笔一支在手,跟我们用钢笔或者键盘的人肯定不一样。
《沉睡到黄昏》,以画面来开场的感觉就像是邀你去看场电影,又因为画面沉静而美,带着十足的镜头感,这几乎令每个阅读者无法抵抗地走进,走近,但始终是无法彻底看清,它整个儿都朦着一层薄薄的雾,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种落幕的黄昏之光。小说的最初以很静的笔触写背景环境,从物体到声响,然后在一个适当的气氛中将人物推出来,但并不是一下子,这个人物的动作与语言自始至终我都以为是处在微弱的状态,这和她孕妇的身份是十分贴合的,小心谨慎,需要照顾与爱。丈夫这个角色,直接写的镜头并不多,但奇怪的是我却以为形象深刻,这是我认为的很好的刻画手法,这一个里我看出的是妻子对丈夫的迷恋与崇敬,并且与生活并不冲突,无论是她去找校长评理还是她一个人独处时的举止,我总觉得写作者要表达的不仅仅就是这些小事,它应该是藏了许多要表达的,篇幅的短小并没有影响到这一点,相反,如果就着这些扩张得更开的话,没准还会减弱。结尾处写妻子与丈夫关于丈夫的写作内容展开的对话我以为是对之前所藏着的一种迷人的回应,同样是以淡淡地口吻来叙述,但明显要比之前有力得多,但瞬间就结束,让读者有点刹不住,但我以为正好,要的就是那么一下。
关于这一个小说的语言,我依旧认为这是井回在诗歌写作基础上形成的个人风格,很鲜明,哪怕他下回匿名发一个,我想我应该也能够辨认得出来。
至于我所提到的结构上内容上的加固与扩张,是指跳出这一个小说而在写作趋势上的一个看法,如果写作者在语言,气氛,结构等方面都日渐有把握的话,那么,如何能将小说写得好看而精彩我以为是很值得深思并且挖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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