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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没有看到那些闪光么) 附一
“当然,你说的都对。”
徐思坐在副驾驶座上,轻轻说道。他没有马上就去反驳司机——让他先高兴高兴——即便,那些话在他听来,完全是陈词滥调。算了吧,没必要和老同学争得面红耳赤。至少,现在还没这个必要。
淡白色的车子缓缓融入了通往立交桥的车流中。但这辆崭新的小车顷刻间就被懒散的车海给淹没掉了。这儿就如同菜市场的入口,此起彼伏的嗡鸣声搅得人心跳加快,而那些刺鼻的汽车尾气则形成一层云;一层宛似废弃钢板上的锈蚀一般,紧紧地束缚在突兀而起的水泥长龙的表面。
看着眼前的这片景象,徐思垂下了头。全是幻觉,因为一到夜里,这儿就成了荒郊野外的甬道;啊,现代派头的石头人、石马伫立在两侧,而在最终的尽头,却没有了陵寝……对了,现代人主张火化,然后再象征性地把骨灰盒安放到山区的墓地里去。私家公墓的男引导员——表情凝重且彬彬有礼,他们按照传统(鬼知道是什么玩意儿)打着雨伞——就像早年伦敦士绅手中的烟斗和礼帽似的——使家属放心的;甚或是暗自引以为豪的那些个中年男子们呐,他们看上去几乎都是三十出头,还没有成家……陵园企业究竟是怎么想的呢?他们安排这些人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头,又是为了什么呢?
“凑合凑合你也就行了吧。你真以为现在找个对象,还跟上学时候一样容易。再者说,你现在的条件也一般。怎么着,您还非要逮个天仙似的大美人儿才结婚啊?”开车人把手搭在方向盘上,微微摇了摇头。“慢慢会习惯的。再说了,咱们早晚都得学会去习惯。只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这是指什么,徐思朝顾伟瞟了一眼。是说他已经习惯了他那位黝黑黝黑的老婆,还是说他已经习惯于像这样混日子。也许都不是。因为顾伟已经戴上了沉甸甸的锚索,他只能有一个重心:家,没错,就是那间设计蹩脚的三居室。但它能让人安睡;凡是能让人来回睡觉的地方,就是家嘛。(回家;来回睡觉,这就是家和旅馆的区别)“我的条件可没那么高”,这是徐思上车后所说的第二句话,“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我还没法习惯,没法儿习惯一个女人在我周围到处转悠。”
“这可不是什么说得过去的借口。”
“是真的。我试过一两次。让女的在我那儿过夜。可,等到第二天早上,我一觉醒过来以后……你别笑啊,听我说完,行了,别笑了。”他不得不停了下来,听着顾伟尖声尖气的怪笑。少顷,他自己也觉得这番话很滑稽,亦干笑了两声“好……好好,你接着说吧。我不笑了,呵呵,我真不笑了。”此时,他们蹭进了一条南城老街,两侧成片的树荫迤逦下来,遮住了汽车前进的道路。
“怎么走这儿啊。”
“这块马上就要拆掉了。你不知道……你还记得咱们过去老是从这条街穿过去吗。就是上政经的那三个月。”开车人无意识地把头朝徐思这边扭了几扭,但他的眼珠子,则始终盯着正前方。
“嗯,令人怀念啊。我好像想起来了似的,可却只有一些朦朦胧胧的轮廓……”徐思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这些轮廓让人回想起二十年前的炎热下午。他尝试在自己的头脑中缔造出一个清晰的景象——一个自十六岁以后就不断把他从沉闷午后的瞌睡中唤醒的场景——那是一座叫人心情舒畅的美丽花园,有着参天的苍松翠柏;强烈而温暖的阳光透过枝桠和绿叶滴落在地面上,汇聚为一汪闪着绚丽光芒的斑斓影绰。此外,还有那些沁入心脾的月季花香,淡粉色的花瓣儿覆盖着柔软的泥土——然而,这些幻觉随即就从他的瞳孔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落满粉尘的阴暗教室的一隅,亦或是一间局促房间里的办公桌。这时,他刚睡醒,心头的干裂胜过了旱季热带平原的每一口枯井。要是有一杯温热的水该有多好啊。但是,不行。每到此时,他总要不得不去面对一个嘲笑般的提问,或是一双狐疑的小眼睛。人们为什么不能享受属于自己的片刻安逸呢?他努力抬起眼皮,脑门上刻满了一道又一道深褐色的皱褶。
汽车漫不经心地蹭出了小巷。新的;完全没有弄干净的柏油路上,只有顾伟和他那辆同样崭新的斯柯达。道路两侧陈列着上个世纪的简陋民居——这些原本毫无特色的建筑——如今已被长时间的生活轨迹、一个家庭以及所有家庭成员的种种怪癖,打扮得更加面目可憎了:阳台被定义为各色内裤的T型台;那些挂在窗户外头的无以名状的牢笼;当然了,还有点缀在整个楼面上的,带螺旋桨的白色小箱子——倘若它们同时转动起来,这些六层小楼,会不会径直飞到天上去呢……“别再提什么湖畔别墅了”,顾伟面无表情地说道,“谁他妈住那儿,谁他妈就是神经病。整个就是一鱼塘,你知道吗。那帮挨千刀的开发商,就是把原农民的鱼塘改了改,然后在旁边修几栋小楼,栽上几棵树,再铺条石子儿路……一出门就是座山。”哼,站在人们对面的现实问题,是何等糟糕,又是何等令人沮丧啊,徐思挺直了脖子,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了烟盒。“你没有戒烟吧”,他一面说一面抽出一根递给了顾伟。可他即刻就意识到,这句话;这几个字一下子就把两个人的距离拉开了。坐在他左边的人,现在已不再是一个人了——顾伟还负有重要责任和使命呐——而是一个代表,一个背后隐藏着六七个人的团体代表。嗯,这种语气听起来更像是在谈论一个路人、一个自己完全不了解的陌生人嘛。可是,不应当如此对待他人,因为这是普遍存在的现象。难道我就不代表别的什么人吗,难道我是孤零零的一个吗。不,当然不,我还生活在这座城市里,每天还置身于大大小小的街巷之中,还在不停地呼吸着。没错,就是呼吸,一刻不停地呼吸着这里的空气——和所有人一样,还在呼吸着无法加以区分的空气,自己没有理由感到与众不同,更何况是在老相识的眼皮底下了。
“我是说,你在自己家里,还能抽烟吗?”
“要是没人的时候,我能在卧室里抽。不过一般我只能到阳台上去。那儿的空气好。”
“是吗。可是我听说,在大街上抽烟的话,尼古丁会一直钻到你的肺里去。这对身体不好。所以,我现在几乎不在室外吸烟。”
“呵,你这都是从来听来的奇谈怪论啊?要说身体健康,戒掉不就好了么。还什么室内室外呀。再说,室内的话,云遮雾罩的,那才是更不利于健康呢。”
“我不跟你抬杠了。反正这是习惯问题,很难改,就不用说戒掉不戒掉了。倒是你啊,有孩子了以后,你肯定得戒烟。信不信由你,反正我爸后来就不再抽了。”
“这倒很有可能。哼,这事儿以后再说呗。”
车子重又回到了热络的干道上。除了橡胶轮胎在地面上的摩擦声,还夹杂着各种各样的噪音;那是旁晚时分独有的马路奏鸣曲。接着,路灯亮了。配合着昏黄的天色,闪着同样昏沉暗浊的颜色。
“行啦。到前面那个路口,你就停车吧。”
“啊?这边可还没到你家呢。”
“我想走着回去,不行啊。”
“哈哈”顾伟面靥的上部突然堆起了两粒肉球,“你是不是有什么顾虑啊,我直接送你回去,不是挺方便的吗。再者说,我也有一段日子没去看伯父伯母了。”
“你丫怎这么贫呢。我现在就烦你去我们家。”
“知道,知道。难言之隐嘛。哈哈”顾伟笑嘻嘻地放慢了车速,径直朝路口驶了过去。
回到家里,徐思还没换鞋,就听见了里屋里传来的呵斥声。他弯腰打开鞋柜,换了双拖鞋,又关好了鞋柜,这才走了进来。
“怎么了”,他问道。
“你妈又把电视鼓捣坏了。你看,啥图像也没有了。我这节目看得好好的,你妈一进来就换台……”父亲面红耳赤地对徐思诉着苦,显然,老两口刚刚吵了一架。而这时,母亲正坐在沙发里闷声不吭,手里攥着遥控器,还在不停地按着按钮。
“我看看是怎么回事。”徐思走到母亲身边,拿来了遥控器,开始调试电视功能。过了小会儿,黑漆漆的屏幕再度出现了节目画面——里面正在播放化妆品广告。“好啦。调好了。你们刚才没有按确认的按钮。就是这个绿色的……怎么,你按了。你要看到电视屏幕下面的指示器闪红光才行。你没有看到闪光吗?算了算了,先去吃饭,吃完晚饭再说吧。”
09.10.6
主,降临在林中之主啊
从余晓松家里出来后,陆强的心情就一直非常糟糕。霉运当头啊,他想。三个月来的辛苦,不,是一百多天的期望,就这么完了。彻底没戏了。甚至都不如小孩子吹的肥皂泡——咿——这年头已经没有人会去吹什么肥皂泡了。只有蠢人才……
七月底的夜晚只剩下了果冻般的空气。软绵绵、湿漉漉地把室外所有的人都吞了下来。陆强垂着头,一只手插在裤兜里,顺着白巷街那一排标志性的梧桐树往南走去。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走到了这里。这大概是一种本能,就像那些受了伤的野兽会从开阔地悄悄躲进灌木丛里一般,一个失魂落魄的人,自然也要、也要悄无声息地逃走才对。
手心儿里的汗,已经能从手指缝隙中溢出来了。城市荒凉背景的一隅——这也是无法避免的实际情况之一:有的地方人满为患,而有的地方只有野草。涵洞般的白巷街仿佛根本看不到尽头似的。梧桐树的倒影犹如一只趴在柏油路面上的巨型老鼠;但看起来更像是一张用老旧电灯泡发出的白光编织成的网和迷宫。陆强感到后背净是汗珠,细小到肉眼都看不到,可他心里却清楚,那就是汗珠。
“先前你还说又开了一家门脸儿,对吧”余晓松靠在红木沙发上说道。他那上尖下圆的脑袋呈65°角斜倚在沙发靠背上,恰似一颗外壳涂满了油脂的炮弹。这枚炮弹继续说道,“你现在不要净想着怎么扩大规模,赚不到利润,规模再大也还是赔钱不是……而且,光这两个月你就已经花掉了六万多了,如今你又跑来说钱不够。你的这个生意该不是无底洞吧,得要多少钱,才能够填得满?”炮弹扶了扶锃亮的小眼镜,探出半截身子,一面挠着晶晶亮的额头,一面乜视了陆强一眼。
陆强当然洞察了老朋友的一举一动。尽管他现在处于下风,但他彷佛突然间开了天眼,一下子就看透了三千世界的过往今昔。生意人所以笃信佛教,并不是因为他们多么迷信,而是他们常在不自觉中就逼近了金刚宝座——而这也恰恰就是为什么生意人绝对不会出家当和尚的主要原因。哪怕明知毫无结果;遭人白眼,也要顽固地坚持到底。买卖人的自尊心又值几个钱呢?哼,跟钱比起来,就连买卖人自己也一文不值。
“是追加投资。只不过是适当地增加投入金额而已。再者说,现在的利率这么低,股市基金又毫无起色。你把钱放在我这里要比放银行强多了。而且风险也比较低呀。”在一番循循善诱之后,陆强继而又耐心地开始讲起了国民经济学与货币流通的复杂关系。自然,他没有引用权威人士们的那套深邃原理。这不是生活在现实中的生意人的风格。对后者而言,任何曲线求导和比例计算不过都是些唬人的把戏而已。只有赚和亏才是一切经济学的根本,所以,他们也往往比大多数人更加清醒——因为他们就置身于价格波动的第一线嘛——如果想要看清周遭的种种现象,唯有如此。“……赚钱的法则就是出其不意。你想想看,如果大部分人都觉得这个东西能赚钱,那它的价格不就降下来了吗。所以我一直相信,做买卖不能随大流。”陆强最后以一种斩钉截铁般的语气结束了他的劝导。这就够了,他心里暗自盘算。话说到这份儿上就足够了!融资行为说到底和谈生意是完全一样的。一味地甜言蜜语和利诱并不能彻底劝服对方,只有把对手逼到悬崖边上并使他感到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恐惧才行。一个真正善于做买卖的人决不能无原则地迎合他人。必须掌握主动权!必须将对手制服,向自己苦苦哀告!
“好吧,时候也不早了,我先回去。你考虑考虑再答复我吧。”陆强丢下余晓松起身便走。他径自打开大门,把主人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梧桐的气味渐渐散去了,白巷街还依然如故。这条横亘在居民区中间而鲜有人问津的街道啊,还真是堆积了太多的陈腐气味,以至于让行人不由得频频皱眉并加快了脚步。“喂,是刘总吗。哦,呵呵……我是小陆啊。”
09.11.19
【论坛讨论】
观潮生:
我觉得我看到shep的那些闪光了,即使不是全部。shep对生活细节的敏感体会以及以文字来表述的能力显然很强,特别是在《本能》的前半部分,让我不由自主的去以这样的视角来审视自己的生活,但给我的感觉,又似乎它不像一个完整的小说,而更像灵光乍现的片段。
lostboy:
文字柔软了许多
题目不太明白。
我真的没有看见那道闪光。
林思南:
语言很从容,整个的叙述都很大气。学习了。。
生铁:
先看了《本能》。先谈这个。
1、“你丫怎这么贫呢。我现在就烦你去我们家。”
——小说对话用方言口语,很好。这倒不是空话。此篇对对话要求是比较大的。有些地方对话使人觉得既好又不好,这或许和下面的2、3点有关。
2、“陵园企业”“湖畔别墅”
——这种直白的批判,即使是角色所想,但也使读者跳出,审视作者。简单说吧,气息使我觉得不良好。
3、也是因为前一点,也是因为本篇比较多涉及的“家庭”的主题,立意显得有些浅。
我个人对这篇的好感与怀疑,一半一半。
shep:
生铁君说得对。这两篇都是在尝试增加人物对话。因为我感到以前过于依赖描述性的语言了,这对塑造人物并不有利,所以在这里实验一下。但由于篇幅和人物的限制,这种两人间的对话还是显得单薄,第二个更是如此。想来,对话如果仅仅在两三个人物之间展开的话,完全不能体现出对话的魅力来。而我过去写的东西也有这个弱点:人物比较简单,人物间的关系以及故事的发展全靠叙述和描写来完成。不论是从表现的角度还是从作品的丰满度上,都还差强人意。所以才有这样的试验。
2、3两点,我觉得应该看成视角的变化。就读者而言,从跟随人物的平视角度到跟随作者的俯视角度的调整,其实很难严格地加以区分。因为这种调整不仅是潜移默化的过程,而且还是伴有相互融合的复杂过程。说到底,人物的所想所言所行与作者的意图密不可分(现在我认为,小说人物是半可控的)。其次,小说作者的在场感并不容易完全剔除——即使是自然主义也很难做到(于我个人,更难做到)。如若强压作者情绪的流露,很可能会造成反面效果——貌似完全客观的陈述将冷却各种因素的化学反应。
p.s. 本来要贴三篇,那个没贴出来的全是对话,算是个人的“对白强化训练班”吧。在里面试验了更多的东西,如对话的深度、自由交互式的对白衔接(就是说三五个人对一个话题展开相互问答,或者互为补充的语言交流)、语气对性格塑造上的差异程度等等。虽然在对话方面有不少的启发,也有不少问题,但老实讲,那玩意儿根本就不能算小说。大概世上也没有完全是对白的小说吧?(啊,对对,莎翁的剧本全是对白。我现在也在重温)
而这一实验的目的,则是为了向更长篇幅迈进。因为我日益感到短篇小说的形式如今已经越发不能满足我的创作需要了。
冯与蓝:
相比以往的紧密纠结,这种放松的感觉更让我对SHEP以后的方向抱以相当的期待……
生铁:
回SHEP:
“这两篇都是在尝试增加人物对话。因为我感到以前过于依赖描述性的语言了,这对塑造人物并不有利,所以在这里实验一下。”
这试验大好!我熟悉北京方言,所以这篇看得很入神。所以好感一半一半。
关于2、3两点你的解释。我完全赞同。但我觉得作者有时还是要圆滑一点。不能由着“角色”胡来。我这也是瞎说,我说不清自己的感觉,但自己明白。
您最后一段,我当您是调笑我了。您慢慢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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