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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马坪离铁马县有五百多公里路。但是人们还是将铁马坪这个弹丸小地忽略了。然而谁能想到,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竟然在某一天突然冒出一座茶楼来,铁马坪一下子喧腾了起来,不断会有一些人一路打听来到这里。
  “梧桐落雨在哪里?”
  “王小萌在不在啊?”
  这些人大多行为怪异。三三两两,肩上背个古怪的包,或手里拎个古怪的东西,像是在一次不经意的梦游中遗落在这里的散客。
  其实梧桐落雨就是梧桐落雨茶楼,好多人懒得把它说全。不过说它是“楼”,就有点勉为其难了。铁马坪压根没什么楼,八杆子撇不到的“边角料”地带,留给人们的是原生态的散乱,根本不具备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楼”所要存在的一切条件。而梧桐落雨这样的“茶楼”为什么存在?那就得去问问王小萌了。
  王小萌就是这家茶楼的老板。
  王小萌不是铁马坪的人。她是去年夏天才来到这里的。当时,王小萌罩着一副大镜片,尤其那宽边镜架,让她有一种大行其道的味道。如果仅仅是这样,还不足以让铁马坪的人觉得王小萌有多么的了不起。真正意义上对她感兴趣,是因了她的着装。比如,上身的那件麻布衫,像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很陈旧,都有点皱皱巴巴了。可铁马坪的人还是喜欢看,不但喜欢看,有些人还要去摸一下。这自然为王小萌添加了不少麻烦。王小萌下身穿的是一件黑色的棉布裤,也有特点,裆出奇的大,能塞进三五个足球。这让铁马坪的人赞叹不已。是啊,王小萌的裤裆大,但是她的裤子是属于一路收紧的那种,到了裤口处,死死箍住了脚脖子。当然,可能是为了行走中的干净利索,王小萌在小腿上还缠了一层裹脚布。料也是麻的,缠在上面硬邦邦的,像干了的一层浆糊。
  王小萌的长相,属于那种很古典的,瓜子脸,皮肤也很白很嫩,但事实上得让她将大镜片摘下来,这样就可以看得更清楚一些。不过王小萌好象对自己的美很不在乎。不补妆,不描眉,不涂口红,就连指甲不修也不染。耳环项链更别提了,不戴。戒指倒有一个,不过可以看出,材质很劣,而且上面雕着一朵相当笨拙的莲花,而且从花瓣间隐隐约约还可以看出没有清理干净的锈丝。
  王小萌刚来到铁马坪,每天黄昏就在巷子里走来走去。起初人们对她比较反感,因为她走路时撇着八字,不像个规矩的女人,整条巷子似乎都容不下她。不过习惯了,就没什么了。铁马坪的女人们,没事儿老爱三五成群地围坐在一起,一针一线地缝着各自男人的汗衫,眼睛却不忘瞅瞅眼前这个怪异的女人。她们暗自拿自个儿跟对方比,觉得活了大半辈子,连这条巷子还没走出过,更别提穿上人家那样的衣服了。她们内心开始咒骂各自的男人,觉得他们是世界上最没用的家伙。看见自己的女人对一个漂亮的陌生女人如此倾心,铁马坪的男人打心眼里嫉妒。这些可怜的爷们大多只能站在自家的街铺前偷偷发呆。不过一些光棍们的胆子要大一些。他们远远地看见王小萌来了,就像一棵棵歪脖子树,挺在路边上,叼起烟,扮酷。而王小萌只对他们微微一笑,就轻轻地过去了。从她那种轻描淡写的动作中可以看出,王小萌笑的时候心里头风清云淡,什么也没想。
  王小萌的身后总跟着一只白色的小狗,这个被王小萌称为“凡高”的小巧的四条腿伙伴,竟然与它的主人有着同样的装扮。只是与王小萌相比,“凡高”显得有点老态龙钟,因为它老是跟在她后面淌口水。可这个牲畜,似乎很有灵性,往往就在王小萌冲着铁马坪的光棍们发出微微一笑时,它也会发出微微一笑,而且远比王小萌的笑要意味深长的多。
  王小萌在考察铁马坪。铁马坪纯朴自然的韵味深深地吸引着她。秦汉时期这里居住着大量的游牧民族,拉弓、射箭、套狼腿是这些北方人的拿手好戏……后来就听说一代巾帼英雄穆桂英在这片土地上安过营扎过寨。可现在,王小萌要将这里变成自己的阵营,并希望像只不死鸟,永久地活下来。
  茶楼开张了,王小萌在自己的地盘上开始忙活了起来,每天都要熬到深夜。这让王小萌有一种富足感。她第一次感觉到生活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萌动。每天早晨起来面对镜子时,王小萌总觉得背后会有一只无形的手抚摩着她滚圆而滑润的肩膀,温情而充满慰藉感。她相信,这是只游离于时空之外的上帝之手,在如此美好的清晨,垂青于自己。想到这里,王小萌有点感动,一种强烈的倾诉欲望让她坐卧不安。可惜茶楼里只有她一个人,她不知道应该向谁倾诉。她想到了小狗“凡高”。这么多年来,只有“凡高”一直陪伴在她的身边,从不嫌弃她。
  正因为他们之间有了心与心的交流,通人性的小狗“凡高”,并不忘自己奴仆的身份,时时刻刻为它的主人鞍前马后地效劳。这不,王小萌现在起床了,它已经守侯在了她的床前,为她叨来了拖鞋。王小萌也是出于感激,伸手抚了一下“凡高”的头,并说了声“乖”。那种安闲的姿态,就像是妈妈疼爱着自己的婴儿。这对于小狗“凡高”来说,却是莫大的欣慰。为了表示谢意,它往往要跳进王小萌的怀里,舔舔主人的手,撒起了娇。这时候,王小萌就故意装作发怒的样子,怪嗔道:怎么,又不听话了?识眼色的小狗“凡高”腿一蹬,又跳在了地上。可它并不溜走,而是蹲在原地用水汪汪的眼睛看着王小萌,好像在祈求着什么,又好像在等待着主人的惩罚……王小萌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一把抱起小狗“凡高”,搂在怀里亲个不停。
  将小狗之所以称为“凡高”,王小萌也是有想法的。王小萌从小喜欢画。她最欣赏凡高的《向日葵》,黄灿灿的一片,让人对生命充满敬畏。王小萌遇到小狗“凡高”的时候,正是一个美好的秋天。当时,王小萌外出郊游,却无意发现一只小狗被遗弃在一片向日葵地里,腿受了伤,模样很可怜。王小萌当即脱下自己的外套,将小狗小心翼翼地裹了起来。回来后,她便给小狗取名为“凡高”。
  王小萌把茶楼布置得像一个博物馆。茶楼的墙上的架板上陈列着形态各异的物品,有泥塑品、手绘汗衫、打火机、风铃、纪念章等,当然,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些埙,这些七个孔的玩意儿,全被王小萌请进一个精致的玻璃柜里,视为坐上宾。另一面墙上则贴满了各种画和人像摄影作品,都出自王小萌之手。王小萌每次将目光落在这里的时候,心就要跳一下。因为墙上有一个人,老用那种眼神盯着她看,白天看,晚上也看,可以说昼夜不分地看。
  王小萌的酒水并不贵,一瓶铁马啤酒,2元(在城里至少是5元钱),一壶铁观音,15元(在城里至少是30元钱)。像这样的价,外来者一般都不会说什么的。但是铁马坪的人却认为太贵了,骂王小萌宰人宰到当地人的头上了。他们抱作一团,发誓不去梧桐落雨。但是时间长了,有些人就拷不住,背着妻儿老小,溜进茶楼,找一个阴暗的角落坐下,一声不响地呷口酒。
  铁马坪原来是一个古战场。后来,高速公路从这里通过,再后来,随着石料的开采,一些山区的农民涌到了这里,大杂居小聚集,形成了一条类似于十里长街那样的铁马坪街市,这就使得原本荒凉的铁马坪一下子热闹了起来。但是热闹归热闹,铁马坪的人还是很穷,就连平日里喝口凉水,也要省着喝,更别说喝口小酒了。因此到梧桐落雨消费,对于铁马坪人来说就是一种奢侈。
  起初,梧桐落雨的生意并不好,因为人们对待铁马坪的态度很固执。但是陆续有一些有想法的城里人来到这里,生意就好了起来。后来,那些没有想法的城里人也来到了这里。来者大多是夫妻、朋友、情侣,当然,也有独身一人的。他们或自驾车,或坐当地人的驴车,或直接爬火车到铁马坪的,当然,也有徒步的。要知道,这些人不是专门来喝茶的,但是到了这里,就得喝落雨茶。
  有一天,王小萌正在专注地调配她的招牌茶落雨茶。她将柠檬片、枸杞叶、玫瑰花瓣放入一个陶制的烧杯,然后将点燃的酒精灯移过来,缓缓加热。灯是铜制的,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但火是新的,很纯青。
  熬好茶要的是时间。
  王小萌伸了一个懒腰,看了看墙上那群人。最后,她看见了古格,还是那种眼神,忧郁得像雨巷里的一盏灯。照片上的古格像一头草原狼,站在唐古拉山口,双手捧着一只幽黑发亮的埙在吹……王小萌一下子回到了三年前,那时候她和古格都在同一所大学里上学,只是古格学的专业是音乐。这张照片就是王小萌快毕业时特意给他拍的。从照片上还能看出当时在宿舍那个横七竖八的场景:高低床、洗脚盒、臭袜子以及一摞摞的CD碟……
  水沸腾了,王小萌从隔板上拿下一个檀木盒子,打开,取出一包香精。王小萌正想撮一点放入烧杯,却看见吧台上映出一个人影来。王小萌心里一颤,墙上的古格已经站在了她的眼前。
  外面的天,很凉。有光从玻璃窗外流进来,缓慢得像正在平静逝去的时光。忘记是漂洗记忆,而不是冷漠。因为落雨茶的香气,因为窗外飘游的身影,也因为茶楼里流动的身影带起恍惚的光,让王小萌明白,自己并没有被世界遗忘。
  王小萌和古格坐在角落里,想着一些优美的心事,时间在打盹,他们也在一片温暖的光里小憩。整整一个下午,他们一句话不说,空气中有一丝丝的心伤。
  “铁马坪太凝重了,就像一块麻布,总能拧出水滴来。” 古格说。眼睛盯着刚沏好的茶,他看见茶水有种精灵般的色彩。“玫瑰花是鲜的?”“是的,是雨水刚打落的,还带着泥土腥味呢。”王小萌斜了一下身子,一束光线从她润圆的下额擦过。古格的影子投在地上。王小萌将头枕在椅背上,长吁了一口气。她问:“你不喝落雨茶吗?” 古格摇摇头,然后直接走到吧台边自己倒了一杯爱尔兰:“我喝这个。” 古格的眼神像毒针扎着王小萌看,王小萌就像是低着头匆匆走在行人中间,猛然撞上了一个物体,慌不择路。
  “对不起”。王小萌起身离开。没想到古格一直跟着她的身影移动。王小萌抬起愤怒的头,看到那杯陌生的爱尔兰,她顿时无法移动了。她开始盯着古格看了,发现古格瘦了很多,眼神里充满了落寞。
  古格说:“我要回到属于我的西藏了,你愿意跟我走吗?”王小萌沉默了,铁马坪给了她得以偷生的安所,她无法离开:“我不爱爱尔兰,我只爱落雨茶。”泪就这样渲泻而出,她说:“想试试眼泪滴在落雨茶里的味道吗?” 古格说:不想,永远都不想。他们相视而笑。
  梧桐落雨茶楼里每天都要接待不少过客,铁马坪的人谁也不会知道曾经来过一个叫古格的男人。他们的日子现在过得安闲极了。王小萌自从那天见了古格以后,生活一下子乱的。是啊,情感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割舍不了的“不死鸟”,古格的突然造访,着实让王小萌心里忐忑不安。她感觉到,古格并不喜欢铁马坪!他已经在变,他应该永远属于爱尔兰。
  不过还好,生意不错,客人多,对于王小萌来说,随意地浪费一下时光,烦恼就没有了。只是每当客人散尽的时候 ,王小萌就一个人发呆。铁马坪不像那些大都市,没个好的落脚点,好多城里人都会连夜赶回去。城里人一撤,铁马坪又会回到它原始的安静了。
  正因为如此,铁马坪的夜晚充满了神秘色彩。当地人一般晚饭后就睡觉了。即使睡不着,也要熄了灯在屋里呆着。只有那些胆子大的,会像夜游狗一样到处乱窜。据当地人讲,不出门是因为怕狼群袭击。那些狼很聪明,白天就呆在远离铁马坪十公里外的铁马山背后晒太阳,到了晚上才出来。
  关于狼的事,王小萌早有所耳闻,就这一点深深地吸引了她。可以这样说,如果铁马坪没有狼的话,王小萌不一定来这里开茶楼。在没有见到狼之前,她曾设想过好几种与狼邂逅的方式。尤其那天见到古格之后,她动不动半夜一个人跑出去,冲着铁马山大喊:狼,你在哪里?喊着喊着,王小萌就泪流满面了……
  王小萌毕业后本来可以和古格去西藏的,可是那年父亲不幸去世了,王小萌便回到了自己的家乡。一回来她给古格发了个短信,告诉他自己很伤心,过一段时间再去他那里。可是处理完父亲的后事后,她再也没有见古格的勇气了。她知道,古格一直是爱她的,他们从上大学就已经私定终生,可是现在王小萌觉得自己很累,如果两个人再纠缠下去的话,古格的父母一定会找上门来的。他们的事一直被反对。何况父亲刚走,王小萌不想在这个时候给自己添过多的麻烦。
  在朋友的介绍下,王小萌在当地的一家小报当了一名记者。王小萌喜欢这种自由的工作,衣食无忧,而且可以去好多地方走走。可是不久她患了一场重病,住院期间突然觉得病房里的日子真正属于自己,阳光透过玻璃照在白床单上,散发着干净而自由的味道,有情有致得令她忘记了疼痛,也让她更懂得了珍惜日子。“该做些自己想做的事了。”出院后,她放弃了那份体面又稳定的工作,向心中的理想之地出发了。
  那段时间,王小萌快乐的像一只小鸟,动不动背个包一个人往乡野间跑了,几天回来后,往往会带来一些好玩的东西。后来她去了一趟铁马县,不知怎么的,竟然学会了制埙,并结识了一大帮朋友。
  王小萌将各种各样的埙挤在一个屋里,觉得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其中有一只埙是王小萌特制的,她之所以给它取名为“狼”,是因为这是一只造型像狼头的埙,黛青色的六孔陶埙,好像讲述着一段悠远的恋情。
  空闲的时候,王小萌就拿出来吹。握在手里,心就静了。放到嘴边,心就老了。 她是如此深爱的音律,一吹起来,心就似乎越过了千年风雨。如此幽远苍凉的声音,仿佛从远古的黄土中飘出来。
  有一次,王小萌一吹,对面听的人就害怕的站了起来。说这样的声音,犹如鬼魅。 呵,她总是忍不住的笑了。没有一颗静的心,又怎么去听静的音? 笑着笑着,王小萌就难过起来。是这样,这样深的难过。 她想,也许我是老了。居然希望这只埙,是真的沾染了魂魄的灵气。也许是来自远古的红颜,幽幽的用一只黛青色的陶埙,求一段来生的尘缘。 如果是这样,如果依然是这样的结局。那么,她就只好遗忘。 遗忘这只埙,连同它带来的寂寥。
  王小萌把狼埙装在谭木匠布袋子里。是这样呼之欲出的蓝印花布袋子,静静的覆盖住一个女孩子的心机。有时候,王小萌便会将“狼”埙取出来,不吹,只对着镜子仔细玩摩,还对着它说一些话,间或往墙上瞅一眼,那眼神是绝对的忧怨,像一袭秋风掠过湖水。她想起曾经和古格去铁马山的情景……
  那次古格是偷偷背着父母从西藏跑来的。恰好是一个秋天,铁马山到处开满了金灿灿的黄色小花,像一盏盏的灯,在石隙间燃放。是什么花,王小萌叫不上名字。古格想了想说是碎金花。为此王小萌还与古格争辩,她说什么碎金花啊,你净瞎诌,应该是马蹄莲花。王小萌说,你知道为什么叫铁马山吗?古格摇摇头说不知道。王小萌笑着就擂了古格一拳,说真是大笨蛋!据说当年穆桂英挂帅征战于此,铁马踏石,留下马蹄无数,然历经千年风雨,那些马蹄不但不被风尘掩没,反而每年一到秋天便全部开花,久而久之,就变成了我们现在所看到的漫山遍野的马蹄莲花。因此铁马山也由此得名。}
  那天是王小萌最难忘的一天,他们边爬山边互道衷肠,有时候就停下来向山下看——铁马坪就在不远处,隐隐约约能听到当地的女人骂自家男人的声音,是那样的粗放,而又显得微不足道。黄昏的时候他们才爬到山顶。然而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们返回的路上,遭遇了狼。一头红色的狼,几乎是突然出现在他们眼前的。古格当时正蹲在一块大石头上翻看一本杂志,抬头的时候,就与狼的眼神撞上了。当时他愣了一下,心里还嘀咕了一句:这是谁的狗啊。紧接着,他就听到王小萌发出了一声尖叫:狼……狼……这下古格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峻性。但是他并没有慌,从小在戈壁滩上长大的古格,懂得如何应付这头畜牲。他先是护着王小萌向后退了几步,然后蹲下下意识地摸了一块石头,他心里很明白,如果这个时候狼要是冲过来的话,石头是不管用的,那么他宁愿迎上去与狼撕杀一番。狼见古格突然蹲下了,有些迟疑,在原地转起了圈。狼每走一步,似乎显得很吃力。是一头瘸腿狼!古格心里在一喜,似乎找到了一丝平衡。他开始从腰间往出抽刀子。刀子本来是备好砍树辟路的,没想到派上了用场。狼终于停了下了,嚎叫着,在原地刨起了坑。看来要打攻坚战了。古格突然意识到这头狼并不饿,而是突兀的遭遇也让它有点不知所措。把狼埙给我!古格冲王小萌喊道。王小萌来不及细想,将埙抛了过去。不偏不依,古格稳稳地接住了。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让王小萌吃惊不已。古格悠闲地坐了下来,对着狼吹起了埙。很快,狼也安静了下来,听着埙曲,狼的眼睛里陡然充满了温情泪水。一曲未完,狼踉踉跄跄地跑进了遍布风化岩石的西坡……
  从那以后,王小萌记住了那头狼,她没有向古格问狼为什么会逃走。但是她心里明白,那头狼是绝对用情了,或许那本身就是一头恋爱中的狼,它从埙曲中听懂了人间的声音。更重要的是,王小萌明白,那埙曲是古格吹给她听的,是他用埙向狼讲述了他们的爱情故事——一切是凄美的,苍凉的!
  古格回到西藏后,王小萌深感寂寞,若大的一个城市,是那么缺乏生机,她开始讨厌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整天一个人呆在宿舍里,不是听音乐就是玩埙,反正哪都不去。她觉得和这些泥土的声音混在一起,自己也变得踏实了许多。是啊,它们是多么富有灵性!王小萌经常一个人半夜叹息。可是她似乎永远被一些阴晦的东西纠缠着,迫使她不得不在属于这个城市里的各种不同的物体间飘来荡去。王小萌的感觉就像是历经一个人的战役,不让自己闲着,却又无法停歇下来。因此她想到了逃,是啊,去铁马坪吧。
  古格自从那次与王小萌在铁马山遭遇狼后,好几年没有了消息。王小萌每次看到茶楼的墙上的古格,心里便便默默地念叼着,为他祝福。渐渐地,她的心里也归于平静了,大家终于可以相安无恙了。
  现在,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铁马坪已经有了都市的味道,首先值得一提的是终于有了属于铁马坪自己的公交,那种据说可以载人的玩意儿,事实上在大城市都是些被列为报废计划中的大卡车,之所以能幸存也许是漏万挂一吧。是啊,就是这样的车,经当地人改造,一跃成为人见人爱的公交车。公交车一旦跑起来,整个铁马坪的人会雀跃起来,孩子们会跟在车屁股后跑。那种尘土与汽油混合的味道,对他们对来说绝对是新奇的,美味的。现在,铁马坪的人们甚至可以坐着它赶铁马县城的集市了。
  从某种意义上讲,一个地方的都市化够不够浓烈,还与这座城市拥有的烟囱够不够多有很大的关系。现在,铁马坪的烟囱多了起来。有水泥厂的烟囱,有石料厂的烟囱,有砖瓦厂的烟囱,这些烟囱一个个足有几百米高,直挺挺地朝天耸立着,像洋枪大炮。除此之外,民用烟囱也呈上升趋势,不论怎么说,铁马坪人始终保持了最原始的土灶作坊,这样的烟囱绝对是有人情味的。除此之外,还有火葬厂的烟囱,火葬厂的烟囱远离居民区,耸在铁马山下。
  当然了,茶楼酒巴的不断涌现,让铁马坪的都市化更显迷离了。那些有钱人在铁马坪什么样的花样都能玩得出来,这对于王小萌来说是一个绝对的打击。其中就有一种模式叫什么“铁马休闲度假村”,据说投资方是一个被称为古格的人,关于这个人,我们希望不要告诉王小萌——即使是此古格非彼古格。不论怎么说,这种包罗了铁马坪所有乡间民俗的玩意儿几乎就是一个梧桐落雨茶楼的扩大版。现在,城里人都愿意去那扩大版的地方“扩大”自己了。
  梧桐落雨茶楼的生意一天天淡了下去,铁马坪的人看不下去了,开始为王小萌鸣不平了。但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抱作一团去王小萌的茶楼里消费。一瓶啤酒,一小碟花生米,足以满足他们的复仇心里。那些光棍们明显是带着极大的情绪来的,他们可能刚干完活,腿上的泥土还没有干,一进茶楼便挺起腰板扯起嗓门喊道:一瓶铁马干啤!大约半把个钟头后,喝得差不多了,他们才从油渍斑斑的汗衫里摸出一把毛票,往吧台上一扔,一声不吭就转身走人。他们可能不懂得什么叫作支持原创,如果懂得话,那么这种豪爽的劲儿便是对王小萌原创茶楼的最得力的支持了。铁马坪的女人们一向将王小萌视作自己的偶像,现在她们也开始三五成群地携带丈夫和孩子来梧桐落雨茶楼了,她们不喝铁马干啤,她们只喝梧桐落雨茶。她们的男人自然乘机要多看王小萌一眼——仅仅是看一眼而已。
  对于铁马坪人的“热情”,王小萌心知肚明,她觉得自己在做一件罪恶的事情:铁马坪人永远是铁马坪人,他们永远不会成为城里人,让他们沉湎于酒水,就是滋长他们想要成为城里人的邪恶念头。为了终止这种罪恶的到来,王小萌决定将所有的茶水及酒水涨价。这一举措引起了公愤,铁马坪的人开始围着梧桐落雨茶楼骂王小萌了。不过他们也就嚷嚷罢了,完了大多选择悻悻地走开。
  王小萌的茶楼最终关门停业了。铁马坪的人们再次看到王小萌的时候,王小萌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脸色相当难看,走路也疲疲遢遢,拾不起精神来。那只叫“凡高”的小狗失落地紧跟在主人后面,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对它来说,活着的理由就是永远追随眼前这个偷生的女人。
  王小萌经过铁马坪街的时候是一个黄昏,她每迈出一步显得很吃力,铁马坪的人都睁大眼睛看着她,唯恐这个给他们带来新鲜感的女人突然消失在即将来临的幕色中。
  王小萌要走向哪里?所有的铁马坪人都在问自己。
  此刻,夕阳下的铁马山正散发出它神迷的色彩,王小萌突然停住了脚步,从包里取出谭木匠布袋子,小心翼翼地将狼埙拿了出来,捧在双手里,缓缓地送在嘴唇边,试了试音,那神态异常迷人,就像是一位年轻的母亲轻轻唤醒一个熟睡的婴儿。埙声响彻整个铁马坪,王小萌声泪俱下,她明白,这个世界上再也遭遇
不到一头能读懂埙声的狼了。

 

【论坛讨论】

余余:
  王小萌出场的那些镜头,还是挺吸引人的,但后面的感觉却是落到了“言情”的套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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