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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浑

  我的父亲是他二十八岁那年不在的,杀他的人叫兰京。我只记得兰京的手很小,有一次他把蒸羊羔端到我桌子上的时候,我抓住了他的手不停摇晃,当时在座的人都大笑起来,我父亲说:“喂,屈浑,你这贱人的手比我儿子的手还小啊。”屈浑是父亲给兰京起的小名,我们也都跟着这么叫。其实父亲挺喜欢屈浑,总是用脚踏他屁股,我们家的人都挺怪异,做的事情每每和心里的想法是反着来的。我母亲后来跟我讲,屈浑是南边贵族的儿子,战争的时候被俘虏到我朝,成为我父亲的奴隶,他会诗文,擅音乐,甚至做得一手好菜,所以在奴隶中没有谁比他更受宠了。然而他在我家却并不开心,他南边的父亲一次又一次写信给我父亲,希望能够释放这个被俘成奴的儿子,我父亲因为喜欢屈浑,所以一再地拒绝。
  那时我的二叔是个非常友善的人,不过他长得很丑,这在我们家却是个稀罕事,因为我们家人的相貌是出了名的漂亮——我的父亲就很有代表性,他的皮肤像羊脂一样腻滑,眉毛像柳叶一样窄匀,眼睛妩媚,手指纤修,身材颀长。据说祖父在世的时候常常引以为自豪。但是二叔就有点不堪了,大家都有点瞧不起他,即使他和我的父亲一样是我祖母亲生的儿子,即使他比其他兄弟勤奋努力。只有屈浑对二叔表现得非常尊敬,也许恰恰是因为二叔不像其他人一样喊他叫“屈浑”,而是直接称呼他的名字。有一次,二叔将我抱在怀里,我挣扎着要下来,于是二叔对屈浑说:“这孩子劲儿可真大,完全不像他的面目所呈现的娇美。”屈浑回答:“我的手很小,但是却能为您把握大事。”二叔笑起来,他说:“日后你说不定能够把握天下呢。”屈浑叩首说:“惟愿回到故里,为阁下驱驰。”我学着他的腔调也说:“为阁下驱驰。”二叔摸着我的头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父亲惨死的情状是我的射箭老师陈元康告诉我的。我大致能根据他的话还原当时的情形:父亲和他平素所信任的陈元康、杨愔、崔季舒三人在东柏堂商量事情,因为事关机密,所以屏退了侍卫。他们一边喝酒一边谈论曹操、曹丕的史事。当时父亲酒已上头,用扇子敲打着陈元康的脑袋,笑着说:“迟早的事情,何必急于一时。”这时候屈浑突然闯进内堂,问要不要上点下酒菜,父亲有点讶异,但仍跟坐在身边的杨愔说笑道:“我昨晚梦见这个屈浑拿刀杀了我,你信不信?”杨愔是个兵法、剑术都很不错的胖子,他面无表情地对屈浑说:“快滚!谁让你上来的?主子酒还没喝够呢。”屈浑于是退下,杨愔给父亲的杯子里斟满酒,哂笑着说:“这蠢奴的老爹倒是可以和陈庆之并称的豪杰。”父亲哈哈一笑,不置可否,但他的杯子都快拿不稳了。杨愔摸摸肚子对崔季常说要不要一起去小便,崔季常说没有便意,于是杨愔自己去了。陈老师却看见屈浑捧着一个黑色的食盒又进来了,我父亲用扇子拍打着床榻,大声呵斥:“蠢奴才,你到底想干什么?”屈浑从食盒下抽出把一尺长的阔刃牛刀,尖声叫道:“我来杀你!”父亲冷笑着跳下床,去取刀架上的佩刀,而陈老师空着手就去夺屈浑的武器。不过没有弓箭的他根本不是屈浑的对手,一刀就被捅破了肚子,跟着胸口也被刺了一刀,失去了抵抗力。而这时醉酒的父亲在下地时脚也摔跛了,只好爬到床下躲避,而一边的崔季舒早不见踪影。倒在地上的陈老师只听见屈浑大叫:“一起来!”几个的同党便立时从外间抢入,掀翻床榻将我父亲砍成肉酱。
  陈老师跟我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躺在床上已经快不行了。他把头努力地伸到我耳边说:“你二叔来的好快,几个逆贼当场被拿下,砍掉了脑袋。”然后他说:“此后务必要忠于你二叔,但切记不可再恋习弓马。”忽然又叫道:“好快的刀,好快的刀!好汉子!”啧啧连声,死未瞑目。
  我没有听从陈老师的建议,因为我天生是弓疾马快的好材料。二叔对我更是青眼有加,请了出色的兵法和武艺老师勤加教习。而我的其他叔叔们在我父亲死后,再也没人敢笑话我的二叔没有本事,长相丑陋,他成了我们家族的顶梁柱、定海针。不久,他更做了我祖父和父亲都没做到的事——废掉了青雀天子,二十岁上成为我们家族第一个皇帝。我母亲告诉我,那位青雀天子曾很平静地对我父亲说:“自古不乏下克上之事。下既为上,其下复克之,乃有血杀不止,其妻子凶,其兄弟残。卿欲帝王位,但速取之。”我父亲听了以后,大哭不止。我想人间最恶毒的诅咒,莫过于此。

 

堕落的男人

  陈老师生前最相好的朋友是一个叫祖珽的人,他总跟我说,比起老友的技艺他的那点功夫狗屎不如,但是他却从不曾引荐这位先生让我见识。二叔问我母亲我平时文武修习如何,母亲如实告之已经没有弓箭老师敢教我了。二叔皱了皱眉毛,把我搂在膝前,笑着说:“为什么没人敢教你弓箭呢?”我颇为自得地说,弓箭师傅们只能射死靶,而我已经能够射飞靶。二叔很惊奇,拍手叫道:“你真是我家麒麟儿,没准到他日能赶上落雕将军啊。该让谁再好好点拨你呢?”他又掂着下巴想了一会,忽然说:“落雕将军虽不在京畿,但有个人倒是可以教你。”踱了几步,又说不妥,一脸的阴晴不定。可过了几天,一位自称祖孝征的先生便登门了。
  祖孝征就是祖珽。他进门的时候,家奴们都捂着嘴窃笑,我近身小厮跟我讲,外间人传说这祖先生手脚不干净。我问这小厮何谓不干净,小厮言道:“就是爱偷东西呗。天子都叫他贼。”我有点明白二叔为何会犹豫用此人当我老师了。不过听陈师父说我祖父就因为祖珽的才学而宠爱他,赏赐从没停过,官职越做越大。在陈师父嘴里,祖珽简直是人中凤凰,可为什么会喜欢偷窃呢?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也许是人们因为妒忌对他的中伤吧。可当我亲眼见到祖先生的时候,我实在不笑也难:他光头无帽,穿一件旧袄,露着几条鞭痕纵横的胸膛,裤管上都是血污。如果不是他手上拿着散骑常侍杨愔开的介绍信,任谁都会以为他是个在逃的犯人。介绍信上说,祖先生因为犯了过错,所以被圣上责罚,但惜其才伎不凡,所以推荐他来教授我弓箭技艺。
  祖先生果真是个堕落的男人,来我家以后便是吃肉喝酒,还与仆役赌博,也不喊我上课。母亲很不高兴,但他是杨愔介绍来的,又暗表圣上有所交代,因此也不便轻易作色,只叫我莫与他啰嗦。有一天实在气不过,找我六叔诉苦,说派个侍女给先生送套干净衣裳,谁知先生竟然趁那女孩子为他更衣的机会大吃豆腐,若不是侍女拼死呼救让几个老妈子听见,便让先生得了便宜去。六叔哑然失笑,说嫂子你又不是没听闻过这厮癫狂,连先王都奈何不了,何必与他一般见识呢。于是母亲隔日找祖先生来,问我的作业如何,祖先生盘一腿坐于凳上,曲一手探入肋下似挠痒状,扭头很严肃地反问我这些日子有没有勤于练习。我生平第一次撒了谎,说我按老师的要求天天修行。至于我为什么要撒谎,我也说不上来,许是心里对这位先生始终怀有好奇,想看看他赖在这里最终能显露什么本事。
  想是迫于我母亲的压力,祖先生好歹来了后园看我射箭,当然是一边赌博一边斜着眼睛看,这当然是被我默许了的。我使用和我等身的弓轻松地射中了十次靶心,家奴们齐声叫好,可是他老人家显然不屑一顾。当日赌摊上的赢家是个叫昆都的小奴,他得意地跟我低声说,赌术都这么烂,箭术能好到哪里去。不巧祖先生正好听见,已经输得一干二净的他跳将起来,一把攥住昆都的衣领说:“你我打个赌如何?”昆都吓了一跳,连忙跪下说:“大人您今天是因为要看少主练箭,所以注意力不集中。小的愿把赢来的赌金如数奉还。”祖先生笑道:“那倒不必,大人从来愿赌服输,不做小人的事情。”他顺手抓了别个奴才头上的小帽扣在昆都的脑袋上,然后解下腰间的布带蒙在脸上,拿起一副弓箭,喝道:“随你在我周围十丈内跑跳蹿躲,我射你脑袋上的帽子,射不中我输你一铤金,射中了你把这几日赢我的钱老实交来。”我刚想阻止这个荒唐的决定,却见昆都乐得答应,显然这奴才贪恋起不菲的彩头。想想也是,先生要蒙着眼睛在方圆十丈之内索敌已属不易,况乎夸口要射中对方的帽子,这岂非痴人说梦。祖先生向我躬身施礼,请我站远点观看。于是我带着其他家奴爬到假山上的小亭里,眼见昆都一边向山上作出各种滑稽姿态以为取乐,一边迅捷地寻找掩蔽:他忽而跑到柳树后,忽而蹿到草坪上,忽而在花坛边倒立,活似顽猴,单等祖先生的笑话看。祖先生吊儿郎当地杵在那里,没见动静,半晌只用右脚跟蹭了蹭左小腿。昆都有点不耐烦,从一块假山石后探出脑袋嬉笑道:“时候不早,祖大人您认输吧。”我随即听见嗖的一声翎响,再看昆都人已经倒了下去。我甚至都没看见祖先生是如何弯弓搭箭的。
  此事之后昆都病了几日,其实当时他毫发无损,大家都说他是被吓破了胆。至于那顶帽子,被箭牢牢地钉在昆都身后的假山上,一个力大的家奴下去竟然没能拔出,用工具才将箭簇起了出来。我问祖先生是如何蒙着眼睛还能如此精准地射击,先生得意洋洋地跟我讲:“看在陈元康的份上,我便教你些道理。”他说道,寻常人射箭便是熟能生巧,而谁知箭技其实是兵法,是谋略,是分析,是......博弈。我问他,有人污称他偷了陈师父藏书千册,他是如何看的。先生啐了一口道:“与其肮脏落灰,不若与我卖得几钱快活。”其后几日,祖先生仍未教习弓箭,只是偶尔与我闲谈古今。而我竟看会了赌博。
  许多年以后,我才认识到这个堕落的男人不仅仅是我陈老师的生死交,是我的所谓的弓箭老师,他真实而巨大影子竟然覆盖了我的人生,甚至我的家族。值得一提的是,他快活的教师工作不久就中断了——因为他早先盗窃官书的案子被揭发了,被有司从我家中直接提走。我知道,这不过是二叔又一次哭笑不得的发落。

 

母亲

  我母亲法号真彻。可能你会奇怪一个尼姑如何生下我来,又如何过着尊贵优渥的王族生活,我对此也不甚知之。我只知道,是祖父命人建造了母亲和我居住的宅子,派遣了奴婢和侍卫,母亲后来就在这个宅子里产下我,一边念佛修行一边抚养我。父亲时常来看望母亲,对我则比较冷淡,记忆里似乎没有抱过我。他对陈元康说,这孩子生相薄命,骨肉却是武人的资质,你做他的老师吧。陈老师则对我说,父亲甚至没有为他的嫡子指派过老师。
  我有几个异母兄弟,平常是见不着的,小时只有节庆的时候,才会代表母亲向父亲和其他母妃们恭祝安好,与兄弟们一起玩乐。虽说大家不怎么见面,但这些手足都挺温文尔雅,对我颇为爱护。至于祖父,他是在我六岁多的时候去世的,我只见过他一次,是他亲自来我们居住的地方,问我母亲生活是否安定,我母亲跪着拜谢,说愿为大王终身诵佛祈福。祖父端详着我,一再叹息,我记忆中这时的他是个干瘪衰枯的老人,丝毫不像他人描述的那样威武严肃。不久祖父死去,父亲的死与祖父的死仅仅相隔两年,两人的归葬大礼母亲和我都未能参加。我从未问过母亲这是为什么,母亲也从未因此哭泣。
  父亲死后,基本上我们母子就承蒙二叔蔽顾,二叔后来几次三番羞辱父亲的正室,但对我母亲还是给面子的,或许因为她是个出家人吧。这让我这个家族里的异类比起其他兄弟而言倒幸运了许多。除了二叔时常来探望母亲和我,便是六叔来的比较多,他只比我大六岁,却是个外刚内柔的人,若是被二叔鞭打了,也不敢到祖母那里申诉,只来我们这里哭泣。也许只有母亲和我这里才算是整个家族里比较僻静的地方。此外就是祖父的妃子郑氏曾经探望过我的母亲。
  在我成年后,母亲去了在邺城西面的溪莲寺,她离家前对我刚过门的妻子,同时也是她的外甥女说道,若他日无所依靠,便来寺里寻个安身处。我听了这话多少感觉不悦,母亲有的时候说话像极了父亲那种预言式的清谈口吻,一方面时时对我有着诸多的期许,另一方面又不厌其烦地提示着一切的空无。
  事实上,我之所以没有听从陈老师的遗言放弃弓马之道,并非是以身为父亲的儿子自矜,而多少是源自于母亲身上那种强烈的不安全感。我想保护她,我不想她在她并不指望有依靠的人间里真的连一点依靠的势力都没有。我能听从陈老师的,只有尽我所能效忠于我的二叔这件事,他就是我在这乱世里能够依赖的父亲,凭借的势力。但我并非从没怀疑过我父亲的死,无数次在梦里我见到,母亲的尖叫是鲜红的,父亲的冷笑是青灰的,二叔的歌声是漆黑的。当然还有我的祖父,他的叹息是深褐色的。
  溪莲寺是因为溪泥里生满白色莲花而得名,如果是盛夏的夜里,它们大朵大朵犹如火焰一样在月色下燃烧,黑色的溪水因此闪耀出刀刃的弧光。我的家事很奇怪不是吗?这一点你在之前我所叙述的事情里已有所了解了吧。

 

【论坛讨论】

游客:
  屈浑简直是个混蛋
  他太差劲了
  居然
  不说也罢!

阿姨…别这样:
  语言上硬朗一点吧,第三篇读着有点像郭四娘的《幻城》了

笑笑逍遥派:
  主人公确乎在人格上比较娘。。不过我不否认第三篇是赶改的,原因系史料上出了乌龙。。。这笔一抖,原本老熟的口吻容易就呲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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