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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兔子A和兔子B是一对新结婚的年轻夫妻。在这个世界,绰号是一种常识。兔子A和兔子B之前,是杏仁与核桃,更有感情的说法是“大杏仁”、“小核桃”。再往前,是猪与兔。他们的恋爱谈了七年,这猪与兔之间就有了无数的变体——“猪头”、“猪子”、“兔头”、“兔兔”、“兔儿”(要有明显的儿化音)。
后来他们才知道,猪与兔已经秘密地流行了好久,无论哪个世界,都有太多对猪与兔,如同一对对柔情蜜意的情侣眼里闪烁着,只有两只动物的动物园。兔子A也渐渐相信,在嘈杂的地下通道里,用上感情地叫一声“兔子”,回头的绝不止兔子B一个。要知道他们还曾以为,猪与兔是个不小的发明,秘密到足够谱写一本童话或绘本或漫画,来证明他们的爱情与众不同。
杏仁与核桃的说法,稳稳地贴合着兔子A和兔子B之间大与小、软与硬、多肉与多骨的不同。也许正是因为贴切,反而没能用上多久。他们还是喜欢兔子,喜欢这种长着茂密体毛、耳朵长而轻薄,眼睛红、门牙大,不停翕动的鼻子与上嘴唇又让人忍不住动手动脚的小家伙。他们倒也不是特别喜欢带着情欲的相互抚摸,而把对方当作宠物不停搂抱,这种倾向谁也避免不了。
所以,他们是兔子A和兔子B,都是兔子,仅仅编号不同。
紧挨着绰号世界的其实是童话世界,许多恋爱过的人都知道语言能跨越一切。只剩下两人的耳鬓时,不少恋人就会换上另一条舌头,甚至是另一副声带。他们拉平声调、砍掉翘舌,然后尽量拖长音节,像是回到了八岁以前。
兔子A和兔子B就是这样,当然这个游戏总是兔子B先带头的——女性在回归童年的路上义无反顾。在心情好的时候,她会扮演好自己的角色,用永远长不大的动词把兔子A直接拉入童话世界。兔子A直到很后面才惊讶地发现一旦这个世界开始运作,便不会停止,即使没人启动那把语言的钥匙,它也不会停止,像是生活A永远的B面。
而当时的兔子A只是觉得,作为童话的一部分,你得时常惦记那对虚拟的耳朵与大兔牙,用语言提醒它们的存在。
“耳朵折好,放进口袋了吗?”“兔牙呢?露一个”,这些软软绵绵的小话不仅让那些缺失的部分长了出来,也让身边的空气变得软绵绵的。于是,街上多出了许多双犄角、尾巴,还有獠牙,一幢老洋楼同样可以是一颗大蘑菇。他们会一搭一档地说个没完——下一次约会接着上一次约会,再下次接着下一次,用不断添出的“新角色”弥补老角色的单调。
幸好,兔子A和兔子B的故事没有一路绵软下去,那种骨子里的疏离感拉扯着,就像打开一本真正的童话书——总有几分血腥与残酷,提醒你这并不是真实的世界。在他们到达一个新的阶段后,有一天,兔子A对兔子B说:“我想操你”。如此粗粝的话刚出口时让兔子A都有些害羞,只是一切不是发生在童话里嘛,语言是钥匙。
“操”被收入了内部的小字典,用来时不时地表达一下亲密的愿望。唯一的问题是操的时间。兔子B习惯早睡早起,睡觉从不晚于11点,早上准时起床吃早餐,即使在婚后也是如此。兔子A却是夜晚的忠实爱好者,习惯了透支新的一天,他会睡过整个上午。
结婚并没有调和不同的生活习惯,他们是两根倔强的胡萝卜。兔子A便常常有一个没有兔子B的深夜,而兔子B有的是一个没有兔子A的早上。要知道,作为两只柔软的小动物,除了操,他们更要解决独自一个时的寂寞。
没有兔子B的夜里,兔子A热衷阅读。“伪装的好莱坞”总把故事打扮得像部个人史诗,每个人物都是在特定的地点、特定的年代诞生,装在特定的性格里,所以,一个说故事的人的极限是好莱坞。即使“伪装的好莱坞”也无法隐藏他对“说破一点情节”的爱好,正像他的每本书里至少会登场一个容貌、身材、智慧同样火爆的女性。“性爱反讽家”肯定喜欢性,他只是不相信人与人的关系,所以把手术刀插进每一层关系的背面,故事既快又狠。“图书馆里的拔刺者”是个太好的诗人,虽然刻薄,但不酗酒、不抽烟、不信宗教,习惯了安安稳稳的生活,难得的一次火车之旅化作了80行的诗篇。这一点和“犹太老男孩”太不同。经历了一次次战争与婚姻,“犹太老男孩”温柔得像个阴茎永远挺拔的先知,光用来自生活的洞见就能弥补所有的裂痕。
兔子A习惯把他们叫做大师,用大师打发寂寞有些奢侈,更多时候,他打开卫星电视,让频道从1跳到99,再从99跳回1。天气好的时候,他会靠着阳台的防腐木,扳手指,想象一只兔子站在自己的洞口,自己的地盘上,不停地耸耳朵。
如果拉上窗帘,兔子A会任由自己的手放在电脑上,从网上浏览A片并且下载,硬盘便化作一千零一夜式的宫殿,装着无数鲜美的、流汁水的兔子。他习惯把她们叫做小妞,用她们填满的寂寞却有个顶点。之前的快活都会在那之后泄气,宫殿没了,只剩下空转着的硬盘。兔子A心里其实在等一个转机,一个改变他也改变兔子B、让他们不用再独自面对孤单的转机。
最初来的是一张海报。说海报,是因为那比普通的、会在街上拿到的广告宣传纸要大上整整一号,而且上面还画着张海报——动物们孤单地待在自己的笼子里,看起来真的不快乐;可海报蜷起的一角下却是个秘密的、快乐的派对——同样有笼子,只是每一种动物都多个了同伴,新来的那个和原先的那个看起来一摸一样,但显然大家都快乐了许多,应该是快乐了太多,甚至有些傻里傻气。
收到海报的那一天,兔子A正在看一本“犹太老男孩”的新诗集,海报就夹在包裹诗集的包装袋里。兔子A拆得急了,看到海报时已无法判断是在哪个环节被夹进去的。上面的文字吸引住了他:“欢迎加入寂寞的心俱乐部!想摆脱独自一个时的寂寞吗?我们有个完美的方案,复制一个待用的他/她。规则是:加入我们,连续3天,既是游戏,又是考验,过关之后,达成所愿。”
“好像不错嘛。” 兔子A觉得这真是个不错的主意,复制一只兔子B,在兔子B不在的时候拿来替代,能一摸一样吗,能更完美吗,能有思想和情感吗,能……复制的念头像拔掉了浴缸的塞子,让各种衍生开的狂想,又急又快地涌进了他的脑子。当然,这不能当真。当各种念头流干以后,兔子A理智地觉得这只是个游戏。
他随手把那张海报折成了大号的纸飞机——这也是他孤独时常做的事。这架折得特别好,纸张的大小刚好让机翼呈现出完美的尖角。飞得时候也特别平滑,只在远端激灵一下,转了个圈,好像遭遇了某个气流,接着飞出了兔子A的视野。
没想到第二天电话就来了。手机里传来的声音像来自梦境,当时还是白天,兔子A猜想那头的那位该是拿着不知什么形状的纸筒放在嘴边,让声音经历了一番奇妙而曲折的旅程后才传到了这边。
“寂寞的心俱乐部欢迎你。这里的每个都寂寞,但我们知道如何让你不寂寞。你要做的就是帮我们一点小忙。我们会派出使者,连续3夜前来拜访。”
“你不是开玩笑吧,拜访?我能做什么?”
“满足他们的要求。一次得到一枚徽章,三枚徽章就能换一个完美的复制品,一个完美的复制的兔子B。”
“等等,等等,你怎么知道兔子B?还有,你所谓的复制到底是什么意思?”
“别忘了,我们是俱乐部,没有我们不知道的。我们说的复制就是真正的复制,当然为了便于使用,我们会进行一点技术处理,保证复制品与被复制者不会出现在同一个时间。我们要的只是你帮一点小忙。”
“你这个……”电话那头似乎对兔子A的警觉不太满意,说完了自己想说的就挂了电话。
兔子A犹豫着该不该告诉兔子B,可他又该怎么解释复制这个问题呢?还有寂寞的心俱乐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深夜的敲门声让兔子A直觉地跳了起来,他透过猫眼什么都没有看到,便小心翼翼地开了门。什么都没,该死的寂寞的心俱乐部让他的神经过于紧张了。
——“先生,我,我能进来吗?”循着声音,兔子A这才发现,门外1米开外的地方有只真正的蜗牛。而且他相信,如果一只蜗牛会说话的话,用的肯定就是这种细若游丝、慢吞吞又谦恭的声音。
这就是第一位使者,一切并不是恶作剧,或者说这不是一个属于现实世界的恶作剧。寂寞的心俱乐部确有其事。所以当那只蜗牛被请进来,说他的名字叫勃艮第,说他来自寂寞的心俱乐部,兔子A一点都没有惊讶。
进门的时候,勃艮第说:“先生,你知道吗,最快的蜗牛每小时能走12.2米,我可没有那么快。”于是,兔子A扶着大门毫无怨言地等了足足30分钟,等到勃艮第进到屋子里不会被关门所碰伤的位置,他才把大门轻轻关上。
“我知道我的嗓门很轻,你为什么不把我托起来呢?那样我们就能面对面说话了。”勃艮第的口吻那么谦恭,但却让你无法忽视它,里面有种东西就像它身上那个小小的硬壳。兔子A觉得把勃艮第直接放在手上,好像不够礼貌。他走进厨房,找出一个白瓷的托盘,不太大,平时用来端咖啡刚刚好。
他用两个手指捏住蜗牛的壳,说了句——“请!”,便把它放进了托盘。托盘摆在茶几上,兔子A坐在沙发上。
“这样好多了,现在你能清楚地看到我。你知道吗,其实做蜗牛,有太多的事需要担心。我们怕热,也怕冷,怕干燥,更怕盐,我们的嘴只有针眼一般大,却装着25600颗牙齿,所以还得担心蛀牙。担心多了,我们就得背上壳,时不时地躲藏一下。那是自欺欺人,我们的壳根本不够坚硬,我们有太多的天敌,我简直不忍心告诉你萤火虫是怎么对付我们的。它的卵在我们身体里寄居,长出的幼虫以我们为食,它的毒素会溶化我们,溶化你懂吗?”
兔子A一边听,一边在想该不该叫醒兔子B,叫她一起来听听一只蜗牛是怎么看待这个世界的。不过,他没有起身,而是把重心朝前挪了挪,让自己不要坐得那么舒坦。他下意识地觉得寂寞的心俱乐部是个秘密,不能叫醒兔子B也是规则的一部分。
勃艮第接着说:“可这是生活,你得接受,不是吗?我不能接受的是根本没人注意到我。我那么小,其实不用躲藏,也没人会找到我。所以他们叫我来找你,说你会满足我的心愿。”
“我已经注意到你了,你非常与众不同。”
“这还不够,你要找到我。”
“找到?”
“我们玩个游戏。把眼睛闭起来,数到一千来找我,如果找到的话,你就能拿到第一枚俱乐部徽章。”
兔子A对勃艮第笑了一笑,闭上眼开始数数。“一、二、三……”
数到一百的时候,他一个劲地想,以一只蜗牛的角度看,自己的屋子该是一番怎样的景象——到处都是书和两只兔子共同生活的痕迹会不会像雨后的树林,挂满了将滴未滴的水珠,处处充满着新奇。
闭着眼的幻想是特别的安眠药,没数到一千,兔子A就睡着了。再醒来时,他紧张地抬腕看了看表,刚好30分钟,勃艮第已不在他目力所及的范围内。他站起来,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发现勃艮第说的都是实话,它太小了,如果有意躲起来根本找不到。
兔子A又回到了茶几前,一定该有什么线索。这一次,他发现了一条淡淡的“银线”,从托盘里一直连到地板上,是蜗牛爬过留下的粘液。必须在某个角度的光线下,使劲地看,才能把这条线连下去。
可出乎意料的是,“银线”出奇得长,几乎绕着客厅、餐厅、厨房、走道、浴室、书房转了好几圈,兔子A根本无法想象以一只蜗牛的速度,勃艮第是怎么办到的。在一些位置,“银线”还转了个圈,勃艮第似乎认真地考虑过,是不是该躲在里面。
——老式饼干箱,兔子B从小用惯的,搬到他们这儿后,无数次陪兔子A与兔子B一起做过“沙发土豆”。
——中空的图画书,这还是刚认识的头两年,兔子A送给兔子B的礼物。封面上两只北极熊拥抱得像两个热恋中的雪人,熊毛上的咖啡色肯定是兔子B不小心用巧克力抹上的。
——浴室里的手纸筒,兔子A并不知道,这卷手纸里卷着一句兔子B写下的话。那是他们俩之间的小游戏:一句被藏起来的话,为对方而写。而手指卷里的这一句将在几周之后揭晓,那时的兔子A正坐在马桶上,卷出最后一点手纸,那上面写着“我们能不能永远在一起”。
线索断在最后一个圈,一个用来装纪念品的柜子。柜门打开时,勃艮第安安静静地待在一堆贝壳、铁皮机器人、万花筒组成的纪念品中间。它看到兔子A,比兔子A看到它还要高兴,忙不迭用一种更细、更高的声音说:“喔,你终于找到我了,太好了。谢谢你。这枚徽章是你的。”
一枚徽章上此时正在勃艮第的身下,上面画着关在同一个笼子里、搀着手的两颗心,可那是兔子A和兔子B从一家小店里淘来的啊?
勃艮第走后,兔子A想起了卖徽章的老板有一点和勃艮第一样,他们的声音里都有那种让人不能抗拒的东西,那应该就是寂寞。
兔子A知道敲门声会在相同的时间响起。果然,第二晚的使者来得不晚也不早。当门外出现的是一只刺猬时,兔子A甚至主动打起了招呼。
“你好,你来自寂寞的心俱乐部吧,你叫什么?”
“你难道看不出,我是一只刺猬吗?”面前的小家伙一开口就像和谁在怄气,声音不大,脾气不小。
“噢,你好,刺猬。”
“是刺猬小姐。”
“刺猬小姐,请进来吧。”兔子A想,这个俱乐部简直是个动物慈善机构,他们先是派来了勃艮第,现在又送来了一只刺猬。一只刺猬 又会有怎样的心愿呢?他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刺猬小姐倒一点也不急,从进门到落座沙发的每一步都走得非常端庄。是端庄,这个词对刺猬来说,意味着那种天生的、四只小爪子着地时的摇摇摆摆,被尽可能抑制——尽量走成直线,让尖尖的鼻尖沿着中轴略略抬起,保持一种高贵又不失气鼓鼓的样子。
刺猬小姐坐上沙发,也就是在两块沙发垫的左边那块的正中心停下来,把重心略略往后,后肢蜷着,前肢撑起。这样兔子A就能清楚地看到它的左前爪,抓着那个徽章,又一枚关在笼子里的两颗心。
“我要红茶,别太烫了。”刚一坐下,刺猬小姐便开始发号施令。
兔子A端来红茶。一小杯红茶盛在咖啡杯里,杯子下面是勃艮第待过的托盘,稳稳地摆放在两块沙发垫的交界线上。刺猬小姐侧过身,先用鼻尖试了试水温,然后伸出右前爪抓住杯把,用一种几乎看不见舌头的方法,舔着茶。
这其实是兔子A第一次见到一只真刺猬,他忍不住认真地观察起刺猬小姐。他不知道刺猬们都有着怎样的美学标准,但打量了一会后,他觉得这位刺猬小姐,长得挺漂亮。它的脸是三角形的,从鼻尖到耳朵的长度介于狐狸与貂之间,可配上小巧饱满的耳朵、几乎纯白的短毛,就显得柔和多了。它的刺从发髻开始,每根都由根部的棕褐色渐变成白色,像挑染的头发;背部的肌肉起伏又改变着刺的方向,像发型。
那个握着杯把的爪子,就像兔子A自己的手指,肉肉的。他突然想起,面前的可是一只母刺猬,总该有些特征吧,比如乳头,比如性器官。他颇感兴趣地找了起来,刺猬小姐却似乎察觉了什么,迅速转过身,把柔软的腹部压在的身下,收紧的背部让不少刺竖了起来。
“你多大了?”尴尬的兔子A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哦,天呢,你不知道你这样很不礼貌吗?”
兔子A瞬时看见了刺猬小姐皱紧的眉头,赶忙道歉:“不好意思,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有些好奇。”
“好奇,我也很好奇他们干嘛叫我来找你。好吧,就算我告诉你,我已经6岁了,你知道这意外着什么吗?”
“我想我不知道。”
“那意味着我已经很老了,对一只刺猬来说。”
“真不好意思,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你知道问题有多复杂吗?对野生刺猬来说,寿命最常不过7年;但作为宠物,我们中的有些能活到16年。”
“你是?”
“我是?这就是问题的核心,出生时我是宠物,但后来,我逃了出来。所以我根本不知道,我究竟能活多久。”
“是挺复杂的。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能问一下,你为什么逃出来吗?”
“为什么不呢?在我出生3天以后,就再没有人拥抱过我。即使对方是刺猬也不行,虽然我们最了解彼此,可我放松不了。有人向我伸出手,我就紧张,刺会竖起。后来,也就没人再想抱我了。”
“你不会是想让我帮你完成这个心愿吧?”
刺猬小姐瞪着兔子A,停了一会,才说:“这有什么不可以吗?按照你们的算法,我老得可以做你的外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我只是想好好体会一下被抱着的感觉,这也不可以吗?”
这就是他今晚的难题。拥抱一只刺猬,还是爱紧张的。如果换在之前,兔子A并不会觉得抱刺猬有多难,但当他那么近地观察过这些角质化的针尖后,即使拥抱一只挺漂亮的刺猬小姐或外婆,也绝对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我只有满足了你的愿望才能拿到这枚徽章?”
“就是这样。”
“借助工具可不可以?毕竟你有那么多刺。”
“随便,随便,你只要让我体会到拥抱的感受就行。”
兔子A在浴巾、枕垫、防护手套之间犹豫了一下,他决定用防护手套,特别的加厚材质能隔离上百度的烫手高温,应该也能抵御尖刺。走回厨房取手套的时候,他甚至有些庆幸,不是每户人家都有这样一付手套。幸好这间屋子一到周末就像森林里的糖果屋,总有两位巫师在热气腾腾的忙碌着——兔子A和兔子B都抢着带上防护手套,取出滚烫的烤盘。
刺猬小姐一点也不滚烫,可是会呼噜呼噜。带上手套的兔子A,还没碰到刺猬小姐,它就开始呼噜、呼噜的低吼,背弓了起来,刺陡然直挺。与手套的触面之间,几乎都是直角。
兔子A双手抱着刺猬小姐,把它抱上了自己的膝盖。“你这样弄得我很紧张”,刺猬小姐分明在抗议。
“这可是你自己的要求啊。”
“我要的是一个真正的拥抱的感受,不是隔着手套的抓举。”说着,它挣脱了笨拙的手套,跳了下来。
每句话、每个动作背后总有温度与动机,兔子B对此颇为精通,擅长竖起长耳朵,用读唇术读心。可惜兔子A不是兔子B,在这方面要笨拙得多,所以直到此时,他才明白刺猬小姐要的显而易见不是一个拥抱,而是爱。没有被抱过的刺猬小姐,要的是从未体会过的爱的感受。
“你恋爱过吗?”
“这和你有关吗,你要做的只是抱我一下。”
“我尝试过了,你并不满意。你难道不明白你所要的拥抱其实就是爱吗?”
刺猬小姐像是卡住了,兔子A分明在它的眼中看到了一格格的影像,关于记忆。几分钟后,它才回过神,接着眼泪从黑玉般的眼珠里滑落,“你说的对……是爱……我的刺让别人不敢爱我……也让我紧张的……不能爱别人……”
刺猬小姐抽泣得并不厉害,可眼泪却流个没完,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兔子A抽出一叠纸巾,送到这可怜的小家伙面前。他想到了一个主意,或许管用。
“刺猬小姐,有另一种方法能满足你的心愿,要不要试一下?”
“怎么做?”
“就像这样,你看——”兔子A关上了客厅的顶灯,让剩下的一盏落地阅读灯扭过脖子,对准餐桌。刺猬小姐被放上餐桌,后面的墙面上顿时有了个一比一的“影子”刺猬小姐,耐心一点的话,甚至能找到那些根根竖起的尖刺和小巧的耳朵。兔子A则绕到餐桌和墙面之间,用两手的影子抱住影子小姐。
“嗨,我的刺摸起来怎么样?”
“它们非常有个性,尖锐但不突兀。”这么说的时候,兔子A的一只手正在影子小姐的背上来回,就像在撸柔顺的毛发,就像老友间适当的亲密。
看来它喜欢这个游戏,止住了眼泪。细心些,你还能看到影子小姐的刺不再那么直挺挺了,慢慢向后倒着。兔子A忍不住,把手伸向真正的刺猬小姐。
没有想象中的刺痛,抱一只温顺的刺猬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刺猬小姐脸上的表情也许就是一只刺猬所能表现出的喜悦。
“谢谢你,这是你的徽章。我呢,该回去了,也许还能在死之前,找到一个喜欢抱我的。”这是刺猬小姐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
当一只北极熊爬过防腐木,隔着通向客厅的落地门向他招手,兔子A没有疯掉也没有报警,他看见了徽章,两颗心的徽章。
兔子A拉开门,北极熊一把抓住他的手,使劲握了握,接着给了他个热情的熊抱。它说自己非常高兴兔子A能通过前两晚的考验,它一直盼着能来这儿,它希望自己的问题早些解决。它还宽慰兔子A,虽然它是最后一晚的使者,但这不表示它的心愿特别难。
北极熊环顾了一下屋里,问了句——“魔法师呢?”,兔子A一头雾水。这时,浴室方向传来了拨动水的声音,他才想起之前放的那一缸水——北极熊没进门前,他正在准备洗澡。
浴缸里现在躺着一只环斑海豹,看到兔子A推门进来,赶忙伸出前鳍打招呼。它还一个劲地解释,自己是从打开的后窗进来的,没想到下面就是一缸洗澡水,而之所以走窗户是因为自己的前世是只猫,走窗户的方式比较符合传统。
兔子A发现,海豹背部的白色环斑已呈暗红色,显然它已经泡了好一会,并且全然没有出来的意思。直到北极熊实在等不及寂寞,冲进浴室,一把把它抱进了客厅。
这只环斑海豹就是魔法师,那只北极熊叫冰柜——它说朋友都是那么叫它的。至于它们是怎么从食物链的上下端变成好朋友的,兔子A自然难掩好奇,冰柜给他解释了好一会。
大概是:冰柜在一次捕猎中逮到了魔法师,却被魔法师当场给催眠了。通过多次催眠,冰柜的许多毛病——像暴躁、凶残、爱生气等等都被治好了,他们也做起了好朋友。冰柜甚至改变了饮食习惯,不再捕食海豹。现在它只吃超市里的冰冻肉,用它的话说就是再也看不惯血腥的“直接杀戮”。
听完了这样的故事,兔子A除了咋舌还能做什么呢?
“我们来找你玩催眠游戏。”冰柜拍了拍兔子A的肩膀。
“准确地说,我一直在用催眠帮冰柜治疗失眠,但有一段关键的记忆,我们需要你的帮助。”魔法师边用兔子A递来的浴巾擦着身子,边做补充。
“要我怎么做呢?”
“很简单,我帮你们俩一起催眠,你进入它的潜意识,看看那上面到底写着什么?”
“那上面是指什么?”
“纸条上面。其实没那么复杂,简单地说,催眠能修复记忆。你进入的潜意识是我和冰柜一起努力的结果,我们花了好久才到了这一步,但那张纸条上的内容,我们却怎样都看不到,所以也就无法继续下去。”
“我老是睡不着,已经好多年了,一到睡觉时间,我就想知道它为什么要离开我。秘密应该在那句话里,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冰柜用手指了指脑袋,接着说:“我要你进到这儿,看看那句话究竟是什么。然后告诉我和魔法师。”兔子A还看到了它的黑眼圈。
“为什么会选择我?”
“是我挑了你,我曾经叫它兔子A,那是我的第一只兔子。他们告诉我,你想复制一只兔子B,我想这里面的巧合肯定是一种暗示。”
冰柜一脸严肃,魔法师却轻松得很,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上,对兔子A说:“别紧张,我的声音会始终在一旁提示你。”
催眠开始前,魔法师搬来了落地阅读灯放在自己身后,它要求关掉顶灯。冰柜进门后,就一直坐在客厅与餐厅交界的那块地毯上,倚靠着餐桌,时不时地扭过身子,拿起兔子A端来的冰啤酒。魔法师倨在它面前,开始了催眠。
它的催眠术充分利用了双鳍行走的海豹那种摇晃的重心,轻柔又毫无起伏的声调重复着:“看着我的眼睛……看着我的眼睛……看着我的眼睛……时光在倒流,你刚两岁……”
冰柜看起来颇为享受,差不多两分钟后进入了无意识的状态,最明显的就是那毫无起伏的直直的目光。
“该你了。”魔法师叫兔子A搬来餐椅,坐在冰柜的一个斜角上,它又把阅读灯的脖子扭了过来,让光与它的目光平行。魔法师站在冰柜的另一个斜角,让兔子A盯着冰柜的眼睛——那里面却清楚地折射着魔法师晃动的眼,轻柔又毫无起伏的声音再次响起,“看着我的眼睛……你已经进入了眼前的世界……那里冰天雪地……”
兔子A顿时觉得头重重的,仿佛被塞进了一个口袋。等再次“醒来”时,他已在赶路。周围什么都没。除了他以外,是纯白。他很强烈地感觉自己待在一部动画片里,还是六点档给孩子看的那种。目前,只是一张纯白的赛璐璐。
魔法师的画外音——“这里是北极,冰柜的世界”,兔子A像是被声音牵着。这些话同样也是画笔,兔子A在旅途中见到了冰柜的家,冰柜的父母和小冰柜。他们住在爱斯基摩人常住的冰屋里,吃煮熟、烹调好的食物,熊爸爸看上去像个上班族,熊妈妈则是标准的家庭主妇,不过依然年轻、和蔼。冰柜的个头只有现在的1/4,总爱抱着或叼着一只抱抱兔,屋里屋外的到处乱窜。
冰柜爱和抱抱兔说话,虽然听不清它在说什么,但那种一本正经的态度,如同抱抱兔也有生命。冰柜还爱抱着抱抱兔睡觉,流上去的口水常常弄得一塌糊涂。魔法师叫兔子A盯着那只抱抱兔,说那就是冰柜睡不着的原因。
整个过程中,兔子A始终在往前走,却没有离它们更近或更远。过了很久,他突然发现自己停了下来,这一段冰柜抱着抱抱兔入睡的场景已经重复到第二遍,魔法师说就卡在这儿了,“去看纸条上写的字”。兔子A这才留心到,塞进抱抱兔口袋里的纸条,也就是冰柜在睡前写了很久的那张,正是他此行的目的。
兔子A自然想伸出手去够纸条,但那种整个世界想拉住你的感觉却从身体内部涌起。这和睡着了却不甘心、拼命要醒过来的时候完全一样,想睁开的眼皮也就是此刻想伸出的手。要集中注意力,要使劲汇集起已经稀薄的意识,兔子A此前至少成功睁开过数十次眼皮,这一次也不例外。
那张纸条上歪歪扭扭地写着:“我们能不能永远在一起”。当他轻轻读出来了的时候,魔法师的声音都有了细微的起伏,兔子A又在继续往前走。他看到熊爸爸、熊妈妈走进了房间,抽出抱抱兔,纸条上的话显然让它们很不满意。虽然兔子A听不到,但他看见熊爸爸一个劲地摇头。它们在冰柜睡着时,拿走了抱抱兔。
停不下脚步的兔子A还在揣摩这出无声剧的正解,旅途却陡然一变。魔法师的画外音没了,冰柜和熊妈妈开始和真正的、动物园里见到的一般模样,不见了熊爸爸,不见了爱斯基摩人的冰屋。生活在冰原上的它们甚至开始吃生肉,熊妈妈负责捕猎,把肉撕成一小块喂给冰柜,大多数时是海豹的一只鳍或一根尾巴。
而那只抱抱兔成了真实的雪兔,熊妈妈外出捕猎的时候,冰柜特别爱找它玩。它们一起在冰原上跑来跑去,有时冰柜还会兴奋地叼起雪兔。之后,慢慢长大的冰柜开始学习捕猎,熊妈妈让它一起参与分割海豹。再之后,冰柜独立开始捕食体积较小的动物,像海鸟、旅鼠、雪兔,兔子A无法分清雪兔的尸骸,与之前的那只,是不是同一个?
有人猛地给兔子A来了一巴掌,然后他就看到了魔法师,气喘吁吁地蹲在他面前另一张餐椅的椅背上。“不好意思,出了点差错,冰柜在催眠中突然睡着了,你失去了控制,我不得不想办法唤醒你。”
“没,没关系。”兔子A恍恍惚惚地回答,一部分的意识还粘连在最后一幕的震惊中。
冰柜醒了,它靠着的餐桌吱吱呀呀响。好一会后,它兴奋地对兔子A说:“好久没有睡得那么安稳了,我终于知道我写的那句话了,不是‘兔子A’自己真的要离开我。谢谢你,我就知道你办得到。”
“原来是这样一句话触动了冰柜的爸妈,藏起了那只兔子,难怪我猜不到呢。”魔法师说话的时候,兔子A觉得它那会催眠的眼睛一个劲地在给他使颜色。
“老爸老妈也太不象话了,这么多年都没告诉我实情,他们不知道我曾经多喜欢那只抱抱兔。”
“也不是那么说,你总得学着不依恋,学着长大啊。”
“……”
兔子A在一旁静静地听,并没有插话,他慢慢明白了自己最后看到的才是故事真正的版本。可又何必做个告密者呢?冰柜要的只是一个答案,他做到了。
一直到冰柜把最后一枚徽章塞给他,兔子A才回过神,赶忙表示激动与感谢。冰柜已经迫不及待了,用它的话说是想赶忙回家,洗个冰水澡,美美睡上一觉。它嫌魔法师走得太慢,就一把抱起了它,边走边向兔子A说再见。
冰柜倒没忘记告诉兔子A:“对了,出门前他们还让我告诉你,俱乐部的快递员在休假,你的兔子B得自己上门领。”
取货的地址刻在徽章的背面,兔子A在闹市区的一个转角找到了它,是那种卖各式玩偶的小店,兔子A记得自己和兔子B一起来过,第一枚徽章——勃艮第待着的那枚,就是这儿买的。
他到的时候,“店主外出,请稍候”的标牌插在店门内侧。兔子A只能打量起这家店极尽琳琅满目的橱窗,他在里面找到了不少童年的伙伴和更多长大后才认识的,它们一件一件地相互堆叠着。看了一会,兔子A确信自己找到了刺猬小姐、冰柜和魔法师,他们躲在一堆塑胶公仔的背后,同样是塑胶的小公仔,但相比之下写实得太多,让人不禁怀疑哪会有人愿意买回一个真实的动物园,哪怕是微缩的。
他又找了好一会,还是没能找到勃艮第,不过在坐着的僵尸新娘的边上,坐着毛绒版的兔子B。实在太像了,比钥匙环大一些的毛绒兔脸上是一副兔子B的经典表情——门牙、耳朵甚至比例分毫不差。兔子A推了推店门,发现门上多了一行小字,“请投入徽章”,箭头指着门把手下的投币口。
兔子A把三枚徽章一枚枚地丢了进去,门就自己开了。店里没人,到处是和橱窗里一样的各种摸样的玩偶。当他拿起那只毛绒版的兔子B时,店里的电话机响了起来。兔子A知道该由他来接,果然是那个如同来自梦境里的声音——“寂寞的心俱乐部欢迎你。恭喜你通过了三晚的考验,我们为你精心复制了兔子B。但你要记住,寂寞的心俱乐部的产品不能退也不能换,它会跟着你一辈子。”
没等兔子A说话,电话又挂断了。带着毛绒版的兔子B回家的兔子A,像是背负着一个天大的秘密,他看兔子B的目光都有些不自然。一整天,他都在期望黑夜以后的世界快点到来。所以,当兔子B沉入梦乡、兔子A走出卧室关上门时,他感觉自己轻得就快跳起来。
另一只兔子B已经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兔子A。简直一摸一样,不,也有不一样的地方,好像更有肉了,脸上的线条更柔和,更关键的是兔胸变得像两个新鲜的馒头。
“我们玩什么呢?”这是复制的兔子B第一次开口,兔子A分明听到自己的心里在对她说:“我想操你”。
我知道的故事就停在了这儿,身边的兔子B问我:“兔子A,你到底要怎样的结局呢?”
我想了想,应该是颇有负罪感的兔子A某一天,发现了兔子B藏起来的毛绒版的兔子A。从此,兔子A和兔子B、毛绒版的兔子A和毛绒版的兔子B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可我又想了想,这样的结局也许根本不用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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