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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扭头,看见了蝴蝶。
  他并没有清楚地看见蝴蝶,他只是看见了一个淡淡的影子,他就把那当作蝴蝶的影子。
  蝴蝶并没有在那里。稍早的时候,他站在花园里,蝴蝶从他身边飞过,他感觉到了耳边气流的旋动,转过脸,看见蝴蝶色彩斑斓的翼翅,穿过一枝枝花朵,围着一枝玫瑰花苞绕了几圈,就倏地飞上旁边柚子树树梢,转而一倾身子,飞越到高高的青石围墙外头去了。
  蝴蝶飞走后,他总觉得耳边凉凉的,不自觉便以为是蝴蝶飞回来了,一转头却只见一片空,心里便有些落寞。
  那是他第二次看见那只蝴蝶。第一次看见那只蝴蝶是一次偶然,他站在她身边,举起手,风从手指的边缘流过,天气有点冷,手指冻得通红,她说,别举了,他  仍旧举着,那样便像是在作一个展示,路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到了这边。
  她生气了,离开他,向荒野走去。
  说是荒野,其实是一片菜地,平时总有些人在菜地里劳作,那天却空旷无人。
  “看,蝴蝶。”
  她说。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那里是有一只蝴蝶,长着一对极漂亮的翅膀,自顾自怜地在菜花丛中飞舞。

  “要像蝴蝶那样就好了。”
  她伸出手去,轻轻地打了他一下。
  “怎样?”
  “做了一个梦,醒来就发现自己变成了蝴蝶。”
  “那样可不好啊。”
  “怎么?”
  “你变成了蝴蝶,那我怎么办呢?”
  “你也变蝴蝶。”
  “那可不成,我变不了。”
  他把手放到她的肩膀上,抚着她的肩头,她躲开了他,回身向他们的住处走去。
  进了房间,他奔到窗前,打开窗户,向下望去。下面的院子里种着些花,现在还没有花,只有一片绿油油的叶子,和一些花苞。等花开放的时候,他就会花很长时间站在窗前,看它们在风里轻摇。
  当然,这需要一点空闲时间,往往在他从外面回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昏昏沉沉,只想坐在电脑前上一些无聊的网,从一个网站换到另一个网站,那样自然是不会想起花的。好在他出去的次数不太多,更多的时候,他是呆在房间里,看看书,看累了站起来,围着椅子走一走,不知不觉就会走到窗前,拉开纱窗,往下看,看见那些花儿。
  花儿一般是在早晨显得比较新鲜,那时候有雾,四下里什么也看不清晰,花枝伸出双手,抱住一个从它身边经过的戏耍的儿童。
  她惊叫起来,站在窗前。
  他奔到窗口,看见窗下的花儿,身姿影影绰绰。雾散去了一些,他的耳边还响着她发出的叫声,他希望它不会惊醒房东。

  他在荒野上行走,荒野看上去没有尽头,四周有一些树,但不太茂密,一片片地形成了几处小树丛,土地平坦,长满毛茸茸的野草,走近则成为没膝的草丛,除了远处的几座山丘外别无所见,看起来不像是个能够有所发现的地方。
  他走了一会儿,觉得有些疲劳,在四周看了看,借着一块比较平坦的地面坐下来,草丛迅速淹没了他的视野,他坐了一会儿,索性放下身子,躺在那块草地上。
  一块蓝色天空蓦地翘上来,站在草丛顶上,从那儿向他俯视。一朵淡淡的云,白色的边缘变成了羽毛状,中心似乎也是空心的,蓬蓬松松地连成一体,被风吹着在天空里漂移,慢慢地遮住太阳,于是他的脸上出现一片荫凉,像是下了一场小雪,原来的酷热被抹得一干二净。云继续慢慢移动,带着那片荫凉的影子,走过那片蓝色天空。
  阳光重新降临,他的身下变得躁热,草尖的刺痛和阳光的热量结合成难以忍受的感觉,迫使他坐起来,向四面看了看,然后站起身,向着一片有着阴凉的空地的树丛走去。
  他刚刚进入树丛时,浓密的树荫遮蔽了他的视力,他一时觉得走进了另外一个世界,这里阴凉、阴暗,黑暗中透着一些光亮,似乎有野生动物潜伏在人目不能见的地方,他警醒地止住脚步,侧过身子,随时准备在危险发生时逃脱。
  过了一会儿,他的视力渐渐恢复正常,看清了这片茂密的松树丛,松针浓密,散发着香味,针尖锐利,攒在一起像一根根矛枪。向前面看,透过一簇簇低矮阴厚的松针,他看见了一片蓝色的闪光物。这倒不像是一片松树丛中会出现的景物,他因此更走近前几步,蓝色的面积变大了些,闪光变得清晰,让他确信那是一个真实物体发出的反光。
  他继续向前走去,越走近,就看得越清楚:那是一个蓝色的湖泊,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光。但只有等他完完全全地站在湖岸上,才能切实感到这个湖泊的巨大——那片蔚蓝色占满了他的视野,他的身体忽然变得难受,像个在沙漠中脱水的旅人。
  ——这些不过是想像罢了,事实是——他在上网,在经过一个网站时,他听到一个弹簧般清脆的声音,点开一看,冒出一片小西瓜。在另一个网站,他听见门铃般的响声,点开之后,是一挂红红的鞭炮。
  他收到这两件礼物,就离开它们,继续前往更多的网站,他在这些网站上花了很多时间,每个网站上都有他的痕迹——一个主帖或几个回帖。他也因此会得到各种各样的回应——对主帖的回帖、对回帖的回帖,或者是像刚才那样的网络礼物。更多的反应会随着更进一步的活动激发出来,如果没有那些活动,那儿就会一片死气沉沉,一张张帖子纹丝不动,而他正愿意做一个这样的激发者。
  他的思维渐渐进入了一种模糊的境地,这在上网时是很常见的。你已经不能清醒地思考,但你却并不想离开,于是你开始神智不清地在网上乱逛,从一个论坛到另一个论坛,从一个链接点进另一个链接。
  他最后点进了一个论坛。这像是一个废弃很久的网站,最后一个主帖也是很久以前的,主帖背后一片空白,表明这个帖子和论坛本身的境遇一样尴尬。
  他花了好长时间徘徊在这个页面,目光在长长短短的帖子标题之间逡巡。他并没有在意它们,而是在回想自己是怎么进入到这个网站的。它看起来像是一个他怎么也不会进入的网站,从主题到风格到质量到品味,一切都与他的喜好格格不入,也没有丝毫的猎奇性因素足以吸引他的眼球。

  “不过是你的想像罢了,不是吗?不信你可以去看看,你就会发现你再也找不到那个网站了,像凭空蒸发了一样,它其实并没有存在过,你之所以感觉奇怪恰恰是因为这只是你的想像,如果你真正的遇到了这样的一个网站的话,你就不会觉得奇怪了,因为你马上就会想出一百个理由来为它作出解释,只要你找到一个像模像样的理由,那么再奇怪的东西看起来都不会觉得奇怪了。”
  “这样的事你能找出什么样的理由来呢?”
  “那可就多了,比如说主办人失去了兴趣,或者访问者失去了兴趣,或者管理层发生了矛盾,对了,还有一个可能,一个看上去很奇怪但并非完全不可能的可能。”
  “什么?”
  “就是那个论坛的版主全部都被人谋杀了。”
  “这,太玄乎了吧。”
  “世上只有不够玄乎,没有太玄乎,还真有这样的事发生呢,是我刚刚从一份杂志上看到的,说是有一个网友,因为自己的帖子被版主删掉了,心怀不满,于是苦心经营,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把版主一个个引出来谋杀,除了一个逃脱外,其余全被他杀死了,那个论坛从那以后就荒废了。”
  “哈,哪有这样的事,你整天就喜欢看那些乱七八糟的杂志,看得神经都不正常了,那上面的故事有很多都是编出来的。”
  “哪里是编的,那杂志全国都很闻名的。”
  她向后仰起了身子,像是要离开他。
  “对了,说不定你进去的就是那个网站呢!”
  他心里一惊,几乎要抛开了她,然而她紧紧地抱着他,他脱不开身子。过了一会儿,他认识到这样的惊慌失态并不雅观,于是又紧抱住她,比刚才还用力了点,紧贴着她微微隆起的腹部。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想起了一个问题:
  “要是你一个人在荒地里,你会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你会干什么?”
  “我从来没有一个人在荒地里。”
  “假设你一个人在荒地里。”
  “真的要回答吗?”
  “真的。”
  “我肯定不会一个人在荒地里,如果在的话……”
  她慢慢皱起眉头,这表明她在思考,或者说她在向别人表明她在思考。
  “我会走,一个劲地往前走。”
  他越过她的肩头,看见那个女人又徘徊在荒野之中。
  她的感到他的手在她身后的桌子上摸索,问:
  “你在干什么?”
  “找眼镜。”
  “眼镜不在这儿,在那边床上。”
  “哦,那算了。”
  他看着那女人慢慢地离开了荒野。他的脑子变得一片空白,过了一会儿,他才回想起他们刚才谈论的话题:
  “你一个人在荒地里,不觉得害怕吗?”
  “也许吧,不过一个人在那种地方,害怕也没用了,所以我会选择不害怕。”
  “你怎么就知道你能够选择不害怕?”
  “我从来没有选择过害怕。”
  “是吗?”
  “是的。”

  第二天,他在一篇文章中对那个女人进行了描述:
  “感谢上天,让你在几分钟内看见了一个失落的灵魂。
  居住在高处,有利于窥视,也就容易养成窥视之心。自从好奇心被激发,并成为文明的重要品质之后,窥视就取得了一个灰色的合法地位。为了窥视而发展出来的各种新技术新产品,被人们堂而皇之地应用着。而窥视行为本身,却仍处于晦暗不明的状态,你可以若无其事地去买一副望远镜,但你却不能说你买望远镜是为了用来窥视,一个正人君子绝对不会去窥视,他会通过望远镜去看见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无论这东西指的是一群飞鸟,还是一个姿态暧昧的女人。
  不必多嘴多舌,还是直接进入叙述吧。
  一个春日的傍晚,你在房间里,站起身来,揉揉被电脑屏幕映得酸痛的眼睛,你到了窗前,习惯性地向菜地里俯视。
  你看见一个女人,一个穿着黄色衣服的女人,站在菜地里。这引起了你的警觉,你很少见到那些在菜地里劳作的妇人们穿这种颜色的衣服,你也很少见到一个女人孤独地呆立在这一片荒野般的菜地中。你意识到了什么,回身去拿来一副望远镜。
  在望远镜里,你清晰地看见了这个女人,这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大概在二十岁左右,看上去像个女大学生,她的上身穿着一件黄色风衣,风衣敞开着,露出鼓鼓囊囊的粉红色毛衣,下身是一条肥大的蓝黑色运动裤。
  有一阵子,她蹲了下来,用眼睛在地上搜寻着。她在找什么呢?你津津有味地看,还把望远镜调了几次,以达到最高的清晰度。你看见了,她从地上捡起了一根树枝,像是抓着了一件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放在眼前仔仔细细地看,然后她立起身,手里攥着那根树枝,向野地的深处走去,那根树枝在她手中,显得死气沉沉,而她也没有对它表露出任何兴趣,只是出于惯性才继续抓着它,甚至也许已经忘记了它的存在。在经过一条小水沟时,她的手腕一摆,树枝落进了水沟,她看也没看一眼,沿着水沟边上的小路向前走去。
  这时她隐进了一片树丛,只能从枝叶间看见她斑驳的身影,你看见那条小路折向一堵围墙背后,你放下了望远镜。
  再举起来的时候,你又看见了她。她并没有沿着小路向前走到围墙背后,却不知如何的跨过了水沟,较之刚才反而离你更近了些。你举着望远镜更专注地看,只可惜她背对着你,并不能看见她的面貌。
  她向前走去,迤迤行到一个正在种菜的妇女前面。这时她停下来,回过头朝你这个方向看了一眼。你像被她发现了一般,忙把望远镜放下,只用肉眼看着那儿,那儿只剩下了一个黄色的小点,在空旷的田野中。
  当你再次把望远镜举起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了那块菜畦,向着更远处的一座房子走去,一路走走停停,时时回过身向后张望,似乎发现了有人在窥视,只是这一次你已不再害怕,一直举着望远镜,看着镜中黄色的身影。
  在那幢房子的墙角下的一块石头上,她坐了下来,用一只手托住下巴。望远镜中现出了她的面容:一个戴着眼镜的清秀的姑娘。
  你觉得你看清了,但你又认为你并没有看清,你把望远镜时而举起时而放下,你把焦距调了又调,你清楚地看见了一只蝴蝶从她身边飞过,但你还是没有看清她的面容。你再次调好焦距时,她已经把脸侧过去,埋头陷入了沉思。
  很久后,她站起来,绕过墙角,消失在你的视野中。”

  他为什么会那样描写那个女人。出于自恋?自我保护?自欺欺人?那个女人明明是在一片荒野里独自行走,他却把她写成了在一片菜地里徘徊。这是某种别有用心的扭曲,正像从望远镜里看见的星星,无论多么清晰,都已不是原貌。他站起来,向窗外看去,惊讶地发现那个女人正在离开荒野。他打开门,向楼下走去,决心找到那个女人,向她说明一切:他所看到的和他想知道的。她会告诉他的。他充满了信心,下楼梯,走出大门,他看见女人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她已经离开了荒野,但并没有走远。
  此时,她正在向前走去,她的速度有点快,他几乎跟不上她。
  “等等。”他喊了一声。
  她停住了,回过头疑惑地看着他。
  他走上去,结结巴巴地说明了自己的意图。这个意想不到的障碍削弱了他的自信,使他在说明的同时就开始怀疑自己的意图了——他真的只是想了解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吗?
  她哈哈地笑起来,充满着阳刚气的笑声撕扯着他的神经。
  “你觉得我是干什么的?”
  “说实话吗?”
  “说实话。”
  “恩,我觉得你是个女大学生,你有一个男朋友,你怀孕了,你的男朋友抛弃了你,你十分沮丧,然后你在这个时候来到了这个地方。”
  “哈哈哈哈……”
  她又笑了起来,声音十分响亮,他觉得身后许多扇窗户上都露出了探询的眼睛,他尽力把目光集中在眼前,不去理会那些眼睛,但她的目光是如此锐利,每次和她的目光相遇时,他的目光都会像烧焦的植物蔓藤一样缩卷回去。
  “怎么,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不,没有什么对不对的,只是这是两件完全不搭界的事情。”
  “不搭界?”
  “是,不搭界。昨天我并不在那里,因此你看见的并不是我,而只是另一个人罢了。”
  “原来如此。”
  “不过,也不能说完全不搭界。”
  “什么?”
  “昨天的那个人不是我,今天的却的确是我。”
  “什么意思?”
  “我是特意来观察你的。”
  “可我并没有看见你啊。”
  “你看不见我,我刚才一直在荒野附近的小树林里,你当然看不见我。”
  “你观察我什么呢?”
  “观察你和你的女朋友,我觉得你们很奇怪。”
  “有什么奇怪的?”
  “你们每天这个时候总是抱在一起,好像是在聊天,一抱就是很长时间。”
  “并不是天天都这样,只不过最近养成了习惯了而已,以后也不一定能持续下去。”
  “可我几乎天天都看到你们这样。”
  “那是你的错觉。”
  他们互相看着对方,一瞬间同时沉寂下来。他移开眼睛,向四周张望了一会儿。然后,像是为了打破这寂静,他开口说:
  “你在那里观察了我们几天?”
  “两天。”
  “两天?”
  “不,不止两天。我几天前到那里,发现那片荒野是个散步的好地方,不过那时我并没有想到要观察你们。”
  “那里有什么好散步的?”
  “那只是个荒野,谈不上有什么景致。不过,在那边的树丛里,有一个蓝色的湖泊,倒还可以看一看。”
  “什么湖泊?”
  “一个人工湖泊,我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的,看上去新修好不久,水很干净,看上去就像蓝色的大海一样,非常漂亮。”
  他一时忘了应该接着说些什么,在那里沉思着,过了许久,他才想起来:
  “你是近视眼吗?”
  “不是,怎么了?”
  “没怎么,我是近视眼。”

  他越向前走,就看得越清楚:那是一个蓝色的湖泊。两天前的犹疑在此刻已经消失殆尽,他冒着恐惧到这里来,其实也就是想看看这犹疑到底能如何影响他。前一天的晚上,他辗转难眠,为着这个计划忧心忡忡,现在到了实地,反而变得轻松起来。
  四周显得很空旷,除了湖水和湖岸之外再无他物。远处可以看见密密丛丛的树林,将湖泊四面围起,然而每面都和湖岸离着一段遥远的距离,并不会让人感到压迫。湖岸与树林之间是大片密实的草地,夏天的时候应该是满眼绿色,不过现在只有一片枯黄。
  湖水蓝得有些可怕,叫他想起实验室里的碌化纳溶液,他得走近了细看,才能看出湖水的真实色彩。但他只想远远地看着,看着那碧蓝的颜色刺得自己眼睛发痛,偶尔抬头望一望树木,用树木的绿色来中和蓝色的刺激。那些树木都是整齐的常青树,它们绝不会在任何季节里显出衰败的迹象。云在天空上飘过,倒映在湖水里,不是他想像中的那朵淡淡的羽毛状白云,而是一朵浓厚高大的白云,昂然耸立在眼前的天空中,像是一座高大的城堡,也像一只刚从丛林里钻出,赫然出现在平原上的怪兽。
  风从身边刮过,发出呼呼的声音,反衬出四周无边的寂静。天空低垂得像要着地,那些低矮的树丛就生长在云朵之下,风一刮,树枝就摇曳起来,枝梢擦着云朵的边缘。
  他开始沿着整齐的石砌湖岸走着。随着他的行走,城堡在湖中转动。一会儿,他就转到了城堡的另一面,这一面同样有着高大的堡楼,堡楼的墙壁上布满枪眼,窗户上镂满精美的雕刻,屋顶上盖着湛蓝色的瓦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这些多少叫他安心,看着也觉得赏心悦目。堡楼的第三面也同样雄伟,雪白的楼墙耸入天际,楼顶高不可见。最后一面则有些令人吃惊,也许是阳光照射角度的缘故,这一面的楼墙全是黑色,只从一个个墙洞和窗眼里漏出亮白的光,屋顶倒是泛出银光,但这光亮得耀眼,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当他努力睁开眼睛时,他看见在这团光芒之下,隐现出一个更为庞大的黑色物体,仿佛一个怪物隐然显现的部分身体。他有些吃惊,然而想到它的空虚无物,心里也就释然。他避开那片刺眼的光芒,沿着湖岸朝前走,他的视野被刚才的景象染成了深黑色,怪物身体的更多部分一步步地展露出来。最后他终于看见了它完整的头部,它长着长长的,狮子般的鬃毛,脑袋大得和身子不成比例,眼睛只是两个深黑的窟窿,深深地凹陷进去。但在那颗巨大的黑色脑袋里面,还隐藏着另一个影子,一个像是一只飞舞着的蝴蝶似的白色形体。
  四周并没有蝴蝶在飞。他俯下身子,朝那个白色形体望去。它随着湖水的荡漾不停地变幻,一会儿碎成一堆碎片,一会儿又重新聚拢,幻化成另外一个更为隐晦的形体。他揉揉眼睛,更专注地朝那个形体望去。有一阵子,他以为那是一个落在水底的白色物体,一块白色手帕,或一只白色的高跟鞋,但它不断变幻的形状和位置让他改变了这个想法。云慢慢地飘过去,那个白色形体和怪物的身体分离开来,只剩一个孤零零的个体,在水面上荡漾。
  他看得累了,在岸边坐下,闭上眼睛。他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温度一点点降低,脑门变得清凉,体内的躁动和焦虑渐渐沉寂下来,像沙粒一样沉淀在身体底部。这样不知坐了多长时间,他感觉他的身体起了异样的变化:它正在舒展开来,像水一样均匀地覆盖在地面上,它的质地也变得清澈透明,可以品尝到它带着一股甜丝丝的滋味,同时在最甜的那股滋味里,开出一朵朵桔黄色的小花,把一股股清香喷吐在他的脸、鼻子、耳朵、身体的四周。
  那么,就是这个时刻了。
  他在心里轻轻地对自己说了这么一句,睁开眼睛。
  他朝着湖水看去,怪物不见了,白色形体仍在那儿,虽然和刚才相比,它的形体发生了一点变化,但看得出那不过是湖水的动荡变形所致。他又对着它仔细地看了好一阵子,却仍然没有看出什么结果。
  他失望地闭上了眼睛。这一次,他再也感受不到刚才的安详,而是被一团火似的焦躁包围了。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一团火,将他包围在中间炙烤。树木、湖水、石岸、空气,这些面貌各异的多彩物质,全都在此刻分解转化为火的元素,如海水般源源不断地落入这团火中,一触即发,一拍即合,愈燃愈大,成为一只无止际的火热的熔炉。
  他在难忍的燥热中睁开眼睛,朝湖水的中间望去,那儿有一个白色的闪耀的光点,好似一颗生长在湖水中间的钻石,明亮的闪光带着钻石特有的坚韧和锐利,深深刺入他的眼睛。他的视野变得晦暗不清,里面布满一点点不断闪烁的雪花状光斑,它们的数量逐渐增多,面积不断扩大,最后融为一体,成为雪亮的一片,在其中什么也看不见。
  他站起来,面朝太阳,抬头仰望,望进那片无边无际的刺目的空白。
  他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就那么一会儿,发出一声喊,沿着湖岸急急地奔跑起来。然后一转身,跳下湖岸,越过树丛,奔向那片广阔的荒野。
  他越来越远地向荒野跑去,一片蔚蓝的色彩已经占满了他的视野,它随即开始变冷,凝聚成深深的均匀的黑色,它像刚才的空白一样无边无际,并且多了一份深不见底的沉郁。与此同时,他的身体越来越难受,它倒在地上,像一具破碎的尸体。此刻,他所见到的东西,已经将它完整地吞噬。

 

【论坛讨论】

wqawqa:
  没有人来说说马耳的小说吗?
  记得马耳曾经在生活版的一个新闻贴里说过,有可能要把那个新闻事件充作小说的材料,现在则是成品了,这个明显有编造痕迹的新闻事件在他和她之间意义不大,但我想多少影射出马耳对“这个网站”的看法,如果是的话,那就是题外话了。
  另外,虽然小说的一半是写两个人面对面的谈话,但他对待她,却是保持着有距离的观察,尤其是为作仪式和功课般的开诚布公的那种劲头,就像他是个主刀医师似的,虽然大家都在写人与人的关系,但马耳似乎很痴迷于这种精神层面的交集

何渐见:
  我没有耐心看完啊,看了几百字,觉得吸引不了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酒童:
  可是
  精神层面的就是自说自话啊.
  这个问题解决与否就是作者的大与小的问题.
  起先,看山是山.后来学到了很多东西,觉得山不是山,是自我,是意象,是可以作为作者任何主观臆断的.可是,到最最后,方才明白,山,它就是山,只能是山.

金盏子:
  学习啦,对作者的立意,很有启发。

老实了一辈子:
  其实我挺敬佩马耳的,作为一个班组,他挺尽心尽力的。现在貌似他不是班组了,我说一说对这篇小说的想法吧。
  首先,这篇小说,我觉得不成功。
  以一个读者的角度去评价,这篇小说一开始没有吸引我的地方,没有悬念,或者紧凑的情节,甚至仅仅基于词句上的阅读的快感。
  开始的时候在描述一只蝴蝶,可是我读了很久之后,还是没有发现这只蝴蝶的特别之处。也许这只是一只普通的蝴蝶;但我认为如果作者想让它出现,并引出故事,就必定不能是一普通的蝴蝶。
  后来的叙述又有点乱,如果说作者是故意写地这么乱的话,那我觉得作者乱的力度还不够。乱不一定不意味可以指涉无限。比如中间有一次关于论坛的谋杀事件,这里我被稍稍地吸引了一下,但马上,作者就改变了话锋,男女主角两个人抱在了一起。这让我有点接受不了(甚至我都不了解这两人,究竟是哪两个人,什么样的人就抱在了一起了呢?)。还有之前由男主角引出的一段景色描写有点空洞,这空洞的意思并不仅仅是说字词的运用,还有这段景色描写对全文起的作用。我觉得作者的想法可能是想是从描写景物衬托出现实,到网络,然后在侧面再反映男主角的内心。可是实际上,可能镜头的转换`衔接与描写并不是很到位,以至于给我一种乱和断层的感觉。
  以至于接下来的故事,让我根本就难以紧跟文章的节奏。
  这篇小说的对话很多,但似乎对话在小说中并没有起到切实的作用。一些对话貌似只是为对话而对话。
  故事的结尾,有些描述比较出彩,但我的疑问是:蝴蝶呢?
  笼统的说来,这篇小说有很多缺陷。除了上述的一些问题之外,还有其他一些问题。
  可是实际上,所有这些问题都不需要被指出,而且作者也不必太在意。我觉得作者如果多读一些自己感兴趣的小说,然后再带着轻松的姿态去写自己感兴趣的小说,这就够了。如果马耳你觉得你写了这篇小说,你明白你想表达什么,而且你已经充分表达了,那这就着着实实足够了。
  最后,我引用一句自己喜欢的句子,当是于你共勉吧:让写作属于应该写出的东西,让叙述成为无人叙述的行为。
  我觉得想写好小说并不难,就像王某说的,小说家是容易的行当。难的在于你如何对待写作,为谁写作。
  马耳新年快乐,希望能看到你写出更好的小说。

shep:
  这不是冰山,而是一扇门。门里门外都看过了,便也明白了小说的意图。
  口语中的“玄乎”似不宜用在叙述上,文字上仅一个玄字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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