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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从西夏小卖店经过,听到有小狗的叫声,似夜空让玻璃划过。她披着雨披,因为下着雨,车辙连带的雨水,好像弄湿了左裤腿,她下了车子,借着路灯光查看,左脚以上,有一溜泥点,像一束焰火的形状,一直升到大腿面,可是,右裤腿上,却一滴泥水也没淋着,很奇怪也很懊丧。她这是要去给遥远辅导课去的,这个样子的她,显得十分狼狈。她又听到呜呜呜呜的声音了,在夜里显得有些怪异,不高不低,隐约而又清晰,她四下里看了,也没寻到小狗的所在,也许,是风,是风吹什么的声音吧。
  她一手把着车,另一只手拨弄了一下雨披,在路边掏出手机给遥远家拨了电话。她听出是遥远的母亲。她说,路上不好走,我就不过去了。安顿了晚上的功课,说临摹教材那一页的一幅静物。那个女人应着好的,“的”字的尾音却是落到实处那样的一种安定和从容,她好像看见了对方接电话的样子。打完电话,她骑着车子沿来路返回去,进了小区,在车棚里摆好车子,将身上并连带在车把上的湿湿的雨披排开在自行车上,上楼梯——可是,刚才那呜呜呜的声音,还在耳际。即便她开了房门,换了衣服,坐下来了,也无法安静下来。
  许是,许是西夏在哭。嗯,西夏哭起来就是这样的了。虽然她看到她及所有人都是始终微笑着的,但这样的人,既就是哭着,却往往没过多的人能够听得到。
  她又骑车赶到到小卖店门口。这时的小卖店,里面灯却黑着。她把着车子,这个位置就是刚才的位置。四周静寂寂的,雨早住了。也许这赶着出来时雨就住了。她取下套在脖子上的雨披,从车把头上将它取下来,敷衍着折了几下,将它胡乱塞进前车兜里。夜,有点微凉,已是秋天了。她打好车撑上去伸手敲门,进而拍,那小卖店的落地卷帘门哗啦哗啦地响,再去听一听,里面,确没有动静。拍了一会,只好垂了手臂。小卖店就一个门面,没有另外的窗,门眉之上的灯箱招牌,也是歇了灯光的。也许这没有用,西夏是听不到的。
  雨后的路灯光之下,街道愈显冷清,她不想再骑车子了,她推着车子走在街上。她想这就回去吗?可是,不回去,又能去哪儿。本来这个时候她应在遥远家,坐在他的身后的椅子上,持一杯子,看他用2B铅笔在铅画纸上画,或者她是站着的,时而搁下杯中的茶,接过他手中的铅笔示范着画上几笔,讲上几句要点。他们的前方,靠墙有一案几,案上摆一个瓦罐、几个苹果和一串香蕉一把西餐刀,成三角的构图,它们在罩着的灯光之下,固定了它们的明暗关系和投影。台布是浅色的,没有花纹和图案,一角已被钉在墙上,也便做了它们的背景。只有铅笔过纸的嗤嗤的声音,这就是素描静物的训练。
  可这雨,这泥湿的衣裤。
  遥远是她带的一个家教,这个孩子,是有些特别,他有着较为严重的白癜风症状,脸上手上几乎连成一个整体了的样子,他家里人便不让他入学,专门请了家教来教他,各门功课的,语数外、音体美等,在家里教他,好几年了。而她,代他美术时间不是太长,她是顶了一个老师的缺口。
  她常常到隔两条街的街角的小卖店买日常用品。其实,自己小区门口就有百盛超市连锁店,不大不小,但货物琳琅满目,之前经常去,是可以刷卡和积分的。有一回,她到银行里取款,着急用钱,却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银行营业厅都是有好多人,就跑到这个小点偏僻点的,里面的人也不少,她不想再换别家了,走不动了都,她匆忙在号机上取号,然后听着电子合成音的叫号,她在厅里的几排连椅上找了空位置坐下来,等待被叫到是有一个过程的,抬眼的电子屏,在不停地更新号码,只有叫号声在空间响彻。是的,在这里,无论你存取,办一块钱或十万块钱的业务,都一样。终于被叫到,她过去到指定的窗口,报了要取的数额,输密码,签单,看里面的自动点钞机上的数字显示,收好单子和现金,起身离开。出来的那时,她就觉得急需一包纸巾,就近迈进了一个的街边小卖店。店里这个姑娘,她笑起来比一般姑娘甜美了不知有许多,眼睛也会笑,还很明亮。她给她打手势,她就一下发现了她不能说话。她是个哑人。然后她拿着纸巾匆匆离开,走了十几步,回头盯了一眼它的招牌,招牌其实很小,很随和,不张扬不绚丽,也就不显得霸道的。后来,日常用品,她便常到这里来买,有时顺路,有时专门过来,绝大多数是骑车子去,有一次没骑车,走过去,她才觉得,专门去,步行,还是显远。当看到门楣上“西夏小卖店”的灯箱,她就早已想好这次又要置点什么东西了。她从没有问她的名字,看起来她读过书,当卖出一种或几种商品,她都会在桌子的一个小本上记一下。她按照小卖店的灯箱门牌,给她取名西夏。
  西夏第二回见到她给她取东取西的动作敏捷极了,冲她笑,她也着看这个不说话的姑娘对她微笑。西夏很年轻,模样清秀,她知道她认出了她。她每次从那里买些小商品出来,天冷的时候,在回家的路上她会感到温暖如春,天热的时候,她会感到微风拂面,她知道,这都是因为西夏。
  之前她从没带过家教。在县城学校的时候,倒曾长期固定地存在过一个美术辅导班,音体美教研组办的,课外活动小组性质的,她是他们的辅导老师,那都是以前了。回城后,年前,有个一起在师专上学的女同学就介绍了遥远,同学说这个叫遥远的8岁男孩情况比较特殊,况且,她说,你们广告公司的事,也不是太辛苦,兼一份家教蛮好的。刚开始听到这孩子的父亲是建设厅的领导,这让她有点犹豫而拿不定主意。一直以来,她觉得自己跟这样家庭的人这一生都不会有交往。作为工人的父母,还有为数不多的亲戚,在他们中间,从来都没有官员出现过。后来她被分配到县城里当了老师,代着“小三门”之一的美术课,也没有跟官员们打过交道,何况,那里没有她从小就熟识的家人和亲友。当见到遥远这孩子,看到他特殊的露在外面的皮肤时,她却不再犹豫,当即答应带他了。厅长很客气很儒雅,可以看出他们夫妻对孩子的——重视,她想,这应该是他们中年得子了。他们家没有雇保姆,厅长太太也就是遥远的母亲很低调很贤淑的样子,每次去总会给你倒上一杯上好的龙井。滚烫烫的水,绿茵茵的茶叶,安静的学习室,感觉特别舒服的。除了最初请他们这些家教老师吃饭时,简要介绍了情况外,这个女人一直不说多余的话。那次请客在遥远家里,厅长下厨,做了一桌好菜,还开了两瓶洋酒,总之大家在一起觉得非常舒畅随和。她才知道,给遥远做家教老师的各门功课都有。她一周只需去他们家两次,周三晚上辅导素描,周日早上开水彩。就定了。
  上周的教师节的时候,她收到了好多贺卡,基本是原来带过的学生寄的。除了那些嗅觉敏锐的商家的提醒而外,在教师节时能惦记着一个普通的有过教师身份的人的,大概都是些学生了。她翻看这些贺卡,就知道他们中有几个是考上了艺专,还有的是后来上了美院了,她一个一个拆开来看,看他们的字体,想想他们当时的模样,心里的暖盈盈地荡漾,有一个,她竟然记不起来了,想想,还是想不起来,只好作罢,只是看名字好像是个女生。这些贺卡之中有一个与众不同,是俊奎的哥哥俊文寄来的。想那俊文,也曾经画过画,还做过作家梦。听说俊文以前上师范的时候,成绩也好,假期一次给自己家挖窑洞,却让塌方的土给壅了,腰断了。而在这之前,说是给自家打井时,曾逃过一劫。那时候井没成,井轱辘倒置办好了。用双手攥着绳子吊藤笼取土,来帮忙的几个着实觉得费劲,便拿了井轱辘来利用,当然井口和井墩还没砌成,轱辘固定不了,几个人就看上了场院里的大石碌碡,就滚了过来来压了轱辘根,这样用固定住的井轱辘吊土吊了几个来回,觉得搅着它运土实在是省劲了好多,没成想,碌碡怎么就滚到井里面去了,井外的人趴在井口俊文俊文惊心动魄地喊,想挖井的这个人怕是变成肉饼了吧。却听到下面有人答应着呢。看来是碌碡卡到井壁的半中腰了,上面的人再也不敢出声了,也不敢轻举妄动,生怕惊动那碌碡,掉下底就彻底完了。后来,井里俊文从井壁挖了个洞自己爬了出来,刚上到地面脚步还没走稳的他灰头土脸还开着玩笑,背后就听得轰隆轰隆声,这次碌碡彻彻底底落到底了。就见俊文一屁股坐倒在土堆上,脸变成了一张黄表纸。那一回,不光俊文妈张罗给俊文从井口处连着三个晚上叫了魂,来帮忙打井所有人都是叫了魂的,据说所有人的都是惊了心动了魄的。腰断了,俊文他的师范上不成了,退学时,同班同学合着凑钱给俊文卖了轮椅送他。曾经,张海迪是他的偶像,但画画和写作的追求,离开学校后没有取得料想的成绩和进展。后来俊文就一直在县城之外的任山河烈士陵园守墓,他的母亲给她做饭,她是俊奎的大伯母。原先跟俊奎一起去时,她跟着俊奎的习惯叫她大妈。俊文那里离县城有15里路,靠近县城的那一半是柏油路,而靠近陵园的那一半是石子土路。
  她毕业分配到县城中学的第二天就认识了俊奎,其实,那也不算是他们真正的相识,确切说是她见他的第一面。那一天,天气晴好,她带着一个少女参加工作第一天去新的岗位报道的那种美好新奇的心情,迈着同样新奇美好的步伐,来到县一中。学校大门口挂着白字红底的“欢迎新同学”的横幅,看上去分外赏心悦目。远远地,她看见一个老师摸样的人领着一群学生娃娃往校门口涌,这些孩子手里笤帚簸箕和抹布等等,还有一个女生怀抱一架手风琴,看起来她小腿肚绷得和脖颈一样吃力。那个带领的老师穿得老土,裤子前面膝盖处鼓着包。随后在教师节举行的新学年开学典礼上,这个老师是受表彰的优秀班主任之一。他当天着统一的蓝色西服校服胸带大红花上台领奖的样子很帅,这是她看到他的第二回,她就知道了他的名字。后来认识了,她才晓得那一天是他们去敬老院回来。每月他们师生都去敬老院那里打扫卫生,给孤寡老人们表演节目。开始处朋友时,她也会去他那里串门,去聊天,他的单身宿舍的敞口柜子里有一些奖杯和奖状,有一摞红绒面的荣誉证书,她就随手乱翻,随眼乱看。当着他的面。这里面有关于优质课的,优秀班主任的,还有几个不是以教育部门的名头发的,比如演讲赛的,是团县委发的,最大的那个是助残先进,是县政府发的。她问他这个,他就告诉了他,她就知道为什么第一次在校门口见到的他样子会是那样。   俊奎给她讲,小的时候,他有过一个弟弟,叫俊武。俊武功课好,夏天喜欢敞着怀走在上学下学的路上,老师喜欢俊武俊武地叫他,不光老师喜欢俊武,父母也喜欢他,作为哥哥,他也喜欢这个弟弟,他只大他两岁,却在同一个班。老师经常批评他的作业说,俊奎啊,你能顶住你弟弟俊武的一半我们就烧高香了。他虽然被批评着,却心里很得意,为弟弟俊武。小学一毕业,他自己就回家放羊了,供弟弟。俊武在30里外的乡初中住校读书,初一第一学期,俊武得了个大奖状,是全校写字比赛第一名,第二学期开学两周不到,还不是回来取干粮的星期六下午,俊武却提前回来到家里,说不想念书了。“没意思”俊武这样说了后,倒头便睡,好像他累坏了。他的老师翻山越岭来家里叫俊武回校,他不说话。老师临走时说了两个“没想到”:没想到,俊武的成绩那么好却不想念了;俊武的家里这么困难真是没想到啊。硬是塞了俊奎父亲20块钱。家里人也没法子,那时候,乡下的小孩小学毕业后不再接着读书的人很多,俊武终于没去上学。俊武就是不说话,每当吃完饭,倒头便睡,而且不上炕上睡,喜欢躺在柴草堆里,睡着了,父亲和他设法将熟睡中的俊武弄上炕,但是俊武后来就醒过来,又去另一个柴草堆里去睡了。那时候就显得不对劲儿了,家里以为俊武中了邪,到村庙上去请了角子来,做了半夜的法场。第二天天没亮,谁知俊武便跑去村庙里,拿着根长鞭杆,他扫碎了庙中供着的神像,扯下挂在上面的红布系在自己的腰间,他又回来躺在柴草堆里睡着了。大家发现俊武似乎要把那村庙一把火烧了的痕迹,而终究是座小小的土庙,没啥好烧的。才没点着它,庙宇才予以幸免。
  这个事件令他们一家人都感到恐惧和紧张,他父亲赶忙连夜背了家里仅有的一袋胡麻油料,赶忙到小圆子集上粜了,请了工匠重塑了庙里的泥身子,重新给挂了红。但好像一家人的心里从此没了之前那般踏实,他父亲其实一直是个上庙最勤的乡民,每逢初一十五便带了香表必去上庙。
  后来大家也渐渐习惯俊武在外面睡觉,吃饭的时候,俊武会按时回来。那一天大家吃中饭,那是一顿荞面搅团,是俊武最爱吃的。好的时候,俊武会吃得满头大汗,既就是不好了时候,俊武也常常会吃得狼吞虎咽的。见俊武武没回来,家里就留一小盆干搅团在大锅里,坐在水里,小锅里给留着酸汤。俊武不按时回来吃饭,倒是有过几回的,好在他若回来了,自己会找着饭。一家人就都出去忙去了,父母上山上拔豆子,他赶着羊出山。晚上点灯时分,他们陆续回来。母亲揭开锅,就发现搅团还在,酸汤还在,俊武没回来吃饭。全家出去分头去找,喊着找,捏了手电,点了只有夜里铡草才点的马灯。可是他们找遍了附近所有人家的草堆,大沟大岔,堡子崾岘,甚至路边洪水冲的漩涡,废弃的羊圈和老庄子里的窑洞,阴洼阳洼旮旯和吃水的沟掌泉眼边,挨家挨户找,一直到天亮,山里的各家的狗,叫了一夜,公鸡提前打起了鸣,都没有找到他——
  后来有过一些消息,比如说在孟家塬和环县的一个什么地方,有人见过一个像俊武模样的,但也不能确定。他父亲听到信,就会连夜赶路去找,十天半月回来,却是一脸土尘,但终究没能再见着俊武。
  后来村里的老者对他父亲说,那却是个好的,但终究不会落于咱这样的人家,让人家去吧。
  接下来一开学,俊奎就又重新开始就读小学五年级,转年考上了乡初中,再上高中,一路读到大学,回来分配到县一中教书。
  那时候,俊奎给她讲,他说好像冥冥中,他就成了俊武,或者从此以后,弟弟和他是一个人,有时,却在他的边上出现,就是那样的感觉。自从重返学校的那一天,老师讲的,他全听懂听进去了,就如同神助一般,他的成绩越来越好,从此不再有老师的批评。
  上高中的时候,有一回下午吃完灶上打的土豆疙瘩汤和一个四两的蒸馍之后,他拿着英语书出去背课文,就看到了那个情景:
  山脚下,有一个很大的铁板焊接的方形池子。靠山一面墩在土坡上,靠前这一面用两个垒砌的砖墩子支起来,它下面有一个大大的火塘,里面烧着木椽子,冒着滚滚浓烟,白天的黄昏可以看到里面熊熊的火焰。池中是沸腾的沥青,咕噜咕噜的,沥青味和烟味很大。他远远看了下,准备离去。这时候,他就看到那只羊,一只白色的绵羊,蜷曲的羊毛雪白雪白,这绵羊从上方的山洼处就毫无顾忌地一下跳了下来,正好它的四蹄踩在那沥青的正中,那个翻滚的沥青面,其实是很宽阔的,羊儿咩咩地叫,他看着它,却无法走近它,他跺着脚,手臂无法拉伸得更长,到处找不到绳子,只有哀伤的目光和颤抖的心灵。离得那么近,离得却又那么那么地远,从来没有那么近又那么远的距离,它的叫声,它的四肢,肚皮,身子,脊背,下巴,角,就那样一点点地,下沉,直到完全没有了——四周没有一个人,或者有好多人,他不知道,只有他在那里哭泣。
  俊奎后来又觉得那只是一个经常会出现的幻觉,有时候又觉得是一个会时时出现的梦境——
  高考报名之前,他才得知自己的年龄超了,到乡上开年龄户籍证明,他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后来那个乡干部帮了他,他用了俊武的年龄,写了俊武的名字,证明公函里特意写上曾用名俊奎。就这样,他在大学里被同学和老师叫了整整4年的俊武,他和弟弟俊武,他们已经不能分开。

  她打起车撑,推着车子正要走时,一抬眼,就看到了街边变压箱旁,站着个人。她的惊异是一瞬间的,一下就过去了。她看他发现他也在看她,那是一个淋了雨的身形单薄的人。也许不期遇一个熟人或者亲人,就是这种情况,谁知道呢。
  喂——
  她喊他。
  她听他叫她:老师——
  这声音低而颤抖,便很清晰地传到了她的耳中。
  你站那里干吗?
  安老师,我——
  她一下听出了这个少年是认识自己的。难怪她看到他在那儿时没有错过和感到惊异。她还是奇怪,回到到这个城市里,她已经不再教书,也只有遥远一家叫自己安老师的。
  你认识我?
  老师,我是俊奎老师班的,我来你们家吃过饭的。
  就近前一看,可不是,这个孩子她认识,叫果然,好像是他们班的班长。
  你怎么会在这里,衣服湿成这样了都。
  老师,我有话要对你说,我在这里等你好久了,我知道你会经过这里。
  你住在哪?快回去吧,淋雨会生病的。
  然后她知道这个孩子是从县城来,这么大的城市,他不知道怎么会找到这里。
  那么,先到我家吧。
  他们一起走了回去。路上,她聆听这个来自县城的男孩的讲述。果然说,她听,她没有说话。无非是,俊奎最近课上又讲了个剧本,是黄梅戏《天仙配》,他讲了整整一周,配以电影《简爱》录音剪辑的经典对白,他们还集体重新背诵了《孔雀东南飞》,扩写了《陌上桑》,并欣赏小提琴协奏《梁祝》,最后排演了课本剧《天仙配》,只是把唱词改成了话剧对白——说着就到她的住处了
  现在,你先洗个热水澡去。进门后她的口吻不容质疑。
  可是这里没有男人衣服哦。于是她说,完后,裹在澡巾里,直接**钻被窝里躺着。
  她突然意识到,这个“完后”,却是这个城市的习惯语,或者叫城市口语。好多年,她基本都学会了俊奎和果然那里的语言,不知因何,这个口语在现在这个状况下却不意间脱口而出。
  他答应了。
  接下来,她把他的衣服丢到洗衣机里,洗完,一件件地晾开,然后把自己淋过雨的外衣也拿出来,她看到一条裤腿上那个泥水点组成的花了,是的,它看上去真是像一束小小的焰火。她知道,这个叫果然的少年是个家境贫寒的学生,而现在,她撑展这些衣服,手指轻抚这些的衣服的质地,让她感到了自己内心的柔软。
  那时候她还小,她只记得一个画面。就是过年时候,夜晚,在胡同口,弟弟手里拿着一根细细的、在嘶嘶燃烧的小小的焰火,夜空中小小的却是璀璨,他笑起来多么开心——她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床边。现在,这个刚才显得狼狈的少年,赤裸身体的少年在被窝里躺着,露着头,头发湿漉漉的,短而黑,他显得异常窘迫和羞涩。
  那么,你找到我了,要说什么呢?
  安老师,他认真地说,你还是回到俊奎老师身边吧。他的眼里满含真诚。
  她看着他,觉得想笑,没笑不出来,反而迸出了泪花,一侧头,伸手抚了一下垂过耳际的头发,为了掩饰吧。
  你还小,你不懂的。她说。
  那是好久的一场生活,平静而温暖,做老师,真的很好,恩爱,携手,内心的真纯,他们彼此相爱,一生一世,她多么愿意。
  可是果然,你怎么知道,我多想为他生一个孩子,可是我不能够,我是一个不会生小孩的没用的女人。这些,我不能告诉你,也不能告诉任何人。有些事情,我们无法预料,就像我的弟弟,那个小兔唇的我的弟弟,为何不能长大,脑膜炎,急性,医院却没有办法——
  她现在给这个叫果然的少年说出的,却是另外的一番的话来,她说,我要回到我原先生长的城市里来,因为这里是我父母的城市,也是我长大的城市,我觉得我有点老了,想家了,一生太长又是很短,我想安静一些,我的名字不是就叫安静嘛。
  可是——果然要起来,却又无奈地躺下去了。
  她知道后来俊奎曾经来过这个城市的,据说,和师范学院的校长还在其家里坐了一夜,两个人唱诗应和,其意融融,他给校长提了一瓶茅台,对方推辞掉了。第二天,他拎着这瓶酒找到了他省报当记者的同学提早,他们曾经是大学上下铺,最好的朋友,他们就把那瓶酒喝了,俊奎醉了,说自己如果调到师范学院,自己就可以和好多大学的同学在一起了。
  可是,他不知道,她却知道,这个城市很大却很小,给她介绍家教的在报社做版面编辑的那位女同学有回说过,那个提早说他的大学同学俊奎有一次来看他,给他却提了一瓶假酒。
  她心疼,但她缄默,在俊奎眼里,她要做一个恶人。
  当她在医院里查出是自己不能生育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决定要离开他了。她真后悔,在结婚之前,在领结婚证之前,本来应该进行婚检的,却没有,不知道为何给耽误了,一直想不起来,婚事,还有来自她父母坚决不同意到后来只好无可奈何地默认,这个过程中,事情往往交错推进,也终于走到了一起。没来之前,她曾到这里的大医院又检查过一回,确定不会。她哭了,无声地哭,坐在医院走廊的靠背椅上,人来人往,在医院,一个人在哭,不会令人惊讶,这个地方,不奇异眼泪。
  果然,你出来没请假吗?她说。
  请了。我说来看我父母,俊奎老师知道我爸妈在这里打工的。
  这个我也知道。
  之所以她对果然印象深一些,不是那时他来家吃饭这个原因,来家吃饭的学生,特别是俊奎班里的周末不回家的学生好些呢,数都数不过来,那是因为,俊奎有一天突然就对她说,这个果然,真像一个人。她不问就知道,他说的是果然像俊武。
  终于,她等到了一个机会,一篇作文,一个女生写的一篇篇幅很长的作文,写一个人,写她的老师,写她对他的爱恋。常常有一些时候,俊奎会把一些作文带回家里来批改,有时会听到他忍不住朗读其中的片段给她听,但她自己却没有翻过,这次,鬼使神差,俊奎恰好又不在,她就随手抽了本翻了翻。她就看到了这么一篇,少女情怀,情窦初开,她看得耳红心跳,而后久久不能平静,心里生出了本该有的不适和生气,后来,却全是渐渐的平静,她看出的只是一个少女对自己崇拜的老师的几近梦幻般的爱恋,好像要埋在她的心里永远不说,但却无法不让它喷薄而出。她没声张。她留心了一下,发觉俊奎接下来的晚自习一直在办公室里呆好晚才回家。
  她就去了,他的年级组办公室在五楼,虽说同校同楼上班,可她从来没进去过。毕业班追加的一节晚自习,高三年级组,只有那里亮着灯。门虚掩着。她推门进去了,女生背对着门站着,看起来个不高,胖墩墩的,勾着头,挨批评的样子,而俊奎坐在办公桌后面,正对着门口,低头批改作业的样子,好像还皱着眉头。这个看到的情景多少让她有些失望,但是,这就是俊奎真实的模样,一个人跟一个人生活太久,成为夫妻,各自的模样,在对方心里已经不会改变,有时候,会变成一种情况,两个人会外貌越来越像,一颦一笑,举手投足方面也会越来越像,后来,有了孩子,会延续这些——现在,好像是一个班主任在单独做一个学生的思想工作的场景——也可以发展为定义为另外的意味,现在,一个场合,两个人,一男一女,丈夫,一个暗恋丈夫的女孩,妻子突然闯入。这就变了,变成了极不稳定的一个三角构图。
  果然,你的成绩还是全年级第一名吧?
  嗯。果然好像要叫她放心似的样子补充了一句,数学和化学,一直是满分的。
  现在说什么好呢?这个少年,优秀的善良的翩翩少年。
  大人的事,你是不懂的,我和你们的俊奎老师还是很好的朋友,我们,我和你果然也会成为很好的朋友,其实,你们俊奎的老师的朋友一定会成为我的朋友的。
  嗯。
  婚姻不是我们所认为那样简单,我只想要你知道一句话,爱之深,并不适合永远在一起。
  她顿了顿,说,明天一早你就回去吧。
  好吧。
  果然,谢谢你,你的心意我收下。她最后说,现在的梦想决定着你的未来,所以你还是好好睡一觉吧。
  她在沙发上坐了好久,后来她感到有些饿,就吃了一个带皮的苹果,然后洗了一下头发,等着它晾干,就觉得很困了,拧开客厅的壁灯,躺在的沙发上,翻开陈丹青的《退步集》看了几行,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然后拥着被子睡着了。她梦见了她要见的女孩西夏,西夏在那里对她笑,西夏说姐姐,我给你唱个歌子吧。说着就唱了起来。
  那时候,外面又下起了雨,她和少年果然,都不知道。

 

【论坛讨论】

公孙二娘:
  看了一点点就看不下去了,原因是这让我突然觉得像早两年3.8元一本的《男孩女孩》……这篇幅拉得真够长!
  给你一点鼓励的掌声,敢写是写作的前提。

黑天才:
  这几天没办法静心看小说,这篇翻了一下,给我感觉是还不错的。哪位先读完的说下?

冯与蓝:
  下午看了。文笔还是比较老道的。但给我一种奇怪的感觉,怎么说呢,好像是所描述的对象和作者本身的感受不合拍……或者这么说吧,感觉上是以男性视角在揣摩女性内心,看似接近,实则有偏差。语言上有因为熟练而导致的黏稠感。另外,视角也有点模糊啊,一会儿是超然在上的第三只眼,一会儿又成为女主人公本身……第三只眼的叙述可谓熟极而流,到了女主人公视角,就虚起来,飘起来,可能就是因为不在此山中的缘故吧。如果用练武比喻的话,应该是有些内功的人,但想练一套自己还不熟的功夫,于是东挪西凑,却难免落些破绽。

穹宇:
  喜欢这个论坛。
  采用的全是女性视角哦,可能转述多,造成这种感觉,造成中间部分意识流办法的推进上有些絮叨之故吧。
  行文中逼仄感一直没改下去,看上去有些飘忽?写过的《蝴蝶》和《左手》也是女性视觉呢,呵呵,这个问题倒不太大。
  我写的不是爱情,那是外衣,我写得是艰苦和贫困。
  西夏是我居住的这个地方一个逝去的王朝,很久以前就想写一个女孩叫西夏,是个哑巴,这个想法一直有,在这里来借喻这个女人的内心,其实更想来隐喻贫苦大地上的少年成长艰难的不为人知,物质和精神的困难,真的使人顺利成长太难了,他们的天资不比人差,却是半路伤残。而这个城市当中的残疾儿童,她弟弟、遥远是先天的,这个本质是不同的。这个忧伤感,行文中是控制住了。
  还有哪位来拍?感谢冯与蓝,黑天才,公孙家的

冯与蓝:
  不用谢,不过是尽责罢了。
  不知道《蝴蝶》和《左手》,高兴的话你也可以贴上来。我只点评我看到、感觉到的,跟别人的评价无关。
  没以为你在写爱情。行文的初衷是什么,这是属于作者范畴的事,阅读者所能做的事,只是反映自己接收到的那部分信息,如果因此而驴唇不对马嘴,只能说是技术的问题。作为写作者,个人以为避免此类尴尬的办法是作者无须预设太多框架,也不用急于诠释,因为对这里的阅读者来说这些都不是主要的。

穹宇:
  初进贾府,黛玉的视角可是雪芹写的呢
  雪芹可比有些女作家的名字还要美呢

  按这个小说可能呈现不好吧
  立体点总比单薄点好些
  我从这篇开始,想不要直达主旨好了

  反正怎么准确,你觉得都赶不上契诃夫的准确
  只好退而求之

游客:
  作者写的比较老实,但很认真。作者的风格已经定型,一看就不是邪派武功。现在的黑蓝好看了,江湖中各种人物涌入,不知道陈卫有何感想。

生铁:
  是有经验的作者的作品。
  开始的部分很吸引人。但中间部分变得拖慢,始终细致、耐心的描写,却使小说显得有些缺少层次和力度。
  还有些细节的句子,用的不够精致,过于随意。比如下面这两句:

  他有着较为严重的白癜风症状,脸上手上几乎连成一个整体了的样子,
  店里这个姑娘,她笑起来比一般姑娘甜美了不知有许多,眼睛也会笑,还很明亮。

  小说本身没什么特别的问题。

穹宇:
  生铁看得非常仔细。
  有些句子是落入了俗套,尽管元素是有了,但没能很有效地化开来。
  比如西夏。
  也许各自在打架吧,原想以女人的视角和爱情来统领它,但这样好像还是把少年之翩翩给沉溺了,以至于更多的人以为是刻画女**恋心理的小说。
  也许这些想法,还可以依附于另外的故事和叙述方式之上。

生铁:
  不算很仔细,因在网络上阅读,后半部分使我不断分心,草草读完。
  句子倒不是落入俗套,而是个别的句子不够精细而已。
  女性的视角拿捏得挺好。当然是我作为一个男性读者的感觉了。反正要我这样写,我是写不出来的。
  对话现在老练习,算是不那么怵了,但以女性的角度来写,我肯定还是怵。

chenyudemon:
  句子的重量还没有揉匀——比如
  她下了车子,借着路灯光查看,左脚以上,有一溜泥点,像一束焰火的形状,一直升到大腿面,可是,右裤腿上,却一滴泥水也没淋着,很奇怪也很懊丧。
  首先我觉得“火焰”这个喻体不恰当;其次我觉得这个比喻是不需要的,它拖慢了节奏又毫无效果;再次这一整个“懊丧”我都觉得是没必要的
  那个女人应着好的,“的”字的尾音却是落到实处那样的一种安定和从容,她好像看见了对方接电话的样子。
  作者要用强调“的”(又是一次调慢节奏)来突出这通电话给“她”的感受甚至想透露点“母亲”的情绪以至于生存状态——但由于位置的不对,这个句子完全放在一个落空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位置,一切功都白费了【前面的懊恼落空也是这个意思】
  先不说词汇,以“句子”为单位,落空的句子会显得突兀(节奏上)、无效果(阅读感的延续上),不揉匀就造成了小说重心和节奏的不对,“匀”不是均匀的意思,是“恰当”的意思
  另,这个小说一定是可以减肥的,虽然作者写得用功,但可以放一段时间看看是否能删减
  插一嘴,穹宇:“我写的不是爱情,那是外衣,我写得是艰苦和贫困。”
  把“艰苦和贫困”也变成外衣吧,看看里面还有什么?
  没有读完,读不下去,不好意思

穹宇:
  那个是“焰火”不是:“火焰”呢,呵呵
  “懊丧”,我怎么就写到了呢,这个确没有细究,可能写到此处,以为泥了裤腿,应该这样就随手用了懊丧,确实这个情绪不出来为妥,俺今后不可想当然地来些闲笔才好.
  这个小说我自己觉得老别扭,改为三节后,还觉得不够统一
  感谢大家讲了好的意见,非常真诚,俺得好好学而时习之


 

 


【特邀评论】


余余|读《翩翩少年》

  
  看穹宇的《翩翩少年》,突然跳出来四个字:柔软的心。开篇中女人雨夜行的一系列动作,泥水溅到裤腿上,取雨披、停自行车等,都感觉细腻无比,如此贴合寂寥的秋天的雨夜。
  之后是女人回忆同“西夏”、“遥远”两个小孩的认识,线性的叙述变成了面的概述了,但看着也还好,不枯燥,许是因为有一系列的动行的配合。但是这种通过回想的叙述越到后面,却显出了某种拖踏感。一直到男主人公的出现,依然以女人沉在自己的回想中的方式完成(感觉教师节收到贺卡那些可以删掉)。从最初两人的相识,男人小时候家里的变故,男女主人公之间的矛盾。这一切都是通过女人的视角来转述。我后来在想,是不是这样的方式,让小说后面显得“软弱”了许多,女人在平静地讲男人的故事,但读者(至少是我)看来,又觉得无关痛痒的,小说开头的那种让人期待的张力消失了。

  小说的最后,男主人公的学生出现了。这一次通过与学生的对话,(这一方式让小说至少又流动了起来)女人表达了最后的决定,与男人的事已无挽回的希望。
  “她心疼,但她缄默,在俊奎眼里,她要做一个恶人。
  当她在医院里查出是自己不能生育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决定要离开他了。她真后悔,在结婚之前,在领结婚证之前,本来应该进行婚检的,却没有,不知道为何给耽误了,一直想不起来,……“
  在与学生对话的间隙,类似这样的心理直白,感觉写得过于透明化了,反而析释了情感的浓度。
  穹宇说,在这个小说里他要写得是那个男人,是那个地区的贫困。小说结尾出现的“果然”是男主人公俊奎的延续,寄寓了未来生活美好的希望。我不知道这样预先设置好的明确想法,对这个小说本身来说是不是一种伤害性地限制。恰如我感兴趣的那些部分,开头女人的夜行,结尾少年的出现,都不是在作者自己设的重点中。
  整体来说,这个小说已做到了作者自己想表达的东西。文字上的熟练,女性心理的柔软都比较好地把握了。但它的“正统”似乎又约制了它不能走得更远。我倒希望穹宇在以后的小说中能更多地尝试着“冒险”,不那么目的明确地写一个东西,主旨“模糊”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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