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目录



  十几分钟前,她刚刚走过一个学校。它斜插在上升的山石路处,一面朝着山底海滩、海滩越过中间一些礁石地带,一面连接着对面的山石,那是她这几天没有去过的地方。每天在楼上她能看到那些山石,尤其在早上或者雨天,空气湿度大的时候,在雾气的映衬下,这对面的山石反而更加清楚。刚来时,她深夜才到,车从山上下来,往被山围住的村落看去,只看到几处不确定是不是路灯的光源,整个村庄在清新的酣睡中,像落在炉灰里的炭星。她把头向车外探去,没有嗅到任何味道。车灯偶尔照亮一下转弯处的树丛和草壁,让她感到她仍在一个离海水很远的地方。她刚才就想问,这里是不是有工厂,因为总是可以隐约听到有像纺织机连续不断运转的噪音,哗哗的,并不刺耳,但越来越响。从车上下来时,响声就近得仿佛是站在工厂面前,但又辨别不出工厂在什么方向。既感到这声音是从四周传来,又好像是从天上不知什么云里传来。
  从三楼上看下去,有一大片整齐的水泥地,它与其说是呈现在这里,不如说是在抢夺。即便在雨天到处都因为潮湿而变深,它也仍能和与它相连接的沙滩明显地区别开来而显得格外白耀。房东每天傍晚打渔回来后都会把衣服脱下来清洗,再换上一件干净的,一模一样的衣服。尽管衣服非常干净,让人想到是因为受了海水的冲刷才会这么鲜白,事实上,当然,这里的人一样是使用洗衣机的。房东很早就出海,等天完全亮透的时候,他就从海上回来一趟,换过拖鞋后开始吃早饭。他端着碗,在水泥地上边吃边来回散步。看到她出来洗脸,他咽了一口面,抬抬筷子,笑着说,“你起来晚啦。我已经打渔回来了。”
  “是嘛,”她用毛巾擦着耳朵后面,“今天怎么样?”
  “啊,风太大了,”房东用筷子敲了一下碗沿,“好多船也都回来了,估计这几天都有风。”
  “现在好像在下雨了,天阴着的。”
  “雨不要紧。啊,不要紧的,主要是风,船过不去。浪也太大。”
  房东阿姨端了一碗面给她,上面有几片青菜,还有一个用猪油煎的鸡蛋,前两天就看见过她用猪油煎了一个鸡蛋,一颗盐都没有放,吃起来有点怪,很腻。“有点烫嚄。”
  “准备带你去对面的岛上,如果天气好一点。主要风太大了。”
  她从碗架上抽了双筷子,顺着房东指的方向看去,“就是那个有山石的小岛?是个岛?”
  “对啊,是个岛,很小的。天气好一点就带你去。”
  “啊,我在这边看起来就只有山,我以为是连在海里的那种山,就是没有可以上岸的地方,不像岛。”
  “就是个岛,上面有很多树的。”
  粗大的抽水管被沙滩掩埋着,仍可以看到的一小截裸露在外,这时候开始抽入海水,发出听不到但是微微颤动的声响。把这么大的水管埋入沙地可能是个庞大的工程,但是若是在城市里,往街道地下埋根管子也不是什么大事。最难的可能在于,在沙地上挖一个坑道的同时,还要阻挡其他的沙重新滑落到坑里。因为,沙地,仍是时刻和海水紧连着的,虽然是沙,但时刻浸润着海水。在上面随便刻划上一个什么痕迹,即便没有受到海水冲刷,它也总会悄悄的融化开来,变得和其他沙地一样平滑。沙滩的湿痕从很靠近水泥地的地方,开始慢慢朝海里消隐。夜里涨潮而被推过来的船只,仍零星的停留在近处,连同一些腐败的海草和船上掉落的塑料泡沫碎屑,一起排成一条不规则的曲线。除了有那么几艘估计不怎么使用的船只,总是固定在几个方位上,其他的垃圾总是排在不同的波形上面。她按了一下快门,往前走几步,把卷胶片的轮轴转几下,再按一下快门,脚踩在水里,从这边礁石、沿着海水没上来的地方,一直走到对面。在她脑中浮现着的是一个潮水的连续景象,就像整条胶片将会显现的那样。几只船旁边聚拢着一些狗,它们见她走近,稍微警觉了一下,便三三两两的跑开了,跑到远处,聚在另一只新刷了红色和蓝色的船旁。她盯着船看了一会儿,但脑子里在想别的事。潮水坚硬、密不透光的水面,自己与它们,不能在任何一个层面上有任何相关联的地方。然而,有一种既不是理性,也不是感性的情感始终在影响着她的官能,这情形就如同现在飞机飞到云层上面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山脉、山顶。起初远远看见以为是云层堆积起来的样子,心中还暗暗诧异它们如此密实,以致阴影部分显得黝深青蓝,原来那些竟然果然是山,它们像是从海平面上冒出的小岛,不仅近处有,远处也有一些。当注意到云层在稳妥的天气里会呈现出有规律平整的样式时,便会联想到平静的有一道道波纹的海面,没有刮起风暴的沙漠,甚至是大河流过后干涸的河床——如果你不曾见过的话——它们彼此质地不同,却共通有相似的面貌,气流、水流等大面积而富有弹性的事物,在你头脑里颇富延展性的浮现开来,甚至可以触摸到暗载在这些事物里的最终原因,它总是通过别的事物来见证体现着自己,它们之间的类似——尽管河床、沙土、海面、云层彼此相隔甚远,可是在平移和垂直的层面上,就像同一个人的面目终于得到完整而立体的体现了那样,如此简洁、再明白不过了。
  “喂,张先生吗?”
  “啊,是小高?怎么样啊,你在那边住得感觉怎样。”
  “诶,挺好的。恩。那个,你现在在哪里呀。”
  “我还在学校这边,现在学生刚刚中午下课。”
  “恩噢,你能不能帮我买个东西啊。我刚才到这边街道上走了走,没有买到。”
  “什么东西?”
  “恩,呵呵,你别误会啊。我要买几盒避孕套。”
  “噢,哈哈,没事的。你…要什么牌子什么的,要多大的?”
  “我是买来套在摄像机镜头上的。我想把机器放到水里去…所以可能需要大一点的,厚一点的吧。”
  “噢这样啊,行,那我在这边看看,等会让人给你送过去。”
  “恩,好的谢谢。你是直接让人把东西转交给你父母?”
  “没事的,我父母他们不会说这些的。”
  “啊,那……还是”
  “我大概五十分钟左右让人把东西拿给你。”
  “恩,那好。钱我晚上再给你噢。”
  “没事的。”
  她也不确定,是不是有更好的做法,比起冒险把摄像机放进水中,她只是想要这样做,并且想到了可能的结果。其结果就是,一片光亮,或者一片浑浊。尽管她在水中已经行走了很长的距离,在摄像机那里只是一会变白,一会变黄,暗下去又亮起来的事情,它离事物最近,却什么都不能呈现。她索性停了下来,把机器轻轻脱手,放在浅水底下,挽了挽左边的裤腿,再挠了一下右手手臂,刚才有泥水飞溅起来,干了后留在那里,现在开始感到有点痒。她再伸手去摸摄像机时,心里一惊,又摸了摸,没有。她突然想到刻舟求剑的故事——但是若不那么紧急,她可能会继续想想这个故事和现在的情况有什么关联——又想到小学还是初中时学过的一篇课文,是讲古时候很多人把偷来的铁牛扔到河里,铁牛会自动从下游慢慢移到上游去,整篇课文似乎都在讲这个现象的原理,但是现在她一点都记不清楚是铁牛是怎么移动的,似乎是水流和泥沙相互怎么作用,铁牛靠近上游的一面背后会渐渐陷下去,然后铁牛就朝前滚动……她顺着潮水推上岸的方向把手使劲往水里一插,满是沙子。脚踝一圈痒痒的,就像是有蛇绕着它们在移动,被水流一冲,似乎源源不断,她把手伸向脚下,摸到了摄像机,机身一半已经埋在了泥沙里。幸好她在镜头上罩了好几层避孕套。在最糟的情况下一定要先保护镜头,她先前就是这样想到的。她把避孕套上面的油清洗干净,用吹风机吹干,倘若有一点水分残留,套子就会因为失去润滑就变得对水特别依赖,残留的水分会让套子的表皮粘粘在一起,甚至变得非常薄脆。她把洗净吹干后的套子小心地套在镜头上,不时对着镜子试拍一下,看看镜头透光是否受到影响。然后她把一个套子捅破,弄成一圈皮筋的样子,在镜头的扎口处正反缠了两圈,很紧。随后在行李箱里找了一些塑料袋,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都是些数据线或者胶卷什么的,然后把摄像机整个包在里面。塑料袋是白色的,不太透明,对机身倒是无所谓,隔在镜头上可能会拍不清,所以最好是用保鲜膜多包几层,然后外面全用透明胶带黏好。楼下隔壁有个卖海鲜的饭店,店主是个年轻小伙子,看起来并不像善于管理经营的人,也是个渔民,他的店都是旺季时做一做,没有生意时就给自己家里的人吃饭和生活用。这两天房东粉刷二楼的墙壁和一楼的门板时,他穿着发灰的短袖上衣和一条宽松的迷彩裤,常过来帮忙。他把所有门板平放在几条长凳上,小心地上漆,把油漆桶拎起来,悬空在门板上,以防油漆滴落到水泥地上面。她把相机和三角架从楼上扛下来时,他向她打了个招呼,其他几个邻居就会聚过来看她出门,一边忙着手里的事,一边和他开始议论。屋里忙粉刷的时候,他天天都来,有时中午回去吃饭时他仍在忙着漆东西,不过还是那几张门板,不过可能有很多一模一样的门板需要油漆,但也可能是因为他并不懂得怎么样做这个事。房东会把一些刚打到的好东西,比如章鱼或者大的海鱼卖给海鲜店,自己留一些鲜贝、蛏子或者虾用水煮一煮,蘸着白酒吃,这时他也会停下手里的漆活,走过来尝几口。
  “保鲜袋?噢,保鲜膜。有啊,店里面有。”
  “能借我一些吗。”
  “有,你去拿吧。”
  “我可能需要一卷……”
  “一整卷?你要来做什么啊。”
  她停了下,比划着说:“要包一个摄像机。我在做一个作品,想做一些尝试。可能需要把机器放到水里,所以需要保鲜膜来做防水。”
  “啊,那万一机器进水了,坏了怎么办?”
  “不会的。我会包很好,非常严密。外面还要再包别的东西的。”对方似乎并不觉得这个用途有什么特殊性,这让她感到轻松很多。
  “那不行,万一坏了你会找我赔。”
  “不会的……就算坏了也不会找你的赔的,你放心好了。”

  有时她会重新想到一些并不重要的事情,因为几乎是在所难免的现象,所以谈不上重要。她之所以会想起一年前的事,只是因为在回想一年前的这个时候自己在什么地方。看来在那时,是的确没有任何办法,能预料到一点点现在所发生、所进行的事。甚至不仅不能预料,而且若要真正认真想起来,则只会离现在的状况更加偏离才对。比如她现在想到,很多人可以共有一类相似之处,他们的面貌反映出同一类特征,而当你感到他长得非常像一个想不起来名字的人的时候,你又觉得他不属于某一个类别,而仅仅与你没有完全记住的一个人非常相似,没有完全记住是指想得起来样子,但是不能具体到默画下来。在很久之前,她上中学的时候,听fish姐说,有个美院学画画的男生,对美纱一见钟情,在漫展上只见过一面,话也没顾得上说几句,不过之后到论坛上为美纱献了一张画,是一张默画的肖像。她后来到美纱家里时,发现这个女生对身边任何事物仿佛都不甚关心,可她长相平静美丽,仿佛应该是对很多事都有所考虑的感觉。美纱向她请教如何查看自己的聊天记录时,她到电脑上去给她打开QQ聊天记录,看到电脑桌面上的肖像——的确非常像,说像不如说画得准确,那个男生把美纱画成了一个长着尖耳朵的精灵,但是面部饱含似笑非笑的善意的表情,让人感到即便画的不是美纱,也是以美纱为原型。没想到的是,自己后来也学了画画,即便如此,她仍感到默画一个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倘若一个人被她看一眼,她便能背着画下来的话,那么一个可能再也不会出现的对象,她就会因为尽力要恢复他本来的面貌而反而画不出来了。整个面目和身形在头脑中清晰实地,画的时候却反而被工具分散了精力,形象涣散游移,甚至最清晰的特征也开始变得浮肿,仿佛不是属于自己看到的部分,而是为了要完成一幅肖像而东拼西凑起来的各种东西。事实往往是记住一个人,是从一颗长飞掉的牙齿、干净而粗大的毛孔、额头光亮的突起、眼皮浮肿的粉红色开始的,余光扫过别的部分时,便有了立体的印象。但是这印象越是清晰,越是无法画出来、表现出来,因为总有东西是不那么确定的,这个时候,她就会停下来。不是像走在人行天桥上缓缓停下来专心回想什么事,而是停下来的时候就开始感到抓不住重点。有时,一种全新的感受会在身边升起,但比起各种声响和空气的流动,仍是非常些微。现在她知道它不是虚无的,不是某种体验的简化,它可能是抽象的,也可能更像一种确凿的情感。一旦有所迟疑,她就感到她的心将要飞出身体,远离她,变成更加虚无、无法泽被的土地。她知道,若要真正说出它,她必须咬紧舌头,双唇紧闭,什么话也不说。
  晚上十一点整时,她决定要出门。路过前台时发现原来前台对面就有一架观光式电梯,原来那里可以直接通到外面能看到店名招牌的下面。可是电梯的入口包裹在半圆形的观光梯道的内侧,她来时背了很重的包,打着伞,人也非常疲惫,竟然没有看到这个其实是明显的入口,而绕路绕到另外一侧的电梯,上到客房所在的楼层,以致电梯门一开竟然看不到总台,而直接就是一条条客房通道。尽管通道布局复杂,仍基本是以总台为中心,左右两侧各是单号房和双号房。一开始她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在519号和521号之间来回好几次也没找到520号房,几乎走穿了整个走廊,从539号房的左边一路绕回总台,才发现另一侧是540,于是沿着540继续走,路过几张画着公鸡、葫芦的方型的画之后,才终于看到520房。房间算得上是旧的,但是水杯和床单很干净,这让她感到放心。从电脑包里摸出充电线,把手机接好,她又看了下表,9点半,再把电水壶拿到卫生间冲洗了两遍,装满水,放到电座上,按下把手上的开关。
  从观光电梯下来后,她仔细观察了下旅店的地理位置,这里处于南坪步行街的附近,周围是百货大楼和百盛,但她同时也发现这附近有很多家银行,从店面和灯箱牌来看,几乎都是大型的营业厅,这让人感到这一带也算是一个商业金融的中心区域了。但是现在她只能凭着记忆胡乱走动,目的地她再清楚不过,她知道有一个斜坡可以通到那里,但是现在她只能到处走走,碰碰运气。不过再怎么绕,也就是这一个片区,那边百盛和旁边的招商银行的位置,她是有记忆的。尽管当时她没有刻意去记这周围的环境,因为她从不感到自己还会再来到这个地方,既没有这样的愿想又好像没有直接的机会促使她再到这里来,因此就在几天前她到这里时,对这里的一切都漫不经心,只顾走路,找不到就打车,打不到车就哪也不去。她走了很久都没看到人行横道,旁边有个背着斜挎包、短圆头发的男人停下来,准备就地过街。她跟着他,站在他离车辆方向更远的一方,随意地打着伞,眼睛快速打量他左看右看的背影。她想起这个背影在哪见过,事实上可能根本不可能见过,现在街上行人并不多,但是她看谁都仿佛感到似曾相识,就好像根本没有任何的人联系方式,也不知道别人的名字,却想一下找到一个最准确的称谓,并且与别人马上谈论去哪里、住在哪、吃什么之类的问题。她不是想和别人亲切,也并不盼望别人也对自己亲切,她只是想找到哪怕一个熟悉的人,就算不熟悉,见过一面也行,就算在之前谈话过程中,从身旁路过的一个行人,要是现在再次看到,她就感到充满希望。她时远时近地跟着他,也不试图隐蔽自己,因为她确实感到那男人她见过,就算本来是完全彼此陌生,别人也不应有感到被跟踪的紧张感。她认为自己很平和,尽管方式急切,但是她确实是平和的。那男人走在前面,转了一下头,发现了她,并没有在意,她已经准备好了马上要和他说的话了,因为她发现,他和她一样,也是朝着那个斜坡入口处走去,斜坡的下面就是南坪步行街内侧。那个男人又穿过一条街,在街中间的车道隔断处迂回了一下,没有跨过去,而是顺着隔断的矮栏,继续朝左边的街头走去。她朝左目送着他,继续走,跨过矮栏,下到斜坡入口处。她在心里不断给自己打气,他是因为保护自己而选择不与我同路的,或者他有别的途径能够到达目的地。她重新把右边肩膀上的包往里拉了拉,轻轻点头,不过上次好像没有走过这条斜坡,应该是另外一边的出口,出去就可以看到百盛和招商银行,靠近中兴路什么的那边;不过总归是在步行街里面,从斜坡下去才能走到中段,这一点总归是没错的。一辆黑色的轿车从横断步行街的一个狭长的车道,在雨地里开得噼噼啪啪响,她的目光扫描着它,朝漆黑的仅仅透出一点点微光的车窗里张望,这一点点微光也是来自旁边还没熄灯的店铺和银行灯箱,只有在车的方位稍微转动时,或者她的视点发生变化时,才能凭借这一点点微光捕捉到车内的人的零星的轮廓。它朝她身边开来,她感到它是正在减速的,可能仅仅是因为躲避行人,或者遇到减速带,她看着它,仿佛它也正看着她,并且为了要再看她但是又不能完全停下来,它在她身边时的确是减了速的。车内副驾上的人似乎仰过头,朝后看,她努力辨识着他与旁边驾驶座上的人在谈论着些什么,但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等汽车留下的发白的热气被空气和雨水重新吸收后,它就又缓缓加速,红色的尾灯转向一个升高的路面陡坡后,连噼噼啪啪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怪不得在出租车上她向司机探问——“到南坪。那边步行街。”“步行街啊,只能给你停到口口上,车子进不去哈。”“恩,好。那边是不是有个小区,叫什么龙什么的。”“……龙什么的?我只知道有个贝迪什么的小区。”时,她对司机说的地名完全陌生,心想,就先往那边开吧,开到了步行街,下来再找就行,就算再大,也有迹可循,龟苓膏的店,还有袁婆婆牛肉面,她都还是有印象的——原来这个小区全名叫贝迪龙庭。她集中全力回忆她当时是怎么走到单元门口的,好像有路过一个篮球场,边上有高网拦着的…,左边那一片会不会是,不过好像没有印象,大概不应该去到那边,应该就在篮球场背后的那个单元门,恩走起来感觉是对的,应该就是那里,不会错。她走到单元门里面,把伞收起来,发现旁边有一男一女,面向外面站着,面无表情也不互相说话,可能不是一起的,也不看她,仿佛在等什么人,又好像是在等雨停下来。她也不看他们,按下电梯。扣伞扣时,她突然想到单元门外有电铃可以按,她便朝电铃走,又想到,她并不确定是哪个门牌号,她拿着扣好的伞,在外面使劲甩了两下,回过来,走向电梯。好在她是记得楼层数的,其实只要与人同行,她都会留意一下别人按的哪一层,同时也会留意旁边不认识的人按的哪一层,要是他们什么也不按,她就不会去看他们,背对着其他人抵着电梯门站着,低着头注意听着电梯上升时沙沙呜呜的声音。现在电梯里只有她一个人,她不想回头看,电梯门一开,就立即大步走出去。
她发现她的感觉完全正确,这地方她不仅来过,并且具体到门牌号时,她也能找到正确的参照物。她朝身后看了一下,另一户人家贴着一副红底、字体做了烫金的对联,横批是“珠联璧合”,这个她有印象,并且她还记得当时她看到这个对联时心想,也不是哪户人家都会用珠联璧合来做横批。她蹲下来,从包里翻出一个黑色皮质封皮的本子,走廊里的灯突然熄了,她拍了下手,灯仍然不亮,她边跺了下脚边站起来,灯这时才又亮了。她看着面前的铁门,上面贴了一个“福”字,门旁边的墙上,贴有一张从一月份起的气费抄表。她试着在抄表下面的墙上用指甲划了几道痕迹,并不明显。她敲了几下门,“开门。是我。”她不能确定屋里有没有人,但是她感到屋里不会有人,正因为没人,她才重新感到自己受了监视,“开门呐,我。”她又敲了几下。必须自言自语,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重新确定安全和隐蔽。屋内没有一点回响,她重新蹲下,把本子从后往前翻,找到一个空白的页面,裁了一个长条,从包里摸出一支水性笔。灯又熄了,她把笔和本子捏着,重新站起来时灯又亮了,原来它并不是声控的,而是感应式的,只要高度离它近,它就亮。她重新蹲下,摘下笔帽,把黑皮本子垫在裁下来的长条下面,飞快地写,每一句话都在脑子里停留、考虑很久,再和前面的话连起来一起念一遍。中途为了使灯一直亮着,她站起来好几次,并左右轻轻走动了一下,观察电梯那方的情况。她把长条对折了两次,索性卷成一支香烟那么粗的纸卷;可能应该用左手来写…?她又打开纸卷,反复核对所有数字是否正确,字迹、布局是否清晰。没有署名。不应该有署名。她朝通道中间的窗口走去,她想停留在那里,小范围走动一下,以便身后的电梯如果突然开门,有什么人走出来看到自己,也总比突然看到在漆黑的走廊里一动不动的好。她摸了摸口袋,掏出烟,里面还有两支,她抽出其中的一支,两手又揣回兜里拿火机,在右边口袋里。左手摸到一张纸片,比口袋里的其他杂七杂八的出租车票要硬,上面有一个手机号码,这是在登机前手机快没电时,她撕下装机票的纸卡夹的一角慌忙中记下的。她准备抽完这两支烟就回去。雨仍然没有停,她注视着楼下单元门口偶尔来往的人。身后的电梯突然启动,从1楼开始上升。她盯着楼层电子屏心中默念。数字渐渐递增,中间一层未停,她摸捏了下鼻子,拨了一下右边的头发,11楼,她停着,等着电梯叮当一响。电梯停在了17楼,叮当。她继续听着,朝窗口向下探身,怎么没有看到有人进单元门口呢,莫非因为下雨,反而把脚步声掩盖了,或者有人沿着屋檐下走,拐到窗口所在的一个凹立面时飞快地跑了进来?她又把手机拿出来看了下。十一点四十。刚才的两格电现在变成一格了。她准备等手机没电时,就回去。她重新走到门口,仔细听着,等了一会儿,又敲了三下门。她想象自己会出现在监控录像里的样子,一定非常可疑,她索性大方地抬起头,往走廊顶上看去——并没有监控探头,只有一个圆圆的黑漆的吸顶状的东西,她记得以前问过别人,那是烟火探测器,况且业主门口的地方已经属于私人区域了,大概也不允许装探头。她蹲下,等待灯重新熄灭。叮当。这一层的电梯门响了。她把手机拿出,随时准备佯装成蹲在地上边翻包找钥匙,边打电话的样子,耳朵仔细听着电梯的门缓缓打开,里面传出高跟鞋的声音。朝走廊另一头走了。按门铃声,“妈,”是个女人,“我,开门。”等那个女人关上门后。她轻轻把手机放回包内,捏住纸卷两端,把它压扁,用指甲把折痕刮平,慢慢塞到门下面的槛缝里。她蹲在那里,继续想了一会儿,把手机摸出来照亮槛缝,像摸衣服上的线头那样,她用手摸了摸槛缝——纸卷太小了,而且也不应该放在槛缝里。
  她走出电梯时,旅店老板已经在大厅的沙发上睡了。她的鞋子快速走过清脆的黄白色大理石地板,在铺着地毯的客房通道里发出只在空气里响的闷实的低音。再次走到门口,在包里摸来摸去找房卡时,她发现在她房间外的墙壁上,有个“紧急出口”字样的牌子,不像是指示着通道,它紧靠着房门,大概就是指的这间屋子。她打开房间,插好房卡,走到窗前撩起窗帘,看到左右两边的墙壁上各有一个壁钩,钩子异常铁实,每个钩子都有四个硬币大小的螺丝固定着。她打开所有的抽屉和柜子,全部看了一遍,什么也没找到,她重新站到窗口,发现自己在一个深井里——面朝的,是三面墙壁,只有站在高处才能看到外面。她的脸稍微朝下张望,底下一片漆黑,什么都不能看清,底下的气流和空中不断对流,头发都好像全部吹得垂直起来似的。她转过头看着床单和被子,又看了一会儿地上的拖鞋。
  墙外有人在唱卡拉OK,之前一直是个女的在唱,现在是一个男的。她对刚好听到的那几句非常熟悉,只是曲调很熟悉,歌词具体是什么她一直不很清楚。不过她决定拿出电脑,接上网线查一查。
  WOO... 你可知谁甘心归去
  你与我之间有谁
  是缘是情是童真 还是意外
  有泪有罪有付出 还有忍耐
  她突然想起来,也有可能是17楼的人在按电梯,电梯从1楼升上来。不过也不对,为什么没有看到电梯再往楼下去呢,难道17楼的人只是按了电梯,但人没有跟着下来?

  ……
  十二点。翻包。找出来时的机票。在日期处划了一个圈,在Apr底下写了个“4”,又涂掉,写上“愚人节”三个字。沿着有名字信息把机票裁下,卷好,塞在门上“福”字下面。
  “本架飞机预计还有二十分钟抵达浦东国际机场。地面温度预计为十,一,摄氏度,五十,二,华氏度。请各位旅客在座位上坐好,系好安全带,收起小桌板,调直座椅靠背。卫生间将在十分钟后停止使用。”飞机一直在持续颠簸,她稍微感到一阵头昏,把靠背调直,四周看了看,继续在本子上写着,
  万豪。英国签证处。路过加拿大签证处,有人;继续走,到英国处。上面一张纸条:“因耶稣受难日,本中心于4月2日休假,于5日复活节/清明节后正常上班。”
  小区内。按了一次门铃。上电梯。没敲门。又写了一张纸条。卡在侧面的门缝里,用银行卡把它塞紧。把机票也从“福”背后扯下,插到侧面的门缝里,塞紧。

  “快要到咯。”旁边的女生抬起手腕看看表说。她知道她肯定是要和自己说话的,因为刚上飞机时,她就看到那个女生右手托着脑袋,斜靠在座椅右边扶手上,假装不经意地看着她飞快地在手里的本子上记东西。“恩,今天应该蛮快的。而且是提前起飞了的。”“是吗!”那个女生侧过来,脸正对着她。“恩,本来是八点起飞,估计人齐了,七点四十几就飞了。”“唔……”她从不会因为和陌生人说话而失去自己的语调和语速,她有时并不想给人以过于自然的亲和力,虽然她内心也并非想拒人千里之外,但是她对陌生的交谈总是始终试图避免,除非是自己特别想说话,她就会非常愿意认真回答陌生人对自己的提问。特别是在飞机上,狭小有限的机舱空间提醒着一个数学问题,让她对身边的所有陌生人都有一种特别的但是遥远的关怀,登机时朝座位走时,或者从厕所出来回座位时,她都会尽力把所有目光扫到的人都看一遍。没有人对其他人表现得格外在意,仿佛彼此的疏离也是一种尊重。有时候她会做一些平时都不做的事,有一次她坐在靠近走廊的位置,路过机舱书包架时,从里面拿了一份China Daily,飞机上的小电视开始放节目时,她向空姐要了一副耳机,电视离得有点远,字幕看不清,她就索性耳朵里听着,把报纸打开浏览。靠窗的男人借过,从里面出来上厕所,她不经意看了他一眼,记住了他的样子。她把报纸往怀里一收,腿侧向走廊一边。
  她看了一眼邻座的女生,她也看了她一眼。她大概还在上大学,比自己小。
  晚上八点。返航飞机。邻座女生(T
  飞机从漆黑的真空中缓缓靠近微微发出夜光的云层,从机窗向外看去,就像空无一人的城市。没有树,烟雾沉向地面,像还未形成的山峦。站在远处,才能看到地平线附近有颗星,星斜望着月亮,它在剧场顶光灯所在的高度的地方,给黑暗带来清晰,给地面带来模糊。黑暗中的空气拉开距离,山峦变得更加立体,好像开始移动起来,所有的星星开始上升至剧场顶,只有金星下沉,随后看见整个银河系都在下沉,月亮则升到不知什么地方的高处了。

 

【论坛讨论】

chenyudemon:
  有读完的也来说说
  我的感觉是 很多很多句子都像修渠道的钢管 但是口子却不是互相接上的 互相顶着压着翘起
  相比于后面城市那些大段的迷茫和凌乱 前面海滩部分就浮出一些清爽之气 后面(城市)大密度的无目的(或许“她”有 但是文字本身却完全没有方向感)的动作 让海滩部分的一些对话(如吃面)和行为(如拍摄)显示出难得的——“清晰”——这是我第二次读感到的印象
  题目和楷体字部分我一直不知道弱弱想要传递的东西
  同样感知不到的是 对于一个似曾相识的人的纠结。。。我想 这种(在效果上)互相抵消的成分复杂的句子的构成 弱弱对它们还是有些心力不足吧?

乌鸦十三:
  爆发力和语言节奏感都是很出色的啊……
  通常我不会因为没有把握到中心再读一遍,不过这篇还是逼迫我又读了一遍,并且在中途没有停滞的感觉。
  当然,题目和结尾部分肯定不满意……她在本子上以速记词语的方式记录下当时的情景以备后面使用,打开房门后发现自己在深井和房间奇特的混合地带,很多精彩的描写都没有与最终细致的记录接上头。这样,作为一个作品而言,就没有出口了,仅有爆发力的入口却没有出口的小说,终究不能被看成是优秀的完成品吧。
  同意chenyu的观点,作者本身还无法传递出来的东西,读者再怎么想象也无法感受的到,即使是语言感和精细程度很高的文字搭配上认真的阅读也没有用。

悲伤墨鱼吉:
  很多处的心思很动人,发掘那些很有趣的细节和场面(比如默画那段,还有几处忘了- -)……但又觉得语言只是勉强跟得上,可以描写的更好看啊

X:
  从讨论相机而转楼下的海鲜店的小伙子看起来有点突然,可能也是因为那里没分段吧
  像某种处理过的照片,比正常拍出来的东西轮廓和背景都要柔和,有点像放到水里看的一样,当然这个比喻是从你叙述的事件中想到的;给人的感觉是跟恍惚的叙述有关,不管是回忆还是描写现场,总有一种丢了魂魄但眼光清亮的感觉,并没有写得哀怨。从整体上来看,我倒觉得chenyu说的写城市的那段文字没有方向感是可以理解的,前面渔村部分和飞机升上天后的清晰,都给人一种安全感,而且转入一年前回忆的时候,写到关于默画,也可以作为辅助理解。不足的是,在处理这种非线性的叙述的时候感觉有点困难,有的地方可能因为没有了思绪而不了了之地跳叙,有的地方却抓得太紧写得有点臃肿。整体成型了,里面的气息可能还有些断裂。
  但不失为一篇好看的小说。或许结尾处可以再延伸一点,用更多的篇幅写飞机上看到的东西,拓展开来,就不会有种叙述的疲惫感,而且能写成更稳当的结尾。题目为什么有“汗血宝马”?

chenyudemon:
  不足的是,在处理这种非线性的叙述的时候感觉有点困难,有的地方可能因为没有了思绪而不了了之地跳叙,有的地方却抓得太紧写得有点臃肿。整体成型了,里面的气息可能还有些断裂。
  这个我挺赞同 我觉得气息断裂有点严重
  现在想了一下 弱弱的这个 感觉有点像一个“视频”的文字记述——如果作为一个拍摄稿 这或许是不错的 城市那段是臃肿最严重的地方 但是用摄像机的话完全可以解决 成为一个画面流动的过程(而隐藏起很多在文字中暴露的作者的意图)
  默画那个 我还是不怎么喜欢那个气息——仔细想想 可能是一种太过文艺的气息 是比较刻意的那种 这个感觉在楷体字部分再次出现
  相反 我觉得比如“珠联璧合”这样的词汇就布置的比较好 还有“猪油” 用避孕套包镜头等——它们很有真实的感觉 这种真实被放置在一个整体比较文艺化的小说里 反而是亮点

半天锈:
  小说给人的感觉很好,有股正统小说的味道,好的小说,它的形式就是美的,而这篇小说具有这种美。
  “一旦有所迟疑,……什么话也不说。”这个暗示或者叫暴露,多了,显得过于个人化,显得很不搭调。
  从观光电梯下来,那后面的叙述也多了,显得累赘或者无关紧要。
  小说的破发在找到门牌号的地方,挺有力量的,把整个小说的气氛往上提了。
  题外话:买个保鲜膜,那个店主怎么会想到要你索赔……(诧异,难道他故意想要小说里多表现表现?)

生铁:
  死弱的小说,视觉感很重。

 

 


【特邀评论】


半天锈|西方的,更西方的

  众所周知的是,中国文学还没有自己的文学标签,现在我们看到的中国现当代小说往往形态各异,甚至是光怪陆离,或许都跟这个原因有关。我们没有俄罗斯文学的救赎,法国文学的怀疑,日本文学的耽美,你很难在中国的现当代文学中找到所谓的一个共通点,实际上是因为我们没有,我们的道德体系和价值体系尚未健全,中国的,太中国的小说和作家尚未进入读者的视野,而当今的中国文坛,不仅遭遇着文学偶像缺失的尴尬,同时还不得不面临着作家之间相互诘难的境遇。
  说这些或许都与死弱弱的这篇小说无关,但恰恰是因为这个小说所特有的形式美,让我想到了西方文学。这篇小说的形式是西方的,如果把它翻译成英语,在西方读者看来,它甚至就是一个血统纯正的西方小说,这对一个小说作者来说,实属不易,这就好比看黄头发蓝眼睛的外国人唱京剧,乍眼看来不伦不类,让人别扭,但若真唱得好时,韵味皆在,人们心中也会不由得徒生佩服之情。中国人往往只重视精神,看不起形式,认为形式只是一层外壳而已,但西方人却从不这样认为,他们重视一切艺术的形式,包括小说、绘画、音乐、舞蹈。在他们看来这好似一门技法,正是因为技艺的不断变化而促使了艺术的发展,人们甚至会用它来标明一个时代的开端和结束。
  死弱弱的这篇小说,不仅语言形式和结构是西方的,而贯穿小说的人物思维也是西方的。先来看看这些句子——“她按了一下快门,往前走几步,把卷胶片的轮轴转几下,再按一下快门,脚踩在水里,从这边礁石、沿着海水没上来的地方,一直走到对面。”;“倘若有一点水分残留,套子就会因为失去润滑就变得对水特别依赖,残留的水分会让套子的表皮粘粘在一起,甚至变得非常薄脆。”小说不可能还原现实,小说对现实的摹仿方式也只有通过动作来完成实现。小说平静中又有破发,全在于小说人物在门前做的那些动作,繁琐、急促、高频率,这些全然展示了慌张而又紧绷的人物心理和小说气氛。
  再来看看小说的思维,小说人物的心理充满了变化,她的性格主体感强,且十分丰富,小说作者把把思想还原为知觉,使抽象的思想外化,把要表达的感情投射到对事物,对场景的描写中去,这样塑造了人物心理的复杂性,也扩大了心理描写的范围。
  死弱弱在这篇小说所做的努力,在于她对小说的耐心,平静和描绘事物、事情的一丝不苟。她用冷淡而又锐利的眼光审视着小说中的事与物,把它们描绘出来,而不使自己的情感用直接的方式得以凸显,她用平实的语言让小说在读者阅读过程中快速过渡,进入语境,她耐心地做着一切准备,在适时的地方将其完全地展现。小说面对现实,往往会制造出一个虚拟的真空,使读者获得对现实抽离的虚拟体验,作者对小说中出现的情形描写得相当细致,就像一个木匠师傅在刻画木头的纹路,这样使得小说中的部分,像器官般地鲜活起来,拥有自己的生命的象征。
  作为一个女性作者,极其容易在文中暴露自己的性别特征,“一旦有所迟疑,……什么话也不说。”这里词句不多,但却极其强烈把小说私人化,使得回忆的事情附着上了一层不冷静、失控的色彩。与这个小失误相比,小说的动作连贯性很差却是致命的,这可能在于小说作者对叙述的整体把握上,如果不是有意识地去拼贴,那么作者更应该做些努力,使小说的各个部分呈现出交相辉映的效果。



返回页首|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