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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过是泥所造的动物, 尘埃的结构。[1]
我躺在床上,疲惫得像只骆驼。我不打算去描述这个平淡无奇的清晨的天气。但也肯定不是像糖所描述的那样“阴沉沉”的。她是个高度近视眼。我一直心存疑惑:这些年来,她是否看清过我的样子和清晨的天气?但令我稍稍感到欣慰的是,她的耳朵自从上次找张医生修复过以后就不再需要助听器也能听到我在她耳边的窃窃私语了。前几天她甚至都能听见老鼠咀嚼旧书的声音。医生说她的听觉越来越敏锐了。以后她可能连树叶落地的声音也可以听得清清楚楚,医生说。
昨晚,她听到了乌鸦的叫声。最近,我正在尝试着用眼睛去看一些声音。但我没看到乌鸦的啼叫。糖说她确实听到了。她甚至不惜用“清清楚楚”来形容。她的听觉越来越敏锐了。她说她只要听到金属的撞击声就感到耳朵疼痛难忍。所以我腰间的钥匙串被裹上了厚厚的胶布带。鞋底也垫上了一层厚厚的海绵。我不想起床,因为起床就意味着新的一天开始了。我不知道该如何是消磨这狗日的一天的时间。相比之下,我更喜欢漆黑的夜晚。这倒不是偏心,我只是觉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是练习眼睛听声音的好时机。我可以让眼睛专一地去听东西。为了培养我眼睛对声音的敏感度,我每天晚上都要让我的眼睛在黑暗中听听收音机,听段小曲儿什么的。就如同我每天都要做眼保健操一样,这些对于现在的我来说都是不可或缺的。我鼓起眼睛盯着油漆脱落的天花板,试着听听外面的动静,但没什么效果。毕竟,清晨不是练听力的最佳时间段。
这时,糖正准备给那几株早已枯萎的植物浇水。其实它们早死了,只是她看不见。我怕她伤心,所以一直瞒着她。虽然流泪有助于视力恢复,但伤心会让视力下降得更快。张医生说她的视力不能再降了。我没问张医生再降会怎样。没有人能说得清她的视力再降的话,这个世界在她眼中会变成什么样子。
糖肥大的身体在房间里晃来晃去。她早已不再热衷于减肥了。因为她觉得这些已经毫无意义。反正我也看不到,眼不见心不烦,她说。我更不关心那些。我的眼睛都在忙着干别的事。比如水瓶里的那条金鱼,我必须每天挤大量的眼泪来维持它的生命。虽然,它吃了吐,吐了吃,但我挤出的眼泪还是被时间蒸发掉。它鼓起眼睛的样子有点像我,这是我在照镜子的时候发现的。以前我们的卧室里有一面三角形大镜子,自从糖发胖以后,那面镜子就被她拆了卖到了旧货市场。要不是因为害怕它的鱼鳞会刺痛我的脸颊,我真想整晚抱着它睡。除了金鱼我们还养了一只整夜不眠的猫和一个不知疲倦的小型永动机。小型永动机是我从我家附近的那个废弃的工厂里捡来的。现在,工厂变成了动物园,里面不再生产不知疲惫的永动机,而是装满了疲惫的狮子和大象,还有犯脊椎病的长颈鹿和鸵鸟。睡觉的老虎和吃不饱的海狮就不说。我总是等到傍晚时分动物园关门的时候,才悄悄潜入动物园中。
这只乌鸦的叫声真是摄人心魂啊,糖说。虽然糖的记忆力也像她的视力一样,在不断地下降。但她却总是能记住那些在我看来毫不起眼的薄物细故。
说起来,上次听到乌鸦的叫声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蜜还在,她是第二天才死的。蜜生前是个漂亮的贼。有天晚上,她深夜潜入我家,被床上正在上香的糖发现。虽然,那时糖的耳朵还没有现在那么敏锐。但发现一个深夜潜入的贼,还是绰绰有余的。蜜是从我家三角形的窗口翻进来的。她后来跟我说,她费了好大劲从窗口翻了进来。以前,她翻的都是长方形的或者是正方形的窗户,却从来没有翻过三角形的窗户,我从小就讨厌尖锐的三角形。
据蜜后来回忆,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那天晚上,她去张医生家只偷到了一对干涩的早已失去光泽的眼珠。她不甘心。从张医生家出来以后,又偷了几户人家,还是收获甚少。她还不甘心。于是来到了我家窗前。
当时,你家一片漆黑。我以为你们都睡熟了。或者根本就没人在家,所以才那样大摇大摆地翻进你家的,蜜说。
我说,开灯有什么用?糖是个深度近视眼,对于她来说开灯和没开灯根本就没有区别。她根本就什么都看不到。还有,她和我们家的那只营养失调的猫根本就不睡觉。她们彻夜窃窃私语,一聊就是好几个晚上。她们像一条雨季里的小溪一样不知疲惫。
可是,你家里的家具怎么都是些古怪的三角形呢?就不能做成长方形或者圆形?再不然做成正方形也好啊?蜜问。
我说,糖喜欢三角形。她说四边形的东西总让她觉得不稳固,摇摇欲坠的。
然后她接着回忆当天的事:她从我家三角形的窗户翻进来的时候,踩到了一团毛茸茸的东西。
我说,那是糖的假发。她上次在窗台上晒太阳的时候落在那里的,后来一直没找到。为此她伤心欲绝,终日茶饭不思,差点瘦了下来。后来是我答应在她生日那天再买一个送给她,她才从悲伤中缓过来的。但是,没过多久她的视力就彻底不行了。所以对自己光秃秃的脑袋也不是那么在乎了。她也没再向我提起过她的生日礼物。我想她肯定是悲伤过后就把这事给忘了的。后来,她虽然有提起过这件事。但说实在的,在她的言行举止里,我分明已经感觉到她对此并不十分在乎。所以也没放心上。事实上,我已习惯了她光秃秃的脑袋,并且喜欢上了在深夜拿出那本《周公解梦》来,借着从她光秃秃的脑袋上反射来的光看上几页的那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感觉。我从不在她的面前提到“光秃秃”这三个字,生怕她不经意又想起了她的生日礼物。因为那笔钱我已经全部花在了《周公解梦》那本破书上。那本书是我从一个瞎眼老太太手里买来的。我花光了我多年积蓄买下了它。那个瞎眼老太太慷慨地赠送给我一面镜子,说是有助于解梦。自从卧室里的那块三角形大镜子被卖掉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自己鼓起眼睛的样子。常常半夜惊醒,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重量,倒像是个鬼魂一样轻飘飘的。有段时间,我感觉自己像是浮在半空中一样。整天失魂落魄不知所措提心吊胆地浮游在房间里。我跟糖商量良久,想劝她去旧货市场把那面镜子赎回来。但她却说卖出去的镜子,泼出去的水。她没同意。老太太送我的镜子是椭圆形的,这也是我家唯一的椭圆形。我把它藏在水缸里。我时常担心它会被糖发现,她讨厌椭圆形。她无法理解椭圆形。所幸我家的水缸足够深。我每天都会将缸里的水装得满满的。而我也只有在喝水的时候才能在水缸里看一看自己鼓起眼睛的样子,像只金鱼在水里晃来晃去,晃来晃去。我一直没有兑现我对糖做出的承诺。也从未用心去找过她的假发。她每天顶着个光秃秃的脑袋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晃来晃去,像个正在找寻找往事和日记的失忆症患者。
蜜接着回忆那天的事,往事正以一种生长的姿势像藤蔓一样沿着她的发梢不断地分叉发芽。她说,当时伸手不见五指,屋里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紧接着我摸到一排锯齿一样的东西。
我说,那是糖的假牙。我每天上床前都要把假牙放到一个固定的位置上——窗户右边不远处的电视柜上。她跟猫聊天的时候不需要带上假牙。她总是在看完那个固定的频道后准时地关闭电视机,然后顺手把假牙放在那里,迫不及待地跃到床上来。真怀疑她是怎么做到的,她甚至都看不见床边在哪里了。那副假牙是张医生在某个黄昏,借着夕阳的余辉帮糖安装上去的,所以看上去金灿灿的。我讨厌金灿灿的东西。在夜晚,那种光很刺眼,让人晕眩却无法入睡。那种脑袋被挤压成椭圆形的感觉,真让人受不了。有时则是螺旋状的,像只潮退时被海水遗落在沙滩上的螺丝壳。我常常在晕眩时做梦,做梦时解梦,解梦时眩晕。我那本《周公解梦》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糖剪成了直角三角形。我一直小心翼翼地把它藏在我的腋窝下面的。但她还是乘我熟睡的时候,把它剪成了三角形。她讨厌椭圆形,也无法理解让她不安的长方形。就连她的假牙,也是她主动要求装成锯齿状的。张医生花了很长时间才把它打磨成锯齿状。虽然,锯齿状并不适用于咀嚼,但比起功能糖更在乎的是它的形状。她宁愿每天吃饭的时候在面前放一个石臼和一根杵。她的假牙合在一起的时候像堵密不透风的弧形围墙。我始终觉得弧形并不适合她,但她却敝帚自珍自以为是。
蜜接着说,后来,我在黑暗中看到了三个红点在那里晃动了几下后停了下来。我以为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想走过去看个究竟。却不小心将撞落了东西,惊动了她。她在黑暗中发出那种可恶的三角形叫声。然后你就追了出来。
糖用腹语跟我说,有贼,快去追。然后我就追了出去。蜜从三角形窗口翻了出去。我却试了好几次都没翻出去。我没缩骨术,只得走前门。于是错过了追贼的最佳时机。要不是我之前未雨绸缪地记下了她的体香。我可能永远也抓不到她。我跟着蜜甜甜的体香一路追去。发现自己由于出门的时候太慌忙,以至于连手电筒也没带。我的高度视力在夜里显得没什么用武之地。倒是我的灵敏得像狗一样的嗅觉和有些老化迟钝的耳朵起到了极其重要的作用。要知道,月光并不是每晚都有,夜色也并不能让你恰到好处地看到蜜细长的背影。我只能靠自己的身体来完成并不宏伟的夙愿。并且,我有颗执着的心。
在追逐蜜的过程中,有两个近似于小说主人公的角色不得不被提起:追踪者和逃跑者。
追踪者白天休息,夜晚跟踪。因为他怕白天太强烈的日光会灼伤他的眼睛。并且,夜晚确实是个适合奔跑的时间。漆黑的夜晚让人看不到坎坷荆棘淤泥沼泽陡峭深渊和落叶,以至于让人更加义无反顾。
逃跑者白天休整,夜晚上路。因为她是贼,在白天上路的话,她害怕别人认出她来。并且在夜里奔跑的时候,还可以顺手牵羊地偷些路上的必需品、塑料玩具和一些古书。这样一来,整个行程也就会变得丰富多彩起来。她还偷来了一沓可爱的信纸和铅笔。她试着写些活泼可爱的信给追踪者,跟他谈判,试图达到双方妥协。她甚至不惜写些沾满甜言蜜语的情书给他,试图打动他那颗执着的心。但他却铁石心肠不为所动。可能是因为她的字写得歪歪斜斜,像雪地上的小鸡爪,一点也好看。她那双纤长灵巧的手从小就写不好字,也弹不好1234567。不然,她也不会改行做贼。如果没做贼,现在也不用跑得气喘吁吁。不气喘吁吁的话,她的字可能会写得相对好看一些。但她停不下来,也不敢停下来。因为她无法确定他是否停了下来。
他们就这样你追我赶东奔西走辗转反侧。有时他觉得自己在旅行,有时她又觉得自己在奔波,有时他们觉得自己是为了生计。但他们渐渐忘记了为什么要跑,但却明确地知道自己在跑。他们看着路边的花草树木枯萎生长以及日升月落季节更替身体变化山峦跌宕起伏山路蜿蜒崎岖。如此循环往复。
而我追到蜜是三年后一个何当共剪西窗烛的雨夜。那样的夜晚和天气,适合于哭诉和别离。我在一条涨水的河边抓到她。前面已经没有了路,倾盆大雨致使河水把河岸淹没了。我紧紧地抓住她,由于害怕她也紧紧地抓住了我。我们几乎是拥抱在一起的。她的身体里依旧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草莓味。蜜说,那是由于她小时候用草莓汁洗澡的缘故。
我们在半山腰上找到了一间被人废弃的破旧的小木屋住了下来。我们用闪电生火煮饭,烘烤湿透了的衣物。我重读了蜜写给我的信。还是被她最后那句“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停下来?”所感动。虽然,蜜后来发了高烧还感冒,但这并没有影响到我们相恋相爱。也丝毫不影响我们拥抱和亲吻。事已至此,我别无选择。我们在那间山间小屋里过着童年梦寐以求的美满生活。
第二天,蜜的感冒并没有好转的迹象,反而在加重。她渐渐失去的味觉和嗅觉。紧接着失去的是听觉和视觉。她蜷缩在那床潮湿的散发着骚臭味的棉被里说,无论失去什么都没关系,只要不是失去你。我跪在蜜的床前,握着被子里她冰凉的手,无可奈何地哭了起来。天气已经转晴,阳光从木缝里漏了下来,刺痛我的眼睛。似乎并没有刻意制造悲伤的氛围。我守在蜜的身边,高烧让蜜失去了原有的食欲。我虽然感觉有点饿,但没法抽身出来用蜜包里的凸透镜烧火做饭。我又意犹未尽看了一遍蜜写给我的信。我终于忍不住大哭了起来,也不知是因为饥饿还是病倒在床上的蜜还是因为她写给我的心里的最后一句话。要是她没有失去听觉,她可能还会劝慰我,但她什么也听不到。她昏睡过去的时候,我俯下身去吻她动人的脸颊、眉睫和冰冷的嘴唇。她清醒的时候会坐起身来,我们一起装模作样地聆听树林里的鸟啼声、鹿鸣、山间的瀑布声以及树叶被风吹动时发出的沙沙的声音。事实上,我的听觉也在迅速老化。
她说她三年没有见过自己了,想看看自己此时的样子。我扶着她下了山,来到一片清瘦的湖边。湖面碧波荡漾,波光潋滟。蜜看着水里的自己,忍不住哭出声来。这是她唯一能表达自己悲痛的方式。她马不停蹄地哭了一整天。直到夜幕降临,我才起身回山间的小木屋。
第三天,我坐在蜜的窗前以某种姿势凝视着安静得像根木头的她,或像在凝视一幅镶嵌在镜框里的画。她的声带损坏,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来。我本想去湖里捉三条小鱼来给她熬点汤喝,但她摇头拒绝了。我指手画脚地在那里比划了老半天,才让她明白了我的意思。其实那三条小鱼是我昨天乘她哭泣的时候,偷偷捉了藏在湖边的。过了今天它们肯定只剩下一堆鱼刺了。所以,我还是找了个恰当的理由骗她说外出一下。然后我一路小跑地去把湖边那三条鱼挖回来。
我给她熬了满满一碗鱼汤。还给自己剩了半碗。她虽然有些生我的气,但最后还是津津有味地喝着我喂去的鱼汤。屋子里突然有种喜气洋洋的气氛,像某种热闹的聚会。我们第一次感觉到有点开心。
但当我听到屋外那个枯树上的乌鸦的尖叫声时,一根鱼刺还是卡在了蜜的喉咙里。由于太心急,我起初都没想到要炒个野菜来以防万一。蜜蹬着眼睛看着束手无策的我。但我知道,她根本就看不见我。她只是因为疼痛才惯性地露出那样的表情来。我急急忙忙地跑到山里挖了些野菜回来。但来不及了。还没等我把火生好(凸透镜在月光底下生火,实在太慢),蜜的身体已经僵直。我跟蜜的身体在床上躺了一夜。事实上,我们根本就睡不着。直到蜜草莓味的体香彻底散去,太阳才漫不经心地爬上山头。我把蜜埋在湖边,用泥沙为她堆了一个低矮的坟。为了让她不至于因为我的离去而感到孤单,我还从湖里捉了一条不小的鱼跟她合葬在一起。然后,才准备返程回家。
我还是把糖金灿灿的锯齿状假牙从蜜那里带了回来。虽然有些刺眼,让人难耐,但这是职责所在,我必须给糖一个交代。我一边往家赶路,一边想这三年她是用什么来咀嚼食物的呢?酥软的牙床吗?还是一如既往地用一个石臼和一根杵?或许张医生早就重新帮她装了一副金灿灿的锯齿状假牙。
我回到家,糖已经准备好了我的午饭。张医生果然又帮她装了一副金灿灿的假牙。她张嘴说话的时候,刺痛了我的眼睛。她问我追到那个贼没?我说没,然后偷偷把带回来的假牙扔进水缸里。
以后的日子,我整天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我的听力在老化,糖的耳朵却越来越灵敏。她说自己有时候甚至可以听见鬼魂的窃窃私语。起初,我并不在意糖说的那些听起来有些可笑的话。直到有一天,她说有一个叫蜜的鬼魂来找她哭诉。我有些慌了神。糖跟我说这件事是在她听见乌鸦的叫声的第二天。
我问糖,她跟你说了些什么?她跟你说湖了吗?或者瀑布?
糖伤心地摇了摇头,不说话。那是,她的喉咙还没有被鱼刺卡住。但她还是什么话也不说,整天站在水缸边,郁郁寡欢。我还是打算把家中水瓶里的那条金鱼杀了煮成了鱼汤给糖喝。它不行了。我的眼泪根本就饲养不了它了。它整天懒洋洋地仰躺在瓶子里,一副死鱼样。糖说,好吧,我也好久没有尝过鱼汤的滋味了。于是,我手脚麻利轻车熟路地把金鱼杀了,切成无数段放到锅里。
晚饭的时候,我把热气腾腾的鱼汤端到了桌子上。糖说,那个叫蜜的鬼魂又来找她哭诉了。
她跟你说了些什么呢?我问。
糖迫不及待地喝了几口汤。她点了点头说,味道不错,然后咕噜咕噜地把整碗汤都喝了。我正要起身给她再盛一碗。她向我摆了摆手说,不用了。
她说,蜜的鬼魂说,如果你听见了乌鸦的叫声,那一定要记住,不要喝鱼……
这时,鱼刺已经卡住了糖的喉咙。
糖死的时候,把自己的肢体全部捐给了张医生。她希望张医生能把她的肢体都安装到那些年轻的身体上。她不想死,也不想看到自己的身体随着岁月的流逝而衰老。她希望自己的身体永远被安装到一颗年轻的心脏上去,并以此保持皮肤永不褶皱且光鲜动人。但我还是无意间发现,张医生并没有遵照糖的遗嘱将糖的肢体安装到任何患者的身上,而是把糖的身体放到了一个大冰箱里占为己有。
糖真是太胖了,胸部宽广得像张水床,小一点的冰箱根本就放不下她,张医生在警察调查他家的盗窃事件的时候这样回忆道。
我把糖的耳朵安装到自己的身上。整天听着糖和蜜的鬼魂在我(糖?)的耳边哭诉。后来,越来越多的鬼魂来找我倾诉。我成了他们的信使,每天要为他们送成千上万封书信给他们的家人。需要倾诉和送信的鬼魂越来越多,我也越来越累,越来越疲惫。我在水缸前看了看自己让人晕眩的海螺状脑袋和瘦骨嶙峋的样子。我终于下定决心将糖的耳朵再一次捐给还在警察局里做笔录的张医生。然后好好睡上一觉。
清晨醒来,是个明媚的好天气。我躺在床上,疲惫得像根绷紧了的橡皮绳。虽然累,但很开心。我想人生最大的幸福莫过于每天早晨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还活着。
[1]《所罗门之匙》
【特邀评论】
亢蒙|喜鹊、鹌鹑或者鸸鹋
我这个评论的题目其实很恶意,因为我觉得在隐忍的这篇小说《乌鸦》里,乌鸦几乎就是可有可无、可以随时随地被任何东西替代的意象。你把小说里的乌鸦换成喜鹊、鹌鹑或者鸸鹋,也没什么不妥,可能效果反而会比乌鸦要好得多。这让小说里的乌鸦成了作者放出去又收不回来的屁,既没有多臭,也没有几个人听到声音。所以你到底放没放屁,你自己觉得难为情,其他人却根本毫无意识。
自作多情在小说里是常有的事儿,在这篇小说里,能感觉到隐忍的努力。他在刻意地营造一个全新的氛围和技术错觉,但也如他的id一样,他没有完全把这些东西释放出来,而是“隐忍”了。“隐忍”的结果就是囫囵吞枣般的把小说填满,也不管有营养还是没营养,反正先填满再说。一方面是耐心的缺失,另外一方面,便是隐忍自身写作技巧的不足。
忘记从什么时候开始,在黑蓝论坛里流行起了《乌鸦》这种写法。一时间大家都在写这种意象怪怪的密集在一起的小说。这样的小说好写又不好写。好写的原因很简单,因为随手拿几个词就能拼出一个意象来,比如我随手拿“狗、饼干、前列腺”就能拼出“狗给我一袋饼干,说这饼干上涂了角斗士的前列腺液,吃完了会让胸毛疯长”这样的句子来。不好写的原因也很简单,这样的写法很容易只有表面的趣味,而没有更深层次的东西。在《乌鸦》的那个帖子里,我提到了几个曾经也写过类似风格小说的作者,他们有的虽然也只是在玩弄表面趣味,但玩儿出了自己独有的风格,一个东西不管是肤浅还是深邃,一旦你搞出了只属于自己、别人一看就知道是你的东西出来,首先你已经迈向了宽广。在《乌鸦》里,我看不到隐忍。我看到的只是僵硬的叙述、力图有趣却干巴巴的小聪明和糟糕的想象力。作者的模糊不清是小说的不幸。因为小说的一切都离不开上帝般的作者,再零度再隐藏,作者都是显而易见摆在小说里的。好的小说作者的气息很强,我个人的阅读经验里,好的小说有时甚至会让我有种作者就坐在我面前的幻觉。
还是不得不提“意识先行”的问题。隐忍依然在犯这样的错误。有了一篇小说写作的意识,是好的。但急躁、浮夸一定却是坏的。《乌鸦》初读完,给我的感觉就是作者的急功近利和浮躁。我们随便拿出一个黑蓝上的写作者作为例子,如陈卫。陈卫的小说风格之类的问题撇开不谈,就说他作品上带给读者的扎实感,也是很多写作者要学习和研究、思考的。这样的扎实感来源于哪里?是紧凑夯实的叙述语言,还是不紧不慢游刃有余的叙述节奏,抑或是细节和描写的近景实远景虚?我想这扎实感和以上这些因素都是有关系的。而且关系紧密。当然细节和描写的虚实是可以随时调控的。隐忍在《乌鸦》里,所关注的重点只是意象本身,只是“有趣”而已。他没有在意小说的基本,所以《乌鸦》并不好看。隐忍没有“举重若轻”,而是“举轻若重”了。这两种对待小说的写作态度,得出的结果其实正好是颠倒过来的。
隐忍在《乌鸦》里挑出了几个重点意象反复的提及,其中包括乌鸦、假牙和耳朵等。这些起到拉伸小说张力的意象,在隐忍手下,被刻画得很简陋、粗糙。于是这些意象的被反复提及,造成的效果是相反的——它们没有起到拉伸小说张力的本职功能,而是缩紧了小说的躯壳,让整篇小说更显得窄小、空洞。这样的问题在李头的小说里也曾经出现过,但李头小说的童真很容易就把这样的问题掩盖过去。李头小说的亮点在于不管他怎么写,都摆脱不了一股子正太的味道。隐忍现在还没有自己的味道,他需要走的路还很长。希望隐忍能更耐心、更细心、更有恒心地写下去。
关注每一个写作者,看着他们的每一篇作品,和他们一起进步,是一种难得的另类写作体验。在批评隐忍的同时,我也在自省。在文学的行车道上,一切美好的赞美都是陷阱。掌握好自己的方向盘,找到适合自己的速度才是最重要的。可怕得不是迷失,而是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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