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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复枪,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脑海里频频出现这个词语。最早是我坐在沙发上,脑海中突然闪现,然后幻觉一样地看见了离我几米远的墙上,有一个人正在降落,凭空的,他被突如其来的重力袭倒,划过一条完美的弧线,然后深深地陷进墙壁里――我本能地惊觉到这些都只是我的幻想,但同时更诧异的是,它们竟是如此连贯――继续放任驰骋的幻想,我看见一名成年男子,身体有着坚硬的肌肉,如果强光打在他的头顶上,那么墙上则会显现他结实的肌肉轮廓下粗厚的阴影,除了这些,他还有一些特征:短发,穿着T恤,或者还应该戴着帽子。他的身体完全陷入在墙壁当中,受到重创以后,头向下垂着,浑身灰色(接近泥土的颜色)。在他的旁边,墙体涌出很多黑色的线条,向着各个方向裂开。
一定是被什么武器给袭击了!
来复枪!
有人站在黑暗的远处,左手托着枪把,右手握着枪的下端,完成了一个简单而冷酷的动作——往后拉动,往前推进,接着是机械零件碰击的清脆响声,整支枪身一震。画面中出现了这个被袭击的人的四肢,这不由得让人联想起木偶戏中的小人的手脚,好似穿上了看不见的细线,以极其缓慢的姿态向后滑翔,他的腹部向后凹着,四肢向前弯曲,整个身体的弧线就像是一个皮球的侧面。他的眼神是否哀怨或者愤怒,已经不再重要。所有的凝聚,都在这个短促的瞬间里完成——他的身体猛烈地向墙壁靠近,身后的墙壁就像是一块巨大的磁石,而他,则是漫入磁场的一颗小铁屑,以视觉所能承受的最大速度滑动,碰撞,最后在坚硬的墙壁里砸出一个坑,再被完完全全地埋在了里面。
来复枪。
再后来这个词语在冷不丁的情况下就会跳出来。在高速公路上,我们的车刚刚驶过红色的加油站,右边向下望去是平坦的绿色的田地,视野能及还有高速公路的护栏,随着汽车的快速奔驰,它看起来更像是被拉成了一条流动的直线。
来复枪!我不知道怎么又想到这个词语。但却又感觉自己好像是在做一件极其私秘的事。我从车窗方向转过身来,像一个在窥视的人,小心翼翼地去观望其他乘客,心里怕他们此时也正在拿眼睛看我。旁边的家伙双手举着一大张报纸遮住了大半边的脸,只能看见耸立的头发,又短又直,他看报看得正入神,我想他是不是读到什么好看的新闻了。我再看看其他乘客,正前方高大的座椅挡住了我的大部分视线,只能看见两个米色的,带有长途汽车公司名称的座椅套,这时我才发现大巴的座椅很低,感觉整个身体都好像在向下沉着。我换了个方向,往旁边侧身斜着,去看左前方的空隙,一个穿着连帽卫衣的小胖子已经头歪着睡着了。把四周都打量过一遍后,我才真正地松了口气,继续望着窗外,整齐的田野一格一格的,颜色是深浅不同的绿色,早晨几乎没有什么阳光,我猜想着薄雾或许才刚刚过去。田地中陆续出现了一些民居,墙壁上画着墙体广告。
为什么会想到来复枪?这次想起来,脑海里几乎没有任何什么想象的画面,只是单调地跳出这个词语,它在我的舌苔和牙齿的碰触中轻轻地被念出来,只是短促的,一些很小声的细碎语音。后来它又出现了,一次,两次,三次……,在便利商店,在会议室,在羽毛球场,在和别人的交谈中……。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突然想起它,它已经弱化到没有任何的作用了,我即不会想到枪,也不会想到暴力,它更像是一个符咒,在一些特殊的气场中,它就会跳出来,无声无息地贴在我的身上。再后来,我有些忧虑,我想我已经把这个词语给毁了,因为我再也想不起它的原始意义。不过,这样的懊恼未免太重了些,少一个词语又是多要紧的事儿呢?
七月初我作了次旅行,来到了这座美丽的高原中的城市--西宁。在这炎热的夏季,我离开的成都像一座火炉,但当我双脚踏在西宁的土地上,我庆幸自己做了一次如此正确的选择,这里蓝天白云,风吹在我的衬衫下的胳臂,感觉到丝丝凉意浸入心脾。在中国的西北角,这座遥远的城市里拥有着各族人民的面孔,带白色帽子,眼睛有点蓝色的回族,身材魁梧,留着辫子盘在头上的藏族,穿着西服,带着眼镜在商场里买家电的汉族,这里人们的身影已不再忙碌,街上的情形,竟让我想起了古时的丝绸之路,眼前的许多人,却都像是误入到此地,都有一种异乡人的感觉。
每天早上我都会在入住的宾馆大厅看报纸,后来认识了一个来这做生意的家伙,这个人一见面就很粗鄙地问起我的职业,他的做法和他的口气,听起来、看起来都是很不免俗。对于初次见面的人们,往往想从别人那里知道其他行业的境遇,或者再往低了说,是为了增加彼此之间可以谈论的话题,这些做法实在是太不高明,如果你再仔细想想,你会发现这些都对你的用处都不大。我认识的这个新伙计,如一般的生意人一样,他爽朗,率真,侃侃而谈,热衷于对于市场商业的分析,可是他说的这些生意经,我却丝毫不以为意。他自我介绍到他叫赖成,我一瞅他那留着短发,圆圆胖胖的头,想着真的是名如其人。
第二天傍晚他约我出去走走,从小天鹅宾馆出来是长江路,我们往右走,走到七一路,街上挂着巨大的横幅“中华夏都欢迎您!”,赖成问到,“这个‘夏’是夏商秋的‘夏’,还是夏天的‘夏’啊?”我说“当然是夏天的‘夏’啊!”他“哦”了一声,并没继续追问下去。他说“哦”,“知道了”的时候的表情,都显得特别得呆笨,说完以后嘴巴还依然张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突然想起今天早上一起在宾馆二楼吃早餐,服务员过来收盘子,当时他咕噜咕噜地喝着豆浆,一意识到盘子马上会被抽走,于是他急促地,用左手抓起盘子中最后的三个小笼包,用手指夹着,这样一来,一只手便只好往上擎着,抓住这三个包子后,他才显得安心起来,回复到以前的平静当中。他埋头继续喝豆浆,可是左手还是往上举着,整个场面显得很不搭调。对于发生的一些事情来说,他往往因为没有意识到而显得呆滞。
走到同仁路时,他眼睛一直盯着一家重庆足浴,巴望着会有什么出现一样,然后他欣喜地对我说,“都说四川妹子长得好看,要不要进去瞧瞧。”我听他那口气就是纯粹说着好玩,“挂着重庆足浴的招牌,未必就是重庆的妹子呀!”,我脚也没停着往前走,他跟了上来,表情既是失望又是认可,“对,说不定一进去全都是东北的,长得又高又壮。上次呀,我在XX出差……”我没想听他说,但我也没说话,继续走着,这样一来,发现出来转悠已经差不多半个小时了,也没什么地方好去,还不如早些回宾馆。“怎么了?”他停止了絮絮叨叨的谈话,看见我站定,就问我怎么回事儿,“逛得差不多了,回去吧。”“唉,行。”看见我往小街道里钻进去,又急忙拉住我,“这条路能走回去吗?”我打掉他拽在我胳臂上的手“长江路的河对面不就是这条兴海路吗?”我提高了声量,“你比我还早来几天,宾馆门口的路你都不熟啊。”见他还是没有想明白,我伸出手臂架在他脖子上,带着他往前,“跟着我走吧,准没错儿!”。
他一旦认定非走这条路不可,便不再考虑这些事儿了,又时而东、时而西地到处打量着,一看到两家并排着的超市,他生意经又开始转动起来了。“你看这儿连开两家超市就不好,如果是距离隔得远些,肯定也不会造成什么竞争啊!”“怎么不好,大家要买东西都往这地儿跑,你在其他地方开家店还没人会去买。”他沉默了一会儿,摇着头,又接着说“我看就不该再开一家超市,这条街走过来,你都没看到一家水果店都没有?要是开家水果店肯定会赚,不正好填补了市场空缺吗?”哼哼,我笑两声,很听不惯他来句专业名词,不管他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我接着他的话说“什么叫市场空缺?你以为只有市场上没有卖的东西才叫市场空缺吗,一条街上的店面分布都是有比例的,比如居住着八百人的一条街,该有多少餐厅,多少洗衣店,多少商店,这些都是依比例而定的。你说的这个问题,如果是邻街有好几家水果店,那这里开起来也是亏本的,同样,这边如果能够开三四家超市,你再开一家也不会多。”
说完这些,他若有所思。他看起来是在慢慢地想。走到前面交叉的路口,左右两边有两条小巷子,我放慢了步子,往左看去,小巷的深处里有一座清真寺,在夕阳的余晖中,圆形的屋顶折射着那熠熠的阳光,显得庄严而又肃穆,大门是竖立的方形,墙壁是幽兰而宁静的青色,塔顶的长针竖立地指向天空,这一切像是冥冥之中宗教的召唤,借着这庄严的建筑显示着它的肃穆,我想有多少伊斯兰教徒看见它,就会像看见母体那样地忍不住泪涌。我一转过头去,发现赖成也沉浸在对它的欣赏中,可我想的是,他能感受到我所想的那些吗?我不敢这样肯定,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看了几眼清真寺,却又立马忘却了它,我根本不曾想到我已经重新被这夏天的傍晚的景象所吸引,第一丝晚霞正在吐露它那烁人的光辉,云层之中迸发的光彩使得眼前的景象呈现明暗,整个景象像是被画师勾勒出清晰的线条,又着上了阴影,被订在了画框之中,整条街道都有一层迷人的色彩,走在其中的人们都像是油画中的人物,青涩的树枝微微颤动,身后的阳光的光辉,晚风拂在我们的脸上,我是多么想记住这个美丽的季节,可是,这已经变得不重要了,甚至连我在哪儿也变得不重要了,我要做的,只是静静去享受这种巨大的幸福,与其说享受,更不如说是承受。
当光线变暗,启明星出现在天空的右下角的时候,我们继续往回走,却又彼此心照不宣地沉默着,可是我又想知道,刚刚的那些,在他心里到底产生了怎样的感觉,我想试探性问一下,“天气真好啊,是吧?”我转向他,却被他的表情惊呆了,之前我从没见过他是这种表情,他像是强忍着巨大的幸福而快要哭泣,他一张口说话声音是颤抖的,他停下来,重新地清了清嗓,终于忍住了强烈的情绪,表情也柔和了许多,但是说话既慢又富含感情,他急于想向我表明他最内心的一面,“我想起了我的小时候,那时候在我住的那片山林,”——他说到这的时候停顿了一下,小心地瞟了我一眼,又尴尬地笑笑,继续往下说。本来没什么都觉得的我,才突然领悟了他为暴露了自己的出身而自觉难堪,但是他又决心继续讲下去——“在离我家两公里不到的地方,有一座寺庙,很破旧了,也不知道里面还有没有和尚,小时候我总有意无意地去看寺前的那座石碑,以前我从来也没有觉得它哪点好,但是刚刚看了清真寺后,竟回想起它来了,而且觉得它的壮观丝毫不亚于这座清真寺,我已经有很多年都没有再回去看过它了,也不知道它现在还在不在。”说完以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一阵沉默。
我根本没有想到他会说这些,在我看来,这座小小的清真寺怎么可能以壮观来形容,而且,我觉得低劣的是,他以自己出身为耻,但又不可否认的,是那直率的性情,真诚的一面,却又让我为之动容。
吃完晚饭后,赖成到我的房间聊天,我们都在同一层,我的房间号是323,他的是327,但并不是在一条走廊上,我的在拐角的这间,紧挨着楼梯。几声敲门声后,我去开门,门一打开,看见他手还举着准备再敲,进来后他坐在靠窗的椅子上,跟我兴致勃勃地聊起格尔木。
“到青海这么久,格尔木有去过吗?”
“没有去过。”
“嘿嘿,你不知道,格尔木被称为‘西部的上海’,是作为西藏与内地的物流中转站,城市面积比西宁还要大……”我第一次发现他说话原来也可以这么有条理,“从西宁坐长途汽车到格尔木,漫长得要命,我那次去足足在车上呆了八个小时,而且让人惊诧的是,公路居然笔直得叫人可怕,在这漫长的行途中,你几乎不会经过一个转弯,或许翻看下地图,你也能发现,青海到格尔木之间是一条完美的直线,能让长途汽车一直快递地奔驰,我们坐在车上,窗外的景色并无变化,都是延绵的黄色的沙丘,刚刚开始并没觉得有什么,但后来简直叫人绝望,你会发现你自己完全感觉不到路途距离的变化,你甚至会觉得汽车在做着无用的奔跑,一直在原地行弛,好像稍微一倒车,就立马能回到西宁,时间简直失去了作用,或许说唯一能够依赖的只剩下手表,当早上10点的指针快要指到6的时候,你会期望这种可怕的遭遇会消失,你会幻想前面的终点快要来临……”
我把左手举在胸前,做了一个“不”的姿势,我的手机响了,手伸进口袋里去摸,掏出来一看是一个陌生号码。
“喂,您好……嗯,呵呵,客气了……你是怎么知道我到西宁的呀……公司那边什么安排……”我看见赖成站起来,把窗帘拉开,又走到电视柜前,拿起遥控器一个台一个台的按,他并没有停在哪个台上,他时而盯着我看,又在听我说话,“不用了,感谢感谢……我明天下午回去的机票,后天还有个会……好的好的,下次再来……一定一定……好的,好的,再见……”。
赖成听我打完电话了,把正对着电视机的头转过来,惊奇地问我,“你明天就要走啦,没听你说过啊,你不是说青海湖还没去吗?”
“跟他们是这样说。”我见赖成一脸的迷惑样,我接着说,“西宁的分公司接待处打来的电话,说我这次过来了,要尽地主之谊。”
“嘿嘿,那不挺好的,”他左手叉着腰,右手扶着电视机侧盖,可能才突然想起我并没有接受这次邀请,他露出疑惑的表情看着我,“那干嘛不去呢?”说完这句,他眉毛挑得老高,在我回答完之前,他一直是这样的表情,看起来更像是在发愣。
“过来玩就想轻松点,不想再跟工作纠缠在一起了,这是最主要的。”说到这里我想到另一个故事,突然兴致来了,我接着说,“跟你讲个故事,你就知道原因了。”
“讲吧。”他轻快地吐出这两个字,显得迫不及待。
“前年我们公司有个领导去XX地旅游,由当地的分公司接待,那个领导又是个好色胚子,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先深入到妇女群众中去,往往人都还没到那个地方,都已经知道哪儿哪儿的洗浴城最有名了,”赖成冲我笑了笑,又连连点了头,“结果呢,去的那天分公司的接待人员好好招待了晚饭后,他就跟人家说起回宾馆休息了。可其实是,他走出酒店就拦了个出租车,没有回宾馆,而是直接奔着洗浴中心去了。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后来会发生了这么一个倒霉事儿——当他轻松愉快完后,小姐拿着号码牌跟他在大厅结账,他当时就觉得前台小姐的眼神充满了怪异。随后走廊里走出几个警察,后面还跟着两三对衣冠不整的男女,一出来正好看见他拿着一叠钞票在数钱,也把他给押了回去,那叠钞票在回去的警车中,被分成了几份,分别装在了别人的衬衣口袋里——刚刚到局里,那位领导立马给当地的接待处打了电话,既是尴尬又带着求救的口吻说明了情况,他们来的比想象中的要快,一点也没让领导太过着急,十分钟后,接待处的专车把领导送回了宾馆。领导为此非常感谢他们,一回总公司后,经常在董事会里提及XX市的工作做得相差不错,特别是某某人员,他还利用自己的权力,给XX市搞了个专业项目专业资金。可是呢,我后来确切地知道,这个事情背后其实另有真相——XX市的接待处的人自己报的警,又假装好人地把领导给‘救’了出来。”
我讲完这些,赖成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笑着。我跟他说我在这里呆不了几天了,景区还一个都没去,叫他这两天好好找个导游,我们出去溜达溜达,赖成挥着手说没问题。
赖成对这个事情挺上心的,第二天早上就问我弄个两日游还是三日游,我说三日游吧,又问他情况弄得怎么样了,他说他先打电话问了电信,找了一家西宁最好的旅行社,导游再从里面挑。他说他下午会亲自过去一趟,把具体事宜都好好谈妥。我说行,你亲自过去这样我就放心多了。
后来下午就接到他打来的电话,给我列了些景区出来,比较有名的有青海湖、八大景、塔尔寺,我说八大景就不去了,在市区也没什么好去的,其他两个组合起来就可以了。事情办完以后他又给我打电话,说找了一个全陪导游,到了景区还有专门负责的地陪导游。我说行,这样安排挺好的。
第二天的行程是先去塔尔寺,早上我还没睡醒,就接到了赖成的电话,他问我早餐吃什么?我感觉很纳闷,他才又说,导游刚刚在名小吃店给我们买了两份早餐,一会儿会送过来,我说好,挂掉电话,看了看手机外屏上显示的时间,心想着导游把时间算得蛮准的,这个时间起床,刚刚合适。
导游小姐带来的名小吃店的早餐很普通,可她自己看上去却一点都不普通,我很少有见过导游小姐长得这么漂亮的,大眼睛,薄嘴唇,头发垂落在胸前,本来就是个美人胚子,再擦点脂粉装饰一番后,更是显得娇媚动人。我拍着赖成的肩膀,导游小姐也站在旁边,我说这事儿干的漂亮啊,找到一个这么好看的导游,我们这次旅途肯定会非常轻松愉快。赖成很高兴,又有些稍稍得意的表情,那导游小姐听我这么一说,心里像是乐开了花,脸偏向一边低着头笑着。
去的路上,导游小姐开始讲解起我们的行程安排,然后又挑拣了些重点的向我们讲了讲——“塔尔寺是青海省藏传佛教第一大寺院,西藏的两大宗教领袖,一是拉萨的**,二是日喀则的班禅,他们第一世的宗师都是塔尔寺的创始人宗喀巴大师……”——后面她说的我完全没记得,我只是富有耐心地打量着这个女导游,她说话的语气,她的姿势,她的小动作,还有她的眼神。稍微多看几眼,便能注意到很多东西——她的妆化得过于浓厚,眼睫毛已经刷得有些夸张,近看能看出两侧的粉底,看得出来她的化妆品并不高级,另外,凭我的直觉,她的妆底下面本该是张清澈的脸,而现在却给涂上了种种冶艳妖媚的色调。我又想她在转身挥手之间,这随之而来的气质,又是经过多少人的调教形成了现在的样子。
在寺院门口,迎接我们的地陪替代了女导游的工作任务,滔滔不绝地向我们讲起塔尔寺的历史景观,其实也就是在对赖成一个人在讲,我在跟女导游聊天,我发现一个问题,不知道是不是她们的职业病,她们讲起话来自然都是好听的,可是往往都带有一种太过熟练的老气,即使是在讲述她自己的时候,也是这种语调。再后来我尴尬地笑着,她讲起来什么事情来简直是一个没完没了,只有絮絮叨叨的开始,根本不会有结束,我心里想着这么姣好的面容怎么会与这样的谈吐配在一起。我早已对她讲的任何东西失去了兴趣,我只是想着怎样能像捕捉一个猎物一样,把她衔在我的嘴边,我从幻想里回过神来,发现她依旧讲得兴高采烈,我只好无奈地笑一笑,我想象着一块鲜美的肉失去了它本应该有的美好光泽。
在寺院的一颗古树下,一只蝴蝶正好落在了女导游的头上,只是她自己尚未察觉,我瞄了一下赖成,他在听地陪讲解,听得津津有味。我把手伸过去,赶跑了她头上的蝴蝶,又假装无意地捋了捋她的头发,我碰到她头发的一瞬间,她开始有些微弱的小颤动,随即又缓和了下来,脸侧着,没看我。
在游览得差不多的时候,我们已经走累了,坐在广场的长椅里休息,地陪的工作结束完后就回去了,来接我们的车已经联系好了的,现在正在路上。女导游坐在长椅的中间,我和赖成分别坐在她的两边,连她也有些累得不想说话了,赖成则是发呆地盯着地面,我的手在脸旁边挥动着,给自己扇些风,我叫赖成去买些饮料,叫他买四瓶,一会儿司机来了给他备一瓶,他说好,然后晃着大脑袋就向远处走去了。这时候只剩下我和女导,我打量着她,看能不能寻找到什么,我惊喜地发现了她手上的戒指。
“戒指挺好看的,简洁朴实。”
她向我看过来,发现我正低着头在看她的手指。
“银的吧。”说着我把手伸过去,握住她的手,她并没有故意躲开。
“是银的,防毒抗病,对身体挺好的。”
这时候我的手指已经没有停留在戒指上了,而是顺势抓住了她的手背,轻轻地在上面摩挲着,她的眼睛望向别处,我想着把她搂进自己的怀里,我们没有找到新的话题,就这样沉默着,也是挺好的。我把她拉过来,在我的肩膀上靠着。
突然之间,她的手松开了。
我看见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越来越近,我也立马坐直了——赖成提着饮料回来了,他还是晃着脑袋,哼着小曲——他把饮料往长椅上一放,立马说道,“真他妈的贵,外面卖三元,这里面卖十元,没办法,出去又……”
车一会儿就来了,在回市区的途中,我一面看着外面刷刷而过的树叶,一面恣意地想象女导如何在我的身下扭动着,她的长发压在我的手掌之下,脸蛋晕红,一直闭着眼睛……当市区的建筑一块块地映入我的眼帘时,我才从幻想中回过神来,忽然觉得,这一切没意思极了,那种得到后,满足够了的情绪一下子涌入了整个脑海,我好像已经跟她完成过了一次了,就好像这块骨头我已经啃过一次了,如今要做的,只是再去啃一遍,尝尝里面残剩的余味。
我已经跟她说过,无聊的时候过来坐坐,吃吃饭出去逛逛什么的,她笑容甜美地说好,我看着一切进展都很顺利,心底一丝丝的喜悦按捺不住地在悄悄地跳动。
第二天早上下雨了,下着绵绵不绝的小雨,整个天空都是灰暗的,导游说今天去青海湖看不到什么好的景观,征询我们的同意后,就挪到后面一天去了。我想着今天正好没事儿,差不多可以再进一步发展了,于是叫她一起过来吃早饭,吃完以后赖成问我们接着去干啥,我叫她选个地方,她说随便,我便提议去咖啡厅坐坐,大家都同意。一出宾馆,我们三人都没打伞,用手挡着飘下的小雨,拦了辆出租车就过去了。
座位靠窗,阳台上整齐地放着一盆盆绿色叶子的植物,桌子是象牙白,直立椅背的颜色却是紫红,我们一边看着窗外一边聊着天,雨渐渐停了,赖成说了不少话,有的故事还是蛮好笑的,女导喝的奶茶要了两包糖精,看来她特别喜欢甜味。我正在盘算着下午要怎样和她更进一步时,我的手机响了,接起来一听又是这边的分公司打打来的电话,我有些奇怪,但还是接了起来,电话那边说总公司在问他们做财务报表的时候,顺便问了下我的情况,得知我还在西宁,说无论如何也要好好招待我一下,我只好应付着说好,一挂完电话,正犹豫要不要去时,总公司那边又来了电话,上司笑着对我说,到了人家那个地方,就应该要去过去看看才好。这时候我想再也推脱不了了,叫赖成好好照顾下女导,要留住她,我们晚上回来再聚。
跟分公司的负责人见了面,一起聊了聊,其实很多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尽管我非常不情愿这样做,但是我却不得不。你要去附和他们,虽然看起来是他们在附和你,尽管你觉得你做的事情与他们毫无关系,但却不得不承认他们的价值,按照他们的思维去想问题,你改变不了他们,你要做的,也只有在忍受中寻找到乐趣。下午在茶坊里打牌,我赢了不少,我知道一直这样玩下去,我就还会赢,可我心里只想着早早结束,几番来来回回后,终于吃完了晚饭,我便急急地赶了回去。
当我像甩掉了一身跳蚤一样甩掉了他们时,心想着还有一个美丽宝贝儿正躺在被窝里等我时,心情豁然开阔了不少,欢喜之情就像喷泉一样止不住地往上涌。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这个时间正好可以我约我的宝贝儿到我房间里坐坐,然后再一起坠入到甜蜜之中。
我回到了宾馆,把分公司给我的一个信封放进了公文包,里面是各种报销用的票据,我在镜子面前又照了照自己,拉了拉衣服,从镜子里面的那个我,确信自己的一切将迷倒今天晚上的她,想到这些,我开心地笑了笑,惊奇地发现连我的笑容也是如此富有魅力和热情。现在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了,差不多可以出门了,我一边拉开门把手,一边在手机上找着赖成的电话号码。
当我抬起头时,我完完全全地惊呆了,并且下意识地立即把门合上,手机重新放回到上衣口袋里,我完全不敢相信我所看到的一切,然后我又轻轻地把门开了一个小缝隙,我看到的一切让我吃惊诧异,我庆幸着还好我及时退回房间来,要不然真撞见那就不知道该怎样应付了——我的眼前是赖成和女导的背影,在我前方也不过几米的距离,让人吃惊的是,赖成搂着女导的腰,她则依偎在他的胸前,两个人都是特别甜密的样子,看样子是刚从赖成的房间里出来,在赖成拉上门的时候,我亲眼看见了女导踮起脚尖在赖成嘴上亲了一下,然后对着他嘻嘻地笑着。
他们下了楼梯,我把房间门关上,长出一口气后,全身都软了下来,我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他们俩居然搅在了一起,我叫他帮我照顾照顾下她,没想到他还帮得真彻底,可是赖成他也不该是这样的啊,一定是另有原因,看来还是我低估了女导游,这事情应该她更占主动——我还是有些不明白,也有些不死心,直到一会儿我在窗边再次窥见他们回来,还是当初的那副模样,我才真正的确信了。
等明白这已经是既定的事实了,突然感觉到很沮丧,像经历了一场久未尝到的失败,心中的感觉真是糟糕透了,说什么可笑对于现在又有什么用呢,结果只有一个,或者说现在烦恼的只剩下我一个人,头脑里的挫败的感觉想法完全不能停止,我在房间里呆着,感觉简直快沉闷得受不了了,还是出去走走吧,走廊里路过他们房间的时候,想着他们现在肯定在翻云覆雨了,那个姣好的身躯现在被压在了一个大胖子的下面,心里的那种感觉是可惜吗?我也说不清楚。走下楼梯时,才发现或许是因为心情的关系,觉得自己浑身都没什么力气,手扶着楼梯,担心着会不会突然像个皮球一样一直滚下去。直到走到大街上,才觉得好些,白天下过雨,晚上都有些清新凉快的味道,让人感觉到头脑清醒了不少。虽然街上人来人往,但是我的脑海里却是一遍遍地想着他们,想着他们当初是怎么开始发展的,有着怎样的各种可能,又是怎么一步步走到现在的。
浑黄的白炽灯下,出来摆小吃的小摊开始收摊了,有一家闹市中的超市最早拉上了卷帘门,一个胖胖的,头发烫地卷卷的阿姨手握着带弯钩的铁杆,勾住上面,哗啦巨大一声,整个卷帘门往下贴近,里面的光亮一下子就消失了大半。她门口还有几个摆水果摊的,原本苹果、梨都显得非常光亮和饱满,现在却显得黯淡不堪,连水果摊贩长的模样,也要仔细去辨认了。他们也开始收摊了,摊贩们一边互相交谈着些什么,一边手也没有闲着,解绳子,装水果,我看着他们,突然觉得我眼前的生活是如此的真实,仿佛我也曾在这样的雨夜,收过刚刚摆完的摊位。
就在我往回走的路上,听见了刺耳的警笛声,广场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我大步地从广场中间走过,却发现那声音似乎是离我越来越近,当我拐了个弯走在长江路时,我被震耳欲聋的警笛声吓住了,顺着目光望过去,有几辆消防车打着耀目的炽光照射着上面的大楼,巨大的喷水水管正从河里抽着水,我走进一看,完完全全地被呆住了,熊熊的火焰在大楼之间从右往左窜,已经有些烧到了我们的宾馆,我站在外面,浪涛般的火光把我的脸庞烤得炙热,眼睛简直都快撑不开了。我看着空中如景锻般延烧的明亮火焰,突然想起了一件更为要命的事情,赖成住的房间不正是靠着右边的大楼吗,我抬着头仔细辨认着,那的确是他们的房间!已经是火光滔天了,整个黑**的窗户都往外喷着灰色的热气,我整个人开始慌乱起来了,我冲着那个黑洞大声地呼喊着“赖成!赖成!……”我整个头皮发麻,一瞬间我发现自己完全处于失控的状态,可我现在又怎么管得了这么多!现在谁又知道他,女导,他们现在是怎么的状况。
火花扑闪了几下,瞬时间变得更加猛烈,大大地超过了原来的程度,我感觉到整个火光像是要燃烧掉一切,摧毁掉一切,我的喉咙已经嘶哑了,声音变得很微弱了,喊出的话好像只是耳边呢语,我整个人都好像处在了一种失神的状态中,嘴里开始不由自由地蹦出了一些莫名的词语——“来复枪!来复枪!来复枪!来复枪!来复枪……”恍惚中,我看见了自己的手中握着一把锃亮的来复枪,长长的枪支对准着前方,我举起它,让枪口对准他们的房间,扳动把手,噼噼啪啪,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房间的墙壁一阵猛烈地射击,我看见了凌乱的砖头从上面掉落下来,那面墙壁已经被我打出了一个拱形的门。我疲惫地把枪托撑在地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新凿出的门,等待着两个身影从中飞奔而出。
2008.3-2010.4
【特邀评论】
孙浩然|评半天锈《来复枪》
中段叙事的部分,完成了一个关系的突转,具体就是“我”对赖成的态度的转变,但这个转变是可预料的。看到一半时,我不自觉的想起《无所不知先生》。但开头的来复枪一段带来的期待太大。我在阅读后面部分时不得不时刻压制自己不断跳出来的念头:在一段注定很难写出新意的情节中,语言的内部张力何在。
开头对来复枪的描述之后,从叙述“我”认识赖成开始,全文都给读者带来一种“赖成肯定会有惊人之举”的期待。但是导游出现后,这个期待的对象立刻就明确了,要命的是最终正是赖成和导游搞出事。那么剩下的事就是“我”如何发现赖成的这个惊人之举,这里本来应该有些比现在更多的东西,如果作者是想把游离感藏一藏,那么我觉得效果并不好。如果这个“我”直到回到住处,亲眼看到“赖成搂着导游的腰”时,才恰好出现文中所描述的失落,那么这个人物已经落在读者的期待之后了。我当然不是再次强调这段情节有些老套,我的意思是,既然赖成和导游(包括“我”)的关系已经不是这篇小说的重点所在,那么关于“我”这个角色,实在有些单薄了。这里的单薄,直接导致了一个有能量的结尾失去了应有的分量。开头和结尾部分的气息明显比中段高出一个段位,我意淫一下,来复枪是为了挽救中间的部分而后写的。对照开头和结尾,中间的部分就显得不能与之相配了。
那么落实到语感上,第一段所带来巨大的期待,并没有在结尾时的重现里带来相匹配的回应。我想是因为中间部分一些效率不高的铺陈,基本都被情节带着走了。倒不是说在结尾就必须得有一个理所应当的惊喜出现,而是中间那些纯粹展开情节的部分,“我”对赖成的描述,以及对“我”本身的描述,都在指向结尾会出现一个心理上的来复枪意象的重现。现在这个结尾无疑是不能让人满意的。
还要再说一句找骂的话,我觉得对于这种篇幅的东西来说,太多次的反复修改的坏处在于,新的旧的东西掺和在一起,大多时候并不会给旧的东西加分,反而会给新的想法减分。我的感觉是,因为旧的部分在你心里已有成见,所以行文时会藏起了一些本不该藏起来的东西。
阅读的不满足感让我想起看司屠小说时的经验,在一段速度过于流畅的描述中,会突然的,遇到一个(其实加上标点也可以的)长句,诱人停在这里去反复琢磨。当然比较总是不恰当的,提供一种参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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