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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哪里不请自来的观念,我总觉得需要一次真正的约会,发生在学校之外,环境优雅,内容充实,情节浪漫,言语动人,最好是有明月鲜花,美人烈酒,这样才能把心照不宣的某种情愫,变成一种大张旗鼓的爱情。
但是十五的我和十五岁的小朵,在一个小镇的初中里面读书。这个初中本身就是镇里最好的建筑集群和社区,有阶梯教室,那里不能做考场的,上一排能看到下一排的卷子,有天蓝色玻璃幕墙的教学楼,厕所是阁楼状的,有运动场,跑道上铺了煤灰(三卡车煤灰换一个入学名额,校长明码标价,主要针对只能上乡初中的孩子),老师们借了派出所的吉普车练驾驶,有篮球场,农村信用合作社、邮局和计生所的公职人员,下了班肯定要来打球的。但校内没有约会生存的余地。
我记得出了学校正门,如果向东走的话,斜对门有家破万卷书店。由于念着别扭,我简称为破书店。破万卷取自于杜甫的诗: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其实读得多不一定写的好。店里有一套《中国古典名著百部精选》,我和小朵常常进去一转,常常做同样的事:看看封面,看看简介,看看目录,放下。书店自开业以来游客多、顾客少,人人都是动口不动手的君子,只动口谈论,不动手掏钱,有些游客不仅钱包空空,还妙手空空,一次我听到老板痛心疾首地向人抱怨,丢的书比卖的书还多。常常为了表示清白,出门的时候,我脱掉外套,提在手上,晃晃悠悠地走了出去。那意思是身上绝无藏书的可能,即使有,一步三摇地走路,也会泄露行藏。书店的旁边是家米店,向里望去,白色的米袋高耸入梁,有台加米机日夜轰鸣,我有种奇怪的想法:那台加米机是台掘土机,昼夜不停地从地底下挖出土来,装进白色的米袋里。小朵说,米店门口有台磅秤,老板不在的时候,她会偷偷地跑过去,量一下体重,那台其貌不扬的磅秤颇有减肥的功效,小朵一站上去,就会突然瘦掉十斤,每次都把她高兴得手舞足蹈。可惜卖谷的农民不能如此。由于米是按标准的袋子卖出去的,老板似乎不担心哪一天会自食其果。再向前走,有几家彼此相连的小吃店,小朵常在这儿买三碗热干面、一格小笼包和三杯豆浆,打包带回家,那是她家的早餐。一般情况下她站在店外,我则坐在店内,两人中间隔着腾腾的白色热气。我喝着豆腐脑,与朋友李轲和其他几个男生大声讲话,装作没看见她,她也装作没看见我。多人在场的时候,我和小朵总是若即若离。小吃店的对门是家庄稼医院,庄字上面多了一个草字头。小吃店与庄稼医院气味不投,常有口角,矛盾终于因为一个农民购药之后,不慎在街中间摔破药瓶全面爆发了,他们还动了手,幸亏派出所的几个民警及时赶到。小吃店是个体的,庄稼医院是集体的,集体力量大,第二天,几家小吃店全都关门大吉。一个星期之后,破万卷像是受到了传染,也关了门。它再次开门时卖的是包子,以前出售精神食粮,现在出售物质食粮,虽然主营业务有所变化,好歹没有改行,所以店牌仅仅只改了两个字,把书店改为包子,叫破万卷包子。庄稼医院的西侧有一家文化浴池,三块钱一洗,讲讲价,一块五也放你进去,不过不论是三块还是一块五,你都得在二十分钟之后出来,否则停水。我每年冬天都会进去洗几次,每次只是洗出了污垢,没有洗出文化。这年头什么文化都有,烟文化酒文化茶文化厕所文化……出现个文化浴池不足为奇。跟什么结合,文化都显得那么自然,如鱼得水,大概文化就像个婊子,人尽可夫。文化浴池往西五十米处有一个大垃圾坑,坑边的墙壁上有五个红色大字:不入池者狗。然后是法院、派出所、政府等一些门可罗雀的整齐而沉闷的建筑。
如果向西的话,先是一家医院,常常在中午的时候能看见一个漂亮的护士慵懒地斜倚在大门一侧,有时在左,有时在右,姿势却不改变,她的左腿向右曲起,左脚脚尖轻轻地磕在地上,身形水波微兴。医院之后,是理发店,五金家电,然后是密密麻麻的服装店,卖的都是从汉正街上成捆成堆扔在中巴顶上运回来的正宗水货,有adida的运动衫和NTKF的鞋子。
东西走向的小镇,被一条南北走向的沥青公路拦腰斩断。在交叉口,有一个汽车站,只有一块牌子,上书小镇==广州。它包含着改革开放的部分含意,受完九年义务教育和未受完九年义务教育的男孩和女孩们的真正命运,将从此开始,蓬头垢面的他们和垃圾一样的行李,把一辆大巴塞得严严实实,每天中午十二点的时候,大巴准时启程,风雨无阻。幸运和不幸将从此开始,他们有的会死,有的会把手指留到工厂的切割机上,有的会出卖肉体,有人会厌倦,在信中词不达意地哭泣,又在汇款单的背后欣慰地欢笑。就是在十五岁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些简明扼要的说法:留在家里种田,一年只能搞三千块钱,种四十年田,一生只能搞十二万块钱,如果去打工,一年能搞六千块钱,那么一生能搞二十四万块钱。由于劳动力交换回来的货币,让小镇正处在一片发展中的混乱,带着脱胎换骨时的扭曲和粗糙,新房与危房错落无致,时尚与落后比邻而居。就像一家照相馆的对面是家棺材店。李轲一次拉我进去拍照,我宁死不肯,感觉就像是去照遗照,照完之后,就应该到对面买口棺材。我现在知道了,中国有无数这样的小镇,或者说是这样的城乡结合部,有无数当年的我,无数的小朵,他们吃喝拉撒在城乡结合部,他们谈情说爱在城乡结合部,他们在城乡结合部的街上招摇过市,他们削尖脑袋加入城乡结合部的滑稽可笑的帮会,他们从城乡结合部的角落里冒出来,敲诈形单影只的中学生或小贩,他们在城乡结合部里乌烟瘴气的游戏机室和桌球室流连,他们在城乡结合部的厕所里抽烟,他们喝酒,也是在城乡结合部的小饭馆里,他们还在城乡结合部里干一些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副业。
这样一个环境,让我抓破脑袋也制造不了一场约会。
是李轲帮我找到约会的由头的。当时我和李轲都是住校生,学校的伙食十分差劲,主打菜是水煮萝卜、水煮白菜和水煮红薯,我能吃到最好的菜是水煮土豆。一些父母便做了腌菜肉丝、腌菜咸鱼或者臭豆腐,装在罐头瓶里面,密封起来,隔三差五地给孩子们送来。一个周五的中午,李轲神神秘秘地对我说:小道消息,惊天内幕,今天我爸送菜来时说,明天上午,我村出来的那个死刑犯就要枪毙了,家人已经得到通知了,地点是在我们常去的那个大陡坡里面的一个地方,听说那里常常秘密执行犯人,要不我们去看看。
那个大陡坡是小镇与另一市的交界之处,山高路陡,起伏不断。我和李轲常常中午骑车到坡顶上,然后风驰电掣地冲下来。其实也没什么,顶多是几个一身冷汗的司机恼怒地骂我们一句,找死。我们一旦清醒过来,则只是心平气和地说,找死就找死,不要说成找屎好不好,又不是时传祥。我们常常这样说,都快成口头禅了。
我对李轲说,好啊,我们骑单车去。我突然想到也可以把小朵约出来,立刻变得紧张起来。
李轲说,你不用害怕,又不是枪毙我们。
晚自习时,我给小朵写了张字条,说有场枪毙即将发生,可以免费观摩。
她批注说,太恐怖了。
我再批说,你不用害怕,又不是枪毙我们。
她最后批说,我又没说不去,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我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说服了她,我还多少有些遗憾。我甚至想,如果她拒绝了我,我会更加印象深刻。
周六我和李轲很早起来在校门口等小朵,小朵迟迟不来,我们百无聊赖,就在那儿比赛慢骑,我越来越觉得她肯定会失约,于是有意地一次次地摔倒在地上。然后我又想到,这样摔得灰头土脸的,万一她突然出现,过分难看,就又把单车支起来,把自己拍打干净。李轲不断地重复一句话,要是再晚一点,肯定就看不到了。他不时地看看太阳的高度。小朵是突然出现的,她骑着单车,得意而挑衅地从我们旁边冲了过去,她一改形象,把一向披散的头发束了起来,直撅撅朝天举着,像是一把黄花菜,让我莞尔。
我们三人骑车出了镇中心,经过一段平直的公路,之后便推车步行。野田里的麦苗稀疏,寸许来深,很幼稚地在和缓的秋风中晃荡,几块破碎的镜片散落在路边,反射着耀眼的白光,不时地在我们眼前闪烁一下。鸟儿在枝头慵懒地享受质地温柔的阳光,在这个虫子销声匿迹的季节里,它们除了护理羽毛以外,无所事事。也很难听到它们呼朋引伴的叽喳声,大概关于燕子迁徙的愚蠢行为和冬天的惨淡日子谈得太多,它们已经找不到新话题,于是跟枯枝一起沉默,偶尔抖抖翅膀,也不计量到底抖落了几斤几两的阳光。路边的白杨在深秋删繁就简,落叶铺了一地,远望平野,虽无修饰,却也坦荡开阔。路渐行渐陡,低矮的松林绿得生机勃勃,却也显得老成持重,这样单一的景致,让我稍稍感到压抑,却突然看到一只野兔披了金黄色的绒毛,立了两只小巧的前爪,可爱得如西天紫霞,认真地端详着我们。小朵停下单车,蹑手蹑脚地想上前表示亲近,她的脸上攒满了笑容,力图充分证明自己是严格遵守和平共处五项原则的。我却惊讶于它的眼神:清澈的绝望,绝望的清澈。小兔忽然转身一跃,没了踪影。
小朵自嘲,难道我笑得不够动人?
我说,是只母的。
我们推了车继续走,我滔滔不绝地跟小朵转述那些来源于李轲的掌故:早些年,一些货车晚上途经观音坡时通常会碰到突如其来的路障,如果车不幸翻倒,一些人就会从天而降,把货物哄抢一空,那些人中有大人也有小孩,他们既齐心协力又相互争夺。如果没有翻车,在车主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时候,就会突然出现一些纯朴敦厚的好心人,他们会很主动地把路上的石块搬走,填平沟壑。当然到最后也是要按劳取酬的。如果不给钱,他们就会搬回石块,再挖条沟。给了钱他们会真心诚意地祝司机一路顺风,并说欢迎下次再来。
李轲时而冲我做鬼脸,时而催促我不要耍嘴皮子了,骑快一点儿。
我们到了坡顶附近的一个凹坡,那就是李轲所说的刑场,小石子遍地都是,丛生的杂草早已枯萎,只有一两棵小松树,像是花盆里的罗汉松。几辆首尾相衔的警车从一个地方冒出来,然后顺着我们来时的沥青路开走了。原来枪决已经执行完毕,我感到失望甚至不祥。凹坡里几个人正忙乎着什么,其中有一个一身缟素的女人,特别地引人注目,她脸色苍白如纸,不见有半点血色,人瘦瘦弱弱的,似乎哈一口气就能把她吹走。她的身边围了几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男人,穿着中山装,塞满劣质香烟的口袋像是怀了孕,五个扣子少了两颗,少得恰到好处,适合下跳棋,他们半张着嘴,牙垢层峦叠嶂。现场还有一辆有散架之虞的板车,车上堆着一床肮脏的棉絮。他们是来收尸的家属,也许还有请来帮忙的人。
小朵四处张望说,不是说要枪毙人吗,怎么没有看见警察和罪犯?
她居然没有看到一个身穿囚服的平头,就躺在几个男人的脚下,他的脑髓和血液,涂满后脑勺。小朵的话被丧服女人听见了,女人忽然情绪失控,她大叫道,天啦,他们是来看笑话的!然后抓起地上的沙石,冲我们三个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紧接着,一个最高大的男人操起一根棒子,偏着头、阴着脸朝我们走了过来。
李轲见形势不妙,转身就逃,他提起单车,掉了个头,冲过一片荒草,就到了公路上,然后往下飞驰而去。我催促着小朵快跑,但是她好像丧失了全部气力,反应滞后。小朵终于走掉了,但是男人的棒子插进了我的车轮里面,轮胎上的几根钢丝被绞出,我摔倒在地上。男人操起棒子冲着的我的车架一阵猛击,然后把我的单车踢到一边。
小朵没有继续跑,她站在荒草丛中不平地说,还讲不讲道理啦,凭什么砸我们的单车?
男人把我丢到一边,径直奔向小朵,接着把小朵的单车推倒在地,棒击了四五下,又抓起来,扔到旁边的一个大石头上。然后走回凹坡。
我和小朵收拾着残破的单车,我把小朵的车龙头扳正了,找了一块石头,把我的单车变形的脚踏板砸正了。我不知道该对小朵说什么,我知道对这件事必须有一个交待,事情不能这样忍气吞声地结束,我必须取得一种胜利,或者是一种悲壮。我们回到公路上面,我看到李轲又骑回来了,我豁然开朗。
我对李轲说,他砸了我和小朵的单车,我必须报复,是兄弟的就一起上。
李轲毫不犹疑地说,我们一起上。
我命令般地对小朵说,你骑车先走。
小朵不愿意,我帮你们看单车。
我想了想说,那你推好车,随时准备跑。
然后我和李轲找了很多小石头,我把外套脱下来,包了一大包。我们迂回到凹坡上,居高临下。
李轲说,我骂他们,把他们引过来,然后再狠狠地打他们。
李轲无所顾忌地站起来,腆起肚子,眯起来的眼睛一挤一挤的,放开声音骂起来,颇有城头叫阵的风范,下面的人给我听着,你们的底细我全都知道,看来你们家不只是出了一个**犯,还出了流氓土匪,马上就要出杀人犯,现在是一个人吃枪子,将来一家人都要吃枪子。我说你们家也太不讲究了,就说下面那个死刑犯吧,**女人几十个,五十岁的女人也**,被枪毙了,还不让人看……
底下有两三个正在敛尸的人,朝山坡这里走过来,我就开始扔石头了,他们一边躲石头,一边往上爬。我联想到我曾经打死过的蛇,它们的身体已经被我砸得烂成一团了,但是头部和信子,却一次又一次向我发起冲锋。这让我感到有些害怕。一个人被我砸回去了,但外套里的石头已经扔光了。我爬到凹坡的那一面去扒拉更多的碎石和沙土,但这些都没什么攻击力。不幸的是,我滑了下去,正好落到高个男人的脚边上,他把我抓了起来,李轲冲下来救我的时候,被另一个男人生擒了。
我们被拉扯到板车附近,尸体已经被裹进棉被里,还捆扎得严严实实的,只有两只脚耷拉在外面,脚背苍白,点缀着老茧,空气中有一种腥膻的味道。我的小腿被横扫了一脚,居然面朝尸体跪了下去,接着是李轲。那个被石头击中的男人,再三再四地向高个子确认,是我们中的哪一个打了他,最后认定是我,于是抽了我一巴掌。我臭骂起来,李轲冲尸体吐了很多口唾沫。我们的头还被按了下去。其他人拉起板车从与我们刚才逃跑相反的方向走了。他们走出视野后,两个摁住我们的人才松开了手,然后逡巡离去,李轲冲他们扔石头,他们躲都不躲,我再贾余勇,冲过去踢高个男人的屁股,他回过头来把我掀翻在地。
我和李轲回到公路边上,往回走的时候,我在巨大的沮丧之中,竟然不合时宜时生出一点侥幸:小朵并没有看见我们被抓和下跪的事情,她看到的只是我们义无返顾地从坡顶冲了下去,然后曲终人散,我们完好无损地走了出来,而小朵六神无主地看着三辆单车,见到我们时,面露惨淡的欣喜。
我们默不做声地骑着车往回走,过了一会儿,李轲突然自我安慰说,其实那个死人也并非没有可取之处,他有个哥哥,因为偷窃被抓,判了三年徒刑,他想哥哥有妻有子的,而自己尚孤身一人,无牵无挂,便李代桃僵,进了牢房。谁知哥哥在审讯时受了点体罚、关押期间又得了肺病,出来之后一直身体虚弱,第二年就病死掉了。他刑满释放后,见到这么个结果,万念俱灰,慢慢地就开始作奸犯科,抓住他的线索是一张手绢,上面正好绣有他哥哥的儿子的名字,堵塞被**的妇女嘴巴用的……
小朵忽然停下来不走,我们也跟着下了车。她非常生气地说,能不能不说那个**犯的事,你们脑子里就没有一点好东西。
我说,那我们就不说了。
她又不满地说,说是来看枪决,枪决没看着,还被人揍了一顿,你看看我的车子,出来时崭新的,回去时像只大花猫。对她的车身已经斑驳陆离的单车,我真是无能为力,一时无法回应。她延续着她的不满说,现在我决定不跟你们一起走了,我一个人回家,你们不要跟着。
她说着推着单车往一条近道上走,我紧跟了几步。她回过头说,我说什么你没有听见吗——你以后也别再叫我出来了。说完,扬长而去。
我还在那里思考最后一句话的含义。想来想去,我开始有点颓唐起来,然后我把车子往地上一放,就势躺倒在路边的草地上。身体的一些部位开始疼痛起来。李轲也坐了下来,自言自语地喊疼。我对他说,我昨晚上躺在床上一直在想,今天会发现什么事。李轲问,你是怎么想的?
我说,在我的想象中,那个刑场是个血迹斑斑的地方,总有一些旋转风不知从何方刮来,跟那儿可不一样。有许多人围观。人在陆续地来。他们热烈地谈论着即将要被处决的犯人,他是个**犯,就更加值得一谈了,人们说起他**少女时心怀向往,好像在谈小说里才有的风流韵事,说到他**五十岁的老女人时,会不齿地笑,说这样饥不择食的人,就应该吃花生米(枪子)。我们站在众人之中,他们谈这些事时,小朵会看着坦荡的天空,装作没听见。她会主动地远离肮脏的事情。开来几辆首尾相衔的警车,人群骚动,端着步枪的士兵走出来,他们把人们赶到一边,在地上撒上石灰,我们这些看客必须站在石灰线以外。光头囚犯从中间那辆警车里被拖出来,他应该是被拖出来的,因为他早已吓得屁滚尿流,好像虚脱,面条一样疲软,一出警车就像是软体动物一样瘫倒在地上,全身的骨骼好像被谁抽走了。两个警察扶了好久也没扶起来,只好把犯人抬上刑场,让他跪对看客,他应该是双眼紧闭,口流涎水,脑袋凌空耷拉下来,一头歪倒在地,像只犄角触地的斗牛。应该有法医和执行官。后者会读一个文件,会问一问犯人还有没有什么遗言?要不要烟抽?想不想喝一点?不,应该不会问喝酒的事!但是犯人已经没有什么反应了。执行官发布行刑命令,家属开始痛哭。有个警察会戴上头套,迂回到犯人的后面,另外两个警察突然举起枪托,在犯人的大腿上分别砸一下,砸得很有对称性,然后向两边跑去。在犯人身体绷直两眼睁开的一瞬间,戴头套的警察在犯人的后脑勺上开了一枪。枪声不会太大,一定会装有消声器。犯人会剧烈地抖动几下,然后死去。
这些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当行刑的警察开始戴黑头套的时候,人群会变得出奇的安静下来,每个人的目光都追着他,小朵也会很紧张,她的眼神中会布满焦虑,她的嘴唇会吃力地张了又张,像是一条濒死的鱼,但是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她没准儿会抓住我的手,一定会的,像是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就像现在我这样,看我左手抓着右手的姿势。阳光从天空直射下来,一束一束的阳光像是一把一把高悬的利刃,在每一个头颅的上方跃跃欲试。黑色的血液从犯人的脑部流出,黄色的汗液会从我们的手心流出,会发生修辞中的通感,我们会产生一些奇怪的感觉,比如犯人头上的血已经流到了我们紧握的手心之中,我们甚至不敢把手分开去看一眼。法医会做出死亡认定,警察和人群会作鸟兽散,尸体会被收殓,血液会被石灰埋起,汗液会被风干,但我和小朵都不会撒手,牵手遂另具意义。
现在这些都成了梦幻泡影。我总结说。
【论坛讨论】
陈鱼:
从开篇起 就有一种虚张声势的姿态 语言上 完全没你之前的那个老故事系列沉稳妥当呢
半天锈:
感觉小说的气氛并没有完全散发出来——“事情不能这样忍气吞声地结束,我必须取得一种胜利,或者是一种悲壮。”偶尔会跳出来这些很好的句子来。
“每次只是洗出了污垢,没有洗出文化。这年头什么文化都有”我不喜欢这种转换,小说作者往往用前一句的某个词做过渡,乍眼看起来,是从这件事儿说到另外的事儿,合情合理,可是仔细一思忖,却没任何的牵连,这种写法在《收获》这类杂志屡见不鲜。
“东西走向的小镇,被一条南北走向的沥青公路拦腰斩断。在交叉口,有一个汽车站,只有一块牌子,上书小镇==广州。它包含着改革开放的部分含意,受完九年义务教育和未受完九年义务教育的男孩和女孩们的真正命运,将从此开始,”这个开头很棒啊!
“一年能搞六千块钱,那么一生能搞二十四万块钱”不知道这样的说法是否属实,我们国家的GDP不是会涨么,钱会贬值的吧。
吴学俊:
陈鱼说的是。是个旧文,这个其实,2001年大一时写的。
半天也说的是,你觉得很好的句子,是2006年时改的。收获的写法,是那时高中一期不落地看了三年小说月报的后遗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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