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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李煜《浪淘沙》

  传说:历史上不同朝代都有这样一部分人:他们聆听未道之言,遵从未颁之令,崇拜未竟之业……所有在他们眼中认为重要的部分都是一个趋向。后来,我通过一些残篇断章得知他们的作为无一幸免地都曾引起当朝不满,被斥责为疯子的妄言。于是,在漫长的历史中,他们的确留下了令人深思的印迹。我是说,对他们的发配也是一部历史。只是,这些妄言终究无法避免散佚的命运。
  现实:□□□年□□□夕阳浓时,远处走来了为乌衣造像的那几个石匠。与之相对的一座楼上,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正独自凭栏远眺着他们风尘仆仆的身影。那是一个动荡之年。他眼中的忧悒有一部分是来自大好疆土被割成无数碎片的事实。他知道,情况是这样:此刻,每个碎片即是一个角落。如果这样的话,这个书生模样的人也是在某个角落里眺望着他们的来临。
  此刻,他们循河向上,再过一座山,扈楼便会闯入他们的视野了。扈楼也曾被艳曲笼罩。如今,却空余漫长的静寂。河对面划过一条街巷。街东一间竹片插制而成的茅厕里蹲着一个人。每天这个时间,他都蹲在这里。每天这个时间来到之前,他都从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冒出来,而后走上这条街巷,简单而熟练地打开茅厕的门,蹲下身体。从穿过街巷的灵巧步伐判断,他这个作为已不是一天两天。
  他是乌衣。据说,自从青衣来到此镇,他便每晚到这里出恭。乌衣当然无法将对面扈楼上徐徐飘来的艳曲遗忘。后来,这些曲调常常出现在他嘴上。每当他哼起那些调子,眼神无疑会透过竹片间的缝隙投向扈楼去。“唱得真好。”他一边出恭一边沉浸在动人的遐想之中。“好吗?”楼上晴天碧四垂,楼前芳草接天涯。“好。”劝君莫上最高梯。新笋已成堂下竹,落花都入燕巢泥。“多好。”忍听林表杜鹃啼……杜鹃啼兮杜鹃啼。其实,此地已是在劫难逃。撰史者早已告诉我们,它将在一个月色迷蒙之夜成为众多碎片中的一片的结局。导致这一结局的运动,是以屠户李斯图图为首领的小镇起义军。李斯图图万没料到酒后的一席话,竟起到了如此巨大的鼓动作用。第二天,在他酒醒以后,面对揭竿而起的人们,他的确深陷茫然。但是,茫然很快就被冉冉升起的骄傲掩盖了。当李斯图图被大家架上卖肉的柜案时,他已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后来,他们秘密策划起义方案。也是他第一个把手指向扈楼。他那种杀猪般的凛然赢得大家长久的喝彩。
  他们选在今日行动。很多天都是这样。今天也是一样。今日此刻,扈楼对面茅厕里的乌衣,与昨天没有任何分别。他刚刚停止哼唱。目前,后脊正被一片淡淡的月光照耀着。他选择挖一个小洞,这样才好把视线送上对面扈楼的二层去。
  扈楼上是青衣迎着和乌衣同一片淡淡的月光歌唱起舞。她对面坐着镇上最大的官。镇上人对此可说是尽人皆知的。所以,李斯图图说,“杀他是第一步。”当石榴河左岸的乌衣从茅厕走出来时,右岸的大官员已酒醉得如同一个晃晃荡荡的灯笼。李斯图图带人埋伏已久。离他们不远的茅厕却被人遗忘了。他带人是在青衣开始唱曲前埋伏下来的。他们听楼上唱了好一段曲了。
  此刻,天要大亮。大家才开始从美妙醉人的乐曲声中苏醒过来。他们你看我,我看你的,最后都看向李斯图图。 一个说:“我看——” 又一个说:“看什幺?”第三个说: “什幺看什幺?”李斯图图说:“这样——我——”他拍拍胸口蓬勃的毛发,又道:“上去拿人。你们随后包抄扈楼!”“我看——不行——”第四个说。李斯图图使劲看着暗处,却看不清是谁?生气地说:“要不——你——上去——”等了一会儿,黑暗中再没了声音。李斯图图长舒一口气。不料又传出声音:“我看——”“不行?”李斯图图有点怒了。他这才跟离最近的人宣布一个命令。他附在那人耳边说:“捉住大官的,就是王!”然后,这个人遵照李斯图图的指示,把命令传给了他身边的人。就这样,消息传布了下去。最后,有人问刚才跟他说话的人:“真的?但是我还有个问题,你是谁?”对方一听他说,忽然想到刚才告诉自己消息的人,他也不知道那人是谁……总之,关于“你是谁”的疑问就像刚才那道命令一般制造了一场黎明前的回溯。如你所想,这个起义军的组成方式相当离奇。
  情势所迫,起义军不得不暂时放弃结识彼此的欲望。他们结成一条队伍在李斯图图的指挥下朝目标逶迤而去。乌衣看见了那些黑影,以为来了歹徒。他脑中第一个念头便是青衣有难。于是,乌衣以最快的速度过河,并奔上扈楼。上台阶没走几步便听见“啊啊”的尖叫声。他三步并两步地冲过去。当他将竹帘撩起时,青衣正和大官站在临河的窗口前你推我桑。大官见来了人,心里一慌,再加上,长相难看的乌衣进来时是一边喊着“放手!”一边从桌上抄起个铜质烛台的。大官口中还未彻底喊出“歹人”,便一个没站稳,头一重栽入了河。大官入水时,李斯图图的队伍尚未上楼。等大家循着青衣呜呜的哭声上来一看。站在他们对面的人,站在青衣身边的人,令李斯图图后来都百思不得其解:“你小子。”
  “乌衣,你怎幺来啦?”一个认识乌衣的人说。
  乌衣被大家吓住了。因为,他面前的每个人都手持棍棒。他自然说不清为什幺来。所以,只是看着给他家送过猪肉的李斯图图面露笑容。
  “来了就来了,没什幺为什幺。你们呢?”等他平静下来,他这样问大家。
  忽然,人群中一个声音传来。这声音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
  “我们来给王请安!”一个书生摸样的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来到乌衣身边时,拱了一下手,而后转身向大家宣布:“以后,乌衣就是我们的王啦。”扈楼顿时一片跪拜之声。在这片盛大的喜悦背后,我们还看到李斯图图僵硬的表情。其实,长这么大,他除了想明白怎么把猪血放净、如何在骨缝间游刃之外,也再没想过其他事情。更不消说,想明白自己精心准备的一场起义的成果怎么就被别人抢走了。李斯图图眼睁睁地看着一国之王的位置从自己手心,像一个棒子骨一样给滑了出去。滑出去不要紧,关键是落到乌衣这小偷不干不净的手里,他最觉得不解。忽然,一个声音喊他:“以后,杀猪宰羊,唯我李大将军。”李斯图图晃回神,看了乌衣一眼。看看周围的严峻形势,于是他抱着见好就收的心态,应了一声:“我王万岁!”接着,河畔扈楼顿时一片万岁万万岁万万万岁的喊声响了起来。“谁拿住大官,谁就是王!”这句话使大官员淹死后,乌衣国王得以进驻他向往已久的扈楼,并轻而易举地,把沿河方圆百里圈为领土,命名为青衣国。
  乌衣是青衣国国王。李斯图图是青衣国大将军。后来,乌衣总觉得李斯图图看来凶神恶煞,每天跟在身边很不舒心。于是,便把当初那个书生摸样的人请来当了宰相。书生模样的人叫青索图图,他相当冷静地,跪下身体,低头说:“我王万岁。”
  镇上人大概都知道这乌衣的来路。此人原是石榴河畔打渔人。后来,鱼没打着,网给小偷偷了去。他也一气之下便做起了小偷。众人都认为他是一无是处的。其实,公正地说他在石榴河畔的打捞工作并非一无所获。譬如,他曾意外地捞上来一块刻有战乱新闻的的龟甲。他是个闲散之人,平时便会以传播一些逸事来排遣偷窃失手的郁闷。他就说外面乱了。今日国王,明日便是刀下厉鬼。对方不理他,他早已习惯。于是,顾自说:“乱了好,乱世出英雄!”他可不管死活,死活是王的事情,而他一介草民。有时,他实在无聊也会为自己的身份发发愁。渔夫不是。小偷不是。商贩不是,嫖客也不是……最后,他得意地说:“我不过一个沉浸在爱情中的混混啊!”乌衣为此大费心机。
  乌衣再睁开眼时已是黄昏。叫瓦纳图图的信使,便是这时,身骑一头毛驴来到了小镇。他捎来了扈楼要填女人的消息。问女人自哪里来?他只说是个妃子。问哪里的妃子?他说是萄国,花旦国以西。问萄国哪里去了?他说,萄国亡。然后呢?他说:“然后,宫廷散,这女人才要来这里。”信使瓦纳图图说完这些,便牵着驴,朝扈楼走去。小毛驴后来消失在了一片深深的暮色中。
  传说:其一,到青衣国(当时还叫乌龙镇)数月后的一个夜晚。她坐在琵琶前,斜身左手放出一个灯。那人已在河等了。其二,老鸨反对这新来的美人去河边放灯。其三,乌龙镇风俗“放灯求爱”。灯叫莲灯。放时,灯放于莲叶上,让它在河上漂。男方上游放灯,女方拿到,表同意。拿不到便是一个错姻缘。其四,姐妹们私下劝了弥古其其几回,说她要断念……其五,弥古其其没有想到,扈楼的人会同意她去放灯。其六,多日前,她已将放灯事与那人说。
  现实:青衣真名弥古其其。乌衣对此并不知道。他只知道青衣樱桃小口里唱出的词曲真好。乌龙镇易名“青衣国”时,乌衣手提酒肉登上扈楼。青衣已不知去向。所以,建立青衣国的文书发布的同时,随之发布的还有一张寻人布告。布告张贴之处,遍布扈楼上目之所及的所有地方。乌衣时常走上眺台远眺一会儿,再会心地点点头,走回去。他在扈楼三日苦思冥想。除了想青衣外,还顺便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什幺是国王、要怎幺来当这个国王的问题困扰着他。某天,他喊来宰相和大将军。李斯图图说:你往那一坐就行啦!其实,他至今仍在心里取笑乌衣,“让你当都不会!”是青索图图给乌衣出了一个主意。第二天,扈楼下便发出一个布告。意思是说为尽快成为一个合格的国王,决定遣一个信得过的人,到石榴河下游最繁荣的花旦国暗访。这样才能把他国的治国之事告诉他,也就像乌衣吩咐所言:“看看花旦国有什幺,咱们青衣国也都得有!”
  所派之人便是瓦纳图图。他按计划从青衣国出发,沿一条泥泞的小路东去。经马都、春堂国,过石榴河支流叉水。老旦国一过,花旦国才从一片浓雾中隐隐显现出来。在此人执行任务的时日里,青衣国还发生了一桩颇值一说的事情。青索图图与乌衣饮酒胡扯,无意间道出了四岁时母亲的那个愿望。青索图图之母进门受尽侮辱,怀过两个孩子,也都胎死腹中。青索图图作为女人的第三个孩子,他在一个盛夏清晨出生。清晨的情景一直从河流的深处流淌着。记忆之舟飘荡其上。(当然,这愿望与我此时此刻做的事差不多。)青索图图跟乌衣说,在那年月,老母夜里哭醒,然后,一把抱过他来,紧紧地,抱得他呼吸。
  她说:“我儿,你将来要给娘都写下来。”
  至于写什么,她至死也未明示。要知道,在传说横行的年代。任何人都可以写一些什么。青索图图当然更具这种资历。他的游历就是他最好的素材。
  乌衣说:“你可以写。”
  跪谢之后,青索图图没有说话,只一把将酒饮尽。他并没有和乌衣说起所写内容,他只说会写,会写。
  有时,他在夜里会回想已独自写下的句子:“时年,四岁,母亲抱着我,院中长着一棵树。我们住在树下的屋子里。母亲死于我娘子死去后的一年中。”那时,他已有预感。纵使再兜圈子,总有一天也将写到小穆红。所以,他写作的心情是既伤感又兴奋的。多少无眠夜,在慈母的叹息中,他走向河畔,站在河边一个茅厕旁的高岗上眺望远方。至于,眺望的内容,我们可以猜测:
  弥古其其正在通往那个国家的路上掩面哭泣着。
  瓦纳图图首次从远方带回来的是一卷羊皮。上面记载着他这些时日在花旦国的见闻种种。乌衣和宰相青索图图当晚便在扈楼上开会。李斯图图整晚不发一言,站在那个大官掉下水的眺台上一盏接一盏将酒饮下。
  一夜将结束之时,青索图图才作出总结。他建议乌衣照花旦国的样子治理国家。当时,乌衣已是困倦不堪,他半眯着眼听着宰相的描述,眼前也依稀浮现出了青衣国未来的生平景象。于是,他说了声:“准!”
  瓦纳图图带回来的羊皮卷上详细载有花旦国的山川河流日月朝夕星星树房舍一片油菜地几爿小客栈以及一个小戏班里的大角儿常在油菜地里练声的事实。瓦纳图图的这些见闻,后来在乌衣的梦中变得更加神秘离奇引人入胜。当然,青索图图并不知道睡梦中的王脑子里想着什么。
  青索图图只知道乌衣的确有了变化。第二天,乌衣早早喊上李斯图图护驾,青索图图陪伴,起身步下扈楼来。在清晨微薄的光线里,三个人朝西而去。向西得沿石榴河回溯。这次出行,引得青索图图看到什么都禁不住喊:“王,您瞧——”而乌衣的目光却在无数次仰望之后,停留在河边一个女子身上。从背影看去,这女子很像是青衣。于是,他不管随从二人跑向那里。“青衣?”他并未听见前一段日子,常在茅厕里听见的曲调:“青衣在,青衣在,青衣在。”
  三个人很快在青衣国的天空里找到太阳。夜晚在他们坐在河边休息时悄然降临。李斯图图问:“羊皮上还写了什么?”
  “月亮和星星。”青索图图看向远处的扈楼。此刻,那透出一股烟火气息。
  “你看——”
  三个人抬头看到了一轮月和无数的星星。
  “谁肚子叫?”
  乌衣笑了笑,说:“前面带路!”
  从河岸爬上来,对面有个客栈。他们默默地吃完饭,再把钱扔给一个大屁股的女人。街头的吆喝声已渐平息,但仍足够撩动这青衣国寂静微小的夜晚。过整爿铺子时,一只朱雀掠过头顶,落在了一棵花树上。槐花香气之外,他们还闻到某种神秘的芬芳。李斯图图大笑,乌衣打着嗝,大力地,张吸鼻翼,摇头晃脑地走着。沿河畔小路幽暗而适于摆动步伐。走着走着,身边忽然起了一阵晚风,一段曲子传了来。忽然,乌衣大叫,青衣!歌唱女人的影子一晃,便隐入纵横的阡陌。乌衣痴痴听着曲调的回响。这才,一路回到扈楼。君臣在扈楼前的桥头分手。乌衣抹着眼睛说:“早朝再议!”他们就散了。在他们的背影尚未彻底被黑色抹去前,乌衣跟自己说:“风真不小,迷了眼了。”他们不见了。其实,乌衣是哭了。他还惦记着刚刚那个“青衣”。
  翌日早朝,乌衣要赏赐瓦纳图图鲜鱼百条时,说:
  “看来这些,我国都不缺。”
  宰相青索图图小声说:
  “王,我看瓦纳图图所记恐怕只是彼国的表面。很多本质的东西,都可能会漏记。赏赐的事情可往后放,该派他再往花旦国一趟……”
  瓦纳图图挂着一脸疑惑下了楼,走上河畔小路。接着他的脚步将经过那几个地名,而后消逝在一片貌似繁荣的叙述之中。
  在他归来交给乌衣又一个详细记载花旦国境况的羊皮卷前,时间被叙述追述到重要的七月十五日。七月十五日这天晚上,河边聚满了人群。乌衣与臣们在眺台一面喝酒,一面看人们放出河灯。喝到最后,月亮变得极大。扈楼上充满了鼾声。唯一醒着的是青索图图。他再次想起正写的那个故事里的小穆红。
  传说:其一,小穆红手持河灯,站立河边,长久地站立仍无法将她从纷乱的思考停下。她想,纵然烟花绝色又如何?一边想,一边看向那人。瓦格图图目向远方。其二,去扈楼骂弥古其其勾引相公时,小穆红的心已死。她嫁入瓦格这个大族时,弥古其其被抢去当妃子的事已渐渐被淡忘。其三,他们婚后的一日,瓦格图图摆舟过扈楼。忽然,他喊船夫停船。船夫说,唱歌的女子听说是妃子!月光自舷左照到右,船夫问:“去不去外城?”瓦格图图说:“回吧!”其四,弥古其其已归。放灯日,瓦格图图心想着弥古其其来。但另一个声音说,来又如何?其五,当河雾漫扈楼,弥古其其正倚窗。远方的几点渔颇似她这时的心境。其六,弥古其其走下了楼。
  现实:这次,国王乌衣并未赏赐成功,刚派人从石榴河里打来的百条鲜鱼被放回了河里。 “王,我觉得我们该派他去趟临国,调察花旦国人民在社会中的职业,只有根据这些我们才知道花旦国的人在干什幺。我们也能更好的治理我们的国家,回来再赏赐不迟。”乌衣觉得青索图图说什幺都是有道理的。于是,再次把瓦纳图图派到临国去了。瓦纳图图这一去,比两次走的时间都要长。可见这次,他比前两次工作干得都卖力气。他把临国上到国王下到一只蚂蚁的工作都做了详细的记录。国王乌衣和宰相青索图图根据羊皮卷把他们国家与临国的对照,很快又发现在他们建起的伟大国家里,样样职业齐全,最要命的是没有一个为爱情而疯的人。而这个人恰恰是最重要的。听完青索图图的话,乌衣感到前所未有的伤心。他看了看青索图图,说:“青衣国不是一个完整的国,少一个足以让人发疯的爱情故事是不行的!”
  他们势要发掘青衣国里一段忧伤的爱情故事。可是寻觅很久,慢慢地,羊皮卷里随时间暗淡下来的字迹所代表的那些东西,一个一个都在找这个故事的过程中被点亮。(例如,一条鱼,对了就是这条鱼付出水面。青索图图把小穆红的故事写满羊皮塞进了一条大鱼的嘴里。那夜正值月黑风高。这条鱼在散漫的叙述中环游。无人知道个中玄思。神秘是这篇故事里的又一个宝藏。比如,去一个地方,走大路,众目之下,那幺多人从此经过,你找到一个属于你个人的宝藏的几率很小。信使瓦纳图图便偏爱头顶一头的月光,选择一条羊肠小道来走。两次出使花旦国,他走的都是这样的小路。所以,他在一个干涸的古河道发现了我其实并没有明确在前面的篇幅写出来的“那条大鱼”……)国王乌衣与青索图图实在找不到了爱情故事。宰相瓦纳图图这时提出了寻找之路上听说的关于“拆分原理”的一些知识。瓦纳图图说完后,乌衣很高兴,连说:“好样的,毫无保留。否则我会杀了你!知道你不会发现什幺宝藏!”青索图图点头称是。他们觉得瓦纳图图是坦白的人。瓦纳图图带着一身冷汗下了扈楼。
  后来,他们依据“拆分原理”商量出了一个计划:即把某个东西按爱情故事和疯子两者拆开来想。然后,青索图图离开了。国家大事不容耽搁。快捷起见,乌衣别出心裁,灵机一动派人当夜暗中去将青索图图迷倒在了他回家的路上。青索图图睁开眼时,他的眼前只有一个包裹。人已在了石榴河尽头。乌衣给他的密令中写道:为了国家的完整,你在这个僻静的地方必须写作出一个让人震撼的爱情故事。另一方面,他看瓦纳图图第三次从花旦国归来时,青衣国举国上下已郁积一股恐慌,就像天空淤积着一场雨。青索图图每每独自书写他的故事,都是在这闷热的夜晚。而他的故事始终停留在七月十五的晚上不肯离去。
  传说:弥古其其被抢入宫里做妃子——她也是乌衣眼里的青衣。月夜清冷,她涉水而来。她在河边望了一眼瓦格图图……当她从梦中醒来,恍然发现自己正在台上身披月光动情歌唱。
  现实:国王乌衣将宰相送走以后,便长久地站在眺台上望向石榴河的尽头。直到他在风中彷佛听见一种召唤,才转过身来。很快,他便招来大臣,按研究国家机密大事的规矩,他们躲上扈楼,开始没日没夜地商探讨关于疯子这个职业的实施问题。羊皮卷上详细描述着疯子这个职业的性质。表面上头发凌乱,灰尘满面,衣服成片等等。深一层的是食物以剩饭和鱼骨为主。整天不是坐在河边发呆流口水,便在大街上追逐丑陋的村妇。再深层一点就需要良好的演技了。你必须这样,一会儿哭泣,一会儿傻笑,嘴里叼着无尽的喃喃细语。后来,众人面面相觑,不再说话了。
  传说:小穆红十岁那年喜欢在河边做梦。瓦格图图也顽皮,每次从她后背都要吓她。一次,小穆红被他吓得掉进了河里。当她从清浅站在起来时,岸上的朝她看来的,正是弥古其其和瓦格图图。少女弥古其其是那时随戏班来到的乌龙镇。
  现实:乌衣看了看众人面面相觑的样子,背手走三圈,一拍桌子,大声说:“这幺定了。”有人问,“怎幺?”“抽签!谁拿到了刻有疯子二字的签就去当。”他说。扈楼再次响起一片欢呼声。可怕的是结果。结果大将军李斯图图抓到了那个刻着字的签。平时,李斯图图是个很粗糙之人。这次,看清况不妙,突然来了一股细致,咚地跪倒在乌衣面前,说:“王,疯子这个职业太伟大了。我觉得自己心有余力不足,再说我当疯子谁去河边守边疆?但是疯子这一伟大职业在我国存在下去还是势在必行的。我们可以轮番当疯子,从我开始吧!” 乌衣恩准了。
  李斯图图当天便脱去铁甲,头发让下人抓得乱糟糟的,布衣撕得横竖好几条。作为一个疯子,他被安排站在扈楼边的树下,看着一只似曾相识的朱雀呵呵笑。
  乌衣关心着李斯图图当疯子的情况。
  “大将军装得咋样?”他问。
  探子告诉他:“情况不妙。”
  原因在于疯子不是站树下的。疯子要蹲到河边去,口中不停地流口水,然后把口水流满丑女人下身等等。
  “李将军这样可不行啊!”乌衣来到大将军李斯图图跟前跟他说。李斯图图听后,瞪瞪眼,还是服从了国王的命令,来到河边流起了口水。
  青衣国的人都在议论这件怪事。乌衣现在从街上走了回来。他眺望着河对面打渔回来的人民。他们聚集在茅厕不远处的墙角说着什么。(有些东西必定脱离于叙述之外,就像历史有他自己的模式,不像现在这幺乱套,那时有个到处坐着牛车的老头说:“时间啊,提供了所有问题的解决方案。”)而这时,装扮成疯子的李斯图图正向一片油麦田奔跑而去。第二天,扮演疯子的是太监总管,乌衣到街上视察时,孟公公的工作还没有正式开始。谁都看见了他很正常地从河畔小路上走过。
  乌衣怒斥:“干什幺?”
  “我在找人!李大将军不知道跑到哪去了,我得和他交接。”
  乌衣一想:“也是。”
  当一行多人轰轰烈烈地找到李斯图图时,李斯图图正在一片油菜地里搂着一个很丑的村妇流口水。村妇看到来人大喊:流氓!乌衣让下人给了村妇几条鲜鱼,把她打发掉了。然后,喊上李斯图图:“李大将军干得很好啊!”说话斜了一眼村妇带着一身的赘肉远去的背影。
  孟公公装疯子出现的问题是总把笑和哭弄混。后来,因为青索图图的爱情故事提前完稿。装疯子的事情才放松了一些。乌衣觉得爱情故事比疯子更为重要。青索图图在石榴河头孤独地写着爱情故事。当他写到“此女薄纱一袭,凭窗而立,看着红缎裹着彩礼送去了心上人家的方向。最后,消失在她的樱唇咳出殷殷字节之中,有道是只等路人时……”才发觉爱情故事,只是有心的路人敛成的才子佳人的断章而已。故事的高潮一闪即逝。小穆红跑出门,下人们只见到裙裾一角,消失在厅堂尽头。你明白我所说的死亡的寓言了吧。
  河尽头传来爱情故事完稿的消息,乌衣得知消息便从街上召来扮演疯子的李斯图图狂欢。李斯图图讪讪笑着,不说话。
  乌衣问:“李将军不高兴?”
  李斯图图呜地哭了。
  “真不高兴?”
  李斯图图又笑了。
  乌衣不得不再次想起了孟公公的问题。还好,青索图图已在归途之上。
  青索图图抱着包裹往扈楼走来,身后带领一队人马。他走在最前面,嘴上哼着唱词,这又是个阴暗的傍晚,天空下起毛毛雨。他摇头看看天色,自语:雨季来临了。雨季来临了。他一路都把头摇得极富节奏感,跟雨水拍打榆树枝的声调十分和谐。
  青索图图五天后站到了乌衣面前。其实,在第四天上午,青衣国的疯子应该由孔尚书装。他也出了问题,问题总是不断的产生在乌衣的等待之中。这厮挨了雨淋,中午饿坏了跑去喝鱼汤暖身的事儿,有人在他睡觉时向他告密。尚书被揍一顿后把班交接给了武将。而这个莽夫因打了一个向他掷石的乞丐与瓦纳图图的记载有些冲突……这些都让乌衣不得安心。
  路上的青索图图惦记着乌衣。其实,装疯子的事很快就该轮到使者瓦纳图图了。可他在前夜便躲了起来。乌衣查了查他在羊皮卷上的记载,说:“我得一视同仁。把他给我抓来!”
  瓦纳图图没逃过板子,还差点被打死。此情此景令他忧心忡忡。青衣国竟无人能胜任一个疯子?有人看出他的担忧,建议他亲自示范,给大家做个榜样。乌衣为此苦思一夜。青衣国的人第二天在街头都发现了疯子模样的国王。为了看起来真实。他提前下了一道密令,要人们要向他身上扔石子。他就这样拖着破烂的衣服走过了那个已湿透了的关于寻找“青衣”的布告。
  “青衣”这个代号意义多于实际意义的女子。乌衣装疯子以后,专门喜欢在幽暗的河流上灈洗双足。再从河里走上来,走到哪儿,小乞丐们便跟到哪儿。在他后面唱歌,他觉得这还是很有气派的。第二天,还要当疯子,人们拥着跟在乌衣后面走遍了青衣国的田野,村镇,最后沿石榴河又走了回来。谁能想到乌衣的名字被人记住,不是以国王为开头的,而是叫他“疯子乌衣”。想到当国王时的冷落,他此刻是开心的。
  我觉得叙述控制了他,或者说放纵了他。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他都是这个疯子,人们把他围拥在中间,幸福地,向他扔起了残羹冷炙。瓦纳图图被安排在暗处观察情况。当他看到国王洒满菜汤的头上正流出鲜红的血时,他实在忍不住,便冲了上去。
  “王,您真是比疯子更像一个疯子。”
  乌衣看到他,只是笑了笑,然后,带着一身臭气跑了起来。瓦纳图图看着他越跑越远。他把这个惊人的发现带回到扈楼时,大臣们甚至都忘记了议论一下。扈楼里响起的第三次喊声是“乌衣我们的王,疯子我们的乌衣。”
  “国王乌衣”变换修饰语成了“疯子乌衣”。最后的情形令人始料不及。青衣国的人都疯了。若不是青索图图赶到,乌衣几乎已被从四面八方扔过来的石子活埋。
  在雨季真正抵达青衣国的一个半夜,青索图图走上扈楼。雨一直下着,莲灯一只只浸在暗色的夜河下。爱情故事里的弥古其其看见了瓦格图图悄悄地把一只玉环留在河灯上,而后将灯放出去。
  传说:其一,在瓦格图图之母弥留之际,她一直反复说:“作孽。”其二,人尽皆知,扈楼上添新人。其三,瓦格图图的回忆之中,弥古其其代表一个回向。
  现实:“女人在扈楼上夜夜唱起艳曲。河边的男人迎风而立。缨帽金簪,玄色挑丝护膝下,细结陈桥鞋。她双目无端湿濡。那年,瓦格图图之母大病都是因为儿子亲事。瓦格图图娶了小穆红后,也再没有见过弥古其其……”青索图图把故事读到了这里便停下来。不像我们想的那样,故事混乱的结构对乌衣感动之情的发作未有多大影响。因为,青索图图讲故事时的花招显而易见。乌衣也是拎出了主线之后再按时间顺序理解这个故事的。“我尽量清晰。”青索图图说,“我甚至把爱情被拼贴到了王你最熟悉的环境中。”乌衣点头,当然他依旧提出疑问:“小穆红是鬼?还是这瓦格图图是鬼?我觉得丫鬟和书生有点关系……”此刻,青索图图没急着回答,而是站到了眺台上。在乌衣的追问下,他仍大逆不道的默不语。
  “王,好大一条鱼!”忽然,一条鱼从两片水草间跃出水面。
  “哪里?”乌衣走过去看时,大鱼明亮的背鳍已没入水中。他仍沉浸在爱情故事里:“尤其,弥古其其像一个人儿……”
  很久之后的一天,乌衣坐在河上灈洗双足,他看到扈楼,当初的茅厕依然存在。他还看到横在它们之间的那条河水正缓缓流淌而去。于是,他心一沉,决定要在这再不会有唱词飘扬的国度里把疯子当下去。
  乌衣作为青衣国国王发出的最后一道命令,有关这个爱情事情的结局。他把这个写有爱情故事的羊皮卷交给信使瓦纳图图,并嘱咐:“你连夜循老路去花旦国……”乌衣口中最后一句正常话是:“也让他们瞧瞧咱青衣国的爱情。”后来,国王乌衣便开始语无伦次,直至被大臣们表决轰出了扈楼。
  其实,信使瓦纳图图送去了花旦国的,不仅是这些故事。这小子在半路甚至拐上了一条极其荒芜的小路。幸运的是布满小路上的方向凌乱的脚印,最终在河岸上汇合成一条清晰的轨迹。他按照远方颓败不堪的乌衣雕像暗示的方向,站在了那个干涸的河道中。河道上横着的那几副森森白骨便是记忆的回溯标记,他曾到过这里。瓦纳图图终于可以松口气了。自己竟然把这个重大秘密隐瞒了这么久,他觉得自己也快疯了。

 

【论坛讨论】

陈鱼:
  乌衣和那一群乌合之众都只是过场而已 成全的是一个爱情故事——或者是两个?青索图图、小穆红、弥古其其、瓦格图图 这也只是猜想 因为实在是蛮乱的 我觉得 在这种刻意的紊乱的叙述中 应  该要有一个参照物 是静止的 让人去厘清一些关系和情感线索 否则 紊乱只能成为真正的障碍吧?
  光以这个小说论 李斯图图的戏份太重了吧? 还有装疯子 也着墨太多 而且 两个叙述人——作者和青索图图 也没有作出效果 可以说 作者讲了一个背景 青索图图讲了一个核 但是 这两者我看着又觉得实在是可以拆分的无关的 它们之间不构成一种有力的关系 唐大棣:
  问好陈鱼兄。这篇我个人觉得侧重在“传说”部分。“现实”那部分篇幅大是一种障眼法。虽然很有可能我没有做好。我希望的效果是带着对现实的“迷惘”(阅读感受也可)在传说中(虚构中)增多感受,无限的进行下去。我觉得大概是这意思,当然这个表述似乎很难。希望得到你的更多意见

半天锈:
  光看小说中的取名就很有意境,青衣、乌衣、花旦国,叙述也是非常华美,独取蹊径,不由得想起《无极》来,对古代的事件、场景临摹也是成功的,很有些古时的韵味,这篇小说已经摆脱了你过去形成的很多影子。

唐大棣:
  哈。问好半天。也算小努力(脱离自己很难,过去的影子可能是因为题材,这篇显得不大明显),我以为你得细读,其实我做的很多地方有些“刻意”。能力达不到心中的“某种随意”。只是尽量做,发觉距离很遥远

黑天才:
  题目还不错。整个小说还是写得急了,很多细处应该停一停,细写一下,这个急尤其体现在叙述上面,语言是有了要“华丽”的愿望,但是在这方面或许是以前没有尝试,所以执行起来也比较困难。这个你可以自己读一读,看看这种语感是如何的。好好打磨语言,写这样的小说语言尤为重要。
  这样的小说本就应该很慢,不应该在故事进度上强求。否则乌衣这个人是很难真正脱颖而出的。我记得很早的时候说过有关小说人物这个东西,除非是需要,否则人物的出场一定要有一定的安排,你可以混乱,但那是必须故意的混乱,否则你心里必须有数你在写什么。传说、现实,这样的对比写法其实是落了下风的一个写法,要溶进去更好。总的来说,肯定是有所突破的,还要更深一些。需要很极端的训练某些特定的东西才行。

唐大棣:
  同意天才说法,这个写的时间较长也正在打磨语言。关于叙事上,我以为的确是快了,应该在多些回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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