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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想我是疯了。有些事情说起来真是没完没了。
我口若悬河若有所思思绪万千千言万语语焉不详。我早该知道这一切都已无可挽回。但我还是要忍不住对一切心存幻想,抱有希望。暗忖有一天会有所好转。但命运却没等我回过神来就给了我重重一棒槌,跟我开了个大玩笑。我就应该清楚地知道,这一切是个错误,一个可以衍生无数错误的错误。像一个没有尽头的迷宫。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我一向是个宽容大度的人,我真担心自己随时有可能一不小心原谅了自己。
一切就像是命中注定一样,广告墙上无意间瞥到的“爱情”两个字与电梯里的邂逅被我误以为是白头偕老的信号弹,卡在电梯里的手提包更是帮了我个大忙。就这样我们认识了,勉强算是认识了。虽然显得有些迫不及待,但总的来说这还不算坏。可惜我还是没有要到她的电话号码。我为此懊恼了整整一个上午。我甚至不知道要她的电话号码来干什么?但懊恼的情绪还是感染了我,我在心里骂自己胆小懦弱,像个十足的娘们,没有一点勇气可言。我像我的敌人一样在心中嘲笑自己,把自己的脸憋得通红。我不得不喝点水来缓解一下情绪,滚烫的开水差点没把我的喉咙烫断,那股水流一直顺着喉咙滑进我的胸口,产生激烈的疼痛。我感觉整个身体到处于沸腾的状态中,没一会儿舌头上已经布满了白色的小水泡。真是屋漏偏逢连日雨,我这样叹道。
中午我去看医生,医生以为我发了高烧。但体温计却明确地告诉他没有。他有些不甘心地反复仔细地检查了好几遍,还是没有检查出具体是什么毛病来。我差点就亲口告诉他我的舌头是早上喝水的时候不小心被烫伤的,但我还是迅速地控制住了自己。为了安全起见,医生还是负责地给我开了一些药,差不多都是一些吃不死人的药,临走前还再三嘱咐我一定要按时吃药,病可拖不起。走出诊所的时候我暗自嘲笑医生是个大傻叉,他竟然没看出我的舌头是被烫伤的。我差点没把自己笑死过去。虽然花了点钱,但心里舒畅了很多,这样一想也就心理平衡了。走在大街上我都能不由自主地哼上两首小曲儿了。但心情舒畅的我还是感觉有些失落,毕竟早上的事没干好,没开好这个重要的头,人家都说了好的开头是成功的一半,我没能抓住这重要的一半。这一点上我没法原谅自己,以后说不准,但至少现在不能。这样想着小曲儿在我的嘴巴里已经开始走调了。我顾不上这些了。匆匆忙忙在公司附近的小吃店里点了点东西吃。吃完马上去楼下候着,祈望命运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哪怕就一次,我可以为此祈祷上千次。可惜我差不多等到我快要上班的时间也没看见她的身影出现在楼下。懊恼的情绪再次感染了我,我暗自责怪自己以前没好好供奉掌管这方面的神仙。这样临时抱佛脚,效果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整个下午我都在想我该怎么做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在做什么?我坐在电脑前乱七八糟地想了一大堆。我像一个处在青春期里的少年喜欢上了邻家的姑娘一样,激动兴奋而又迷惘。我不知道自己为何激动,只是按捺不住自己。事实上我都三十多岁(豁出去的话都马上就四十了)的人了。我还没谈过恋爱,或者谈过一两次,反正我已经记不清了。我认识的人中和我年龄相当的差不多都已经结婚或结过婚了。有几个的儿子都已经可以和我抢女朋友了。原本热心于我的婚事的父母也基本都绝望了。我的毛病很多,不帅是其中一个,还有就是我很穷。我穷得恨不得把自己给吃了。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活着真是多余,既不能为这个世界创造点什么,也不能从这个世界上带走点什么,顶多是抢了别人几口氧气。除此之外我真的觉得自己毫无用处,连只小蜜蜂也不如。直到如今我手上没有任何值得骄傲的东西,脑门上倒是有一条疤痕,可惜是看别人打架的时候不小心被人家划伤的,划伤我的人还很客气地连着跟我说了几个对不起。我真没脸拿那个疤痕到处去张扬吹嘘。当然也有过那么几次,我向别人吹嘘那是我为了抢女朋友跟一群人打架寡不敌众被打伤的。我估计没人相信过。他们不相信我有过女朋友。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天早上,我确实有过那么一次可以为爱情做点什么的机会,我却没把握好。我也是从少年宫长大的,我不明白自己的人生为什么总是要比别人或多或少要少那么点东西。机会就不用说了,不知比别人少了多少倍。我也不是说就没有机会,但可以握住的不多。就拿这事来说吧。
事实上我注意她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她长得有点像我以前的女朋友(假如我真有过女朋友的话)。我是个恋旧的人,那种情节跟恋母情节差不多。所以一开始我就注意到了她。她像一颗显眼的炸弹一样,我一下子就记住了她。后来我们偶尔会在楼下相遇,但几乎不乘一部电梯。我倒不是为了回避什么,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值得回避的,我们和陌生人没什么两样。偶尔她对着我背后的人微笑,这显然跟我没有任何关系。说实话,我总是要突然紧张那么一小会儿,直到我发现她微笑的真正享用者就在我身后。有一次,好像是有那么一次,她给了我一个微笑是在我帮一位老太太拦住电梯自动门之后。但直到她出了电梯我才发现,我后面没人,我是那次微笑的真正的享用者,但我没享用到。我就是这么一个总把握不住机会的人。
我为此也冷嘲热讽过自己,但是没用,我还是抓不住机会。就像今天早上一样,我几乎就要抓到这次机会了。但结果还不是一样,我真是太放任自己了。
2
第二天清晨我们又在电梯里相遇了。甚至还没等我从上次的失败中缓过气来。她的手提包也没被自动门卡住,这让我感到稍微有点失望。但我们在昨天的基础上打了个小招呼。我没再给自己任何迟疑的时间,把自己的名片给了她。我身上的血在往外涌。我甚至没反应过来自己是怎么把握好这次机会的。应该是半次机会,因为我没向她要名片。毕竟那样目的太明显了点,让我的同事看到,然后在公司里大肆宣扬某某老男人发情了。那也太难为情了。但是这样一来,我就显得非常被动。我只能等待她给我机会。我没抱太大希望。回到公司就想趴到办公桌上好好睡上一觉,那是不可能的,我根本睡不着。我估计我今天晚上都不用睡觉了。
我焦虑不安地等了一天,没有任何反应。虽然确实没抱太大希望,但总有那么一点希望的落空,让我倍感失落。太阳落山的时候我恨不得跟着它一起落下去。
晚上躺在床上,我果然睡不着。我身体疲惫思维活跃,再次想起我跟她相遇的细枝末节。也想到我的前女友(如果有的话),她在差不多就快要成为我前妻的时候离开了我。我不是在抱怨什么,就连她几乎花光了我所有的积蓄这事我也不想抱怨什么。她虚造了一个海市蜃楼让我去住,我别无选择,作茧自缚,自作自受。现在我宁愿当她已经死了。可是我心里明白她没死。不但没死,她还活得很好,比我好。她应该在花着另外一个男人的积蓄。我承认我暗地里诅咒过她,但那对她没有起到丝毫作用。我也曾试着去找她,可我连她长什么样也记不清楚了,只能说隐约还有些印象。如果现在在街上遇上她,我还真不敢打包票能认出她来。她更不会记得我,即便我的长相如何与众不同,她不愿意去记。
如果我谈过两次以上恋爱,那么我想我跟她应该是希望最大的一次。我的父母抱的希望可能比我还大,不然他们现在就不会那么绝望了。我也不想走到这步田地。但无论演戏还是现实结婚始终是两个人的事,我一个人肯定做不过来。并且那时候,我总觉得胜券在握胸有成竹小菜一碟,只是早晚的事。她虽然嘴上不说,但她手上除了我似乎再没有别的男人了,而我手上刚好也只有她。我们几乎是天赐良缘绝配佳偶了。我以为我们都准备好携子之手与子偕老了。但她后来却说要跟我分手。我以为她在开玩笑。我们在一起几乎找不到什么理由可以让我们分开的。所以我没怎么在意,胜券依旧在握。直到她不辞而别那天,我才从梦中惊醒过来。我们都没来的及商量一下,或者说她没给我这个商量的机会和余地。她这一走差不多把我父母和我的所有希望一下子都给掐断了。我好一阵子没从这件事上缓过神来。我仔细地回想导致这件事发生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有时候我觉得事出必有因,有时候我又觉得没有。我没时间去找她,我在忙着找原因。有时我就是那么固执,非要刨根究底弄个明白。我不明白她离开我的真正原因是什么?是因为上次在商场里她要买那套化妆品我没让她买吗?可那套化妆品的价格似乎只适合于情人,不适合夫妻。我想她成为我妻子也只差一点形式上的事了。所以当时就拒绝了。但那件事已经很久了。除此之外,我都找不到什么别的理由了。难道是因为又一次我在睡梦中叫了另外一个女人的名字,这事让她一直惦记着?这也不像是。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原因。但无论怎么说,她已经成了过去式。我也把她忘得差不多了。如果这些事确实存在,那也应该是几年或十几年前的事了,想了也没用。
现在有个迫切的任务等着我,我得睡觉。无论如何我睡不着。失眠像个情人总是突如其来。我为自己点了根烟,事实上我基本不抽烟,隔三差五会抽那么一两次。但我还是买了一包放在抽屉里以防万一,现在终于派上了用场。我真该为此感到高兴。我是个没有远见的人,未雨绸缪的事做得不多。比如今天晚上,我早该知道自己会失眠,我应该为自己准备些安眠药才是正经事。再比如我的前女友(如果有的话),从一开始我就该看出她没有和我长相厮守的打算,和我一样她也在等一个机会,一个适时离开我的机会。可我没看出来,我的父母也没。她总是能准确无误地把握我的心思,掌握我的想法,正确地抓住时机。而我?我不能。我跟她差不多是相反的。她总是冷嘲热讽地说我在短暂有限的生命里患得患失斤斤计较。我们喜欢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我能理解,我们是为吵架而吵架,人总是那么容易感到生活枯燥乏味。除了吵架我们几乎不能在生活中找到其它的兴奋点。有时她扬言要杀了我,或者离开我。起初我还有点害怕,时间一久我就习以为常了。我就是这种人,太容易习惯和忽略一些东西,以至于掂量不出生命中那些事情的轻重。
我的前女友(我谈过恋爱的话)是个千奇百怪的女人。虽然她长得并不奇形怪状,但她总是热衷于各种奇奇怪怪的事物。她曾在我熟睡的时候用刀片划伤过我,幸好不是喉咙,动脉也没事。我检查了这两个致命的地方没大碍之后,我原谅了她。我表示理解,无论她做什么我都表示理解。我是个大度的人。哪怕她天天在唠叨说我小肚鸡肠。但我心里清楚我是个比谁都大度的人。比如后来她又乘我熟睡的时候从我的手臂上割掉了我一块肉皮,我也没有以牙还牙。甚至都没要求她向我解释什么。我能理解。我能理解她内心的痛苦。相比之下,我的疼痛算得了什么。但我不能理解她为什么总是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下手。
3
我生长的速度跟不上她的割。我的身体越来越小,她却越来越娴熟。有时候信手拈来就是一块我的肉。这样一来半夜我总做恶梦。梦是我的另一生。这样一来,我经常在另一生和此生之间死去活来。她不在意,我也没多想。不就一块肉嘛,我权当减肥就是了。我一百多公斤的身体,她一时也割不完。我这辈子也不会太长,等我死那天就全是她的了。当然她占为己有也没用,肉始终是别人的肉,没长在自己身上就没有太特别的意义。别人的肉死了,你也不会疼。疼是肉的本质。
有时我想她是杀手,我是受害者,这是一种责任,与生俱来。我应该感到庆幸。有人可能觉得我们在一起很痛苦。事实上我们非但不痛苦,相反我们恩恩爱爱,缠绵悱恻,天长地久。我们手牵手在黄昏里迎着夕阳散步,有时在河边,有时在郊区,有时在公园,有时在房间里的落地窗前。有时我也糊涂,我们究竟在哪一生相爱?这个问题似乎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在一起,我们的幸福天长地久。我们的相爱比任何一块肉都活得长。
她的手法越来越熟练,一刀割下去不偏不倚。我在变瘦,这个我感觉到了。但我没有为此恐慌。肉是长得回来的,但相爱只有那么一次,仅仅一次,要珍惜珍视珍藏珍爱。而我唯一能帮她的就是磨磨刀,打打杂。除此之外,我得睡觉。但我睡不着。我给自己抽了根烟。我在想我的另一生是什么样子,以一个什么样的姿势活在怎样一个空间?可是,想这些有什么用?我的前女友(如果有过话)还不一样离我而去。她割完了我倒数第二块肉,然后离我而去。她似乎是完成了任务,也就没有再滞留下来的理由。那也是她的责任。她说,过眼是云烟。我还笑她是多愁善感的林黛玉。原来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之中,掌控之内。我无能为力,成了俎上肉。我忘了我们的初次相识是在什么地方,如果记得我肯定又要刨根究底。这是陋习。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也没想过改,或者想过,但没时间改。一直以来,我都显得非常繁忙,但我烦什么?忙什么?我一概不知。总之就是忙,一头雾水地忙。我常常忘了给她买生日礼物、情人节礼物、新年礼物、圣诞礼物、中秋礼物、伟人诞辰日礼物、各类纪念日礼物,等我想起这些,我只能给她送结婚礼物了,新郎不是我。她走了,我没怪过她。我能理解。我唯一不能理解的是我自己。我内疚过,痛哭过,后悔过,闭门思过,面壁思过。有什么意义?过眼是云烟。我应该感到庆幸,她没割走我身上最后一块肉。尚若她割走了这最后一块,那我以后怎么自力更生?我应该知足常乐。活着就是机会。等我闲下来,我就去找她,天涯海角总有她落脚的地方。我像个得道高僧云游四方。有时候我在想找她是借口,云游才是真正的目的,劫富济贫不过是举手之劳。我成了个侠客,某天跟她狭路相逢,一同回家。我们继续相亲相爱,长相厮守,成了仙羡伴侣。她织衣,我耕田,她唱歌,我应和,有空就去劫富济贫顺便养活自己。人生如此美满,夫复何求?我想这下总算圆满了。可是不然。她不久又不辞而别。我可以理解。她有她的苦衷。如论如何我身上还剩下我最后一块肉,这是我的机会。
已经是失语深夜,万籁俱静,我很疲惫,比衣柜还累。还有两根云烟,我留下最后一根,抽出倒数第二根。我得给自己一个机会。床前没月光,我一口一个炊烟袅袅的朴素句。她说,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她以为我死了。她悲痛欲绝,心力交瘁,嫁给了别人。我能理解。可惜他是彬彬君子表,贼贼狼子心。人家看上的是她的《金石录》。害她不浅。我能想象她那时的绝望。可我无能为力。我没法抽她一顿。我只能抽烟。
我抽完倒数第二支烟,它在我眼中是最后一根。而真正的最后一根,它是我的机会,活着的机会,就像最后一块肉。我想我该睡了。我实在困得不行了。我不能在另一面活得太久。并且事到如今我都快忘了自己为什么要失眠。这倒不是借口。
4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我以为我没有机会了。我以为她应该早就把我忘得差不多了。可是就在有天下午我下班准备回家的时候,她打电话来了。起初我还以为是骗子,后来听她说她是李清,我们在电梯上认识的,是我给她的名片。我脑海里关于她的所有记忆一下子冒了上来。
我们在公司的对面一家西餐馆里坐了下来。她说她失恋了。她一口气吃了好几个冰淇淋。她一脸抱歉地说,对不起,我一难过就这样。我克制不住自己。我说我能理解。然后她又继续把头埋下去吃。我试图找些话来安慰她。但我脑子一片空白。因为我无法站在她悲伤的立场上。我现在没有任何悲伤可言,相反我感到一丝惊喜。我也知道这种幸灾乐祸的想法不好。我只是克制不住自己。我强忍住脸上的笑,轻轻地拍了拍她。然后我转身去给她又要了几个冰淇淋来。我差点笑出来了。
过了好一阵,窗外夜色降临,她勉强缓过气来。她说,刚刚,就刚刚我感觉有把匕首刺在我心上。她没来得及用“狠狠的”这个词。她说,他从我心上割了一块肉。
就这样,我们就这样坐在餐馆里的窗户边,直到餐馆打烊。她一直在说话,像喝醉酒一样,事实上她滴酒未沾。出餐馆的时候我差不多把她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连原本觉得重要的几个信息也没能记住。我勉强记住一句:别惹生活,她说。后来她提议去酒吧,然后开车出去兜风,她的计划有条有理,不像个失恋后失去理智的人。我刚要去打车。她说,不用。我有车,虽然有破。我这就去把它开出来。
我站在餐馆门口等她。她这样安排我的。她一路狂奔,带着我去了一家酒吧。我们被卡在门口了。简单地说是我被卡在门口了,我没带身份证,但她带了。几经周折,我们几乎是祈求的他们放我进去。他们勉强同意了。估计他们再不同意的话我真会鼓足勇气跟他们干上一架。还好他们善解人意地放我们进去了。
她说,以前我男朋友就是在这里跟我认识的,后来我们经常来这里喝酒。去他狗娘养的,我怎么突然提起他?真扫兴,她说着在吧台上要了杯酒。我一时走神没听清她要的是什么酒。我只好说同样的再来一杯。我环顾了一下周遭,估计她男朋友没在,我松了口气,事实上我连她男朋友长什么样都不清楚,我只是凭感觉。然后她打开了话匣子。她似乎只记得自己在说话,忘了自己在喝酒。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注意去数她究竟喝了多少杯。我只记得她一直在骂她(前)男友。
狗娘养的,他竟然躲着我跟别的女人结婚了。她说。要不是我身边的朋友告诉我。我怕我等到他儿子都能够叫我阿姨的时候我还被蒙在鼓里不知为何呢?她说。
后来酒吧里渐渐吵闹了起来。我几乎听不到她说什么。还好她也没有特别需要我听的东西。我只好一个劲儿地在那里微微点头,微笑,或者做一些其他微小的动作。我只想让她觉到我在听她倾诉衷肠,虽然我根本就什么也听不到。但我总得装个样子摆在那里,我只是想让她觉得我不但在听,而且看上去听得太认真。
出酒吧的时候她差不多是醉了。我不知道自己醉没醉。还好在我们出去的时候酒吧的保安没再叫我们出示身份证,不然我可能真的得跟他们打起来。我真想好好教训教训他们,乘着现在酒精的作用。可惜他们没给我这个机会。我们顺利地从那里走了出来。
她要开车的时候我竟然没有去阻拦她。她把车一直往城外开,一路狂奔。我这才发现她的车子有些破旧了,跑起来明显可以感觉到跌跌撞撞。我们坐在里面,一辆快要散架的车里面,前面的路越来越宽广,它跑得越来越快,就像一个垂死的病人突然之间回光返照一样,它在尽力。她也在尽力,她尽力让车子保持平衡,避免与周围的栏杆和其它车子相撞。我感觉得到车子开始像个卖弄风骚的女人一样在公路上兴奋地扭动着身体,跳着舞蹈。她似乎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她几乎是豁出去了。我豁不出去,紧张地抓着座椅,在车里晃来晃去。我的心脏差不多都要被晃出来了。有几次差不多都撞上去了,我甚至都闭上眼睛在想后事了。我不知道该怎么阻止她,我没法张口说话,我还是紧张,我一紧张就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所幸车子最终停了下来,我估计是哪儿坏掉了,或者是彻底没油了。我暗自庆幸,我竟然活了下来,活着就是机会。
她在车里捣鼓了一会儿,我紧张地看着她。车子抖动了几下之后陷入了沉默,她的车子彻底没戏了。我勉强舒了口气。她说:没法了。我也没法了,她无奈地说。没关系,我应该是高兴地说。你真是个好人,过了一会儿她看着我说。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但我为她这句话而心存感激,从小到大没有人对我说过我是个好人。至少没有人那么直接地说我是个好人。现在怎么办?她问。我想了想,又似乎想都没想地说,没关系,我们打车回去。打车回去?她说,有车吗?我说,碰碰运气总是可以的。说着我从车里爬了出来,西西弗手上滚到半山腰的大石头这才彻底滚下山脚。我站在路边深呼吸,自由的空气让我感到一身轻松。这里应该是郊区,来来往往的大多是些大货车,根本没有的士的影子。过了一会儿,她也从车里爬了出来。
怎么办?她说。只能等等看了,我说。我们往回走吧?一边走一边拦车,她说。也只能这样了,我说。我一边走一边朝后面张望,希望能看到一辆能够把我们载回去的车。可是我看不到一辆看上去能够载我们回去的车。我没有勇气去拦截那些狂奔的大货车,他们根本就没有心情来管一个陌生人的死活的,即便有的司机愿意停下来,等待我的也不过是一顿臭骂。司机是一个枯燥的职业,我能理解他们的态度。
我们在走到一座立交桥下的时候终于拦到了一辆的士。司机一路上在电话里跟人吵架,声音很大。他扬言说要把对方杀了。他把我原本打算提醒他认真开车的话全部吓到胃里去了。她却无法安静。你真是个好人,她说。我坐在那里不知所措无所事事,气氛沉闷令人昏昏欲睡。
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吵起来的。后来她干脆在车上吐了起来,一边吐一边和司机吵架。后来差不多撕扯在一起。我坐在那里束手无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真怕那个司机会一时忍无可忍把我们给杀了。我想劝劝她,可我还是说不出口,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所幸司机并不糊涂,直接把我们送去附近的派出所。我们在那里呆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她的酒差不多醒了。只是头还有点疼,她说。你真是个好人,她说。
5
后来的日子就变得顺理成章轻车熟路了。她总是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有时是几天后,有时则是几小时后,没有周期性。她说,朋友之间想念是不需要守时的。她故意把“朋友”两个字说的很很慢,很清晰,生怕我没听到或者我会把它忽略掉。我能理解她的用意。我们第一次购物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她还是没能从失恋的深渊里拔出身来。她伤心地从商场里买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回来,差不多花掉了我半个月的生活费。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我才发现自己竟然有那么一笔数目不小的存款,差不多可以让我一年不用工作了。以前我竟然没有发现它。她第一次购物就花去了二十四分之一的存款。对此我没有任何怨言,这是应该的。她失恋了,并仍然处于失恋的痛苦中。我无法袖手旁观。按她的说法就是,我不是那种人。虽然我并不十分清楚她嘴里的“那种人”究竟是哪种人,但我还是透露出一副让彼此都心安理得的表情来。她第一次购物就花去了我二十四分之一的钱,我倒不是想强调钱有多重要,并且如果不是她买东西挖掘出了我这笔钱,估计我现在都不知道它的存在呢,更别说它属于我了。当然,现在发现了它,并且还发现它属于我。我就没有道理把它随随便便给花出去,那样我会心疼的,肯定会。如果真是那样我倒宁愿它一开始就别存在,或者永远别让我知道。
现在说这些我倒不是想告诉谁这笔钱对我有多重要。我只是觉得钱应该像那个圣人说的那样要用之有度。回到家我还是为此感到心疼。我不是为了她花了我的钱而感到心疼,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在为那笔钱心痛,就像有人从我的生命力切掉了二十四分之一一样。我没在乎她花我的钱,说真的。
第二次购物,她差不多花了我那笔存款的二十六分之一。她勉强从失恋的阴影里挣脱出了一部分身子。我没有理由拒绝为她支付。我也没脸那么做。并且人家还处于失恋的期间。但我已经不能让自己感到庆幸了。要说庆幸,唯一能够让我感到庆幸的就是这一次她比上一次花得少了那么一点。这说明她在进步。这点我可以感觉到,也为此感到欣慰。有进步始终是好事,总比一下子花掉我那笔钱的二分之一好吧。我没抱怨什么。想一想也觉得没什么好抱怨了。她花的不过是一笔原本不属于我后来又属于我的钱。我甚至可以当它没存在过。可是我真的能么?我在摇头。这东西就跟我身上的肉一个道理,以前肉没长身上的时候,它可有可无。但是一旦它长在了你身上,你再去割它,你肯定会感到疼。现在让我心烦的不是她花掉我那笔钱的几分之几的问题,而是这笔钱该不该存在的问题。我说过,我倒宁愿它从来没有存在过,我宁愿它永远没让我发现。可是现在,它出现了。并且像一块自己身上的肉一样出现了。当然,二十六分之一,不算什么,不是还剩下二十六分之二十五么?我应该感到知足了。
可是第三次,这一次她灵光闪现地想到了一个永远也不能把这笔钱花完的好办法。当然不是去投资,我对投资一窍不通。她跟我表达了很久,试图说明她的真正用意,我勉强听明白。她的想法是我们每次去购物都花掉我那笔钱剩下数目的二分之一(当然以前花出去的就不算进去了,权当是摸索阶段),这样一来我的那笔钱就用之不尽了。但当我听到二分之一这个让人不安的分子式时,我感到我整个身子都激烈地抖动了二分之一下。我读书的时候数学不错,我能理解。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可行的好主意。我似乎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她。我并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我对我的那笔钱有信心。我没必要为它担心什么。我担心的是她,我担心她永远也不能从失恋的阴影中走出来。每一次购物我总觉得那是最后一次了,她几乎就要从失恋的魔掌里脱身了。但事实却证明她没有,有些事情让人感觉无始无终,就像每一次花掉那小笔钱的二分之一一样,这几乎是一件看不到尽头的事情。她永远都有二分之一始终坚定不移地处于失恋痛苦的深渊中。我不想看到这样一件看不到结果的事情发生。但我还是答应了她,同意了她的想法。我实在是找不到什么理由可以拒绝她。就像她说的那样,我不是那种人。
后来,我们在工作之余就开始认真研究那本购物指南,我们只是想让以后的每一分钱都花得有意义。我们尽可能地让每一分钱都能物有所值一石二鸟一举两得甚至是一举多得。我们在感受购物的乐趣。有一天她突然心血来潮,说要给我们绣一对鸳鸯戏水枕。我们做好购物计划,用剩下的钱的二分之一买了一个手工绣架,用二分之一的二分之一的钱买了呢绒绣线,用二分之一的二分之一的二分之一的钱买了刺绣竹绷子,用二分之一的二分之一的二分之一的钱买了剪刀……可是随着时间推移,我们可以花的二分之一的越来越少,我有些恐慌。上一次的二分之一就只能买到了二分之一根绣花针了。这一次能买的就只能是二分之一的二分之一根绣花针了。下一次就只能买到二分之一的二分之一的二分之一根绣花针了。这样下去我们有可能永远也买不到一根完整的绣花针。我们将面临前功尽弃,她答应过要给我们绣一对象征爱情的鸳鸯戏水枕的承诺将永远也无法兑现。我们将永远无法相爱。我们无时不刻不处在二分之一个无限循环的绝望中。
一天夜里,她熟练地从我的身上割下我最后那块肉(不是二分之一,是整块)。她右手拿着那把熟悉的刀,左手拿着那块熟悉的肉。我能理解她此时的痛苦,我更清楚这是我的责任,与生俱来。她坐在床的另外那二分之一上哭着说,我要离开你。
有些事情真是没完没了,我有些生气的这样想,不一会儿我就沉沉地睡死过去了。
【论坛讨论】
陈鱼:
隐忍再一次回到了他热衷的博尔赫斯
相对于这个结构 一个“∞”结构 应该是完全用不到这样的篇幅的 这个《双梦记》已经做到极致了 七八百字吧?
撇开应该超越这样的结构的宏伟抱负不谈(毕竟是经典结构 而 这篇在这个结构上也没用好 至少我看到隐忍煞有介事地回忆“我”的前妻以及埋下忘记了彼此容貌的伏笔我就大概明白后面的事了)
这篇小说的语言比前两篇更为自然原始放松 但 太放松却导致油滑——第一人称一旦放松真是件危险的事
学博尔赫斯的话 语言的简洁和技巧的隐蔽 应该是关键吧?
……
当然 也不是说一定要学他啦 只是 从购物的角度说 这篇更像是一杯掺水的可乐。。。
青铜:
模仿应该被作为一个作者学习初期的“课程”,但是并不是说这门“课程”一定要“过”,你也可以自己来“编写”需要学习的“教材”。人大概都希望自己能够“发明”出独有的“风格”,就像在武林“自立门户”,自己造自己的门派,即便没有弟子,这样一来武林门派迭出,五花八门,小说就该这么来写。
隐忍:
模仿博尔赫斯倒是谈不上。或许是因为那个句子。其实那个句子在最终的版本里是被删除的。无论如何,那个句子出现是不对的。陈鱼说受博氏影响,这个没法否认,特别是这种结构,我很热衷。至今太没辟出这种结构的新方向来。但一直在尝试。呵呵。感谢阅读。
黑天才:
这个小说写得很不好,老实讲有点失望的。这个语言更话痨,而且缺乏趣味和弹性,甚至是因为要摆脱,要努力找到一种新的表达方式。可这种顺滑的东西在这个小说里已经是忍不住的哗啦啦的往外流淌了。也没什么见功力的地方。觉得像小孩子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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