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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大人不在的白天,一个人呆在屋子里,真是无聊。我站到镜子前,将一条粉红色的“纱围巾”扎到头上,又挂上“耳环”,蓝色的纽扣穿过一根白线往耳廓上套。身上裹了毛巾毯,一路下来拖着地,又一下下地挥动着“长袖”,把自己往戏文里小姐的模样想像。奇怪,我一点也不怕热了。
有人敲门。真是惊慌失措,毛巾毯落在地上,“耳环”扯下来攥在一只手里,去开门,却忘记了头上还扎着粉红色的纱巾。
门已拉开。长长的尾巴一样的纱巾滑溜到脖颈上。
来敲门的是小姐姐,不是我家大人。我松了口气。
小姐姐把一截白萝卜咬得嗄嘣响,声音响响地说,“我们去河边找丁球的女儿玩吧。”
我连连点着头,找谁玩都好呀。门砰地一声被甩上,纽扣耳环塞到了裤袋里。我跟在小姐姐后头走路,脚踩着石板,头顶一声声的蝉叫,一路绿绿的柳荫晃过去。刚才那个在屋里镜子前的人又离我很远了。
我还没见过丁球家新来的女儿,但丁球的老婆总会在晚饭后来我家,这个女人进门时喜欢蹬上一脚,眉毛一提地吓唬人。
“啊,小晰会认好多字吧,可惜我们家阿凤不读书了。”
“不读书做什么呀?”
“要做活呢。”
丁球的老婆真是黑的,像在煤堆里打过滚,一扭身又跑去厨房找我妈说话。
丁球家在村西头河边小平房里。丁球早先光棍一个,吃住全在一条水泥船里。村后河边的五保户死了,也没有儿女,他住过的小平房就让丁球住进去了。丁球对人说,“我有老婆了。”他的身后站着个皮肤黑黑、三角眼的女人。黑皮肤女人来了几个月后,把老家的女儿也接来了。
我在河边见到了阿凤,坐在一根小板凳上劈柴。她一抬头,我就注意地盯着她鼻翼两侧的雀斑看,奇怪,她的手臂好粗壮,脸上的皮肤也粗……小姐姐说阿凤比我们大了两三岁,我真有点怀疑。
2
丁球家屋后是一个大大的水泥晒场。夏日里晚饭后的晒场是热闹的,小孩子跑来跑去地追逃,大人也有,打着赤膊聊天的,铺了草席在晒场地上躺着的。
阿凤捧着饭碗,站在晒场边上,边扒着饭,边看人。遇上学骑车的小孩,她就扔了饭碗,跟在人家车座后跑。
那些小男孩,还够不上坐骑,但他们双脚插在三角横档里一下一下踩着的神气,真是让人羡慕死。
我也要学骑车了,推了爸爸的飞鸽自行车,站到晒场上。但我站在那儿,感觉自己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教你,我教你。”
阿凤丢下了碗,像阵风一样跑过来。
“就是这样骑的。”她一抬脚就骑上去了,扭了两个屁股,骑得稳稳当当的。但她一跨上去,又不肯下来,一圈又地圈飞快地绕着我打转。
我急得又跺脚又喊叫,她才肯下。
她帮我拉住后座。
我的样子简直是爬到自行车车座上去的。坐稳了,才开始踩踏板,一边踩,一边不忘说,阿凤你要拉住呀。
“哎哎。”她跟在我后头跑。我快绕到一圈了,却发现阿凤站在我面前了,我就哇哇志地叫着,好像马上就要掉下来的样子。“阿凤,阿凤快拉上呀。”
“你这不会骑了嘛。”
“我真的行吗?”自行车在带着我的身子转,腿好像不是我自己的了。
“不是骑得挺好的。”
奇怪呀,我已绕了好几个圈子了,也没摔倒。
3
我跟小姐姐说:“你没发觉阿凤其实挺野的。”
“真奇怪,她整天嘻嘻哈哈的,一点也不会发愁。”
这么说,我们还是跑到河边的小平房前,看阿凤劈柴淘米的。我们还走到小平房里去看,里面什么样呀?黑乎乎、潮湿的,有股霉味。我在窗前看到了一个煤油炉跟一个铁锅,但又来不及地捏了鼻子出来。
劈着柴的阿凤喜欢唱《愁啊愁》,我们也跟着她哼上几句,心里却想,她的表情可一点不像。
我跟小姐姐在小平房前的柳树下,捡石块,树叶,还从泥地里挖起人家倒掉的毛蚶壳。我们玩过家家,毛蚶壳里放上沙子,嘴里嚷嚷着,“开饭了。”
“阿凤,你真不过来一块玩吗?”
“那是你们小孩玩的。”
“你什么时候开始不是小孩了呀?”
“我哪知道。”
阿凤坐在小板凳上把米箩里的小碎石一粒粒地挑出来。呆会她还要生煤炉,每次生起时,总弄得很大的烟,呛得自己流眼泪。我就在旁边说,那么多白白的烟,好像在仙境一样了,说着,我就对着那升起的烟穿过去一下。阿凤会拿着扇子朝我屁股后拍,“真毛病。”
那天还没生煤炉呢,突然她压低了声音说,“你们别出声,讨债的来了。”
我们抬头,正好看到沿河的左前方走着三、四个大人,带头的男人穿一黑背心,嘴里歪歪地叨着烟。我们真的不敢吭出一声了。
那几个人越来越近了,我的腿一个哆嗦,又想到电视剧里某个加了配乐的镜头。
“丁球呢?”是带头的黑背心在说话。
我只看他们的脚了,把身子尽量往石块后让。
“他不在。”
“让他出来。”
“跟你们说不在,出船了。你们如果要等下去我也没办法。”
没人再说话。
我的心肯定都不敢跳了,空气中每一个轻微的响动都不放过。
面前的皮鞋掉转头,另外的脚也跟着移走。
一直看到那行人走远了,我才拍着胸口直起身来,“真吓人呀。”小姐姐也站起来说,“是呀。”
我们一起扭头看阿凤,她还坐在小板凳上,身子坐得一动不动的,脸上没有表情。
“你爸晚上回来吗?”
“他没出船,应回来的吧。”
“你妈好像不在嘛。”
“嗯。”
我们确是有一个月没看到丁球老婆了。
4
吃过晚饭,晒场上一站,你就能看到阿凤。有时没见着她,在你盯着小平房看上几眼后,她果真就从一道墙角后现身。远远地就冲你打手势,嘴里嘘嘘地吹着。
有一阵,她教我在地上玩摆小石子的游戏。
我们在地上用红砖块划好一些方格子,然后往里面摆几颗小石块,比谁先走到属于自己的领地。
有两次,是我羸了,就拖着她再来一回。
“我以前跟苏文也常玩这样的。”
“苏文是谁?”
“我老家的同班同学。我爸来学校拖我回家时,她还抱着我的腿,死活不让我走。”
说这些话时,她的样子跟平常见到的很不一样了。
她的眼里有眼泪要掉下来了。
晒场上的风突然大起来,树叶吹得在地上飞卷。
“要下雨了。”
“那时你读几年级?”
“三年级。”
这么一说,我也有快哭的感觉了。
我跑着回家,风掀起灰沙过来,我站着,把眼睛眯起一下。等风过了,再跑。
我推开再熟悉不过的门,觉得自己的家,再好不过了。
睡在床上,我又想到阿凤的事。啊,都可以写成一个故事了,然后寄给《少年文艺》。我想得越来越激动,干脆坐了起来。但握着笔,又不知从哪写起,我想还是等第二天吧。
第二天早上,我还是想不到要从哪开头。于是我怀着忧伤的心情去见阿凤,我看他们家的小平房,看她挂在树枝上的衣服,都觉得伤感极了。
“哟玛丽亚,往这边,这边。”
“不听话,就揍死你。”
阿凤赶着黑狗,从屋后小道上过来。一看到我就说:
“笑死我了,陈星他妈总夸自己儿子多聪明,书读得多好。可刚才吃饭时,他儿子将窗台的肥皂粉当味精往菜里放了。”
我扑哧一下地也笑了,怀了一夜的伤感一下子全漏气了。
5
丁球的老婆回来了,每个傍晚,都能看到他跟丁球摆两凳子,在小平房前喝酒,河边的风吹得她身上短衫的袖子像蝴蝶一样要飞走。
“阿凤呢?”
“去她舅舅家了。”
丁球老婆捧着很小的酒杯喝酒,只用一口,就把杯子里的酒喝光了。
她笑起来,眼角边上提起一条条的皱纹。边喝着酒边咯咯地笑,止不住的样子,像要生蛋的母鸡。
我在晒谷场上,一个人骑着自行车。现在我已不再害怕它了,我骑着它,从最东边到最西边,想象着长后大的自己骑着它上班,像大人一样,滴溜溜地按着车铃。
还有小男生提着水壶,光着脚丫,飞快地跑去河边,扑通地往水里跳。
“回来,要吃饭了。”
在水里的人根本不吭声。只有大人的喊声在村庄傍晚的空中飘着。
夏日傍晚,西边的天空像一副水墨画,有山有水有树的,像有人提着笔在天上画着,但只一会的工夫,它们就变换了模样,原来的山丘移走了,变成了老头的长胡子。再后来,它们都移得干干净净,蓝黑色的夜幕拉开了。
我跟小姐姐坐在阿青婆婆铺的草席子上。
阿青婆婆拿着把扇子,不时地往身上拍打着,好像有许多蚊子在叮咬她似的。
她指着天上几颗还依稀淡淡的星星,跟我们说牛郎织女相会。
“到了七七那一天,在半夜,站到瓜棚下能听到洗碗声。”
“为什么要在半夜洗碗?”
“牛郎积了一年的碗呀,织女要洗好。”
我想象了下半夜天上传下来的洗碗声,那应是丁丁当当,很好听的。
我很想偷听一下,又担心自己是起不了这么早的。
天再晚点,阿青婆婆收了席子回家。我跟小姐姐帮她抬席子,她在前头走,扛着席子,我们两个在后面托着席子的尾部。
我们看到阿青婆婆家的阳台了,我们说,“阿青婆婆,你们家阳台上晒的青豆真得很好吃的。”
阿青婆婆说,那上去吃一点。
“我们只吃一点的,大人说过不能老吃别人的东西。”
我们跟着阿青婆婆上了她家的阳台,在阳台的里侧,我们还看到供着的一尊观音像。
小姐姐先上去对着观音掬了一躬,接着我也学着样地掬躬。
阿青婆婆笑着说,“是呀,多拜拜,让菩萨保佑你们好好读书。”
我们每人拿到了一手的青豆,我得用两只手合并在一起,才能不让青豆掉下来。
“好吃吗?”
“阿青婆晒得青豆最香啦,我奶奶晒得没有你的好吃。”小姐姐这样说,阿青婆更乐了。
下楼时,我问小姐姐,你奶奶也晒青豆?
“没有呀,我说说嘛。”
“阿青婆也真可怜的。”
“那个捡来的儿子再也不会回来了吧。”
“是呀,都走了快两年了。”
阿青婆领养过一个儿子,她待他像宝贝一样好,还给他起名叫“大鹏”,叫大鹏的儿子长到十八岁后,跟着社会上的人混江湖,一混就不再回来了。
阿青婆差点把眼睛哭瞎。
6
听丁球老婆说阿凤去厂里上班了。我跟小姐姐去厂里看阿凤,就在我们村里的棉纺织厂,一路上我们说上班真好呀,像大人一样。我们沿着长长的河道走,微风拂打在脸上,让人直想唱歌。看到棉纺织厂的木牌子时,我们很高兴,好像一踏进去,阿凤就在那儿似的。
小姐姐跟厂里的门卫老头认识,我怕跟生人打招呼,但她趴在窗台喊他伯伯,又说他气色看上去很好的。门卫老头让我们去后面一幢房子找,我们绕了一下,就在那看到阿凤了。她站在一个大煤堆前,躬着身子铲煤,身后停着辆手推车。
我说,“重不重呀?”
她扭头看到我们,脚蹬在铲子上,把脸往袖口上一蹭,脸更黑了。
“这儿灰多,你们快回去吧。”
小姐姐捂了嘴说,“灰真是多的。”
“上班就是大人了,能拿到工钱呢。”
“她的力气真是大。”
“是的呀,像牛一样。”说到牛,我们又忍不住吭吃笑起来。
“你没见过,她扛着自行车都得跑得飞快。”
“她是大脚板的呀。”
在回去的河道边,我们这样说着。
阿凤领来了第一笔工钱,很高兴地把我们叫去。我们的脚还没迈进门坎,她就在屋里说,“我买来了好东西。”
接着我们就看到了一管口红。长长的塑料管旋转下,会出来不同颜色的口红。
我跟小姐姐不罢手地拿着塑料管的口红轮流闻着。
阿凤坐在床沿边,像个害羞而又高兴的新娘子。
“还有呢”。她转身,又捧出一个铁皮盒子,取出几张薄薄的粉纸。
“这个擦了脸会变白的。”
我闭上了眼睛,让小姐姐帮我擦。
“脸真变白了吗?”
“等下,别动嘛。我以前上台表演时,音乐老师也是这样帮我擦的。眼睛都不能眨一下的。”
我抬了下巴,不让自己晃动一下。
我睁开眼睛时,感觉脸上香香的,重重的。我又不敢挪步,好像一走动,脸上的粉就会掉落了。
阿凤买来的都是宝贝呀。我觉得她开始像个大人了。
7
阿凤有了自己的钱,第二天一早又去集市买米。我跟小姐姐从早上起等在小平房门口,我们爬坐在门口的大石头上。丁球老婆出门时,说,“两个小家伙,到屋里去等吧。”
我们对着她摆摆手说,“不用了,在外面也挺好的。”
看着她走远,我们对着她的背影说,“坐在小屋里面才难受呢,又暗又潮的。”
我们攀折了柳条枝,在泥地上、石头上划过来划过去。
我们猜想阿凤会不会又经不了诱惑,被地摊上的指甲油、香粉之类的迷住了。
“你说她出现时,会不会双手都涂得红红的?”
“难说呀,也许这会她停在哪个路口,正起劲得涂着。”
小姐姐伸了她的手指头到我面前,其中有四根的指甲是染成红色了。是凤仙花染的。
我在想,自己要不要也去染一样。
“啊,她回来了。”
“可她怎么垂着头呀。”
“那不是背着米嘛。”我开始觉得自己比小姐姐聪明了。
我们对阿凤背来的米一点也不感兴趣,在她放下米袋时,我们一直盯着她的口袋看,希望再从里面掏出点什么来。
“我被人骗了。”阿凤一定渴坏了,操起水瓢就舀小水缸里的水喝。
“那个米店的老板多算了我两元五角,我又半路折回去。”
“那你找他说了?”
“我再找回去,人家死也不认帐。”
“太坏了,那怎么办?”
头一次,我见到阿凤如此难过。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低头盯着地面,再问她话,就不说了。
我们决定教阿凤算术。
小姐姐吃过晚饭,就来我家,我带上了三年级的算术课本。
我们走在路上,感觉吹到脸上的风也是雄赳赳的。
小屋里,没有灯。屋里只有一张挨着后窗的木桌,上面摆了煤油灯,煤油灯的火焰老让风吹得一跳一跳的,映到纸面上,一闪闪的。
我跟小姐姐轮流在稿纸上演算。我们说这样这样,很简单的呀。阿凤支着腮帮,在那儿嗯哦着。
我们说,你来算下。
她握了笔,紧张地汗珠子满额头地跑。
我们叹气。
她捧住头说,我头大了。
我们说,我们嘴巴好干了。
屋里太闷,我们不时地要拉下贴到胸口的衣服。
窗外,丁球老婆在晒谷场上跟人聊天,隔了窗的,咯咯的笑声还是很响地传过来。
我们把讲过的算式,又重新讲。
夜深了。我们说,今天就到这儿吧
回去时,整个村庄沉在深深的夜色中,真是安静,只偶尔听得几声狗吠,是我们在白天从没见过的模样。
我们走到路灯光下,那么一圈地面让灯光照得看上去要飘起来了。
又路过一个牛圈,我们赶紧捏上了鼻子,走得飞快。
“今天好像有一点的了不起。”
“呵,做老师真是痛苦的。我以后要做医生,给别人打针,让别人去痛。”
“打针的是护士,不是医生。”
“反正都在医院,都穿白大褂。”说着,小姐姐一个挺胸走到我前面去了。
8
阿青婆的家在村东边的路口,我每次放学,走在石板路上,一抬头最先看到的就是她家烟囱溜出来的烟。阿青婆有一个小园子,里面种了各种各样的花,连墙壁上都爬着绿绿的藤萝。夏天来了,风一吹,空气也给吹得香香的。
“阿青婆,给我一朵月季花。”
“阿青婆,给我一朵鸡冠花。”
每个路过的小孩,探着头、踮着脚喜欢这样说。
阿青婆眯眯笑地“哎哎”应着,从门口转去园子里。我一直看到的阿青婆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她把头发梳得干干净净,中间挑出条头路,一侧的头发上有条一小辫子。
早上,阿青婆坐在厨房的窗口下吃饭,我背着书包走过,有时停下来。
“饭吃了吗?”她伸出头来。
我的眼睛盯着饭桌上的红酱豆腐乳。
“还没呀。”
“那来碗泡饭吧。”
我走进去,坐到了竹椅上。我把红酱豆腐放在泡饭碗里,把饭汤也染得红红的了。
“婆婆,你买的酱豆腐比我妈买来的好吃多了。”
有一次,我又这样说了。一抬眼,瞧见妈妈拎着菜篮走来了。“不好。”我把头一低,脸只差埋到碗里。
我对着阿青婆眨眼睛,阿青婆站到门口,跟我妈说,“这么早去买菜呀。”
我听着我妈的鞋跟敲着石板路,渐渐远了。
“好了,走了。”
我说不出婆婆你真好这类的话,只是觉得脸红,说谎的感觉真是不好。
下回再吃早饭,我就对她说,我在家吃过了,但看到你家的酱豆腐,又很想吃了。
那样说,没准她又会捂着嘴地笑。
我总幻想着,哪一天,阿青婆找个干净的老头,两个人住一块,手拉手地出门,或在园子里晒晒太阳。
但我认识的老头里,没有孤身一人的,而且多数脏兮兮的。
9
丁球老婆得了种奇怪的病,浑身长出块块的红斑,痒得要死。她排了很长的队,去镇上的老医生家里看。她撩起衣角给人看身上的红斑,“我得了急性的病呀,真的很难受,我得挤到前面去,我家在外地,晚上还得赶回去的。”
她挤到了前头,很快地轮到了老医生给她看病。
“生这个病太倒霉了。连看了几个医生,也不见好。我连回去的路费也花完了。”
老医生戴着老花眼镜,很同情地看她身上的红斑。
她领了老医生给的药膏,从衣袋摸到了裤袋,可怜巴巴地说,“我就这么几块钱了。”
老医生对她作了个挥手的动作。
她立即将几张一元的纸币放在了桌上,揣着小纸盒装的药膏,钻出人群,像条泥鳅一样溜跑了。
丁球老婆领了药膏的第二天,有个信基督的老妇人上门来。小屋里到处一股刺鼻的膏药味,但她一点也不介意,就在丁球老婆的床边坐下。
后来有人说,那个老妇在屋里呆了整整三个小时,给丁球老婆讲道。
老妇离开的第三天,丁球老婆身上的红斑奇迹般地全没了。丁球老婆逢人就说基督真的很灵。她站在河埠边,对着来洗衣的妇女、老人,一个个地说,说得唾沫星子乱溅。说完一段,她便在胸前划上十字,“阿门,上帝与我们同在。”
她真得像换了个人,她拎了只母鸡,站在隔壁人家门口。
“以前都是我不对,你们家丢过的那只母鸡,是我偷去的。”
那家女主人开门出来,“以前的事就算了。”
“这怎么行,这个鸡不还上的话,上帝不会宽恕我的。”
吵过架的人家,她也一户户地上门去道歉。
“请看在上帝的面上。过去的事,都是我不好。”
她在村子里,四处跟人讲信基督有多少好。
“丁球老婆真得信上耶酥了。整个人都变了。”
“这个女人花头老多的,现在又不知整上了哪一出。”
我们见了阿凤问,“你妈现在真信耶酥了?”
“是吧。吃饭前她都会做祷告,每个礼拜天都要上礼拜堂去。”
“礼拜堂好玩吗?”
“有人在台上弹琴唱歌的,还讲故事,还给糖果吃。”
“这么好呀,下次我们也跟着去。”
我们开始坚信耶酥真得是不错的,我们去,一定也会给我们糖果吃的。
10
我们去礼拜堂那天,刚好下了点小雨。一想到糖果跟可能听到的很有趣的故事,我们觉得空中飘着的密密的雨丝,也是挺美的。
礼拜堂就在镇上一间礼堂里,老房子,黑黑的屋顶。一走进去,刚好看到一排人站在木台上合唱一首歌。我们在那一排的最左边,找到了丁球老婆。她个头最矮了,而且又黑。她的三角眼,在唱歌的时候,一眨也不眨的。
“丁球老婆也会唱歌呀。”
“刚学会的吧。”
“但她嘴形跟别人的好像不太一样。”
“也许她用家乡话唱的。”
小姐姐能想到的,我就是想不到。
坐在下面的我们,也分到了一本小册子。
小姐姐踢着双腿说,“这歌真好听,像有人用手在安抚人的灵魂。但就是有点长了。”
“我还以为小册子分完,就分糖了。”
“再耐心等等吧。”
丁球老婆下台来了,擦着脸上的汗,像刚推完了煤车一样。
“你们这两个小家伙也来了呀。”说着话,她喜欢眨眼睛。
我不是太喜欢她用很热络地口气跟我说话,好像我们的关系很亲密似的。
为预防丁球老婆再跟我搭话,我将身子坐直了,做出一副很认真听道的模样。
不跟我们说话,丁球老婆就同身旁的男人讲话。
“哎,你家里的是女儿还是儿子?”
“女儿呀。”
“现在呀,最流行这种纱巾了,女孩子都喜欢得不得了。”
丁球老婆从一个黑袋子里,扯出了纱巾,一扯扯出了好几条。
“老太婆戴上这种纱巾也要年轻好多岁。”
我们后来出礼拜堂时,我对小姐姐说,“难道她要让走出礼拜堂的每个人脖子上都围条纱巾吗?”
“她真是不择手段。”
“但我还是相信她是真信上耶酥了。”
“管她呢。”
我们的口袋空荡荡的。在路过一家小店时,我们往装糖果的玻璃罐里多瞄了几眼。
突然小姐姐比我先跑开了,“吃糖牙齿会蛀掉的。”
“就是。”我紧跟着她跑。
11
丁球老婆跟人说,她在镇上的理发店上班了。除了剃头铺外,镇上就一家像样的理发店。我每次路过理发店,就隔着玻璃门,朝里看。帮人烫头发的是穿着医生样白褂子的女人,看过去,一排几把椅子,站着的都是白褂子。白褂子女人自己也顶着卷卷的头发,两边蓬松的。回家后,我对着镜子把头发用夹子夹住,再拿开看,它们变得像乱草蓬一样。
我跟小姐姐背着书包,走在路上。背后滚过来丁铃铃的车铃声,丁球老婆骑着辆很破的自行车过来了,白褂子披在身上,一路迎着风,敞开着。
“放学了呀。”
“哦。”
过了会,小姐姐说,“她的样子一点也不像理发师。”
“那像什么?”
“像女流氓。”
我们目送着丁球老婆的背影,好像她是另外的一个人了。
早上、傍晚,在路上,我们都能看到丁球老婆穿着白大褂子,骑着自行车,像缕风一样轻快地从我们面前擦过去。她回头的姿势,也变得很有气派。有次她回头时,我终于看清了她前额的一缕头发是卷卷的了。
小姐姐说,“你不觉得奇怪吗?我每次路过理发店,都没见到过她。”
我说我见过一次呀,那天她倚在理发店门口跟人聊天呢。她还跟我打招呼,问我要不要吃香瓜子。
“那你有看到她在给人理发吗?”
“没看到。”
过了几天,我在理发店的玻璃门里真看到丁球老婆了,这一次,她没穿白褂子,也没在给人烫头发。她拿着把扫帚,扶着个畚箕,把地上一缕缕的头发往里扫。
我们还是会看到丁球老婆骑着自行车像阵风似地从后头超上来,她跟我们说,“放学了呀。”
我们回答,“是呢。”
她身上的白褂子好像变黑了,她应该把它洗一洗再穿上。
12
两个月还不到,丁球老婆就不在理发店做了。她说理发店的空气太不好了,比不了外头,空气又好又自由。她眨着那么小的三角眼说这些话时,刚烫了新头发,整个儿卷卷的,又像假发套在她头上。
说到去外头去做生意,她变得眉飞色舞,好像马上就能赚上一笔回来似的。几天后她果真背一大包,一路哼着某种安宁的旋律,跟丁球一步三回头地作别。我突然想到那是教堂里唱的歌。
一天,又一天,三个月过去了,她好像又失踪了。我跟小姐姐说,难道她一边做生意一边传播“阿门”去了?
小姐姐一哼鼻子,“鬼才信呢。说不定,又搭上哪个男人了。”
我一点也想象不出,丁球老婆在外头的几个月里,都要做些什么。在路边卖她的纱巾吗?或许还有别的衣物。
村庄里渐渐地有了谣言。男人们在说,女人也在说。
“丁球的女儿一定是让丁球睡了。”
“他们家好像就一张床的。”
“还有张小床的,但老婆不在,谁能保证……”
“你们没见她都发育了嘛。”
我再见到阿凤,就盯着她的胸脯看,然后再低头看自己的,感觉阿凤的胸脯真鼓了起来。
我又盯着她的脸,看看还有没有另外的变化。但阿凤一个转身,趿着拖鞋,去赶一个小男孩的自骑车。小男孩双脚使劲踩着三角档,嘴里喊着:“丁球猴子,丁球猴子。”
我觉得自己也不再纯洁了,竟会同那些龌龊的大人那样想。
夜里的晒谷场,空气里还有着晒过的稻谷留下的毛茸茸的气息。定住,看着晒场边角上的小平房,透着红红的光,心里突然沉沉的。天真是黑了,吸一下鼻子,黑黑的夜似乎就钻到鼻子里去了。
13
小姐姐说,“阿凤要回老家了,晚上让我们去河边。”
我感觉这一天迟早要到来。
我穿了新买的连衣裙去。小姐姐的长辫子上还扎了蝴蝶结。
我们站在河边说话,天已黑下来了,岸边柳树旁有根电线杆,有一盏灯泡,发着睡着了一样的灯光。
我有看到一对男女在石桥上谈对象,女的老低头摆弄胸前的长辫子。我把脚踮了一下说:“长辫子真好。”
“真不害躁。”小姐姐说。
我们两个在嘀咕,阿凤已跨到河岸边的一条水泥船上了。
我们也跟着上船,我是头一次上船,多么兴奋,好像能划着船坐去远方似的。船绳用链条穿绑在岸边的石头上,我们拿了船浆,只能划离几步远。但是黑黑的夜里,河面上,闪动着点点亮光,多么美妙。
河岸边的芦苇,在夜里也变得黑黑的,一点也想象不出白天的模样。浆声一下下的,在寂静的黑暗里听着好听。青蛙、小虫子躲在草丛里、田地间一声声地鸣叫。
“今天晚上的星星真多。”
“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跳上船的兴奋一过,我们开始一句句地想着要说点什么。
这个夜晚最重要的事情到来了,阿凤要分她的宝贝家当,口红、粉饼……
“口红给小晰吧。”阿凤确是这样说的。
“口红我不要,妈妈说涂口红的女生会念不进书。”
天啊,我一定是发晕了。口红送到小姐姐手里了,她在咧着嘴地笑了。她怎么能不笑呢。
后来的时间里,小姐姐都是笑笑的样子,跟我并排走回家时,她还一耸一耸地哼着歌。
是小姐姐说的,《霍元甲》已经开始放了,晚上要跟日本人比武呢。
我们赶紧上岸。
我好像忘了看着阿凤走回小平房,忘了跟她说再见。我跑在晒场上时,才转头看了眼小平房,是黑暗里一团红红的光。以后再也不会这样看它了。
走到家门口,听到妈妈过来开门的脚步声那会,我在心里说着,“再见,再见。”
凉凉的黑蓝色的夜,真的让我吸到鼻子里去了。
14
丁球的老婆再到我家来,是在半年后了。这一次,她一点也没发出咯吱的笑声,她说丁球让货车反光镜给刮倒了,这么瘦的人,一碰就倒在地上。她说村里能不能考虑补贴点钱。
过了一星期,她又上门,我都懒得看她,但这一次看到她的手臂上缠了黑纱。
“丁球前天死了。”
我听到她在厨房跟我妈这样说。
我的写字本上,浮过丁球的样子,但只一晃,就被我写的字盖过去了。
再半年后,河边的小平房,没人住了。小平房推倒了,栽了几株树,搭了个凉棚。晚饭后,会有人在那儿下棋或聊天。
我还是像以前一样,在水泥晒场上玩。有时候碰上小姐姐,有时候碰到比我们小的男生,我们也搭伴一块玩。男生们喜欢玩打弹子跟拍地上的香烟壳,我们就在路灯昏暗下看着,眼睛一眨不眨的。
告诉你也不信,小姐姐念初一的时候,交了男朋友,臂膀上刺着一个青青的纹身。
【论坛讨论】
乌鸦十三:
读了以后,我很伤心。
我想,很多东西都是让我伤心的要素,整体也好,每个人物的情况也好。几乎没有停滞的情节,一个又一个,最后就让人伤心。塑造人物是我最差的一环,余余却能轻松做到,就是这样。
这样我就更伤心了。
酒童:
余余的乡愁很美了,渐渐举重若轻了。好。
陈鱼:
对于这篇的感觉
速度还是快了 人物和事件冒得太快太多
看得出余余很多地方都在化解(稀释)叙事的痕迹 但还是有点急
统一的纯净的气氛依然是出来了 而人物方面 我觉得还是有一点点不到位
丁球、丁妻、阿凤都蛮模式的(教堂那段也比较突兀)
阿青婆比较突兀
最真实的人物个人感觉还是“小姐姐”(“我”和小姐姐还是有蛮多一致之处的) 结尾的“转变”并不能让我感到小姐姐的远去因而产生了一个小小的断裂——“半年后”这样的叙述并非总是产生力量
最喜欢的是第一段 我觉得所有美好的少女情怀都在那儿了 关键是 节奏是对的^_^
除了“我”和小姐姐的作用力比较紧密之外(但力量是顺的 两个人形影不离意见一致几乎没有任何冲突)
其他人之间都没有形成有效的力量 是各自独立的
也没有外部的力去和人物发生作用——如果说“成长”、“成人的世界”是一个力——它最终改变了阿凤和我们的关系、杀死了丁球、让丁妻上窜下跳、让小姐姐也找了个有刺青的男人——但这个力的描述并不特别
也就是说 美则美矣 依然让我感觉不到震动。。。
wqawqa:
写人,人和人的关系,我也遇到很多问题,我发觉我很容易偏袒一些人物形象,而相对的,另一些人物的形象就算出现在较为复杂的环境和事件中,却没有那种描写的渴望,总显现出用力的偏颇感,缺少一种说服力
亢蒙:
小姐姐踢着双腿说,“这歌真好听,像有人用手在安抚人的灵魂。但就是有点长了。”
觉得这句话很突兀。
节奏有些不稳,忽快忽慢的,作者想描绘的人物和事情还是有些多,影响了小说的主线叙述,显得杂驳。
余余:
谢谢你们的关注。写这个小说最初的想法是想写写“人”。
好多问题确是如陈鱼所说的,“没有外部的力去和人物发生作用—”。他一说,我才想到,好多东西。
生铁:
关于人物与外力的关系,陈鱼能否借别的小说或类似的小说,把这个解释一下?这点我有点模糊,因为我想到一种假设,即一个小说向着另一个相反的方向——即故意去淡化这个“力”去写,又会怎样?会不会也是一种成立?
孙浩然:
谈到外力,基本是在说情节了,我觉得还是要看写法为先,情节本身是否有外力加入,不该去要求作者。像乌鸦十三的那种静态美学,也是不该靠外力的,只是还没写好。至于这篇,大概就适合写成美则美矣的类型吧。
酒童:
如果加外力,那这篇将是另外的调调,另外的一篇,况且,我觉得也非余余本意。
孙浩然说的对,美则美矣。就是一篇乡愁。
陈鱼:
回浩然和酒叔:
我觉得 一再写丁妻的转变 最后丁球的死、小姐姐的“半年后” 都让我觉得余余这篇或许不仅仅只是写一个美丽的乡愁 我觉得余余写的是人(或者人世)的“变动”
这样的话 我觉得这个小说有点节奏过快 力量过弱——嗯,如果是乡愁 我倒觉得反而节奏要更慢一些 商榷!
回生铁:
小说应该有无数种可能性吧 我看的《一把雨伞给这天用》就是这种淡化力的——当然“淡化”有一种作者主观的成分 更确切的或许是 在文本的最终呈现上是没有强力的痕迹的
一个鞋子试穿员琐碎无聊的一段日子 就是这样 但是慢节奏营造的氛围却一直很好的笼罩 像一直存在的琐碎无聊偶尔有感悟又立刻被无聊淹没的日子 是契合的
这里再多说一点的是(不知道对不对。。。)
浩然说的“不该去要求作者”我觉得很对 对于写法的讨论还是要看是否符合恰当 但是 这篇余余的小说我觉得相对于她想要的效果可能还欠缺了一些——当然啦
也是揣测啦 这点也请余余来谈谈^_^
酒童:
我觉得余余写的是人(或者人世)的“变动”
同意,这没问题。
我读过余余几篇,大都故乡情结。余余,该跳脱出去了。
还是余余自己说说~~
孙浩然:
回陈鱼,我说的不该要求作者,是指写法以外。写法上都可商榷,但写作的出发点是作者自己的,人家要怀乡,你我读者就不该说怀不得。
说到这里自然要提《在酒楼上》,也是怀乡,也有外力(而且丝毫不淡)。但是他的怀乡与这里说的外力浑然天成恰到好处,并不让人读出怀自己的那个乡的私心偏重。
这个要求还是高了,我自己做不到,只能先吹。说没有想写人间,那是不可能的,只是多多少少难说清。但是也不该这么分,怀乡了,就不够。用这个大道理一压,搞的作者的那点私心不敢表露,但本身还没有进到下一阶去。我觉得还是要等自然的,把乡怀掉,把情抒掉,方向自然会转。
黑天才:
看的时候想到两个黑蓝作者的小说,一个是总得要从树上下来,一个是罗思萍。这两个都是写小孩的,但可能都要比这个小说的主人公的年龄要偏大,都在初中甚至初中以上。另一个就是篇幅,小冯的小说的对话要短,宇文光的对话也短,不仅短,而且少,在整个小说所占对话篇幅少,而且整个小说的篇幅也不长。所以对话部分显得容易辨认,容易梳理,也容易逃避一些日常对话中非常容易进入陷阱的遭人诟病的小坑。余余的这个小说,整个小说的长度、对话内容、方向和篇幅上也好,在这方面都是“长”的,也就意味着容易出现问题的。
另一个,冯和宇文的对于对话之外的语言,没有采用很多第一人称式的写作办法,在加入“我”的世界观的观察方式的时候要更小心,更细致,也更避让,避让那些容易流露出小孩子习气的东西,但不是不流露,而是流露的分寸是经过仔细和反复思考的,确认它不会因为过分凸显“孩子”的身份而出现的过分和阅读时读者会认为的扭捏。事实上其实作为成人,无论如何对于小孩子的表达上只能用“少”无法用多,而刚才我所说的,我想过,似乎也因为小孩是个很难解的东西而有种避让法则的意思。而且你也不能不去写,而且比就要比这个拿捏,这个就是写作吧。这些都是我看的时候的一种比较。
余余这个小说在对话和一些小说中对外在事物的看法上有一些小孩子的东西过于流露,肯定是有点超过这个阅读者心中的“度”的。但我不认为它确实不好,因为我相信余余在这上面肯定也是思索过的,而且她的经验甚至是双重的……但这个我还是要问一下余余。另一说就是,我也在疑惑怎么写孩子,这个我(们)现在认可“度”是不是有待重新判断。
在重回那个年代的时候(应该比我所处的要早几年,霍元甲好像是83还是更早点,76年左右这个样子在小晰当年的时候吧,我猜的),初一的小女孩谈朋友可能会有,因为小姐姐这个人好像本来就,是吧。但还是质疑一下结尾处阐述这个,它的意义不太大。而且完全停留在一个结束语上──这个我也想质疑一下是不是真的不能这样停留在一个完结版的结束上,但我想是无效的,因为就是这种彻底告一段落的完结让我们认为它确实作为小说的收尾不太好。所以结束还需要思考一下。包括以丁球的死确实也需要琢磨一下,但其实是可以死的,看死在哪儿,因为死这个动作确实大。包括陈鱼说的阿青婆,这些地方要说都似乎有点典型了,但这种典型的创造是传统作家留下来的很讨厌的一笔财富,我总是在想,是不是不能一味地全然否认而丢掉典型中的一些好的东西。因为从这一点上来看,“不该要求作者”是需要的,因为再旧的东西对于没写过的作者而言,需要经过。
总的来说,余余的小说一个比一个好,也一个比一个要更趋向于它自我的完整和在写作中的寻找。我蛮想加入你们的讨论的,但我先说完我看到的之后的话明天你们继续聊的时候我加入吧。
我说的虽多,没什么结论的。
余余:
酒叔说到“乡愁”这个词,写时没想到。大概就是怀着那样一个情绪吧,怀念儿时的村庄,怀念那时的玩伴。小说里的事件基本是生活中发生过的,除了去教堂、理发店那些是虚构的。孙浩然说, “把乡怀掉,把情抒掉,”,好像就是为了这样一个目的。
可能我就是要把那些情绪找一种形式来“泄露”、“表达”一下,而我用了小说的形式,也许随笔也可以。 因为这样的私心,大概也损害到了这个小说。
回黑天才:小说的时代,应是80年代初,86、87吧。这里安排了《霍元甲》电视剧,可能有偏差。“余余这个小说在对话和一些小说中对外在事物的看法上有一些小孩子的东西过于流露,肯定是有点超过这个阅读者心中的“度”的。但我不认为它确实不好,因为我相信余余在这上面肯定也是思索过的,而且她的经验甚至是双重的……但这个我还是要问一下余余。”——这个?写时,真没认真思索过。
可能的话,以后还会写一个儿时村庄的小说,再长点的,人物再多几个。这一篇显然还不能满足这个愿望。
lostboy:
首先向楼主表示嫉妒。
然后挑点毛病:
小说的题目很有意思,可是在阅读过程中并没有体现出“奔跑”的动感,至少没有那么突出。题目所暗示的那种清凉的黑暗之心在行文过程中有了丝丝的表述但还是没有达到震撼人心的效果,这也许是由于对人物的刻画有点片面,浅显,主要还是作者本人生活平淡,幸福,也就无法想象无法描述那种深入骨髓的悲喜人生。
针对这一点想向各位高手请教:是不是小说作者无法想象别人的生活,如果自己对某一事物没有深刻的认识,自己的文章是不是也会欠缺深度,倘若如此,会不会概念先行。
小说的第一段确实不错,只可惜这段所引领的气息在后面的文章中越来越弱,甚至在某些地方中断了。相比较以前看到的男男的《少年事》,气息不够纯净,缺乏节奏感,对话的描写有些地方也比较造作。
余余:
呵呵,我老起不好题目,这个也是乱起的。你说到了第一段,我得说下第一段的情况。第一段是全文写完后,在修改时另外加上去的,写下时,我甚至觉得这得是另一个小说的开头的了,但后面的都已完了,不忍心再推倒了。
X:
余余的小说确实一个比一个好。觉得余余这篇取胜在整体结构,很简洁,很纯正(除了第八部分写阿青婆在整体上显得虚弱)。整体上看上去很美,我想这种阅读后的整体印象应该是由她的叙述口气烘托出来的。如果不是余余的特殊小孩口吻的叙述,我会觉得整体会显得过于简单,过于虚弱。但用小孩子口吻叙述,会给我一种小学生周记式的组合,就觉得很合适。而且观察点也是小孩子的特点,简单而快乐,或者单纯而忧伤,她忽视(或者说回避)了更多潜在的复杂关系,而像是单单记录她所看到的和直接的感受,这反而能使人读起来觉得自然可信,她不带深层的分析,但整体上有种完整而弥漫着“危险”的气息。我反而感觉结尾收在那里也挺好的,跟行文的口气很合,把一种“单纯的了不起和意外”的口气收束住,有种“就是这样”的感觉,跟前文是一致的。我觉得典型是个讨巧的写作手法,回避了很多复杂的问篇恰恰就是很讨巧(观察点和短章节的安排),所以我觉得还满合适的。但这种写法会让人觉得格局小,如果要成为精品,应该需要更精准的行文(撒开一个小网也要每根线都清晰),但这可能也会产生很严重的写作阻碍,要怎样小学生的口吻又有精准的洞察力、抉择力和组织力,真是一个大难题啊。
【特邀评论】
乌鸦十三|不同的方式
最近,读了黑蓝上很多很有自身特点的小说,就算只飞快浏览一遍,也能感觉到多种不同的写作方法。
其中有些讨厌,有些喜欢,有些讨厌但知道不错,有些喜欢同时也知道有明显缺陷。不过,好坏并不重要,被人厌恶或者喜欢也不重要,这些可能在某些时候会变的重要,但在这里,在简单的时刻,在互不相识的人们共同聚集的地方,并不重要。这里只要你投入进去,首先是按照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方式投入进去。因为我们都知道,也许某一天,你就不可能再投入了,某一天(这一天谁都不知道何时会到来)清晨你醒来,忽然就发现,忽然就知道,你再也投入不进去,你的这条路结束了。
在此之前,真的,别的都不重要,只要投入进去,就像整个世界空无一人那般投入进去,以你自身的方式。
是的,以你自身决定的方式。
下面说说《凉凉的奔跑的夜晚》。
之所以特别想说这篇,是因为这是一种和我完全不同的写法。余余一开始就了解小姐姐,一开始就知道她,相信她,明白她,然后是丁球,然后是阿凤。我嫉妒这种写法,因为我做不到。小说后面有很多讨论,我没有参与,一方面是文字带给我的伤心感觉迟迟没有散去,另一方面就是在考虑这种完全不同的写作方式,考虑它的优点和缺点,考虑为什么会有这种区别。
余余的,从人物出发,从这些角色出发,产生了种种事件,这里坚固的是人,读者首先感受到的是这些稳定的人物,包括第一人称的“我”,情节围绕着他们之间的关系运动,情节是第二位的,这也是为什么会说感受不到“推力”,事情好像很自然的发生了,优点就在于这种举重若轻的流畅,缺点是没有让人注意的向上向外的力量,留下印象的是这些人,已经消失的这些人,至于他们发生了什么,好像都是些似曾相识的事情,不能让我满意的,总是在发生的事情——成长,分离,沟壑,世俗,生死——但依然出色,很有效率,很简洁却不单薄,一种丰富的收敛住的感情。
我的,从情节出发,从最初的思考出发,其中有一个个人,但这些人可以是任何人,也应该是任何人,任何事件都有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重要的是发生了这些,发生在你,在我,在他,在她这里,避免不了,你就是我,我就是他,他就是她。所以我不用名字,我喜欢通用的东西,数字,狗,字母,称谓,真假也不重要,事情一旦开始,就有了自身的逻辑,不是在其中的任何一个人物可以改变的,人物是配角,他们在想,在说,仅仅是因为需要有这些思想和语言来产生小说,优点是很容易制造自成一体的小世界,贯彻再费解的思想在这个世界中都是简单的,缺点是没有值得纪念的人物,没有角色,没有他们之间的互动,互动了都没有用。
就像是两种不同的梦,余余梦见具体的,有特征的人,他们在做某些事情,我梦见具体的,一件件连续的事情,看不清面孔的人置身其中。
为什么会有这种区别?这样的问题我当然回答不了。其他的小说,柴柴的,小馊玫瑰的,隐忍的,asui1003的,区别都很大,大概出发点就不同。我记得谁说过,“一个人一辈子其实都在写同一篇小说”,这句话后来被博尔赫斯扩大为,“所有的书,都是同一本书;所有的人,都是同一个人。”即使是卡尔维诺这样尽力拓展自己的家伙,在他多种文体和风格背后,也有着“求变”这种贯彻始终的东西。
所以我们一开始就不同,发展开来只有更加不同。幸运的是,我们可以互相观察,互相想象,互相理解,以我们各种不同的方式。明白大家都不相同,是很重要的,它能帮你稳定自己,帮你更宽容的看待他人,毕竟我们的不同,恰恰是我们最相同的部分——每个人都和别人不一样,正是在这一点上,我们反而是完全一样的。
好像又离题了。离题也不要紧。只是用不同的方式在说一件事情而已。对吗?我说这些,其实仍然在说《凉凉的奔跑的夜晚》,我说《凉凉的奔跑的夜晚》,也不过是在说这些。
对吗?
只是不同的方式而已。
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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