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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是我和许永长连续上的第四个通宵夜班,再过一天,就轮到我们上白班了。我们在一家国有加油站上班,因为位于城市近郊,所以工作并不怎么忙。"
这会儿,许永长正在外面招呼车辆,我在兼营便利店的收银室里坐着。一般来说都是这样分工,男的在外面站,接待车辆;女的在里边坐,照看收款机。这时已经是十月初,秋分刚过,寒露未至,虽然我们在南方城市,但仍有些冷,尤其是晚上,呼呼的北风夹着雨,刮在身上的感觉就像泡在水里一样。我记得在我小的时候,这个城市的秋天从不下雨。
我看到许永长在外面百无聊赖地转悠着,一会儿弄弄油枪,一会儿挖挖花坛里的泥,有接近半个小时,一辆进站的车都没有。有时候,他会兴冲冲地跑来跟我说,他把外面下水道的盖砖数了一遍,一共是多少百块。他太闲了,我知道,我以前也常在外面站。油站有规定,除了收银员,其余员工不能呆在室内。这是因为公司管理层不希望看到顾客把车开进自己的加油站后,连个活人都找不到。但晚上没有领导,来加油的车辆也不多,有时候一整夜才开来几辆车,所以他总是不把规定当回事。而且,油站也规定不能打手机,他照打不误。他脑袋里这方面少一根弦。
虽然我和他上同一个班,但我并不喜欢和他聊天。他这个人讲话基本上与风趣绝缘,而且总是反反复复扯那几件事。他是从乡下来城里打工的,没有学历,靠一点疏薄的关系找到这份工作,但企业又正在改制,他朝不保夕。因为是临时合同工,所以尽管他和我们干一样的活,工资却低不少,也没有各种医疗养老保险。他对此很不满意,却又不敢向上级抗议。大概他也知道,在这座城市的几百万外来工里,他已经算是混得不错了。有时候他会和我说到他的一些老乡在这个城市的情况,带着庆幸和得意的语气,但有时他又歇斯底里地抱怨这份工作,发泄自己的不满,说话前后不一,自相矛盾。我最厌烦的一件事情是,我怀疑有时他把怨气撒到了我身上。因为他觉得我拿的报酬比他高,干活却没他累,所以有几次,他莫名其妙地对我冷言冷语。可他也不想想,难道我要主动放弃福利来讨好他吗?那些本来就是他的事情,他觉得不公平,就自己想办法解决去,谁也没拦他阻他。可他跑来找我诉苦,到底要我怎么表态?
“嘿,你在看什么杂志?”许永长跑进来对我说。
我手上拿着一本《知音》,但并没有在看。我是见他要走进来才故意拿起来的。我不太想和他说话,尤其是在他抱怨的时候。而他太喜欢抱怨了。
“知音,你要看吗?”我说。
“我不看那个,”他一边说一边找了张凳子坐了下来,我暗自皱了皱眉头,他接着说,“刚才我在外面看到一只飞蛾,有巴掌那么大,趴在柱子上面。”
“是吗?”我随口应着,但并不太相信他说的话。
“这个月份,在我老家早就该见不到飞蛾了,更别说那么大的一只。”他说。
“南方跟北方气候不一样嘛,”我说,“我们这里冬天还不下雪呢。”
“其实我老家也算南方啦,长江以北,秦淮以南,离这里就一千多公里。”他说。
“你老家在哪里?”我问。我记得以前他说过,但我忘了。
“枣阳市啊。”他说。
“枣阳市在哪里?”我又问。
“在湖北的北部,离襄樊很近的。”
我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哦了一声。我并不想他知道我还是没弄明白他的老家具体在哪。
他看我不大想说话,随手拿起了货架上的一瓶冰红茶,我连忙提醒他说,“三块钱一瓶哦。”
“行啦,”他一边拧开瓶盖一边说,“我工作服里没揣钱,下班后一定把钱给你。”
“记住哦。”我说。他还欠着好几瓶饮料的钱,都是我垫上的。
这个时候,一辆黑色的丰田轿车开进了加油站,我先看到了,就提醒他出去接待。他不紧不慢地把饮料瓶盖扭紧,重新放回货架上,慢吞吞地推门迎了出去。
我走过去把他喝过的饮料拿了下来,放到他坐过的凳子上,然后回到座位,从抽屉里翻出一台半导体收音机。这台收音机不知道已经放在这里多久了,大家上夜班的时候都会拿来听,但白天可不能这样做,在白天的时候每一项公司规定都得遵守。我用拇指旋动调台旋钮选台,这是一台很老式的东西,用两节一号电池供电。除了它以外,我不知道现在还有什么电器能用得上这种大电池。我调到了好几个电台,全是深夜医疗热线节目,每天晚上只要过了十一点,所有收音机就被这群得了难言之隐的患者霸占。我想扭出点别的东西,记得曾经有过一个电台,喜欢在深夜串烧式地播放经典流行曲。可是那个电台我有好久没有扭出来过了。我徒劳地把FM波段扫了几遍,然后把收音机关掉。这时,我透过玻璃门看到外面的许永长好像跟丰田车的司机在争论着什么。
我推开门走了过去。那个司机见到我从屋里出来,大概误以为我是加油站的领导或负责人,于是撇下许永长向我说道,“嘿,你们的伙计是怎么回事?”他说,“竟然给我的车加了90号汽油,”他一边说一边指了指许永长,许永长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他又接着道,“刚才我明明跟他交待了要加97号汽油,他说好的,结果却这样,你说怎么办?”
我问许永长,“他刚才跟你说过加97号汽油吗?”
“没有啊,”许永长说,“他刚才跟我说粤语,我听不懂,但他指着这台加油机让我给他加的,”说着他拍拍旁边的加油机,那是台提供90号汽油的加油机。我们油站有四台加油机,两台提供90号汽油,两台提供97号汽油。“我是按他吩咐做的,他说要加这台机,我就帮他加了。”他说。
“你既然听不懂他说的话,你为什么不问呢?”我说。
“刚才是他指着这台加油机的,是他用——手——指——的!”许永长恶狠狠地强调道。
“先生,真的很抱歉,”我面有愧色地回过头对丰田车司机说,“因为你把车停到了90号汽油机的前面,所以我的同事误以为你要加90号汽油了。”
丰田车司机听了我的话后很生气,这我能理解,换了我也会生气,“我第一次来你们加油站,我怎么知道哪台机加什么油?”他说。“我开车进来的时候,你们为什么不指引我?”
“我这个同事他刚来上班几天,还不熟悉情况,实在是抱歉。”我替许永长辩护道。其实许永长已经在这干了大半年,不过对于第一次来我们加油站的他来说,肯定分辨不出我在撒谎。
“既然他不熟悉情况,刚才我跟他说加97号汽油,他为什么对我点头?”丰田车司机继续生气地质问。
“他刚从湖北来这里,听不懂你说的粤语。”我说。其实我也是刚知道许永长的老家在湖北。就像我说的,他刚来的时候大概曾提到过,不过我早忘了。
“那现在怎么解决?”
“其实偶然用一下90号汽油对你的车也没什么影响,很多车都加90号油,我曾经还给宝马车加过90号汽油呢,”我说,“这是真的,我绝对没骗你。”
“我的车从出厂到现在,从来没加过90号汽油!”丰田车司机喊着说。他一定很生气,我想。不过凭直觉,我认为最后他一定不会为难我们。就在刚才说话的时候,我观察到,这个司机很年轻,大概三十岁左右,操一口标准的粤语。他的车牌号是“粤B”开头的,加上他说从来没在这加过油,所以我猜他很可能刚从深圳开来这里。这么晚还在路上,一定有要紧事,所以,只要我们死皮赖脸地跟他耗着,他一定没时间跟我们纠缠。而且,他一身的穿著也很考究,整套深灰色的外国牌子西装,系领带,特别是,他身上还喷了香水。我相信,一个身上喷香水的男人,不会为这种事情为难我们贫苦老百姓的——他好意思吗?
果然,一如我所料,他在发泄了一通后,还是付过油钱把车开走了。虽然我说有宝马加90号汽油是骗他的,但我想,就算是再怎么宝贵的车,加一趟90号汽油也不至于报废吧?不过,我也确曾见过比这棘手得多的司机,也是遇到这种情况,硬要我们把油抽出来。那次事情发生在白天,油站站长也在场,于是就帮他把满满一箱的油泄掉,当作废料油处理,又再给他重新加满97号汽油。后来,加错油的那个同事,不仅赔了这一整箱油的钱,还被扣了当月奖金。用他的话来说,半个月就这样白干了。
我跟许永长说,以后遇到这种情况放机灵点儿,宁愿多问几句,也别妄自判断。更重要的是,别和顾客顶嘴。他边揉着自己的帆布手套边看着我,没说话,脸上一点感激的意思也没有。这真让我恼火,我并不欠他的。有时候我真想让他自生自灭。我想起他刚来时的情形,凡是有下班后的活动,几乎没人会叫上他。他好像也不在乎。大家用粤语聊天的时候,从来没人给他翻译过,他就远远地独自站着,看着我们。还有,加油站虽然规定不能用明火煮食,甚至连微波炉也不许用,但我们还是偷偷地在二楼的员工休息室放了一台微波炉。而他几乎连一次也没给自己带过饭。他总是独自一人到旁边的快餐店买五块一份的盒饭,就像一只落单的候鸟。直到今天为止,他在油站可以聊两句的对象都只有我一个而已。我并非没有同情他,可他的孤僻难道还能怨别人吗?
我回到收银室,他也跟了进来。我不知道和他说些什么好,有时候他很健谈——尽管说的东西很乏味——但有时候他简直是个闷葫芦,气氛有点尴尬。
他拿起凳子上的冰红茶,把瓶盖拧开,喝了两口。我坐回收款机前,拿起《知音》,继续装样子。
忽然,他对我说,“那些开车的都不是好人。”
“刚才那人已经对你很好了。”我说。
“他看不起人。”他撇着嘴说。
我心想,你不也看不起他吗?可是我说,“谁让他有钱呢,看开点吧。”
“假如我有钱了,我不会住在这里。”他说。
“那你努力赚钱吧,”我说,“然后回家盖房子,讨老婆。”
“我才不回老家,”他一边跷起二郎腿一边说,“有钱的话,到哪里讨不到老婆呀?”
“那你要去哪里?”我问。
“我要搬去上海。”他说。
“搬去上海做什么?”
“我要搬到上海的郊区,在那里买栋房子。”
“搬去上海的郊区做什么?”我继续问。
“那里发达啊。”他瞪着眼说。
“上海人那么多,出门多不方便呀。”我说。
“我有车子啊,”他说,“怕什么?”
“你有空帮我扫扫地吧,我今天还没扫地呢。”我站起来对他说。
他一动也不动,“急什么,”他说,“还有好几个小时才天亮呢。”
我到墙角拿起笤帚,从最里面的货架开始往外扫。他坐在门的旁边,大概扬起的灰尘让他很不舒服,“下班前再扫也行嘛。”他用手掌捂住嘴说。
“扫好地我要扒在桌上睡一会,”我一边继续扫一边对他说,“有人的话你叫我一声。”我白天没法好好睡觉,我家房间的窗户开向大楼走廊,隔壁的几家人总是得弄出些声响才安心。
我在工作服外面盖了一件深绿色的棉芯防水风衣,扒在收款机前的桌上睡了一会。当我醒来的时候,感觉有点冷。外面的天色还是黑漆漆的,我睡眼惺忪,看东西模糊一片。我不知道睡了多久,屋子里没有钟。本来上夜班把手机带在身上也不打紧,没人检查,但我习惯性地把它锁在了储物柜里。我想问问许永长现在几点,就往门外望去,却见到外面有两辆的士停在加油机旁,而且靠得很近。我没见到许永长,可能他正站在加油机后面。我把盖在身上的风衣穿上,推门走了出去。
“现在几点了?”我问。我看到许永长从加油机后面拐了出来。
“他们在吵架。”他说。
“什么?”我刚睡醒,脑子还不大灵活,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他们的车碰了一下,现在吵起来了。”他向我解释。
我走过去,见到两个出租车司机正互不相让。真是见鬼了,我想,这里地方这么空旷,他们的车是怎么碰到一块去的?
“你们怎么回事啊?”我大声问,怕他们听不见。
两个司机都是中年的样子,其中一个剃了平头的说,“我刚才加好油,往后倒车,他就撞上来了!”说完看着我,像在等我主持公道。我怀疑他喝了酒,因为他的脸红得不正常。这时候另一个个子矮一点的司机说,“我看到他加完油,就跟在他后面排队,结果他的车不往前开,却往后倒车,你说谁有道理了?”
“你的车蹭过来的时候我连油门都没还踩呢。”平头司机恶狠狠地说,“你还敢恶人先告状!”
我不想在这种情形下招惹一个醉汉,于是问矮个子司机:“那边不是还有一台油机吗,你为什么不用那台?”
“我每天都在这台加,我习惯了。”他对我说。“而且我开进来的时候,他已经加完要走了。”
听到他这样说,我也感觉对他有点印象。特别是看到他车顶上的出租车公司牌,我知道那家公司的停车场就在附近,他们的车是我们加油站的常客。
我检查了一下两车碰撞的地方,平头司机的后保险杠挨在了矮个子司机的前保险杠上,贴得紧紧的,但两方都没有明显的凹陷或松脱痕迹。原来只是不太严重的小刮小蹭。假如两人是同一家出租车公司的,就种小摩擦根本不会吵起来。可我看到平头司机的车牌甚至不是本市的。我估计他是刚跑了一趟跨市的长途生意,现在正在回去的路上。
“我看就这样算了吧。”我对矮个子司机说。我感觉他应该是个比较讲道理的人。
“我没所谓啊,算我倒霉呗,”矮个子司机说,“是他要跟我吵的。”
我大概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只要解决了喝醉酒的那个外地司机,问题就解决了。许永长插着两只手站在旁边,好像事情跟他没有关系一样。
“大哥,”我对平头司机说,“我看这样吧,大家都不容易,出来混口饭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我看你的车也没伤到什么,不如就这样算了吧!”
“算——了?”他拉长声调,“这又不是我的车,我现在和他算了,回去怎么和公司交待?”他说。
“你自己看看嘛,”我说,“你的车又没碰坏,你把车往前开一点,我保证没有损伤。”
“我把车往前开,他就不认账了,你让他赔两百块给我先吧!”平头司机说。
“赔你娘!”矮个子司机骂道,“你倒车撞到我,还敢要我赔?”
“不要吵,”我制止他们,“不许在我的加油站吵架!”我说,“要吵到外面吵去!”现在的情况是,这方指责那方倒车导致碰撞,而那方认为自己根本没有倒过车。老实说,我根本不关心他们谁说的是真话,谁说的是假话。在这种情况下,弄明白事情经过没有太大帮助。
“你们听着,”我说,“大家辛辛苦苦工作,都是为了赚点钱过好生活,没人是出来搞事的对吧?”
两个司机看着我,都没回答。我又重复了一遍,“告诉我,没人想搞事,对吧?”我想我说话的时候表情一定很凶。
“我也不想这样啊,是他要吵,我有什么办法?”矮个子司机说。
“那好,”我对他说,然后转过头,对着平头司机,“你也不想搞事,对吧?”我摊开双掌说。
“但是他把我的车撞坏了,那怎么算?”平头司机咕哝着说。
“你听着,假如你要向他索赔,我猜他一定会叫交警来。”我对他说,“晚上也有交警值班对吧?”我问。没等他回答,我又接着说,“但是,我要好心提醒你一句,你刚才没有喝过酒吧?”我看着他。
“我没有喝酒,喝什么酒?我才没喝酒!”他说话的时候目光左右摇摆,不敢看我。
“听着,”我说,“假如找交警来处理,你绝对讨不到便宜。你想我这样做吗?”我问。
他盯着我,做出气鼓鼓的表情来。但我这时候已经不害怕他了。因为他并没有醉到搞不清楚形势的地步,而许永长和矮个子司机都是站在我这边的。
“好,算我倒霉,”他恶狠狠地咒骂道,“我以后都不会再来这破油站!”
“赶快走吧,挡着地方了!”矮个子司机在后面说。我马上瞪了他一眼,“你别说话!”我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命令他道。
平头司机哼了一声,矮身钻进车里,狠狠地拉上了门,开走了。
这时候许永长才说话,“加满吗?”他问矮个子司机。
“我自己来。”司机说。
我回到屋里,感觉应该快天亮了。过了一会,许永长也坐了进来。“刚才那个司机喝醉了。”他说。我嗯了一声。他又说,“他加好油后想开走,可能挂错档了,车往后退了一点,结果就碰到后面的车了。不过,后面那辆车也贴得太近了。”
事情已经过去,刚才他们之间到底怎么回事,我已没有兴趣知道。不过我还是随口问了句,“既然你看到了,刚才怎么不说?”
“跟我有什么关系?”他说,并且还笑了笑。我没有说话。过了一会,他又对我说,“刚才那只飞蛾被碾死了。”
“什么飞蛾?”我抬起头,感到莫名其妙,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刚才那只趴在柱子上的飞蛾,”他用手指了指外面,“后来飞到地面了,然后被车碾死了。”
哦,我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声。
“很大的一只,”他举起巴掌,“有这么大。”
【论坛讨论】
wqawqa:
这一篇的语言已经很熟啦
游客:
语言各方面,包括节奏,人物对话,真的非常好。作者对于一些故事,场面的处理也看得出娴熟。如果,如果可以再加上一些思考进去,则更好了。呵呵。
asui1003:
熟的意思是指成熟还是指模仿痕迹太重?我确实在模仿一些翻译小说的写法,刚起步,语言还没有自己的风格。
wqawqa:
这样的语言你用的很娴熟了,是这个熟。至于模仿的痕迹也没什么,怕什么模仿呢?自己的“风格”我倒不觉得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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