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返回目录
我得让自己好好休息两天,因为这次实在病得不轻。我总是后知后觉。前天,我带着身体的不适上班,以为熬过就没事了,没料到了晚上却几乎没法独自回家。我止不住地打冷颤,身体像筛豆子一样不停地发抖,脑袋恍恍惚惚,喉咙被火烧一般疼,双脚连路都走不稳。我跟公司请了两天假,当时我觉得,两天我恐怕恢复不过来,我已经很多年没这样病过了,但我放不下工作,两天是我能承受的极限了。可是结果呢,昨天我在家里躺了一整天后,今天一早起来,竟然感觉病已康复得七七八八。
我习惯性地打开电视机,里面都是一些我从没看过的节目,并且无一例外地相当乏味。我从没有看过早上的电视,也记不清有多久没在早上醒着呆在家里了。我的工作是经营地产中介业务,每周工作六天,周末晚上一般会和同事去唱唱K或打打牌,经常通宵达旦,然后一觉睡到周日下午,周而复始。我做这份工作已经五年,从实习营业员一直做到分店经理,期间,一批批投身到这一职业中来的年轻人来了又去,如潮汐去还。离开后的他们,有的已经事业有成,而有的仍在毫无目标地到处瞎混。这种生活被我坚持下来,甚至还过得得心应手,有劳于我苟且则安的性格,还有我的孑然一身。
我关掉电视机,茫然地站在屋里,这个意料之外的假期使我感到措手不及。过了一会,我决定搞一次家居卫生。作为一名单身汉,我住的房子并不算很乱,但也算不上整洁。
我把被单、枕套,以及洗衣篓里堆积了几天的衣物扔进洗衣机里,才发现,洗衣粉所余无几了。我把仅有的全部倒进去,再用手搅了搅,因为今天洗的衣物比较多,这点洗衣粉恐怕洗不干净,所以我决定下楼到对面超市买一包洗衣粉。
我洗干净了手,正准备换上衣服出门,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接通电话,那头是蓝与清,我在这座城市仅有的同乡兼死党。在互相损了几句作为寒暄语后,他问,“怎么了,你好像没在店里?”
“我病了,在家里休息。”我说。
“你也会生病?”他以夸张的语气说道,“你是我心目中的铁人啊,你不能倒。”
“去,你有事赶紧说,我正准备下楼买洗衣粉呢。”我说。
“噢,我正等着你救命呢,我的电脑开不了机啦。”他说。
“买台新的呗。”我说。
“别开玩笑啦,”他说,隔着电话我也能想象他装出一副苦脸的模样,“这次真的要麻烦你,我还有一些马上要用的客户数据存在电脑里呢。”
“连病人你都不放过吗?”我说,“什么毛病?”
“我摁了开机键,但进不了系统。”他说。
“显示屏亮吗?”我一手拿着手机,一手往杯子里倒了半杯开水。
“亮,但是进不了系统。”
“那你在显示器上看到什么?”我问。
“什么也看不到啊。”
“是黑屏吗?”
“有些字。”
“那你刚才告诉我什么都看不到?”我有点不耐烦地责问。
“哎呀,你别着急,”他说,“我对电脑不大懂嘛,你也知道的。总之,我看不到平常熟悉的画面,只有一个表格,还有一堆英文字母。”
“那是硬件列表,总之,你进不了操作系统,但电脑能点亮,对吧?”我说。
“那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啊。”
“可能系统坏了吧,”我说。我知道他自己连操作系统都不懂装,不过这次我可帮不上忙,我是病人,应该躺在床上休息,而不是去学雷锋做好事。“你找人帮你重装一下就没问题了。”我说。
“你确定只要重装一下操作系统,就没问题了吗?”他带着委婉的语气问,以减轻因怀疑我的话而可能对我造成的不愉快。
“不能确定,我只是说,这个问题最有可能是由操作系统崩溃引起的,”我说,“例如中了病毒一类的事情,你这两天有没有觉得电脑运行得特别慢?有没有偷偷看色情网页,嗯?”
“去去去!我都忙不过来了,哪有时间看什么色情网页。我现在到底应该怎么办啊?”他问。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找一个有空的人,帮你重装一次操作系统。”我说。
“你不是有空吗?”
“难道你没听到我病了吗?我再告诉你一遍,我病啦!要是我不好好养病,明天就仍上不了班;假如我上不了班,公司就会解雇我;公司解雇我,我就没有收入;没有收入,我就没钱交房租,没钱吃饭,我就会死。你忍心让我为你的电脑连命都丢掉吗?”
“少夸张了,你脑袋烧坏了吧?”他说,“我可是只相信你一个,我的电脑不也是你帮忙装的吗。”
“就是因为有你这样喜欢依赖的人,我才被拖垮的,我假如病死了,就都怪你。”我说。
他没有回应我的话,“刚才你是说,只要重装一遍操作系统就行了,是这样吗?”他还是不放心,好像一定要得到我的承诺才甘心挂电话似的。
“我可没有肯定地这样说。我刚才说的是,你的电脑可能系统崩溃了,就这样而已。”
“拜托,你别用可能大概一类的字眼敷衍我啊,你告诉我一点肯定的东西吧,我可是急得要命的!”
“好吧,我告诉你有什么是能肯定的吧,”我对他说,“首先,从你提供的情况分析,可以确认的是你电脑里的CPU完好无损。而主板、内存、显卡和电源就算不是全好,至少也没有全坏。假如说,问题不是出在软件上,那么最有可能坏掉的部件就是硬盘。可这也不确凿,可能性有很多,你知道,会导致不能进入操作系统的千奇百怪的毛病,加起来有成千上万条。仅仅依靠你在电话里提供的信息,专家也不能确诊问题所在。不过有一点,我认为你的显示器、键盘、鼠标、音箱是好的,对此你可以比较放心。这样说你明白了吧?”
“哥呀,你就别作弄我了,我把电脑搬过来让你弄吧。”
“千万别,我今天没精神,你们做保险经纪的,不是都相识遍天下吗?怎么,连一个帮你修电脑的朋友都找不到呀?”我对着电话喊道。
“好啦,我明白了,你好好养病,我还是关心你的。”他说道,“懂电脑的朋友我不是没有,但谁也没有空,这个见鬼的时代简直没有一个有空的人!”
我把电话挂掉后,杯里的水都凉了。我又往里面添了一点开水,然后从衣柜里找出吃剩的阿斯匹林服下。我还没出门呢,已经感觉有点累了。年纪渐长后,身体不如从前了。想当初还在大学里的时候,遇到这种感冒发热,我照样下操场踢足球,照样洗冷水澡。可是现在,我连烟都戒了,还是常常感觉气喘心疼。
我关好窗户,却发现天阴了下来,像是要下雨。就在这个时候,该死的手机又响起来了。我看了看来电显示,是公司总部的秘书李芬妮,一个活泼开朗并且多话的小姑娘。最近我接的电话里,有近三分二是她打来的。她好像迷上了打我的电话,当成声讯台一类的玩意儿了。该死的。
“嗨,怎么啦?”接通电话后我问。
“听说你病啦,是真的吗?”她在那边喊。
“你听谁说的?是真的。”我说。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继续问道:“你昨天也没上班吗,我怎么打不通你的电话?”
“我没开机,昨天我躺在床上根本爬起不来。”我说。
“难怪,我打了好多次呢,看医生了吗?”
“没有,感冒而已,自己吃点药就好了。今天我感觉已经好多了。”
“噢,你真可怜。”她说,“我下班可以来看你吗?”
“不用,这事你千万别客气,我晚上很早就睡,明天我得上班呢。”
“病了都不多休息几天吗?”
“我都休息两天了,病也好得差不多,再不上班的话,混身上下憋得不舒服,比生病还难受。”
“哟,看来你还真是天生的忙碌命。”
“好啦,你今天很有空吗,工作不忙?”我问。
“忙啊,谁说不忙?我从早上忙到现在,有三份不同的报表要做,根本忙不过来!”
“那你还给我打电话,赶紧把事情忙完不更好吗?”我说。
“哎哟,真不识抬举,我可是因为你病了才好心来慰问你,你竟然还不耐烦,像你这种人想得到别人关怀恐怕是很困难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啦,”我说,我知道她并没有生气,“我怕影响你工作嘛。”
“是有一点影响,”她说,“那我挂啦。”
“好的,下回见。”我赶紧说。然后她就挂了。真有意思。
我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外面的天色越来越沉,看来一场大雨在所难免。我想我还是不出门为妙。我按下洗衣机的开关,它马上轰隆隆地搅拌起来,像一头卯足劲嘶叫的怪兽。本来,我还打算顺便拖一拖地,擦擦桌柜和门窗的,但忽然没了那兴致。我感觉到莫名其妙的空虚。
我租住的是一个十五平米的单间,带厕所,没阳台。当初来看房的时候,房东一个劲儿为缺少厨房寻辞开托。但我其实根本不在意厨房,我想要的是阳台。对我来说,没有阳台的房子始终只是个房子,有阳台的房子才像家。
我老家在南方,近赤道,每年有九个月的夏天。因为热,我小时候常在阳台打地铺睡,有时候我爸也加入这一行列。我妈每次看到这种情景,总是揶揄说,哎哟,你们爷俩搬到度假村住啦?后来我妈在我念大学的时候去世了。我当时住在学校,接到我爸的电话,他说,你别回来了,反正已经见不到最后一面,把来回的路费省下,可以交一个学期的住宿费。
这些事情都过去很久了,人一闲下来就爱胡思乱想,寂寥多愁思,每天拼死拼活的煤矿工人没有得忧郁症的。
后来我租下这房子,完全是因为他的价钱宜人。不过,在接下来的五年里,随着这城市的发展,那个滑头的房东也涨了我三次租。不过后来我的工资应付这笔租金已完全不成问题,加上我总是在外面忙,每天只回来睡个觉,所以也无所谓搬了。
这时已经是下午,我肚子有点饿了,于是找出一包方便面来泡。我买方便面喜欢一箱一箱地买,好处是省钱省事,坏处是每回都把一个口味吃腻。
吃完面后,顺手把碗涮了。百无聊赖之中,我想到了读书。我有买书的习惯,但没有读书的习惯。买书很方便,上卓越或当当搜索点击确认,花不了几分钟。可是阅读却需要静下心来。我很难静下心来,原因之一是我的工作比较繁忙,之二是我很孤独。我的经验是,孤独的时候,千万别静下心来。我在大学的时候有一个高我一届的师兄,本来性格就比较孤僻,碰上大学里课程不紧,于是就开始怀疑起人生来,后来就自杀了。假如他一直念高三,我想能活到九十九。不过这事还得看人,虽然我和那师兄都是不能闲的人,但被高考的繁重压力逼上绝路的也大有人在。
我随便拿起一本书,是乔伊斯的短篇集《都柏林人》。我翻了几页,却发现读不进去,脑子里净是乱七八糟的琐事。我在大学的时候,无论读什么都很容易进入状态,可是工作后这种能力渐渐消失了。
我呆坐了一会,又接了几个电话,都是同事打来了,有的问工作的事情,有的问候我的病情,我都三言两语打发了。忽然,我听到有人在敲我的门。我有点奇怪,到底是谁既知道我今天在家休息,又有闲暇来造访呢?我打开门,外面站着的竟然是蓝与清,还抱着他的那台破电脑主机。
“你要干啥,太夸张了吧?”我说。
“让我先进去,机箱沉死了,你看我都快累死啦。”他装出一副老大不好意思的表情,然而无耻地推开我闯进了屋里。
“我就想静静地休息一天也不行吗?”我嘀咕说,“累死我了。”
“累?”蓝与清惊讶地反问,“你今天做什么啦?”
我一时语塞,对啊,我什么都没做啊,怎么会感觉累呢?平时上班的时候,工作多繁忙啊,压力多大啊,客户多难缠啊,我怎么不觉得累?还是说,我那时已经累得记不起有累这回事?
“快帮我把电脑整一整吧,我为了它已折腾了一整天,实在是没办法了才来找你。”
我把他的主机搬到桌上,跟我的主机并在一起。这两台电脑是我三年前一起装的,配置也一模一样,他的机箱是白色,我的是黑色。我接通了电源,试开了一下他的主机,问题可不仅是进入不了系统那么简单。我找出螺丝起子,打开了机箱盖。
“有吃的东西吗,饿死我了。”他说。见我没有回答,他又继续抱怨,“你怎么还不买个冰箱呀,多不方便。”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我正在解决他带来的麻烦呢,我得让他清楚知道,我并不很欢迎他今天的不请自来。他见我不说话,没敢继续打扰我,自己找出一包方便面——他很清楚我家的东西都摆放在哪——然后用开水泡了。
“你猜我刚才在楼下看到什么?”他边吃着面边说,“一只小猫崽。”
“猫崽?”我问。
“是啊,装在一个纸盒子里的,喵喵地叫,可能很快就会被车辗死吧”他说。
“你在哪里看到?”
“就在路边,你家楼下。”
我忽然心一动,“你赶快把面吃完,然后帮我把那只小猫拿上来吧。”我说。
“什么?”他呆了下,“拿到哪里?”
“拿到我家里来。”
“拜托,你烧坏脑子啦?那只猫很脏的。”
“我可以帮它洗澡啊。”
“它身上肯定有很多虱子,你别逗啦,我从来没听说过你喜欢猫。”
“我不是开玩笑的,你还想不想我帮你修电脑?”我说。
“你一定会后悔的。”他不以为然地说。过了一会,他就拎来了那只小猫,连同装着它的纸盒。我第一眼看它的时候,大概因为淋了雨,它身上的毛湿答答、黏糊糊的。它紧张地把身体缩在纸盒一角,发出嘶哑的,几近歇斯底里的叫声。
蓝与清的电脑主板坏了,大概由于电路板老化,我没有能力修,就把他的硬盘换到我的主机里后让他抱走。因为我俩的主机配置是一样的,所以软件方面不必做任何改动。我的电脑并不常用,只想他赶快走。
我盛了一盘温水,戴上清洁用的橡胶手套,替小猫洗了个澡。然后给它换了个干净的纸箱。它仍然很紧张,带着丢失了母亲后的迷茫和怯惧,奋力地抵抗着我为他做的一切。
我常跟人说,我喜欢猫科动物。但我从来没有养过猫。
晚上,我把它放到了我的床边,开始时它在使劲地叫,可当我把灯关了后,等了一会,在漆黑一片中,它渐渐安静了下来。
夜漫长。
【论坛讨论】
陈鱼:
1.题目不是很好
2.关于结尾 “夜漫长”去掉就差不多了 重写另论
3.
“去,你有事赶紧说,我正准备下楼买洗衣粉呢。”我说。
“噢,我正等着你救命呢,我的电脑开不了机啦。”他说。
“买台新的呗。”我说。
“别开玩笑啦,”他说,隔着电话我也能想象他装出一副苦脸的模样,“这次真的要麻烦你,我还有一些马上要用的客户数据存在电脑里呢。”
……
对话是否可以省去这些红字部分?频繁出现反而会断气吧?
4.他说道,“懂电脑的朋友我不是没有,但谁也没有空,这个见鬼的时代简直没有一个有空的人!”——好突兀啊 不过 小问题
陈卫:
写得很好啊。。。虽然其实也并没有非常好。。
情绪传达得很准确、到位,句子也平实,对话尤其是对话后的叙述连接很好地学过(海明威或塞林格或之类),两个电话的节奏(特别是李芬妮的电话并没延伸什么事)也很好,最后猫的出现无疑会让所有读者心动。
只是“夜漫长”三个字结尾肯定不好至少一般了。但一步步往上看,到哪里结尾好呢?往上推不到最好的结尾,那似乎就需要重写一个更好的结尾,那就只能看你自个了。
“假如他一直念高三,我想能活到九十九。”多好的句子啊,可以成为格言了。
asui1003:
感谢你们的意见,我认真地想过,你们两位都说得很好。这个论坛让我感觉很温暖,大家都很热诚。我很感动。谢谢你们!
黑天才:
我想了想,这个结尾倒是还可以,虽然或许相同的这类过于顺滑的结尾中这个还是可以偏上的了。这个地方假如不上扬一下气氛的话,只能漫长一收。否则就需要爆炸的灵感来一下了。而且也很容易爆错。
挺不错的,这些小的东西点到即止,又没有进入到琐碎的东西里面去,也不废话。对话也不腻不假。但可能缺少的一点点就是,很难对这个小说的整体有种说“喜欢”的感觉。
半天锈:
小说给人的感觉很舒服。
鸡蛋里挑点骨头的话,语句有些单调,语言下面蕴含的东西也稍显单薄。
穹宇:
整体上速度不错,一些对话写得太满了,显得腻味了些,该跳过去的还是要跳过去的。
题目和正文没没能产生张力,题目太老实了。
语言是准确的,但没达到精准的程度,所以显得稚嫩。
以上随口说说,待我想好了再接着说
asui1003:
我完全没料到能得到各位前辈这么热诚的指点,我缺乏认真的写作经验,以前在各类论坛泡,常常长篇大论,但都是些无甚意义的插科打诨,认真的文学创作几乎没有过。现在起步晚了,但很感谢回帖的陈卫、陈鱼、黑天才、半天锈、穹宇几位。尤其是黑天才前辈还特意在我另两篇更幼稚的文章后认真写了回复,真让我很感动。那两篇基本上只是对塞林格和马尔克斯的粗糙模仿而已,作品的意义不大,但对我自己在写作上的学习和提高来说有作用。
我觉得这里的大家对写作都很有热诚,这份热诚本身就很可贵。大家给这篇文章提的意见大概可以归纳到几点上:文章缺乏一种诗化的意境,太平淡,情感分量不够,文字表达娇嫩,文风的模仿痕迹重等等。这些问题有的我已经意识到,有的是读到了回复才察觉。总之很感激大家。
回陈鱼前辈,我也一定会多读大家的作品,多给意见的。我的意见很可能幼稚,但我会真诚地表达。希望能和大家一起进步!
孙浩然:
这篇不错,诚实有效,不挑骨头,只需继续下去。
【特邀评论】
wqawqa|评《病休》、《跟我有什么关系》
接电话、洗衣服、修电脑。《病休》中的“我”就是这样度过自己病休中的最后一天,不能不说,这通常看起来无甚特别的一日却对“我”有了格外不同的意义:“我”在胡思乱想的同时,发觉到自己突然地感慨可能和生活的节奏相关——空闲,且将这种思考铺展到更普遍意义的人生上,这是“我”无意间做到的,但是否也说明这是生活在为“我”这样的人,一直准备着?
本身三件毫无瓜葛的事穿插在一起,起到的连锁反应暗含微妙,这些作为生活的平凡事,却由于偶合我这一日心境的特殊,有了意料之外的启迪,这一日的烦闷转而让“我”怀疑过去的平静,而对于两种生活的看法并没有使“我”就此决定,或偏重于哪一种生活方式。“我”是缺乏道德评断的一种人,而作者必然是有的,虽然作者会隐匿其给别人这种破坏平衡的印象。但在控制人物去提问或被磕绊时,他自然会流露出价值的取向及观察。所以当“我”在长夜睡去,准备第二日周而复始的工作时,旁边睡着的那只弃猫就是质问这种平衡的声音——变了,看起来又是一样。搁置开得思考在悬而未决的答案面前似乎是最合时宜的做法。那么生活到底该是什么?“我”对生活的拒绝、迎合是一致且相对成立的,他既可以在自己如此“偶然”的情态下小心翼翼地对人生产生怀疑、同时也能安于这样的日子并“无忧无虑”地过下去。实际在生活中我们也应验着相同的矛盾,尤为感到我们的生活便是来自于一个整体的扶持和调和,人天性的复杂根本容不得真正简洁明快且毫无负担的人生,这看起来也相关于我们对于小说的要求,就好比结构、节奏、语言,一切都是需要控制的,但总免不了需要控制以外的惊鸿一瞥。
《病休》中有这么一段“专注”的闲笔。
“吃完面后,顺手把碗涮了。百无聊赖之中,我想到了读书。我有买书的习惯,但没有读书的习惯。买书很方便,上卓越或当当搜索点击确认,花不了几分钟。可是阅读却需要静下心来。我很难静下心来,原因之一是我的工作比较繁忙,之二是我很孤独。我的经验是,孤独的时候,千万别静下心来。我在大学的时候有一个高我一届的师兄,本来性格就比较孤僻,碰上大学里课程不紧,于是就开始怀疑起人生来,后来就自杀了。假如他一直念高三,我想能活到九十九。不过这事还得看人,虽然我和那师兄都是不能闲的人,但被高考的繁重压力逼上绝路的也大有人在。”
通过“我”的个人经验,实际是作者明确地对读者进行了指向的暗示,在这段朴实无华的自述中,却有感动人的力量,这无疑也与下文中收养弃猫的情节相仿,虽然这不可能脱离开“生活的无奈”“小人物的彷徨”这样的主题色彩,但具备这种普遍的情感及懂得思考,而并未去妄加议论和刻意延伸。这就达到了一种小说要求的形式美。
作者擅长发掘生活、工作的琐事去揭示人物惯常的心理及人与人微妙关系。尤其是人与人关系,细节的描写衬托出庞杂的感情要素。这种个人体验存在一个安全分数,在这个基础上只要把控得当。描写的人物,或是人物和人物的关系就更容易引发共鸣、客观真实。
《跟我有什么关系》的节奏比病休更加自如、慵懒一些。在和作者的谈话中,作者谈到他在追求一种更加个人风格化的写作,为的是尽力摆脱模仿别人的影子,这种目的无外乎是作者对自己的保护,以及严肃写作的素质要求。但在具体写作的表现中我反而是感到作者的变化是进一步将那些从译文转换而来不及消化掉的琐碎的语言、句子的形式,思考的方式经过锤炼——应该说是更注重和发掘自己善用的语言的形式,让所谓风格隐匿无形,取而代之的是语言的规范、准确。这当然是一种有意为之的操作,但我不晓得是否脱胎于作者本意的操作,或者是中途偶然的发现?看过的几篇作者发在黑蓝的作品,前后几篇在语言上还是很有些不同的(这里有作品相隔时间跨度、成熟的问题)。这种转变也是渐变式的,并非一时的突发奇想或是有意的训练,也很可能是在训练的过程中对语言的苛刻,因为过度的警惕,拿捏出相对安逸,更容易将这种探索和训练维持下去的语言,适合变化、发展,也为了留出空间兹待解决前后稽留的问题,这样疲惫般的权宜之计。训练中我们常常会尝试各种语言的形式,继而去找到自己适应和适应自己节奏的语言,以确立属于自己的那种风格。显然,作者曾经尝试过区别于现在的语言,而在他真正解决那些以前,他就试图摆脱那些模仿的影子——不如说是找到了更好的模仿对象。其实我是不排斥模仿的。作者意识到的模仿我认为在当下这个阶段,是有必要再多写几篇,甚至写长,尝试着用这种语言和节奏去处理更复杂的格局,再去从接下来遇到的问题中找到“变通”的方向。
《跟》在语言上的把握,是比《病休》更加成熟的。《跟》的对话更加生动、真实,作者模拟现场的功力也显见打磨的力度,事件冲突在平常口吻下剔除了多余暴躁的色彩,而脱离于这一夜的事件发展,另一种暴力始终潜伏在“我”的认知中,“我”感到问题所在,深知其中的严重,并最终还是要将其藏匿起来为好。在叙述这些时作者表现出了极好的耐心,作者没有特别的抒情(在更适合抒情的《病休》中也没有,作者这点控制的特别好),似乎语言的抒情不见得那么必要。
在细节上,作者在描述人物关系时,通常制造一种怀疑、不肯定的氛围,加强人物关系不确定的、变化的因素,而语言的务求准确就与态度的模凌两可搅拌在一起。这可能会延伸出一个题外的话题:作者这样的礼貌、小心不仅在他的小说中附着有他这样可爱的个性,在他参与到的其它的黑蓝小说的评论也是如此,非常的客气、小心。我不知道这是作者初来乍到才会有的常识里保护自己的姿态,还是这样的素养来自于他的认真,对语言一丝不苟的态度。在强调诚恳的论坛气氛中,这是一个受到欢迎的标志,而相对于小说的语言,诚恳肯定也是受到保护的。总之这让我想到自律是否应该作为艺术喜好的趣味。因为一味的自律就如同一味的求变一样,或许并不能应征我们真正艺术上的认识。
返回页首|返回目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