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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月了。”
  他一边喂阿宝,一边这么说。
  “但两个月也没什么,对吧?我们还会有很多很多两个月……”
  阿宝总是从大干果的后侧开始吃,它很固执,就算小九故意先把光滑的那一半给它,它也会毫不留情的用长鼻子卷住干果,灵巧的翻转过来——这个世界其实也和它一样,总是一成不变,所有事情都会按部就班的开始,再按部就班的结束,没有人能改变这一切——他靠在墙壁上,低着头。

  每天早晨,他在检查笼子的时候,都会和里面的住户说话。
  第一只笼子里的狮子比他早来马戏团两年,于是他叫它狮子哥哥。
  “狮子哥哥,你冷吗?”
  他叫它狮子哥哥时,它每次都摇头表示不合适,但他还是喜欢这么叫。只有在它拒绝跳火圈的时候,他才不得不大声喊它的真名,“狮子!”。它听见这个呼喊,才会满意的跃起,轻松的穿过火焰——所以最后胜利的到底是它。它不用像小九一样,在数百名观众面前做出妥协。
  类似的交锋一次又一次发生:他仔细分辨它吼叫的特点,揣摩它的思想;它则努力领会他说话的习惯,锻炼身体,克服野兽害怕火焰的弱点。和它一起表演时,他经常考虑究竟是谁在训练谁,是它在容忍他无理的要求以便观察他的反应,还是他在认真指挥让它蹲上座位。他怀疑狮子哥哥只是故意制造出喜欢表演的假象,这种假象掩盖了它进入马戏团的真正意图——研究人类,总有一天,它会骄傲的离开马戏团回到自己的种群,在那里,它将作为一名学识渊博的人类学教授安静的度完余生。

  冬天来临之后,八十六时常来找他,特别是周末的夜晚。
  所有人都认为他们睡过了。可小九没和她睡,有几次差点睡了,但最终没有。他觉得自己并不爱她,他希望能和自己爱的女人睡。所以他们一般都只是坐在火炉旁的沙发上,她问一句,他就答一句。他不知道她在他身上希求什么,也许什么都不希求,只是想坐着,想和谁一起坐着,度过这个漫长又寒冷的冬天。
  以往的冬天从不会这么漫长,为了躲避这种反常的气候,马戏团不得不在这里停留。他感觉到有事情正在发生,世界已经在慢慢变化,可他并不在意。
  重要的不是这个世界。世界总是在变化,那些声音却始终不变。
  八十六靠在他肩膀上时,他就会一边听她的心跳,一边想象这个女孩的过去——她从不告诉别人自己的过去——但心跳和呼吸是不会说谎的,谁也不能让它们真正停止,因为一旦停止了,就再也不会开始。它们独立于人的身体,甚至独立于人的意志。他相信,这种恒定而又平和的声音之中其实埋藏了一个人所有的秘密,你只要认真的,认真的贴近……为什么她会来到这里,为什么她要留在这里……可他并不是要特意探究这个女人的过去,只不过,在考虑别人的过去时他才能不考虑自己的过去,才能安心的喝酒,才能安心的抱住她。
  人与动物相比,最糟糕的一点,就是有永远抹不去的回忆。

  狮子哥哥旁边住的是熊胖胖。
  熊胖胖其实并不怎么胖,但因为它和乌鸦住在一起时,总是趴着,相对来说还是胖了一些。其实那段日子里,连乌鸦都饿的叫不动,等到老鹰也一起搬进去的时候,它们三个都完全沉默了——沉默其实也是声音的一种,只不过这种声音更隐蔽,更需要认真的领会——老鹰蹲在笼子最左侧的铁丝边上,一整天都不动弹一下,但眼睛始终睁着。乌鸦则靠在右边,时不时扑楞一下翅膀,以便让老鹰注意到自己的存在,老鹰在这个时候通常都会对它投去严厉的一睹,可乌鸦毫不在乎,继续舔着自己黑色的羽毛,估算下一次扇动翅膀的时机。
  熊胖胖就趴在笼子正中央。它既不看老鹰,也不看乌鸦,只是趴着。
  它喜欢让整个身体都摊开在地上,似乎想成为一张平滑的地毯。老鹰害怕它的袭击是毫无理由的,因为它根本不屑于袭击别人,只要看过它的表演就能知道这一点。遗憾的是——小九真的很为此遗憾——老鹰始终没机会去看熊胖胖的表演,它很快就在一次与野性同类的斗殴中腹部受伤不幸死去。
  再也没有比跟熊胖胖一起表演更简单的事了,所以小九总是把这个机会让给九十九。九十九戴着面具翻着跟斗与熊胖胖一起出场,旁边跟着的是美丽的八十六和四十五,这时帐篷里空前的掌声和欢呼声通常只有十三表演魔术时才能与之相比。
  在九十九表演同时扔三个橘子失败砸到八十六,八十六气的用水杯砸他不小心洒到四十五,三个人狼狈的样子惹得全场大笑的时候,小九总在后台的大幕边观察熊胖胖。
  这时只有它最冷静,小九在这种时刻就能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

  八十六紧紧靠着他。
  “到底有什么声音?”
  “什么都不知道的家伙们的欢呼,为了根本不值一提的东西不知所谓的跟着四周气氛做出的傻笑,它自信而有威严的低吼,还有即将统治这里的沉默,像世界之王的注视一样不可思议的沉默。”
  八十六看着这个男人的眼睛,那眼睛这么深,深的让她在其中根本什么都看不见。

  在整个世界的喧嚣里,熊胖胖站上钢丝一端的台子,接住八十六故意扔过来的橘子。九十九和他的两位助手停下了所有的动作,观众也很快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它身上,它严肃的剥开橘子皮,吃掉了这个圆乎乎的东西,虽然这时还会有笑声配合着九十九的苦笑和鬼脸,但它马上就开始向前走了。
  走钢丝是一件非常非常困难的事情,但它在那里前进时却已经不需要伸展双臂保持平衡,甚至不用睁开眼睛。没有人要求它达到这种高度,但它却在不断的尝试中突破了它自己。它在那细细的线上轻松的翻跟斗时全场都会惊呼,最后的掌声震耳欲聋,而它始终那么严肃,那么专注,在吵闹声中从钢丝上一跃而下假装吓跑四十五结束自己的表演。小九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这种专注,他知道这种专注他本人从未拥有过,如果他能拥有,他永远不需要到这里来。但是这只平时只喜欢趴着的熊却如此轻松的拥有了,这才是他不愿意和它同台的真正原因。
  他每天晚上都必须把它赶回笼子,因为它总是一遍又一遍的在细线上走着,根本不愿意离开。
  他不明白它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他时常在背后看着它在钢丝上来来回回的身影:它是不是也有需要忘却的过去——是不是每次从钢丝的这一边走到那一边都让它发现,在这一要求极高的注意力集中,极为严谨而复杂的过程中,它将一无所思,将忘掉所有的一切,眼里只剩下钢丝和对面的台子?
  他还考虑它趴在笼子中央时的沉默。熊胖胖的这种沉默与他过去所感受到的任何一种沉默都截然不同。他怀疑它在这种沉默中感受着永恒。它从钢丝上奇特而不稳定的平衡中学到了这点——永恒既可以是永远趴着,也可以是一瞬间的跳跃翻腾,还可以是从钢丝这端到达那端的那一小段路程。
  能够感受这种永恒的,居然是一只熊。

  他叫它。
  “熊胖胖?”
  它一如既往的不理会他,也不动弹。
  它继续趴着,直到下一次走到钢丝面前。

  八十六总是早上才离开。他们在沙发上依偎在一起,度过许多个夜晚。他为此困惑不解,是的,他的确不知道她在他身上希求什么,可是他在她身上又希求些什么呢?是那一瓶瓶的雪利酒,还是她身上淡淡的香味?是这一个个被人依靠着肩膀的夜晚,还是她光滑的手臂,轻轻的呼吸声?
  本来他以为这样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
  可他现在已经知道,所有事情都必须迎来结局。
  前天,那个人来找他。
  看门的把那个人带到他的帐篷门口。
  他看着那个人稀疏的头顶,圆圆的脸孔。
  那个人说。
  “我来找你了。我姓龙。”

  在此之前,他就经常想那个声音,想象它有很多种意义,很多种可能,如果它在空间中的传播不是永恒的,就一定会有开端和结束。那么,最开始的时候,发出微弱呼唤的是什么?最后的时候,发出结束呜咽的又是什么?他深信不会发生这种事,深信永恒表现在这个世界的方方面面,深信没有人能比他更深刻的理解永恒。他知道永恒和那个声音一样能被分割成各种各样的断面,知道每个断面的永恒一点都不会妨碍总体的永恒。这种想法已经被非常用力的刻在他脑袋里,他一生都不能忘记的东西就是这样慢慢浸透他的思想,慢慢腐蚀他的心。
  但现在一切都改变了。
  这个突然出现的人和熟悉的声音让他感觉这样的世界开始慢慢坍塌。

  “我不认识你。”
  “我不是来找你的。”
  “你走吧。”
  “我来找你母亲。”
  “她已经死了。”
  “我知道,但是我想……”
  “……滚出去。”
  那个人默默的出去了。
  他知道那个人就住在马戏团边上的一间小房子里。
  每天他都要把那个人赶走一次。

  十三走之前的那个夜晚,他看见这个话很少的人在广场上烧着什么,便走过去。
  那是各种各样的道具,有纸牌,手帕,和小橡胶球。
  他看着这所有的一切在燃烧的铁桶里慢慢消失。
  “为什么要烧掉它们?”
  “我来的时候一无所有。我走了以后……最好还是这样。”
  他看着那火焰。他想象那火焰烧掉的其实不是纸片,布料和橡胶,而是这些东西所承载着的各种各样的东西,各种各样的回忆,情感和可能带来的声音。如果在某个地方有一团永远燃烧着的巨大火焰,能够将这个世界上曾经发生的所有事情慢慢燃烧掉就好了,所有东西最终都在红色的灰烬中归为虚无,再也没有标记,再也没有证据。新的世界就在这灰烬中产生,一如永远不会真正消失的凤凰。旧的世界不断燃烧,新的世界不断重生,一直到达宇宙的尽头。
  第二天送别时,他什么也没跟十三和七七说,只是紧紧握了握他们的手。
  “结局总在你不能预料的时候到来。”他妈妈曾经对他这么说,“你不需要做好准备,你只要相信就好了。”
  是的,妈妈。是的,妈妈。
  我只要相信就好了。

  那个人出现以后,他就感觉到身体内部有什么在呐喊,感觉到某种时刻即将到来。
  现在,晚上,他听着八十六的呼吸声,睁着眼睛认真思索那种声音拥有开端和终结的可能性。
  如果真有开端,他想着自己的开端在哪里,一个人的开端是他出生的那一瞬间?第一次哭的时候?第一次对他的父母说不?第一次得到一个女人?真正的开端在什么地方?那必须是一个强有力的,让你感觉到属于你的生命真正开始了的,不可思议的瞬间。
  终结呢?最后的他,将站在哪里,手握怎样的东西,独自一人还是与谁共同面对结局的到来?
  他轻轻卷动着八十六的长发。

  住在最里面最大笼子里的,就是阿宝。
  他可能永远都不会明白为什么他这么喜欢这头大象。他到马戏团的时候,阿宝已经很大了,现在则变的更大。当时它默默忍受着食物的短缺和狭小的空间,还经常去工地帮忙搬运钢材。他第一次去满天灰尘的工地领这头大象的时候,看见这个庞然大物把钢材一根又一根的举起,垒好,每次有吊车经过还得让路并听工人们抱怨。
  “这家伙怎么这么大?”
  “太大了,都把路挡住了。”
  “是啊,何苦这么大呢?”。
  它一声不吭,继续默默的搬运,直到把团长约定好的两堆钢材全部搬完,才又默默走回小九身边。
  小九看着它的眼睛,拍拍它低下的头,仿佛在问它。
  它抬起鼻子,轻轻卷住小九的手,仿佛在回答。
  他问着听不见的问题,回味着听不见的回答,看着它鼻子上被钢筋划出的伤痕,马上决定叫它阿宝。本来他想叫它大大象的,但忽然之间他就想叫它阿宝。从前他也叫过另外一个人阿宝,现在他又有了一个阿宝。阿宝是世界上心地最好的大象,从不乱发脾气。它不知道去过多少工地,不知道垒好过多少钢材。现在财政压力小了以后,不管小九为它申请多少饮食经费去购买进口的大干果,团长也从不迟疑。
  它这么喜欢大干果也让小九觉得很困惑。也许它的家乡不是这里,它从遥远的异国来到这里,可能永远都回不去了,但它仍然最喜欢吃家乡的果实。他想这就是永远无法磨灭的东西的其中一种,有些事情不会因为环境改变,在那巨大身体内部跳动着的其实是和他一样的一颗普通的心,这颗心必须背负很多很多东西,什么也不能真正改变,什么也不能真正忘却。

  他拨弄着八十六的头发,坐在那里,想着阿宝,渐渐的就坐不住。他轻轻抬起八十六的头,让她靠在沙发扶手上,站起来走了出去。
  夜晚是这么寒冷,不远处城市的灯光虽然强烈,却只能遮挡天空的星光,马戏团营地里一片漆黑,他凭着自己的感觉走向兽笼。
  他一边走,一边从身体上忽然认识到,最后的时刻即将到来。
  一点声音都没有。
  可狮子哥哥醒着,熊胖胖醒着,阿宝也醒着。
  它们也知道,并且感觉到了这个时刻。
  小九走近狮子哥哥。它靠在栏杆边,努力想探出头,它的眼睛没有发亮,因为没有光。它伸出爪子,小九碰了碰那毛茸茸的尖利的末端,想了想,轻轻说了声,“再见,狮子,你一定会成为教授。”它心满意足的放下爪子,低吼了一声,舔了舔舌头。它得到了它想要的,从今往后它都是狮子教授了。
  熊胖胖也凑近黑色的铁栏杆,小九转过身,握着它的手掌,他得用两只手才能握住这巨大的厚实的爪子,他无法想象这样的爪子怎样在那么细的钢丝上保持平衡,但这只喜欢趴着的熊却每次都做到了。
  “你会登上只有你才能到达的高峰,胖胖。”
  熊胖胖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晃了晃身体,然后就又回到笼子中央,默默趴下。
  小九后退两步,对着它们的笼子鞠了一躬,深深呼吸着,再来到阿宝的笼子前。
  阿宝背对着他,立在墙角。他只能看见它身体的轮廓和抖动的尾巴,大象的尾巴并不大,通常只能够用来驱赶蚊子。他呼吸着,空气这么冷,他的心里涌起一种无法解释的感情,他轻轻敲击着栏杆。
  笃。笃。笃。笃。
  他努力跟上那步调,让脑海中一次又一次回响的声音跟上那沉默的声音。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就是这么过去的,阿宝。”他敲击着栏杆,说,“所有的一切都是这么过去的,不是以别的方式,而是这样很简单的……一件事情从开始,到结束,很简单的。我想让你听的,就是这种声音。我以前……我以前以为,这个声音是无穷无尽的,它莫名的开始,然后一直持续下去,永远不会改变,一直持续下去。但我错了。”
  他继续敲着,保持着节奏。
  笃。笃。笃。笃。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我没有想到,终于会有一天我们不得不和它正面作战,不得不去迫使它快,迫使它慢,虽然最后我们还是会失败,不会击败对手,只会击败自己。”
  他几乎开始哽咽。
  “我已经到了这个时刻,已经不能再逃避……阿宝,真希望你永远不要忘记我,不要忘记这些,因为整个世界都在用它固有的节奏影响我,逼迫我,改变我……想请保住你自己,请让我无论离你多远都能感受到只属于你和我的,永远不会改变的这一切……”
  他强忍着眼泪,停止敲打,最后看了一眼阿宝模糊不清的背影,转过身,离开笼子。
  可没有走出几步,就听见了声音。
  那是狮子教授的爪子,尖利的爪子与栏杆的碰撞声音是清亮的,比他的节奏快一些,与流水不相容,却接近火焰飘动时的形式。
  笃。笃。笃。笃。
  他继续向前,接着听到厚重的声音,是熊胖胖的手掌。很慢,很慢,又慢了一些,接着稳定住——慢的就像是永恒的脚步。他的双眼开始湿润,等到第三种,响亮的,而又是坚定的声音响起,他终于掉下眼泪。
  和他几乎一模一样的,固执的,与那个声音平行的,阿宝的大脚踩踏地板的声音。
  在这三种完全不同的声音中,他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他甚至非常真实的感觉到了,那第四个,完美的,始终不为所动的,伟大的声音。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冲进屋子,关上门。
  八十六醒了过来。她支起身子,静静的看着他的眼泪,他回看着她,忽然凑上去吻她的嘴。她没有阻拦他。她的身体是柔软的,他感觉着自己的眼泪与她的唇,碰触着她的身体,听她和自己的呼吸声变得越来越重。每一种声音在他耳朵里都获得了崭新的意义,他理解到每一次声调的改变都是一种试探,一种邀请,每一次停顿都是为了迎接之后的开始。奏鸣,变奏,所有的一切都是准备,有时要减缓,有时则要加速,声音巧妙或者笨拙的变化会帮助你,也会误导你,阻碍你,但这都不能改变接下去的发展,你们要在安静或者喧闹中迎来高潮,迎来铺天盖地的回旋和快板,在这种晕眩的余温中互相温暖,静静等待结局和谢幕。
  她在他怀里,他搂紧她。
  不知来自哪里的光从某个地方透进来。
  “来找我的,可能是我哥哥。”
  她听着,抱紧他。
  “她……她在病床上躺了两年多。”他眨着眼睛,“我考虑了很久很久,最后……是的,我必须……最后……那么做。”
  她继续听着,继续抱紧他。
  “我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但我之前,我之前想,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天,那天永远不会过去。在我心里的那一天已经停止了。”他的手颤抖着,这颤抖通过八十六的背和身体穿过她的心,“永恒不一定是无限长,不一定是要永远运动,无限短的,永远的静止也是一种永恒,这种永恒让人停留在那里,四周的一切如此快速的远去,独独只有我一个人留在那里。阴沉的天色。一盆日本百合花。机器右下角有锈迹。她的脸。刚刚洗过的床单和枕套。下午四点。关着的门。我永远留在那里,而且没有人知道我永远留在那里。墙壁上有一只白色的钟,秒针分针和时针都是黑色的,它向前走,滴答,滴答,滴答,滴答……就是这样的声音,永远不会改变。我一直在那里坐着,那个声音永远不会改变,它永远……”
  “可现在一切都要变了。”八十六忽然说。
  他低下头,看着她的眼睛。
  “一切都要变了。”她又说了一次。
  “是的,是的。”他犹豫了一下,“也许,会有截然不同……我们,我们虽然不能改变,却可以去寻找,去尝试了解……那完全不同,有开端,有结尾……”
  她咬住嘴唇。
  “还能再见到你吗?”
  “……我想会的。”他闭上双眼,“那时……”
  她阻止了他的话语,俯在他身上,吻他。
  窗外漆黑一片,谁也不知道这微弱的光是从哪里来的,她靠紧他,看着他的肩膀,他的胡渣刺着她的脸,她喃喃自语。
  “我会等你……一切才刚刚开始呢……”

  后来,天还没亮的时候,她就睁开了眼睛。
  屋子里面已经空无一人。
  她平静的走下床,穿好衣服。
  她走出房间,把门关上,慢慢走向兽笼。动物们早就醒了,都上下跳动着。她检查着只笼子,狮子,熊,大象。九十九已经开始晨跑,她远远的向他招手。太阳冲出云层以后,她迎着阳光继续向前,马戏团里开始喧闹,一切都继续运转。她停住步子,抬起头。
  天空多美啊。

 

【论坛讨论】

陈鱼:
  对动物的描述 比 对人的和对声音、永恒的思考性描述更能打动我
  前者 是投入了一种真实的感情的 后者相对薄弱
  喜欢这篇的气息和布局 从容、优雅、童真、冷静
  但乌鸦在抓“人情”的点上还是有点弱——这就造成了整个小说色调偏冷 不是蓄意压制的冷 而是一种干扁的空洞的冷——这个在小九对八十六的大段独白中最为明显——太往画面感靠了 反而让一个深刻的情绪在这里显露出断点 “一盆日本百合花。机器右下角有锈迹。”这样的描述在这里并不十分有力和有效
  题目——或许能有更好的 《声音》这个题目相对于小说反而偷懒保守了 而且 《声音》这个题目会让小说中许多关于“声音”的叙述显得有刻意的嫌疑
  
  一到思考性的话语上 乌鸦会有点激动。。。
  如:
  他看着那火焰。他想象那火焰烧掉的其实不是纸片,布料和橡胶,而是这些东西所承载着的各种各样的东西,各种各样的回忆,情感和可能带来的声音。如果在某个地方有一团永远燃烧着的巨大火焰,能够将这个世界上曾经发生的所有事情慢慢燃烧掉就好了,所有东西最终都在红色的灰烬中归为虚无,再也没有标记,再也没有证据。新的世界就在这灰烬中产生,一如永远不会真正消失的凤凰。旧的世界不断燃烧,新的世界不断重生,一直到达宇宙的尽头。
  我觉得只要红字部分就好啦
  另:我真的相信有这样的火球的。。。还梦见过,是悬浮的,不是地底喷发的,完美的球形,不大,又安静又炽烈,漂亮极了~

wqawqa:
  陈鱼提到的“永恒的思考性描述”,我也觉得是出现的有些刻意,关于对一些情绪的描述,尤其是思辨的描述,一般在没有解决前是以不成熟的面貌示人,这些本来应该是需要尽可能避免的
  但这些可能才是乌鸦在谋篇布局上本能地想要尽快传达的信息,还不只是个遮掩掉就安全的问题

陈鱼:
  乌鸦的所有小说都有这方面的思虑——这也是我喜欢他的地方,之一

黑天才:
  除去一些特别的象征和摒弃象征的用法和一些有着特定意愿的词,一些2个字的词当作题目一定要谨慎,它在如今的含义非常含混、模糊,轻易的使用很容易给人一种玩完了就算了的随意感。这是我对这个2个字的题目的一点看法,因为无论如何,取了这个题目,很容易就被这个题目所含的意义给吸引过去,去围绕着它,真正能冷静对待的还是少数,而且“声音”这个词过于宽泛和局限,它的所指很简单,无论是真正的听、幻听、对话、呐喊还是什么东西。这个小说的前一半很好,甚至有点出乎意料,它写得既惬意也不做作。但后半部分就显得失望了些,它过分的强调了来龙去脉,过分强调了,尤其是最后日出云开的感觉,有始有终得太日常,而且前面那么好的动物的东西几乎都不存在了,要知道前面是化了不少的笔墨的。小说还是有一定突破的,至少不闷,而且因为我们见过面,我觉得在这个小说能体现你个人的一些东西,我觉得这个现象是好的。写到这个的时候我看了下陈鱼的观点,他看小说挺准的,可以结合一下。 乌鸦十三:
  原本是叫《最后的驯兽师》,也不好……
  本来是和小丑叔叔,大力士写成一个系列,这篇驯兽师和团长写的都有问题,但我还是挺喜欢的,特别是这篇。不成熟,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本来想写八十六,后来就变了,变成另一种东西,也想更进一步写熊胖胖,最后才知道原来想说的是那个声音。很有意思。
  火球也是,我看见的是一个大洞,全是火,我们都要在里面烧掉,包括和我们相关联的,当然,有些关于我们之前的已经开始在烧了。
  结尾现在也很喜欢,结尾前一点不那么好,但是结尾很喜欢,总觉得写不出这样的了,现在,唉,现在的更奇怪,不会这样了。

孙浩然:
  童真同意,从容我觉得还有距离。能感觉到希望描述的是一种更冷静的东西,但是描述出来的效果要仓促一些。联系到乌鸦签名里的意思,都能看出这种欲速而不达的效果。
  另,我觉得类似结尾的描述的画面感也是激动了的,短的对话,分析性的句子,都在向冷静用力,但质量都不均匀。所以我觉得不如叫最后的驯兽师,可能没有《声音》分量重,但比《声音》要适合现在这篇小说。
  当然如果小说本身更从容的话,用声音其实会很好。

酒童:
  我在这里写的这些东西应该产生由镜片构成的长廊所能产生的效果……
  昂,读卡佛的小说就有这种感觉,最强烈的感觉往往出现在卡老师小说的结尾--震憾人心的定格--
  这个问题,就这样解决了
  某某和某某,用的是一块石头

asui1003:
  我感觉自己没啥资格回复,因为除了现实主义的小说,其它我都不怎么懂得领悟。不过小说里对人物的心理描写,读起来有点卡夫卡的感觉,就是反复在心里琢磨斟酌。但卡夫卡的人物心理完全是对应故事情节的,极少延伸。而这篇里的心理描写常常延伸到故事情节以外,带有一些寓言的意味,但又似乎过于刻意。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感觉。

 

 

 


【特邀评论】


陈鱼|善良正直的人和他应有的狡猾的小说

 

  在上海黑蓝空间的聚会,我见到乌鸦十三,我们交谈过,印象最深刻的也是他的声音,纤细的、柔软的,沙沙的,像薄雾一样,和他的体型反差,但又一样的让人倍感亲切。
  或许,他并不是这样的人。
  一个写小说的人,总应该有骨子里的狡猾。
  但是他的《声音》,却那么的善良和正直——这本应该是对人的褒义词,用在小说上就有点惋惜。乌鸦发在黑蓝的那些小说,我基本都看过,相比于《?S7无价值系列日记节选》、《小丑叔叔》、《新世界》,《声音》依然延续乌鸦十三的玄思风格,乌鸦十三热衷于形而上的主题的表述,拥有轻盈的想象力和扎实的文字功底,他对材料的选择和剪裁,都体现了他的品位,而,他经常在小说中跳出角色进行的“意志介入”,让人觉得又讨厌又可爱。
  《小丑叔叔》当初那些加粗的字体给我印象深刻,《声音》中,加粗的字体没了,但是依然能看见那些急于表述的出口——而且更为密集和明显,一开头就是:“这个世界其实也和它一样,总是一成不变,所有事情都会按部就班的开始,再按部就班的结束,没有人能改变这一切。”甚至可以说,正是这样的“作者意志”贯穿了整个小说,撑起了骨架,柔软的情感——人和动物的、人和人的、人和自己的,都在这思辨性的(作者)独白、对白中成为背景和衬托。虽然,乌鸦营造了一个包容性很强的自足世界,没有特定的时间、地域、生活场景、人物性格,只有一种弥漫的童真而优雅的情绪,这样的语境出现思辨性话语说实话并不突兀——但是,作为读者,依然回去追索这种思辨的可信度和力度——既然是作者直接的靶子,我们就要看看这个靶子是否值得花费全力去打击,并且,看看效果。
  因此,关于各种声音(以及它们更宽泛的指向)的辨析,关于永恒、瞬间、变、不变的思索,都无辜地袒露在读者的目光审视之下,而结果,我觉得恰恰不是很到位,当然,我们可以说文学是只提出问题不解决问题的,更何况这本身也是一个解决不了的问题,那么,我只能说,在这个试图抵达的过程中,这个思辨的过程,也不足以精彩到让它在小说中占据如此篇幅和地位。
  更打动我的,还是情感,小九和狮子教授、熊胖胖、大象阿宝的情感,动物之间的情感(乌鸦、熊、老鹰),小九和八十六的依恋,魔术师十三的离开和母亲的病逝,这些都被乌鸦十三处理得很舒服,那个火球让人印象深刻——或许,我们还是要规避强大的正面对抗,选择意象之物,在我们尚未有能力像维特根斯坦那般言说之时?
  关于玄思小说,博尔赫斯似乎是从来不正面讲道理的,他知道,这个世界的人都太聪明,也太自以为聪明,他们才不要听道理,他说——如果要写碗里的水,只要写出碗的形状;另一种方式,则是解构主义常干的,竖立严肃,饱含热情,上纲上线,最后一笑而过,在不断地堆积和推倒之间,告诉你除了活着,真没啥道理——乖巧的是,他早就把该说的道理都说了,却最后双手一摊,仿佛没犯下任何僭言之过。
  相比于他们,乌鸦十三就实诚多了,在《声音》里,他是那么努力地冲向靶子,姿势并不优美,这样的状态也是又讨厌又可爱的,另一个问题是,我写到这里才想起来,乌鸦十三的写作状态是不是太清醒了?不够下意识?对于很多不能解答之问题,有时候冥想比思索可能更出效果,这对于用惯了Auto CAD的精密的家伙,应该也可以偶尔胡言乱语放纵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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