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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站在吊脚楼的一侧,将衣物毕恭毕敬的脱下,叠好,放在一边,向右侧扁起嘴唇,薄情地吐了一口细痰,头发蓬乱的望着太阳,胸前的肌肉线条形成一个十字,显的无比虔诚。 “将篮球扔下山去,根本听不到任何蹦跳的声音。”他全身绷紧,表皮生长了一层光纤毛,看起来如同被复制了千万次的阿波罗。
  阿波罗走到门槛处必须低头。他吃了太多长得太高。两只鸡脚三根鸡腿三碗面条一根黄瓜两个柿子四块馅饼一米九零。他在水帘山洞下捡回来的长毛狗,吃了他家的井水后迅速变胖,灰色的毛发疯长,充满了整间屋子。每次他放学后走近屋子,就厌恶的的踢一踢蔓延出来的毛发,将一只管子插进毛团里,输送一些水和食物,然后去和母鸡小猪睡在一起。
  阿波罗每天六点钟准时起床,推一推公鸡让它打鸣,然后抄起书包,赤裸的跳进家门口的小溪里游十分钟的泳,用毛巾擦去鸡屎猪臭,再扎进花草丛中一阵打滚,最后才穿上衣服,变得干净漂亮。阿波罗走在路上,经常有稻田间工作的大妈冲他喊:“小伙子,上学还带花呢?”他在笑闹声中伸出手去拈下沾在头发上的花朵,扔进嘴里咀嚼了。
  阿波罗平常很少说话,总是坐在单杠上露出喉结,看着窝里大喜鹊撅出来的屁股。每到运动会,老师就会拿出一张方正的纸条,在上面画画:有时是跳高(o)跨栏(x800米(o),有时是跳高(x)跨栏(o)800米(o),并让一个爱摔跟头的细小孩子塞进阿波罗手心里,然后老师就会拿到班级优秀奖。但有一次纸条上写着跳高(o)跨栏(x)800米(o)篮球(o)。
  阿波罗不太明白,拿着它去找老师。老师正在用十指捏着橘黄色的软球,转来转去,一会儿眯着看针眼,一会儿用气针扎着吹。“校长说今年加进球类项目。他妈的这玩意怎么打气呢?”紧接着所有的班级都在上篮球培训课,有的教师还贴起了一个方脸大耳的中国人和一些乌漆麻黑外国人挤在一起的画像。阿波罗被派当中锋,然而比赛永远只能得第二名。老师渐渐的失去了对拿奖状的信心,把球送给了阿波罗,让他给它起个名字。阿波罗把它拿回家,剪下长毛狗的毛发,编了一只装它的兜子,又打了一只鸡蛋,用蛋清给它沾了些头发胡子,每天带着上下学,游泳,发呆,在花草里打滚。
  “哎呦,可骇死人啦。那条小溪呀,快天黑的时候可千万别去。”乌狗子用手扇扇风说,脑后的小辫一阵颤悠。
  “我可是和他一道见了……水面咕噜噜的冒泡啊,跟着就呼啦啦的钻出两条腿来,这是个在水下倒行的女鬼呀!”胖阿毛双手僵直地比划着。
  “那腿比死人还要白,做着各种妖招,就是为了引小孩下去看,你要是忍不住憋气看了——哎呀妈呀!那边也是腿呀!她会用四条腿来缠你的脖子,直到把你憋死。”乌狗子霍地卡住胖阿毛的脖子,引起低年级小孩子一阵尖叫,窃窃私语。
  阿波罗却突发奇想,想看看太阳是怎么融化在小溪尽头的,于是逃课去游泳。
  “哎!就是你们家那条河呀……”
  阿波罗仰面泡在水里,篮球人就在他不远的地方仰头漂着。它满脸毛发的头突然左右动了几下,往下沉去又弹了起来。一个气泡悠悠的浮上水面,阿波罗用手指“啵”的戳破:“啊!”
  里面传出一声尖叫,吓了他一激灵。
  不远处缓缓的升起两只粉色的脚,在天空中绷直,“啪”的横劈破水面,紧接着一截葱段腰翻转,一个鼻子尖尖的女生把半边脸藏在水下,用眼睛瞪着他说:“你有病啊,拿个篮球装人头,想吓死我啊。”
  阿波罗心想:“你”是谁?是我吗?“我”指的是你喽。我们并不认识,那我吓你这个动作,和这个“你我”有什么因果关系呢?
  “呆子,想什么呢?你也是艾月小学的吗。你是留级生吧。怎么长的这么壮!”
  “你也是艾月小学的吗。”
  “我不是。那边是你家的房子?”
  “你怎么知道呢?”
  “我老早就在这了,在你带那玩意来之前。”
  阿波罗看她一直不敢露脸,腿脚比水草还灵活,绕来绕去,还能打水莲花。头上光溜溜的看不见头发,鼻子尖得不像话,一直在用嘴呼吸,又知道的这么多,一定是他们说的女鬼了。
  “女鬼,该我问你了,你住哪个村子?”
  “女鬼?呵呵。。。我呀,就住你旁边的虚言村。”
  “你们拜什么神?”
  “伊娃神。”
  “长什么样子?”
  “卷发,突眼,大嘴,丰乳肥臀,粗腰弯腿。”
  “像……”
  “像母青蛙!哈哈。不过前两天村里的神婆死了,她走之前把神像毁了,说以后不要在拜这玩意了,让村里的娘们都出来到小溪里去,学习水下舞蹈……你有表妹么?”
  “我没有爸妈。”
  “有没有表妹!”
  “家里有条母狗。”
  “行了行了,以后有人再问你表妹叫什么,就说叫菲壳儿。”说着,女鬼就打个旋子游走了,“明天你再来,我教你怎么踩水!”
  踩水,就是她那招把水当垫脚砖头,一下站起来的妖术?阿波罗觉得她没那么可怕,因为她有胳膊。白花花的直晃眼。
  “哎呦!你见着女鬼啦!没吃了你,肯定是嫌你个大塞牙!”
  “长什么样子?尖鼻子,没头发!白花花的粉嘟嘟的,傻子!那是吃了人才气色好的!”
  阿波罗觉得他们说的没头没脑,一心想着学习那个妖术。等他抱着篮球人去溪边的时候,女鬼却没来,岸上有双绑带小白鞋,鞋帮沾着一些泥。阿波罗拾起来,用手指扣扣,放在鼻子边闻了下,有显粒草的味道。阿波罗想,女鬼果然不知道信用是什么,将篮球人“砰”的扔进水里,却弹在了什么东西上。
  阿波罗脑袋朝前望去,一根红色的扎发头绳漂在大脑袋上面——是乌狗子脸面朝下,死在小溪里。阿波罗把他捞起来,捋捋前额的头发,让他显出一种生前的骄横摸样,但是嘴巴不停地淌水,显得像个废物。抱着乌狗子走的时候,他的裤兜里掉下来一张游戏卡片,名字叫做:蔷薇爱好者。这张牌的解释词是:“看着她们肆无忌惮的开放,就纵情着白魔的荒芜。(白色蔷薇有魔鬼之称,茂盛之处草木皆枯。)
  村里的可大夫推了一推巫蛊师般的眼镜,眼珠子平静的像外人永远看不穿的水晶球。他把尸体翻来翻去,乌狗子生前穿的小背心和脸色一样淡薄了许多,灰蓝灰蓝的像人群头顶上的天空。可大夫诊断的太快了,大吼了一声“是溺死哒!”圆滚滚的尸体就被踢一踢,丢进焚化坑了。这村里的未成年的小孩子,凡是溺死的,不允许停过夜。因为他们胃里的清水淌到后半夜,总会流出大人不忍看的真东西。
  “阿波罗,你的相好女鬼给他小命拿走啦!” 胖阿毛挤过来,踮起脚在阿波罗的胳肢窝处嘀咕着,“你得给他报仇。报仇。那张牌没有啦,我们都得停下来,看你给他报仇。完事再买一副接着玩。你可得好好把这事了了。”
  阿波罗当然不明白,女鬼和乌狗子的关系,乌狗子和他们玩牌的关系,和自己为什么要报仇。只是一些听到风言风语的小孩总来他家门口蹲着,往敞开门的屋子里扔石头。有时候石块大了,长毛母狗就从里面发出闷闷的尖叫声。阿波罗有时烦躁的,上学前会忘了洗澡。
  “你看见了么。你就得把这事解决。大人们什么都不知道。女鬼跟你好,你轻易就把她……”
  “她有名字,叫菲壳儿。”
  胖阿毛眼睛里闪着奇怪的光芒,一副哆哆嗦嗦的摸样,一边贴着阿波罗的粗胳膊,一边小声的说:“我不管她叫什么,我有一招给她毙命,你学不学。”
  “她也有一招教我。。。。。”
  “下次再见她两条白花花的腿伸出水面,你就揪住她的脚。。。凭你的蛮劲,然后,就这么一撕。噗嗤,死相准跟咱那唬人的水蛭一样怂。”
  “我没想好!”阿波罗一甩胳膊,差点把他扔出老远。
  “我看出来啦,你跟女鬼是同谋!女鬼爱好者!”
  反正菲壳儿是走了。阿波罗没学会踩水。小孩每年都在死,小孩也每年都在生。阿波罗就是觉得憋闷,香还是臭着上学有什么用呢?屋里那条母狗是饿死了,变成葡萄干,还是找到了剪刀,逃脱了自己皮毛,去吹公狗眉毛,这些似乎也都不重要了。
  反正我们都是要淹死在那条小溪里的,然后在十二小时以内灰飞烟灭。
  “一个鼻子尖尖的女孩能在海里翻跟头,窜的比海豚还要高。”阿波罗日复一日的做着这个梦。他看了一眼只有头的篮球人,它胡子拉碴的样子,似乎能比自己跑的快。
  阿波罗夹着它上了吊脚楼,毕恭毕敬的脱下衣物,叠好,向最远处扔去。

 

【论坛讨论】

黑天才:
  写得趣味、干净,分寸掌握得也很好,既显示了技巧也现实了特定的敏感,不足的地方包括结尾的方式、包括缺少的一点东西像我觉得成长也可以毫无问题的解决。虽然小说不长,应该是这段时间以来我觉得很不错的小说了。

游客:
  说真的,看不明白。是不是我不懂其中那种什么游戏呢?

陈鱼:
  对话比叙述写的好

陈卫:
  我也很喜欢的。节奏轻快和色调明朗得很有分寸,不滑不滞,这是这种类型的作品很好的气质。
  感觉作者应该已经写了一段时间,有好几个这同一类的作品,这是其中一个。
  跟洪洋的感觉一样,结尾确实可以更大手笔一点。“反正”一出现,结尾大喘气的熟悉气息就出现了……

乌鸦十三:
  同等其他的作品。
  不过还是前半比后半好。

一朵小馊玫瑰:
  结尾确实很弱。因为耐性差。。。故事逻辑能解释,但是写的时候觉得不太重要,所以隐去了一些东西,可能伤到了阅读。承蒙厚爱,搞得蛮有压力。

黑天才:
  隐去没问题的,逻辑太强不一定好,反而现在这样空间大,小说不是烟灰缸。
  “蛮”字湖北人爱用诶。

asui1003:
  这篇小说我不懂欣赏,我想是因为我阅读量太少,读过的小说太少,缺乏鉴赏水平。不过文字挺平实流畅的。

游客:
  这使我想到了一个中国作家写成名前的科比,虽然这哥们甚至不知道常规赛和季后赛有什么区别
  对于我这样因为看到篮球两个字就点开来看的人而言,一个一米九和篮球和其他什么的奇幻故事几乎就如同是金正日将军说我们朝鲜队也能拿回世界杯。
  并且换一种元素吧,比如说气球,这样才适合你。

 

 


【特邀评论】


黑天才|篮球与阿波罗

 

  一个小说要优秀离不开一些必备因素,但最重要的是一个小说背后是一个作者,往往可以从一篇小说里读到这个作者对小说的理解、判断和思考以及最重要的:作者认为怎样的小说是一篇好小说。作者笔下所有写出的小说,都是对好小说的理解和追求。而小玫瑰(简称,陈鱼语)的《有篮球的阿波罗》这篇小说的“好”更多的来自于对这个作者将来作品的期待。
  “写得趣味、干净,分寸掌握得也很好,既显示了技巧也实现了特定的敏感”、“节奏轻快和色调明朗得很有分寸,不滑不滞”。其实我和陈老师的回复差不多概括了我和他对这篇小说优点的看法。如果不是稳扎稳打的写法,而是带着非常有个性气质的进入写作,它常常会陷入一种对欲望难以割舍的情绪和玩味中,会导致作品缺乏推进的力量。并非个性和玩味不好,而是多数人会将这种玩味故意放大,放得过大,而且具体到写作里来看,又写得不好。懂得分寸非常重要,它显示了作者写作的实力和敏感,懂得哪里该停不能继续,哪里需要多描。
  和许多小说一样,这篇小说有主人公的游戏,有他的自言自语,有他和朋友之间的对话,有他与异性的对话,有感触,最后还死了个人。这些我提到的地方是最最普通的日常,作者进入的方式不落俗套。即使是带着乡村进入,也未从里面看出故意显出的“土”气(这一点估计早就不存在了),而是从一种“不存在”的一个地方──儿时生活的一种凝练的体现,又删掉其中一些司空见惯的──进入。
  对话里打着大量的感叹号、语气词、省略号,要知道,很多人写十个小说都不会用到这么多感叹号和语气词,使用它们需要小心,它们的使用没有让人觉得异样。女鬼、表姐菲壳儿、乡村禁忌、谣传,写的都是一个夏天的少年的身上应该发生的,它不高昂也不低迷,没有成为一个莫须有的传说,也不一笔一划挤压了这个小说的空间。菲壳儿的出场和消失都既感性又不刨根问底,也没让人失望。做“减法”这个词现在也他妈被人用没落了,写作懂得减法的人却还是不多。《有篮球的阿波罗》很好的体现了作者的分寸,而在分寸中作者的个性、作者自身必须赋予小说的独属于她的气质、她必须在小说中体现的写作的乐趣没有丧失,但又刚刚好不过分。
  长毛狗、推一推才打鸣的公鸡、包括长胡子头发的篮球,这些趣味性的细节给这篇小说增添了乐趣,但如果一旦繁多起来,它不但会有想象力滥造的倾向,也会影响小说的整体。
  这是一篇让我想起《鱼鳞帽?艳史》的小说,同时也是一篇体现作者对写作拿捏的小说,回到短评的前面,它事实上更多的是对之后作品的期待,但又绝对不是我等希望对作者写作风格的影响。这篇小说的毛病之一在回复里也说了,是结尾。另一个是作者的写作仍显矜持,因为要努力避让女性写作经常会遇到的常规的“情感写作”的毛病,也有别的,而使得写作的“收”有些过分,这个“收”不是指写作技巧上的收,而是正在抗拒的东西。而这个毛病又肯定只是我自己个儿想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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