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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我来说,五行的秘密全在一个“挖”字,从土里能挖出水,从木里能挖出火,而工具就是金。——《燧人氏的工作》

  本来他只醒来一半。但角落里,一只团起的塑料袋舒展的声音把另一半也打开了。他想坐起来看看,但他还是更愿意躺着。他躺着,脖子使劲一抬,把头撑了起来。当然,什么也看不出。他把目光移到对面的镜子上:这个姿势使脸变大了一些——脸和脖子衔接处松弛的皮褶被拱到下巴下面堆积起来,也让他看起来过分严厉。他摸到枕头边的手机,掀开翻盖看时间。上午十一点。但当建国中午一点来敲门时,他还躺在床上。先犹豫了一下是否该去开门,但还是去了:套上一件带帽子的黑色棉衣。怎么是他?尽管其实并不吃惊,但曹江还是禁不住先跟自己说了这么一句。
  ——哟,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难看吗?没睡够,人看着就会有点脏。
  ——昨晚你干嘛了?
  ——你先进来吧。
  ——不进去了,我就来问问建民有没来过,我妈跟我说他昨天出去找朋友玩。我想他是不是到你这儿来了。
  曹江向前跨了一步,走到门外,这时他们的距离过于近了。建国不得不后退了一小步。
  ——是吗?昨天什么时候?我昨天去了城郊乡,帮我姐搬家。进来啊,别在外面讲话啊。
  他左脚后撤转过身体,右臂伸向建国,并招了招手:快进来。这是一个欢迎的姿势,使这道门成为一个怀抱。建国顺着他的手臂埋头往里走,在经过他面前时转过脖子和他对视了一眼,“昨天早上啊”,然后扭过头去,脚下没停,先进了屋。
  楼梯间的窗户敞着,曹江看了一眼外面,左手举过头顶,用力一挥、又在半空突然刹住、同时打开——像一张嘴突然伸到某只耳朵旁边大叫了一声。一张用过的、被捂在手心揉了半天的纸巾飞出窗外,挂在窗户下方的一根树枝上。然后他转过身跟着建国往里走,“你先坐,我烧点开水”,说完径直向厨房去了。他边走边转动脖子,右手从后面绕过脖子,揉捏着脖子和肩膀的衔接处。
  建国先答应了一声,但没有马上坐下,似乎突然想起什么要紧事,改口说:“不了,你别忙活了,建民没来过,我就得走,还得继续找他去。”
  “这哪行”,曹江在厨房的木质镶玻璃拉门前面站住,回头说:“不能这么快就走,咱们也好久没见了。”说完他愣了一下:很意外自己的语气会如此强硬。
  建国倒因为他命令式的邀请突然变得高兴起来,似乎很乐意服从他——他身体歪向右边,右手伸到背后摸着了椅子,笑着说:“那好吧,坐一会”,然后顺势坐下了。他坐的很浅,只有一半屁股搁在椅子上,像随时准备离开。他上身前倾着,双手按在膝盖上对曹江说话,他说:“有大半年没见了吧,有没有大半年啊?”每个字的音都拖的有点长,像在一个很空旷的地方跟远处的人讲话——由于曹江已经拎着电水壶到厨房尽头处去接水,这时他看不见他,所以本能的夸大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曹江等电水壶的水接满,啪的一声,把盖子盖好,然后转过身往回走。有,怎么没有——特意走到他能看到他的地方再回答他,似乎不愿听到他再用刚才那种做作的方式讲话。他把电水壶在壶座上安置好,走进厅里,挪了挪建国右边的一张椅子,挨着桌子的一条边坐下来。
  “他那么大的人了,你们也看得太紧了吧,一天没回家就得跑出来找。”他拿起桌上的一盒白云烟掀开盒盖,皱了皱眉头,看起来是一盒,其实只剩下两根了。
  “谁愿意找他,他玩得再疯,永远不回家了我也懒得找,还不是我妈嘛,很烦的”,他接过曹江递来的烟叼在嘴里。
  “发生过那种事,也难怪你妈担心”,曹江拿起一次性打火机打着了,然后连头带手一起向建国凑过去。建国连忙也凑过来,就着火吸了第一口。
“就是,为了这个小子,我妈是够操心的”他这次深吸了一口,然后下唇前伸,把呼出的烟喷在自己脸上,整张脸骤然暗下去,然后又亮起来。
  水壶很快发出沉闷的“呼,呼”声,像被憋在哮喘病人胸腔里的浊气对冲的声音。两个人停下话头,抽着烟,听了一会。“你说”,建国插嘴说(没有打断谁,但这句征求意见的话无论对于曹江的耳朵或者思想都很突然,所以也算插嘴):“他会不会是到小三儿那里去了?”
  “嘿嘿”,曹江听出自己的笑声里有嘲弄的意思,连忙改用严肃一些的口吻说:“那我不知道,等一下你去看看呗。”他又捏了捏脖子,这次他的右手是从胸前绕过去。水壶的叫声越来越高亢,直到加热开关“啪”的弹起,又开始下沉、收缩,从壶口喷出的蒸汽柱也绷断了弦,一绺一绺地散开,弯曲、旋转着上升,然后在空中——相同的高度失去踪影。“反正这么小一个县城,不在这里,就在那里。一个大小伙,总不会走在路上就没有了吧。”
  “嘿”,建国也冷笑了一声,身体随之轻轻一抖。然后像是才发现自己有从椅子上掉下去的危险,向里面坐了坐,靠在椅背上,终于放松下来。他说:“那是,你姐他们搬到哪里去呀?”
  “这要我怎么跟你说呢?搬家当然是从一个地方搬到另外一个地方,还是在乡里。他们主要是从平房搬到楼房去。就要拆迁了,他们那要搞一个批发市场。”卧室里手机响了,曹江停下嘴,听了一会,但没有马上去接。“没关系,短信息,等下去看看”,他注意到建国带有询问意思的挑了挑眉毛,就向他解释了一句。接着站起来,去厨房打开壁橱,拿了两只玻璃杯,回到厅里,摆在桌子上。开水他只倒了一杯,推到建国面前,然后转身先去了卧室。
  曹江在卧室待的时间有些长,比看一条短信——哪怕再回复一条短信需要的时间长得多,建国显得有些不安,他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掐灭。身体再一次前倾,目光对准对面墙上的一幅挂历,上面印着不知是哪里的风景:竹林和一条倒映着竹林的溪水,一片绿色,但又不只是绿色,或者说,深浅不一。目前的一页有两个大大的数字,或者说,一个大大数字出现了两次:1和1。
  从卧室出来时,曹江已经换好了衣服,灰色高领毛衣、棕黄色夹克衫、牛仔裤和一双看上去很大的白色旅游鞋。“你有事吧,要出去了吧?”“啊”,曹江坐下来,胳膊肘撑在桌子上:“还是去我姐那儿,东西多,昨天没搬完。不急,你水还没喝呢。”建国盯着曹江看了好一会,像是要记住他身上的什么东西,然后把杯子往近拉了一些,伸嘴到杯口吹了两下:“你这房间里,有股什么味儿?”说话的时候,他微微皱着眉头、脸上摆出一个小心翼翼的笑容,总之,有些神秘兮兮的,好像这个问题实际上是另外一个问题。“什么味儿啊?”曹江耸动着鼻子用力嗅了两下,然后嘴巴用力一合,鼓起两腮,表示费解。“有点腥”,建国说,但马上补充:“但不难闻。”“腥味啊,哦”曹江站起来走过去,提着厨房门口的垃圾桶回来给建国看。
  “哟,这什么东西啊?”
  “螃蟹,朋友旅游给带的。”
  建国左手握住水杯的杯口——水仍然很烫,握住杯口比较妥当——拿起来抿了一口,右手伸到垃圾桶里拣出一条螃蟹腿摆弄了几下:“这个,是好东西。”那是一条基本上完整的螃蟹腿——壳被牙齿咬裂了,但目的只是把里面的肉挤出来,并没有嚼碎,所以还完整。
  “没啥好的,一斤螃蟹,大半斤都是壳”,曹江放下垃圾桶坐在建国身边跟他一起饶有兴趣的欣赏螃蟹腿,或者是欣赏螃蟹腿在建国手里转动的姿态——他用拇指跟食指捏着那只小瓜子来回的搓动着。“也就是咱们这小地方觉得稀奇,大城市里常见的很”,曹江说,但看着建国似乎很神往的模样,他又觉得自己可能不应该这么谦虚。“嘿嘿”,建国把螃蟹腿丢进垃圾桶,再把这只手在另一只手上蹭了几下:“这东西,给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吃。”
  “太简单了,给你你自然就会吃,有些事情不需要学的。”曹江又拎起垃圾桶放回厨房门口,仿佛不能让它离开自己的位置太久,有什么会趁机占领那里一样。
  “蒸熟就能吃”,他进一步解释道:“活着,绑起来的,好吃就是因为是活着给蒸熟了。”
  “一点一点的吃,先吃腿,一条腿一条腿的撇下来吃,咬住壳,给它咬扁了,把肉捋出来。”
  他左手掌心朝上,虚捧着什么,右手覆在左手上面再一抬,做出一个向上掀的动作:“它的身体最好吃,里面有黄或者有膏,把背后的硬壳一整块给掰掉了,然后就吃吧。”
  “嘿嘿,这倒方便,这玩意自个把自个装成个罐头。”
  “嘿嘿”,曹江学着建国的样子笑了两声,然后建国又笑了,好象笑在他们两人之间发生了反弹:“哎,你怎么不喝水啊,喝啊。”
  天气不太好,或者说太阳不太好——没有充足的阳光,只是让大多数的东西都能被看见。但即使这样,抬头直视它还是会觉得刺眼。曹江低下头揉了揉眼睛,顺便抹掉眼角的泪水。楼下停了一辆落满了土(尤其是下半截)的五菱小面包——几乎把门全堵住了,他们从后面绕过去。车后盖打开着,里面是空的——有东西被搬走了,或者有东西要搬进来。两个搬运工模样的年轻人站在车后面抽着烟。但也许不是,他们被看作搬运工,只因为这辆很容易被人和搬运工作联系起来的车。刚才他们谈论着关于某个威胁的话题,其中一个年轻人说:“我不怕,我为什么要怕?”说完以后他就沉默了,警惕地和经过他身边的曹江对视了一眼,然后和他的同伴一起,冷冷地看着曹江和建国两人渐行渐远的背影,似乎在提防他们转回来。
  从楼右边绕过去,一条笔直的水泥路从两排楼房之间穿过。楼房的尽头处,两条很宽的绿化带代替楼房紧紧夹着这条路通向小区的门口,它们要比路面高出不少,鼓鼓囊囊的,给人一种下面肯定埋了很多东西的印象。这两条绿化带,大致一样,甚至可能完全一样。同样的,最里面是一些香樟树,中间是一片草地,外围也同样是一圈矮小的冬青。草地是深绿色的,冬青叶子的颜色浅得多,而且微微发黄,香樟树叶子的颜色介于两者之间,有些叶片上还有一块或几块砖红色。但走近了看又很不一样,没有任何地方是一样的。多数冬青树顶的叶片间都夹着一些从香樟树上落下的较大的、颜色较深的树叶,有些挂着纸片、塑料袋等较轻的东西。路左边的一棵冬青,上面还落着一只袜子,在附近的草地上有另外一只。但不知道它们是不是可以配成一双。
  曹江顺手从路过的一棵冬青上摘下一片叶子用拇指擦了擦,才发现它本来的绿色掩在一层尘土下面。“你这就去小三儿家吗?”,他对建国说,但没有回头——建国这时稍稍落后他一步。“嗯”,建国快走了两步,好跟曹江肩并着肩:“现在就去。”但他们还是都在门口站住了,左右看了看,辨认各自的方向。“留个电话号码给我嘛”,建国说:“以后联系也方便。”一口口白气随着口形的不同,在他嘴边飞快的变幻着形状。但曹江没有立刻回答他。

  那个男人在吃一碗热气腾腾的油豆腐粉丝汤。他坐在路边一张已经快要裂成两片的木桌旁,充满干劲的吃。他吃一口粉丝喝一口汤,每在喝汤之前,都要先吹一吹碗里的,再吹一吹勺里的,然后抬起头看一眼面前的路。他这里的路段是下坡,坡顶似乎就是路的尽头了,但可以肯定后面还有一个他看不见的上坡。越过坡顶,他看到有一个人,一开始只是一颗脑袋激烈的左右摇摆着钻出地面,并向他靠近(逐渐放大)。很快肩膀、胸口、腰也在摆动中伸了出来,直到伸出一多半,那具身体突然以一个左腿下蹬的动作停止了摆动,一辆三轮车从他下面冒出来——翻过路的这一边,架着他急速的向下滑行。当三轮车从男人的面前滑过的时候,他才看到车后面还坐着一个裹着深蓝色棉袄、戴口罩的女人。至于蹬三轮车的那个,他只专注于他剧烈但又轻盈的运动方式,竟完全没有留意他的任何特征。而紧跟着他们,又一个翻过上坡走下来的人就是曹江,那个男人看到他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走过来,他也看到了那个男人脸上被蒸汽熏红的鼻子。他们对视了五到八秒,曹江先低下头,那个男人也低下头吃他的下一口粉丝,喝他的下一口汤。曹江在一张空桌子旁坐下(总共两张桌子,这一张是空的),他说:“老板,给我也来一碗”。一个背对着他在推车前忙活的人转了转头跟他回了声好,他才发现这原来是个女人。他也可以叫她老板娘的。“老板娘,粉丝少放些,油豆腐多一点”,他嘱咐说。
  他感觉很饿,不是那种轻微的胃疼或者头晕,而是确切感到身体里有一个必须尽快填满的洞。但汤端上来以前,肯定不会有其他食物。他拆开刚买的一包白云烟,取出一支开始抽,第一口就使饥饿的症状加重了。世界突然变暗了,或者是他变暗了,总之他的眼前一黑。他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用一只手托住头——只靠脖子撑不住它,但他仍然感觉到头在继续向下掉,似乎是栽进了他里面的洞。他知道空腹抽烟会有严重的副作用,他知道这效果,但他是故意的。粉丝汤端上桌的时候,他没有立刻吃,而是看了它一会,好像他想要特别认真的对待它似的,但实际上——他完全不想吃:饿和好胃口是两码事。一个女人抱着孩子走过去,孩子引起了他的注意——并不是个漂亮的孩子,但毕竟是个孩子。还在十米开外,他的大眼睛就开始盯着曹江看——可能他的眼睛并不大,只是瞪得圆。随着妈妈的脚步,他的身体一颠一颠的,因过多的睡眠被压扁的脑袋也随之一抬一抬(有时会是一个弹跳)。他一直看着曹江,但没有流露出特别的兴致。也可能他在等待回应,但他没表情。没有孩子常见的高兴,也没有孩子常见的不高兴,没有表现任何请求的意思。他甚至也没有观察他,只不过既然睁着眼就总需要看着什么。在从曹江身边走过以后,他利用怀抱里狭小的余地转了个身,把饼一样的头搁在妈妈的肩头继续看着他。曹江低下头把一双卫生筷从塑料包装里抽出来。他担心再看下去这孩子会对着他叫爸爸或者喊出其他可怕的词。
  到了汽车站——其实就是路边一处等车的地方,曹江从上衣口袋里摸出手机,掀开翻盖看了看时间。班车再过三到五分钟就到,到了以后等十五分钟就开。也就是说,过一小时左右他能到城郊乡。他双臂环抱,双手交互给另一边的手臂做按摩,先是上臂后是下臂,随着按摩部位的转移,手臂环抱的位置也从胸前下降到腹部。在他的右边,另外两个等车的男人在对话,一个站着,另外一个坐在路沿上。站着的人照看着脚边的一个蓝黑色的帆布袋和两个满满的硬塑料购物袋。坐着的人只是坐着。站着的人刚才正抱怨物价,“现在啊,什么都贵”,而坐着的人回答他:“是啊,没办法。”曹江这时发现坐着的人他以前见过,是他姐夫的一个朋友。他决定不给他认出自己的机会,于是转过身,用自己的后背对着他们。
  他的算计没错,车很快到了。曹江特意跟那个他见过的人错开,从后门上了车,而那人和他的同伴从前门上车后就近坐下了。于是他在后半截车厢里随便选个双人座,在靠窗的座位坐下。这时才想起那大半斤螃蟹壳。应该带下楼扔掉的,可他忘记了。
  这趟乘客很少,后来只不过又上来一对年轻夫妻和一个胖子。脸上生了白癜风的丈夫一上车就眼泪汪汪的扫视车上的每一个人,好像也想从别人的脸上找到一些缺陷。妻子长得还算端正,但看上去不太友善,她站在车门口东瞅西看,后来选了一处离其他人都够远的座位——车尾端的长座,牵着丈夫走过去, 把手里的黑黄两色双肩书包往空座上一放,人在旁边坐下了:一副很有戒心的样子。至于那个胖子,除了胖以外,另一个特点是:他睡觉流口水。他就和曹江隔一条走道,坐在右排靠窗的座位。车还没有出城,他就低着头睡着了。
  人少固然舒服,但并不十分自在——让一班车专程单为了他们几个人跑一趟,难免会不好意思。所以大家都很安静。那两个结伴同行的男人实在耐不住想要交谈几句的时候,也都尽量很小声。出了城——县城没有边界,说出城,只因为看一眼窗外发现住宅突然稀少起来——以后,有段崎岖的黑土路,因为起伏太多、太大,所以车走的很慢,反倒一点也不颠,像陷在棉被里一样。胖子还没醒,身体随着车的摆动前仰后合——头因为下巴被胸口撞击而甩向背后,但马上又被脖子拉回来,刚才的一大串口水不知去向,只剩下一根亮晶晶的银丝挂在嘴角,随脑袋的起落而摇荡、拉长,直到被整根甩掉。像一条发疯的钟摆。一双放在膝盖上的、仙人球般粗短的手紧握着梦里的一根缰绳,坚持着不从马背上摔下去。曹江看着窗外——到目前为止,他都熟悉。他知道,在结束了一段路况糟糕的直行后,班车将在一条黝黑的沥青石子路右转——现在已经可以看到它横在正前方,好像只是一条湿漉漉的痕迹。路面当然是干的,但人们一般不会纠正自己的错觉,可能因为从那里开始,一条清澈的水渠将陪着他们直到目的地。可车却在这里停了下来,前门“哗-哐当”一声打开,司机匆忙下了车。透过车窗可以看到他手脚并用越过路边的杨树沟,向西面光秃秃的沙地小跑过去。“他去小个便”,售票员嬉皮笑脸的替司机解释了一句。“啊哈哈”,那个曹江见过的男人趁机笑了两声,他把手臂搭在座椅靠背上转过身体,想看看其他乘客的表情。但只转了一大半,就停住了,他发现了曹江。笑容褪去(但不是完全褪去),两颊的肌肉随着嘴角下落,双唇自然张开,可以看出一个橄榄形状的字,由脑到嘴,顺着斜坡滚下来。从正在形成的惊讶表情来看,这个字更像是“咦”。但也很可能会是一声“嗨”。“事不宜迟”,曹江眼睛一闭,把自己缩了进去。一会车又发动起来。他微微眯着眼睛看了看前面,那男人已经转回头去,相信他的自尊不会允许他再以熟人自居。曹江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好险,差一点就要被拉进可怕的寒暄里。但也许倒是他多虑了。车沿着水渠边疾驰,这段路很长——至少让乘客们一致感觉到长,因为沿途的景物实在单调。能睡的人早就睡了,不能睡的也决定闭起眼睛试一试。对曹江来说,睡得很顺利,似乎不过是刺溜一声的事情;醒得也特快,像有个什么一下子从他的头顶飞走了。有人说到了,声音来自背后,他回头看了看,是那个白癜风丈夫。他极不情愿的——似乎自觉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皱着眉,用指尖轻轻推了推身边的妻子又说了句:二姐,到了,二姐。原来这对夫妻,不,他们竟然不是一对夫妻。这个发现似乎推翻了很多结论,除了这一个:他们到了。

  这是一个五百平米左右的院子,两种不同的人造地貌把院子分成两部分。像车厢一样连成一排的房间前面较小的一块地平整的铺着水泥方砖,每个方砖的四角各有四分之一圆形压痕,也就是说每四个彼此相邻的方砖中间会拼出一个圆。水泥地面下面地势陡然变低,棕黑色的泥地切出院子足足五分之四的面积,除了右侧留出一条通向大门的走道,其余的地方划开三块分别种了韭菜、番茄和豆角三种蔬菜,最里面还栽了两棵杏树和一棵小梨树。但现在不会有人想把这里叫作菜园或者果园。由于上一个冬天的疏于照料,植物全部枯死,菜秧都被拔光,剩下一些坑和坑边翻出来的新土,树虽然还在但连抽芽的能力也丧失了。现在放弃它们已经没什么好可惜的了。许多应该摆在房间里面的东西现在摆在水泥地那一边,那是八个大纸箱,从朝天敞开的箱子口里能看到一些衣物和家里的大小摆设。其中一个用胶带封好的大箱子,箱子正面画着一台旧式的背着大驼峰的电视机,侧面还写着一排英文和一排中文:panasonic、松下电器,除非想象力特别过剩的人才会猜测里面装着别的东西。电视旁边,一盏那种通常低着头的长颈台灯想必是箱子里放不下的,伸长了脖子(捋直之后大约有一米高)摆在一边,像一个被惊呆的十八世纪的欧洲妇女——戴那种奇怪的、扩音器形状的帽子。一张木板床扒掉了被褥后袒露的真相简陋得令人吃惊,几条粗细不一、表面泛毛的木板勉强凑合着拼成床面,最中间较细的一根上还出现两道裂痕。一个因为脱水而失去干劲的男人坐在床边吸烟,一只绿色的小飞虫绕着他的头盘旋着,尝试降落在他的脸上。他在等他的小舅子来帮忙。但曹江先去了姐姐的理发店。
  店里只有一位客人,头已经洗过,正为了发型跟曹莉谈判。那是个一脸严肃的姑娘,她对曹莉说:“我想要这样的齐刘海”,她的手平伸着在额头前比划了一个切的动作。
  “不行”,曹莉用更严肃的、教诲的口吻说:“不适合你,你的头发那么少……”为了更有说服力,她停下想了想,然后说:“稀稀落落的,在前面垂下来,就像道门帘子,你想,能好看吗?”
  姑娘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不只觉得曹莉的话好笑,也觉得自己的设计的确有些异想天开。看得出她不是一个固执的人,愿意接受专业意见。曹莉右手拿起梳子,左手搭在客人的左肩上,看着镜子。随着这个动作镜子里两人的身体都有一个卸力的下垂动作,像是解决了什么难题,终于对一切感到放心。曹江走进来先站着看了看她们,主要是看女客人,笑让她变得好看,但可惜每次只是一闪而过。
  曹莉没有请他坐下,而是请客人稍等片刻,然后拉曹江到门外说话:“我这里有客人,你先自己去家里帮忙吧,回头我再过去。”没想到她这样郑重其事的、特意要出来跟他单独说的就是这样一句话,曹江倒莫名的紧张起来,他哦了一声,但没有立刻照做,而是拿出他的白云烟抽出一根点着。
  “你先忙吧”,他朝门的方向抬了抬手,示意她可以进去了但她却又站住没动,反而把脸转到另一个方向。“姐”,曹江看出她在等他说话,他皱着眉使劲吸了一口烟,再慢慢吐掉:“你们又吵架了?”
  曹莉没有接住他抛来的问题,只凝视着理发店门口转动的三色柱标志。曹江也不敢催促她,只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目光落在三色柱支架下方的一块锈迹上,似乎答案就在那里。他察觉到自己的不安在增强,使劲吸了一口烟以后,他才又看了她一眼。从侧面可以看到她的眼眶里有东西在闪烁,他很清楚其中的符号意义:她很难过,但又因为还有这个弟弟可以依靠而感到安慰——虽然不想但他知道自己会让她失望。她抬起手摸了摸右脸,似乎想提醒他注意这里,但他也没看出足以证明什么的伤痕。他其实知道她期待的是什么,至少知道她想要听到他说些什么。但他没有按照她的希望做出表示,哪怕只是解恨的骂一句也没有,仍然只是吸烟。到他认为自己必须要说话的时候,他先挪了挪脚,换了个稍息的姿势:尽管他觉得有些冒险——可能会开启一段前途未卜的对话,但他又不得不尝试结束这个局面。他又叫她:“姐。”
  她做了一次深呼吸,很快平静下来:“都过去了。你快去吧。”说完转身走回店里。
  没有风,温度也没有骤然下降,但额头上干掉的细汗还是让他感到一阵特别的冷,手臂的酸疼又明显起来。曹江把烟叼在嘴里,双臂交叉,互相捏了几下,然后用左手扯住夹克衫的下摆右手把拉链拉高了一些。似乎做了这些准备以后,接下来再抬脚走路才更自然些。路很难走,这是最近一年才有的事。在那片居民区里纵横交错的十多条小路虽然从来没有铺过水泥也没有经过特别修整,但被住户们踩了十几年,每一条都很平整。一年前拆迁开始;一年后拆迁基本结束。也就是说一年里建筑被陆续推倒,但要把这里彻底夷为平地却暂时办不到,所以剩下一地狼藉,要从其中找到路越来越难。不过需要在这一带走动的人也越来越少。从沥青马路下来,走上土路前,他先把裤腿挽起来。有些路段掩着厚厚一层虚土,必须硬着头皮趟过去。土木结构的平房倒下后正在逐渐和土地融为一体,一脚低一脚高的从上面踩过,间或跨过一截断墙,还要注意避开一些图方便的行人留下的粪便。等到了门口,曹江没马上进去,他先弯下腰把裤腿放回去再随手拍拍,然后顿了一下,起身从衣袋里摸出一小袋纸巾——他的旅游鞋已经被土涂成另外一种不再能令人愉快的白色。抽张纸巾在鞋上抹两把,丢掉,烟头再吸最后一口,丢掉。院门敞开着,他直接走了进去。
  李强坐在床沿上抽烟、等曹江,他刚闭着眼睛吸了长长的一口,然后把香烟从嘴里摘下来,缓缓的睁开眼同时慢慢的吐烟。这个慢条斯理的动作和享受的表情,使他的整个神态隐现某种女性特征。“喂”,他起身半站着——屁股离开床沿,但双腿仍然弯曲、身体前倾着,有些像电视里日本相扑准备出击的姿势:“等你半天了。”尽管他的脸表露出恰到好处的激动,但他条件反射般的反应却让曹江感到自己似乎打扰了他。他后悔自己没有提前给出信号,比如在进门前狠狠跺一跺脚。“上午有个朋友到家里来玩,走不开……”,他扫了一眼院子里的纸箱: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你先坐一会”,没有等他过来李强先朝他丢一支烟过去:“休息一下,我去把三轮车弄来咱们再搬,中午就打过招呼了,随用随取。”他手指着西边,示意自己等一会将要去那个方向。曹江啪的一声把飞到他面前的烟扣在两手间,自己摸出打火机点上,面对李强站着。“坐啊”,姐夫拍了拍木板床重复了一次。
  刚抽过一支,所以必然的,猛吸一口之后他再次晕烟,不是坐,而几乎是掉在床上。他看到李强站起来——脸上的笑容迅速黯淡下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先坐一下,我马上回来。”仅仅几分钟,回来时他一只手——再加上脚,把门完全推开,另一只手抓着车把将三轮车拖了进来。曹江惊讶的发觉自己也条件反射般立刻站起来,他跨一步到离床最近的纸箱前弯下腰。“不急,再坐一会”,他听见李强说。“搬吧,也不早了”,他纠正李强:“这也没啥好坐的,搬完到家里坐呗。”他听见李强有些不好意思的干笑两声,转头看他向他走过来,再微微抬头越过院墙看西边的天空。天在变暗,越来越像晚上,尤其像昨天晚上。
  三轮车的车斗不大,一次只能装两个箱子。李强的那箱衣服比较轻。曹江抱着的箱子里却是厨具,虽然只有大半箱,但仍然让他很吃力。箱子一下只抬到小腹的高度,他不得不先躬身用膝盖顶住箱底,双手再全力一提,将箱子举到胸前。箱子里的锅碗杯碟被微微抛起、回落,发出碰撞声。一把放在锅里的菜刀一跳——竖了起来,他听到自己的心脏也随之突的一跳。那把刀的刀刃似乎隔着箱子对着他的胸口,他用下巴碰了碰刀把,让它重新躺下。李强先把箱子靠车斗右边摆好,曹江落在后面,箱子从他酸麻的手臂里慢慢的把力量吸走、慢慢的下坠。还没完全走到车边,他就够着它把箱子重重的放在车斗后面,然后一推,和前一个箱子并排放好。
  李强给三轮车掉了头,推出院子以后又回头锁上门。曹江抢上前去操起车把:“我骑。”“当然是你骑”,李强笑着说:“我也不会啊。”他的笑容比平时多,应该跟曹莉有关,似乎他知道自己身为姐夫的效力因为和妻子的临时纠纷受到减损,必须再补上一点讨好才能重新加固。
  三轮车不能自如的从废墟上越过,他们必须先由一条十分曲折的路线驶上沥青马路,之后才能提速,这花了不少时间。骑车的曹江一边慢慢的蹬着沉重的踏板,一边被动的跟靠着箱子坐在车斗后面的李强对话。
  ——你姐跟我商量,急着想给你介绍对象。我说她就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嗯,别为我费心了,要添多少麻烦啊。
  ——不是。我的意思是说,还不如多操心着给你找个活儿干更实际。
  除了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曹江想不出还有其他什么要说的,但似乎也没有重复的必要。
  ——你自己说。对象和工作,先要哪一个?
  一个短暂的停顿,没有得到回应。李强自己给出分析:“要是先介绍对象,人家看你没事做,也不能愿意。”
  ——嗯。
  ——我以前邻居,跟我从小一起玩大的。他在县城开店,叫个店名什么我忘了,就给人家的店做招牌。你字写得漂亮,我想就最近几天,空一点的时候找他问问要不要人,你去学着做不也挺好的吗?
  身后的话语再次停下来,这次的时间比较久,纸箱整体与车斗两壁的碰撞、箱内的金属及瓷制厨具间的磕磕碰碰都变得不可忽视。曹江明确了解姐夫在等待他说些话来表示他完全没有的谢意,这种人之常情的压迫越过隔在他们中间的纸箱扑上了他的后背,使纠缠他一整天的酸痛和无力感又重新发作。“扶好箱子、坐稳”,他说。前方路面很不平整,但由于是低速通过,其实并不颠簸,只不过像是跛行了一段。
  ——昨天你回去以后没有事吧?
  不等曹江回答,李强接着告诉他:“上午起床没一会我就开始拉肚子,拉了不下十次,中午找了点药吃,到下午才安稳。”然后似乎发现只有诉苦不足以彻底拆除坚固的沉默,他又顺便开了一个玩笑:“知道你骑车辛苦,给你减轻负担。我这体重今天起码降低一半。”
  在右边,灰黑色的沥青路沿着一条自他们的角度分辨不出的弧线插进目力尽头的天幕,一辆车掠过,颤抖的轰鸣声在曹江的耳畔一抹。抬眼看地平线上方,鳞片状、烟灰色的碎云像一块巨大的筛子透出一根、一根,而不再是一片、一片的阳光。曹江的眼睛冷不防被刺了一下,只好再将视野调低。零星的建筑以及其他——多数与人有关——的物体,一件接一件的从更古老的背景中脱落,迎面滑向他们、错过他们,被他们抛在身后。前方是一个附近居民自发的以生活垃圾堆起的小山丘,绕过它右转,更轻松的行程就在那里等着他们。

  “累了吧?”说完以后李强吞下一口唾沫,曹江看到他鸽卵形状的喉结在脖子表面的青筋丛中滚了一个来回。“不累”,他说,但马上又把这个答案从远离实情的位置稍稍拉回一些:“还好,不是很累。”
  曹莉和李强的新家在一栋六层楼房的二楼,是一套接近一百平米的三室一厅,大厨房、带阳台。但主人对于装修并不讲究,似乎缺少足够的意愿追求一个舒适的家。这里甚至是过于简陋了,白灰抹墙、水泥地面,没有贴墙纸也没有铺地板或者地砖。但这不是新发现,曹江已经来过好几次,所以没有多打量。他拿出那盒白云烟,抽出两根,将一支递给李强。八个纸箱都靠着墙摆在客厅里——也就是他们目前所在的房间,李强走过去在其中一个纸箱里翻出烟灰缸,稍做迟疑,又取出一摞盘子一起拿过来。“今晚不用在外边吃了……咱哥俩得再喝点儿”,他笑着说。客厅里的桌椅以及家里的大部分家具是昨天搬进来的,李强把盘子随手搁在桌子中央,又把布满烫痕的蓝边白瓷烟灰缸放在靠近曹江的桌角。“你朋友呢?”坐下以后,他挑了挑眉毛——下巴随之微微一抬,补充说:“昨天和你一起来帮忙的那个。”在回答前曹江先考虑了片刻,刚把香烟送进唇间的左手只放下一半,停在胸前。拇指与食指仍摆作钳状。“不知道”,他摇摇头,身体一仰靠在椅背上,手插进外套口袋摸出打火机:先给姐夫点上,然后是自己。他们安静的、似乎也是专心的吸了两口烟。垂下目光,看吮吸过滤嘴时烟头变红变亮,再看一团烟雾在鼻子下面忽的收缩、蹿进口腔。
  ——他叫建民啊。
  ——对,建民。
  ——我去烧开水。
  李强先站起来,小心的将香烟架在烟灰缸边上的U形凹口上,过滤嘴朝外。于是现在,这个烟灰缸,从侧面看像一座炮台,从上面俯视像一只钟表。他看了看桌上的盘子,似乎看出目前它们在这里是多余的,双手捧起它们向后转身直走,经一道门右转,那里是厨房。将工具由眼睛调整为耳朵——继续观察他,曹江依次听见:他的脚步声,一阵急促的水柱敲打金属的脆响、水柱击穿水层碰撞金属的钝化音、水与水相触相融的柔音,脚步声再次响起,金属与金属轻叩,电子脉冲打火。然后第三次的脚步声将他放出去的听力从墙的另一端一步一步的收回,在门口和李强的实体形象汇合,转个身朝着他走过来。像是为了迎接李强返回他的可视范围以内,曹江马上说:“姐夫,你跟我说过你们这房子有多大来着,我给忘了。”
  ——噢,说是九十七平。
  李强走回来坐下,四下望了望,然后皱着眉头,认真的、似乎也很有见地说:“我觉得可能没那么大,你看呢?你觉得有多大?”曹江也转动脑袋四下看了看,好像他们的眼睛里面各自有把尺子:“也差不多吧。嗯,九十几平……差不多。”
  李强把烟从烟灰缸里轻轻拿起,小心翼翼的不让香烟前端积蓄的一截烟灰掉落下来。他用拇指和食指捏着香烟尾端,把烟身竖起来举到面前,半仰着头凑过去深吸了一口,眼睛眯成一条线。
  ——那个建民……他那摩托自己买的?
  ——不是……他哪有那么些钱?他家里买的。
  ——嗯。那是得不少钱。
  李强把烟头竖着递过去,倒过来插在烟灰缸中央碾了几下:“那小子酒量比你好。”
  ——嗯。他能喝,我……不行。
  楼下的弹簧门被人重重推开或者撞开,一双脚榔头似的砸着台阶上楼梯。两人认真的听了一会,脚步声在他们的门前稍停又继续上升。“这房子不隔音,什么都能听见,吵得很”,李强撅了撅嘴,对此表示不满,然后不再讲话,左手抚摩左膝,双腿依着一个听不到的节奏上下抖动。
  曹江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机掀开翻盖看了看时间。“哟,我得走了”,他站起来活动了几下颈关节,说:“再晚班车就没了。”
  “不能走”,李强也站起来,冲着曹江伸出一只手臂。
  “班车要没了”,曹江用恳求的语调重复了一次,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关着的门。
  “现在去也不一定赶得上”,李强胸有成竹的说:“今天可没人骑摩托车带你回去了,明天早上再回去,晚上留在家里一起吃饭。”他的声音渐渐变大,语气也越来越肯定,到最后干脆跨一步到曹江面前按住他的肩膀命令他:“快,坐啊,坐下。”曹江的身体僵住了,他不知道自己何时允许对方做出亲近的举动。面对李强胜利者的姿态,他开始感到力不从心。“水开了”,他提醒姐夫注意厨房里壶嘴吹出的哨音,同时按照他的吩咐重新落座。
  望着李强的背影,曹江无声的活动脸部皮肤,两侧的耳朵向上、向后轻扯,眼睛也跟着瞪大,最明显的特征:额头上出现一条桥梁模样的线,中间一段近乎笔直。之后,随着额线的变淡直至消失,整张脸也放松下来。很快,李强像一张扑克牌那样在门里翻了过来,他的正面左手提着水壶,右手握着两个摞在一起的玻璃杯,只用了几步就走到了近处。曹江低下头飞快的眨了几下眼睛,仿佛李强的身体或只是他的脸上有强烈的反光。“家里又不是没地方睡,今天把小床也搬来了……”,李强把玻璃杯分开,在桌子两边靠近曹江和自己的地方各摆一个,然后拎着壶站着,等这句话说完后开始倒水并迅速完成。
  曹江看着眼前的大半杯冒着热气的开水——看着在杯子五分之四高度的分水线、看着分水线下方透明的清水、看着分水线上方一片模糊的杯壁——仅仅看着而没有去碰杯子。“姐夫,我想出去走走”,他说。
  “等一会嘛”,李强冲着桌上的玻璃杯抬了抬下巴:“先喝点水,等一会。我也要下去一趟,去叫你姐回家,顺便把菜买好。”尽量利用椅子做出舒服的姿势:他的身体向后一仰,轻靠在椅背上,双脚伸进桌子下面的阴影里。

  孩子们玩耍的地方是一片面积很大的树林,或者再具体些:防沙林。每一棵都是高大的白杨树,因为没有别的什么,所以看上去数量要比实际的更多。这么多树无一例外的秃了,在目前这种条件下更容易发现:树枝全部都是朝上长的。他们是四个七八岁大的男孩子,其中的三个围成一个半圆面向着当中正在讲话的另一个,所以,看起来那个塌鼻子的孩子是他们的首领或者,至少是这一轮游戏的核心。他比那三个孩子都要略高一些,瘦但可能很灵活,穿着带有成人化的特征——翻毛领的黑色皮夹克。和其他早熟的孩子相似,对于自己的形象,他也有着幼稚的品味和病态的关注。讲话的同时,一只手始终在凭直觉整理着他的三七开小分头,话说完手才放下。钻进树林以前,他出神的向远处望了望——一个人从东面走来。
  但曹江没有看到那么多,事实上,他起初只看见一个孩子。一个小胖子蹲在地上拣起一片与他的手掌大小相仿的枯叶,先一把将叶片扯掉,再用双手分别捏住叶柄的两端使劲拉了两下。然后仔细的把叶柄末端残留的碎叶摘干净,最后满意的放进衣兜里。从侧面看,他的脑袋埋在耸动的双肩下,嘴巴微张,肉乎乎的小脸蛋随着手上的动作突地抽紧,又突地松垂下来。那股自顾自的认真劲会使人猜想他是一个特别有主见的孩子。在收集了五枚结实的叶柄以后,他结束了在树林边缘的搜索,走了进去,从树与树之间穿过,并且很快就不见了。
  曹江想起那大半斤螃蟹壳,如果丢在树林里、如果凑巧被那孩子拣到,他肯定会大吃一惊的。他为自己点上一支烟——微微抬眼望着尽量远的地方——像他习惯的那样,深深的吸了第一口。整片天空像一节蓝色的抽屉被缓慢的推回黑暗中,从靛紫色的云层中钻出最后的阳光,带有冰冷的金属色调。在微弱的夕照下,防沙林作为一个整体,呈现出白天所没有的层次感。外围的一层,一致的灰白色枝干,由于周遭的暗淡,树形的边缘仿佛被描画的更深,不再是连成一片的树林,而是一条条树的剪影。像钢琴的琴键,另外一些黑色或蓝黑色的树影在视觉上与外围的白树交错分布,其实它们在稍稍靠里的第二层,虽然缺乏光照,但轮廓分明,像是有人从画面上把本来是树的部分挖去了。再向里是黑影淹没的第三层——如果这样也算一层的话,几乎只有黑,除非特别仔细才会留意到一些没有被黑完全消溶的树的余烬。如果有风的话,这个傍晚和前一天的傍晚,甚至前一天的夜晚会更加相似。
  像是有什么需要确认,曹江抬起手,把剩下三分之一的香烟凑到眼前,转了转烟身,看了看印在过滤嘴上方的香烟商标。有对话声传来,两个孩子从树林出来。一个是他见过的小胖子,黄色滑雪衫和黑裤子,另一个也可以称作是一个小胖子,带帽子的砖红色外套和带图案的牛仔裤。昏暗的天色下,他不可能更细致的捕捉到他们身上更多的特征。两个孩子以只有孩子、只有兴奋过头的孩子才会采用的方式,相互喊叫着和对方交谈。
  刺猬,刺猬。落在后面的孩子向前面的孩子喊。但除了他们两个,曹江没有看到其他物体在活动。前面的孩子转过身问干吗啊。原来刺猬是他的绰号:曹江认为没有任何一个孩子的名字,会叫做刺猬。小胖子走到刺猬身前,从衣兜里翻出了什么。来,动一下。小胖子喊。但也许是:来,逗一下;或者来,斗一下。小胖子两手各捏着那东西的一端递向刺猬,双臂在他身体前形成一个闭合的圆环。刺猬也从自己的衣兜里翻出了同样的小玩意,用一只手拿着,伸进了圆环,另一只手从另一边捏住它。于是有了第二个圆环。接下来像一个套环魔术里总是发生的那样,两个环先是连在一起,但在两个孩子的身体同时后仰的瞬间,又分开了。哈哈、呵呵,小胖子笑了两声,两声几乎连成一声。看来结果令他满意。
  不一会儿,另外两个孩子也从树林里出来和同伴会合,使曹江知道他们的存在。其中一个孩子比其他几个身材略高,走出树林以后,他带着在孩子身上常见的、不加掩饰的警惕性盯着曹江看了一会。直到曹江发现烟快要烧完了。他把烟头丢在地上,使劲清一下嗓子,转头吐一口痰。动作很突然,像避开了什么暗器。饿死了,饿死了。高个孩子很快失去了对曹江的兴趣,夸张的大喊大叫起来。我也好饿呀。另一个孩子响应着。他们开始往东走,先是高个孩子,另外几个在后面跟着,向曹江来的方向前进。
  他们有时并成一排,有时会有一个落在后面,但总体上讲,随着走在最前面的高个孩子的脚步,他们越走越快。到后来,几乎像是在跑了。但不能说他们的表现有任何异常。他们可能真的很饿。何况没有小孩子想要在天黑以后在这样一个树林边玩,昨晚那个有些邋遢的小姑娘也是他们两人从西面的马路边带来这里的。曹江伸手狠狠地抹了一把脸——脸上已经满是液体,有少量顺着下巴和脖子滑进了衣领——然后从外套口袋里掏出烟盒,又抽出一支云烟叼在嘴里。但很快,他意识到起风了,而在风里吸烟很不经济:大部分烟会被风吹走过不了瘾。于是,再把烟准确的丢回烟盒里。不是放回去而是丢回去,巧妙得像在做一个小小的表演。

 

 

【论坛讨论】

黑天才:
  我觉得小说有技巧,但缺乏对语言的更多的感觉,很多技巧用的方式很对、很好,在整个小说的操作上也并未露怯,也很稳重,但缺乏一种阅读时的感觉,既不热情也不冰冷,它处于一种读后的有些空的东西,和这个小说的题目一样,螃蟹,文中的说法是罐头,虽然说外表坚固,肉在里面,但这种形象上的东西需要真正的“肉”来填充,不仅如此,如果是螃蟹,是正在生长的东西。和你上一个小说一样,都很长,各个方面很成熟靠谱,少的东西我觉得不再是学习的,而是感觉。

乌鸦十三:
  “对于我来说,五行的秘密全在一个“挖”字,从土里能挖出水,从木里能挖出火,而工具就是金。”
  我以为小说会维持在这句话上的。但结果这句话的水准远远超过了全文,结尾部分略有回升,但中间还是乏味。
  把《燧人氏的工作》写出来吧,会很好的,这也是感觉的一部分,这句话是如何出现的?很虚幻,但又有种异样的精准。
  “而工具就是金。”
  我默念了很多遍,甚至有继续写下去的欲望。

 

 

 


【特邀评论】


孙浩然|螃蟹

 

  句子是紧密的,在全文和题目构成的隐喻本身完成互动的过程中,有大量精心设计的、力量不等的呼应,在一个很小的波形之内保持着此起彼伏的姿态。每个段落由若干个紧密的句子完成一次循环,而这些段落本身也以一种循环的方式组成整篇小说。重复多次使用同样的语言技巧也同时构成另一个循环,但景物和人物的合理出场,及时的避免了可能带来的审美疲劳。但很难说以上特点是这篇小说的优点还是缺点,因为从另一个角度看来,在并不克制的描述中,读者不断被技术干扰而将注意力始终停留在技术层面。几乎每个句子将自己的注脚包含其中,它使得读者的情绪不断从故事中带入带出,同样的手法在段落中也取得了被放大的效果。
  像一个有意为之的游戏,可以以统一的均匀的力度无限继续下去,以考验写作和阅读的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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