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目录


  我们停下脚步,自行车的影子清晰如洗。月光让路灯下的影子沉静柔和,如同虚构般紧贴着地面。我的同伴,他帮我拖着行李箱。我们走了很长的一段路,现在,他站在我身旁。
  如果从又高又远的地方也能看清,我们三个(算上我同伴的那辆单车)只是一条略微弯曲的路上的两个小点儿。而且我知道,这条长着整齐乔木的路上,只有我们两个人、一辆单车、和一只笨重的行李箱。相隔很远才有一盏路灯,我们已经走过许多明暗交替的路面,影子慢慢变化着。
  因为气温很低,我的脑子异常清醒,他的目光也很有神采。
  他把行李箱立住,坐在路牙子上。
  我把自行车停好,坐在他身旁。
  “要是走累了,就坐多一会儿吧。”他对我说。
  我看了他一下,随即打消了挑出他语病的想法,说:“好啊。”
  我掏出纸烟,自己吸了起来。我们看着水泥路面,看着路对面刷上石灰的树干和树干后面的白墙和黑影。我很放心让我的同伴就这么坐着。我们没想到要开口说话,好像我们在沉默中达成了默契,渐渐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身边树干的水汽很重,散发着湿漉漉的味道,我感到非常平静。
  一根烟的工夫之后,我观察着自己的哈气。我想有那么一会儿,我的眼神是放空着的。
  确实也无事可做,我试着感受周围的节拍。这里安静极了。倒不在于声音,当我想象自己虚化到环境中去的时候,清晰可辨的汽车声消融在我的意识里。吸气……呼气……吸气……呼气……我的气息在我的意识游离之时成为我唯一目睹到的实物,轻微得难以忽视。
  我们都是话不多的人,单独相处的时候无话可说是很正常的事。我们相识了十年,忙着各自的事情,以自己的方式虚耗着时间,毫无惊喜可言。
  就像现在,我们虚耗着时间。
  有时也会突然碰到什么事情,说上一句:“时间过得真快啊。”
  我看了看手机,说:“民,你回去吧,明天还要上班呢。”
  “没事。”他说。
  过了几分钟,我又看了一下时间。又过了一会儿,我再次叫他回去睡觉。
  “习惯了。早上可以在公车上睡会儿。”他说。
  他说的是真的。在周一至周五的早上,他穿着整洁笔挺去银行上班,在乘客还很稀疏的公车上闭着眼睛睡觉。每天早上可以睡上一个小时的车程。
  我说:“只剩几百米路,我可以自己走过去。”
  “走吧,不要误了车。”
  他站了起来,拍拍屁股,接着把行李箱牵在手里。
  我正准备起来的时候,听到了铁皮震动的声音。是一个小贩,推着卖肠粉的铁皮车一路从光亮的远处走过来。
  他看上去很老。
  “我们吃点东西吧。”我说,朝他招着手。
  “应该是卖完回去的。”阿民说。
  “试试看。”
  我站了起来,朝小贩挥手,提高声音问他:“还有没有吃的?”
  “卖完喽。”他那么老,声音中带点遗憾。他渐渐走过来,差不多在我们正前方的时候,他停了下来,看着我们,然后推着车继续走下去。过了好一会儿,轮子和铁皮的声音才在他消失之后完全偃息。
  “走吧。”阿民说。
  我感到遗憾。而且随着铁皮车声音的逐渐消失而愈加强烈。我需要吃上点热气腾腾的东西安抚自己,就像烟瘾一般的隐秘冲动在引诱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我最先想到的是支开他。
  “回去吧,人家的宵夜都卖光了,时间不早了。”
  他看了下表,问:“你不是买了两点半的车票吗?我们快过去吧,只剩半小时不到了。”
  “我自己一个人过去就行了吧。”
  “不行,我要看着你上车。”
  “你很婆耶。”
  “走啦。”他拖动箱子,轮子咕噜噜地磕着地面滚动起来。
  到了这个时候,刚才寂静的氛围和节拍都丧失了。
  “走了啦。”他回过头对我说。
  这个时候,他看起来像个兄长。可有的时候,他拿不定主意,会听听我的想法;他现在肯定不想再听从我的建议,让我自己走完最后一小段路。
  我牵着单车,跟在他身后。
  在略微执拗的僵持过后,我觉得即使是这么几百米路,我走去车站,也具备了仪式的意义。可我随即劝告自己,就算这小段路程对我来说具有特殊的含义,此时也应该听从他的安排,何况,这只是满足于我个人不为人知的癖好而已。我嘘了口气,打起精神。
  我们走到了灯光明亮、人声嘈杂的地方,车站与我们之间,相隔着一条多车道的马路。
  你可以想象一下,你在高处,我们显得很小,从一条无人的、通往乡镇的路上走了出来,一直走到人行横道的入口;一个逐渐被光明覆盖的过程,一个逐渐暴露我们穿着、肤色的过程,也是一个让我们表情变得单一的过程。
  我们恢复了常态,等着绿灯。要等上一分多钟。这是这座城市最为热闹的地方,来自各地的人在这里聚散,每天都这样。就算现在,两点多了,还是有那么多人。
  我们穿过斑马线,朝着车站的入口走去。一些出租车司机逮着从车站出来的人不停地招揽生意。人很多。有非常年幼的儿童,有妇女,有穿着西装、夹着皮包、神色黯淡的业务员……行色匆匆或慢慢走着……
  好了,我找到了检票口,他被自己挡在栏杆的后面。
  我摆着手同他道别。
  “一路顺风。”他说。
  挺酷的,我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他一定很闷。他不知道我为何要耽搁那么长的时间。我也不太确定。
  很快,我找到了长途汽车。汽车的引擎已经启动,乘务员在摆放行李。阿民给我发来短信:“树,我的车被偷了……”
  我想出去看看,我想我应该出去看看他,我应该还能赶上他,我可以过几天再走。
  乘务员催问我:“是不是上车的啊靓仔?”
  但我不确定他是不是需要我,你知道,这可能不单单是一辆自行车被盗的问题,他要面临着一个人走很长的路……虽然这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
  乘务员见我没作回应,便把行李舱盖上,在我做出决定之前,他上了车。
  我看到车开动起来,感觉轻松许多。我拖着笨得要死的行李箱几乎要跑了起来。
  我快步赶到车站入口处,看不到他了,很显然,他已经离开了。我往四周望来望去,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他。
  我很庆幸,他看到我没上车的话,他会骂我。
  我开始感到这里有股不洁的气味,如同瞌睡般的气味。路边的甜玉米棒和煎鸡蛋、汽车、人的气味等混杂在湿润的空气中,隐隐烁烁,很不稳定。
  “靓仔,去哪里啊靓仔?”一位计程车司机伸手拖住我行李箱的把手。他把我当成刚离站的乘客了,他和我一样缺乏判断力。
  我松开手,让他把我的行李箱夺过去。我上了车,关上车门,他把行李箱搬上汽车的尾箱。他上车的时候又问了一遍:“去哪儿啊靓仔?”
  我做好了准备,说:“沿着那条路开下去就是了。”我摇下车窗指给他看:“那里。”
  我疲惫不堪,想一睡了之。
  汽车绕了个大弯才过到马路对面,然后掉头开下去,一直开到我们刚刚花了很长时间走出来的乡道,可这条路上一个人也见不到。走了很长一段路,还没见到阿民,我便下了决心,叫司机掉头回去。


  姨妈帮我安排了一份临时的工作,在过年之前,我会一直在她的陶瓷卫浴厂帮忙,直到放年假。
  她让我给一位小师傅当帮手。小师傅的力气大得很。
  我们在灯光下擦干了通过水检的马桶,用胶带封上蓄水箱的盖板。接着,我给贴上商标的马桶套上塑料薄膜,他把纸箱连扔带踢地挪到两排马桶的前面。这些瓷土烧制的洁具沉得要命,由他负责抱起来装进箱子里。在他的吩咐下,我往每个箱子里铺上规定尺寸的简易木架,作为马桶的底座,他双手抱起马桶,把马桶吊进纸箱里。我看得出他很吃力,表情严肃,小臂的肌肉紧绷着。我们的工作是在相互配合中进行的,当他在装箱的时候,我就往刚装好的箱子里铺上配件和泡沫垫,做最后的封箱准备。
  用胶带封好之后,我抬轻的那头,小师傅抬重的那头,侧身走着,一起把它们搬到机器上打包。趁着两部分工作间的间隙,他坐在垒起来的纸箱上抽烟。
  我们一点儿都不熟,除了指正我的失误和安排我工作之外,他从不主动跟我说话,我跟在他后面,显得漫不经心。我实在不喜欢这份工作,虽然我并不讨厌听从一个比我小好几岁的人的指挥。
  我看到他点烟的时候问他:“你还这么小,就抽烟啊?”
  他笑了笑,没答话,看起来很腼腆。估计也就十五六岁吧,一个小孩儿样。
  我每天走路去工厂,晚上吃完饭后再走回家。夜里要出货的时候,我也得像其他工人一样留下来加班。但我气力小,也帮不上什么忙。
  吃完晚饭后,我在庭子里溜达,逗着几只看门的土狗。小师傅和工人们在一起看地方台的民生新闻,他坐在一张塑料椅上,靠着支起铁棚的杉木柱子。
  小师傅的母亲喊我:“干嘛不去看会儿电视呢?”她是厂里的厨娘,摇着汲水泵打水洗碗。
  “我跟狗玩呢,这几只狗挺有趣的。”我指着一只白色的短毛犬说,“这只看起来像羊。”
  它很温驯,长着一身脏兮兮的白色卷毛。我蹲下去抚摸它,它用头蹭着我的手心。
  “这些狗这么老实,看厂子管用吗?”我问她。
  她打完水,蹲下去洗碗。
  “能管什么用,吓生人的。”
  “我跟它们也不熟,它们不吠我?”它躺在地上,让我握着它的手。
  “你啊,看起来就是个斯文人。”她说。
  我挠着它的手腕,感觉自己有种特别轻易就能与动物建立起感情的能力。
  “还在念书没有?”她问我。
  “快毕业了。”我说。
  “毕业了就能赚大钱了。”她笑着。
  她又补充了一句:“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然后满意地笑起来。
  她有着朴实的想法。有时候她想到儿子,也会有短暂的不知所措,和无可奈何。
  小师傅还跟着几个工人在一起,看着电视,骂着脏话,开着玩笑。他在工厂里的每个晚上都是这样过的,夜深的时候,他爬上存放陶瓷的木架楼,在角落一张小床上睡觉,直到第二天早晨。他的房间看起来大得吓人,整齐地堆放着铺落粉尘的三层白色马桶;走路时木板会轻微震动着。姨妈把他当成小孩,或许也因为他还没有成家,所以没有独立的简易合板房住。在他这岁数,我带着羞耻心,观察着自己的身体;而他似乎草草结束了自己的青春期,与一些大他十岁、二十岁甚至更年长的人成为朋友,一起干活。
  姨父吆喝小师傅和我上架子楼搬货,货车很快就会来了。
  由于一些外省的工人怕赶上春运高峰而提前回家过年,人手不足让本该在白天完成的工作拖到了天黑之后。我们上了架子楼,往板车上搬放马桶。我始终是抬轻的那头,看起来理所当然。在等楼下的工人把空板车通过升降机升上来的时候,他再次让我意识到他的实际年龄。他趴在窗沿看着后面黑漆漆的小山包,自然而安静得像是一个习惯。他当然不是在做什么矫情得要命的远眺遐思,而是当他无事可做的时候,显得与他人格格不入,却又自然而然。
  小山包在黑暗里只有轮廓,几次山火让它在黑暗中显得更亲切。窗口开在小师傅的床边,他站在他的床边。用尼龙绳吊起来的蚊帐灰扑扑的,包盖着他的小木床。床垫是张旧弃的被子。棉被与蚊帐的颜色接近,乱糟糟地堆叠在床尾。应该是起床时顺脚把它踢成一团的,一整天都不会再去动它。这里的灰尘太多了,整个架子楼的灰尘太多了。
  板车上来了,我们打开升降机,运最后一车下去。然后,我们走下便梯,到楼下给搬运下来的马桶装上浮球。整个工序不需要花费很长时间。
  一位工人在我们装好浮球之后把它们一个个抱去水检,若没漏水,就可以贴上商标进行包装了。那位工人是小师傅的父亲;后来我才知道,小师傅是他最小的儿子,他上面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哥哥,都在高中念书。整个包装过程由我们两人完成,其他工人喝着茶,在电视机前面聊天儿。等货车来了,他们都要忙碌起来。
  小师傅坐在垒起的纸箱上面抽着烟,我们等着货车开过来。
  “你这么小就抽烟,你爸妈不骂你?”我问他。
  “不骂,我抽的又不多。”
  我在工厂里走来走去,想象自己会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在这里生活,甚至结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越来越老。

  大货车终于来了,它转入了大门,徐徐开了进来。几只狗噌地躲到了一边。
  大家都活跃了起来,像是共同面对着一个让人兴奋的目标,并非常有把握把它拿下。我则退居一旁,看着他们。小师傅这时也无施展的田地,他尚未完全发育的身体承受不了举起一个纸箱该有的重力。他显得快乐。
  我看着他们干活,直到失去了兴趣,便过去跟姨妈说我要先回去了。
  小师傅提着一桶热水,站在浴室门口,准备去洗澡。等货车走了以后,他们会一个个去洗澡,过完他们的夜晚。


  工厂定在农历腊月二十四日放年假。越接近年底,生意越淡,工作也越少。有时候我可以等下午才过去。
  家离工厂并不太远,我是走路过去的。沿着马路一直走上大桥,向左拐进连接工厂与桥梁的土路,再走上几十分钟便到了。
  土路的左边是一条将近干涸的人工溪,右边是一些工厂的外墙,路的两边种着稀疏的桉树。在这条常年有卡车跑过的路边,桉树蒙着厚重的粉尘,似乎还保持着几年前的高度。这是我几年前上学的路,看起来还跟几年前一个样。
  三个上学的男孩骑着单车越过我,避开了一辆鸣着喇叭迎面而来的卡车,捂着嘴叫嚷着。他们停在泼过水的校门口,等待着守门的老头儿开门。他们来早了,有的在校门口追逐打闹,有的踮着脚坐在自行车上。也有站在树下的,自己一个人。他们的衣服都显得黯淡,像他们的皮肤。有头发很长的男生,刘海染成绿色。有些比我年幼的青少年,像一夜长成的蘑菇,超越了我的理解力。
  我顺着路走下去,拐过一个肉牛屠宰场,沿着缓慢上升的路面再走上几百米就到了工厂。
  下午的工作还没展开,他们喝着茶。
  厨娘见我过来,忙着跟我打招呼。她每次都这么热情,她喜欢我。
  我问:“阿良呢,怎么不见他呢?”
  “他啊,睡午觉去了。”她说。
  我走到姨妈的办公室,她和几个老板在打麻将。我自己开了电视机,坐在沙发上看。我想,如果今天再没什么工作可干,我回去的时候就跟她说我不再过来上班了。
  姨妈似乎突然想起我,说:“阿树啊,去叫阿良起床,一起去帮修电梯的师傅把土运到后面去倒掉。”
  “哦。”我说。按关了电视机,我从沙发上起来。
  “小孩子家,中午就老爱睡午觉。”
  我以为她要吩咐什么,转身看到她依然很专注地赌着牌,就把玻璃门关上,走了出来。
  这几天很清闲,大家都很乐意留在厂里打发剩下的时间。我登上便梯,走上架子楼,朝小师傅的小木床走去。
  我故意走得重一点,希望他知道有人上来了。
  我走过去,看到他在蚊帐里头,裹在棉被里,睁着眼睛。
  “嘿,起床了?”
  “嗯,刚醒。”他打了个哈欠,在被子里伸着腰。
  靠着窗口,我说:“姨妈叫我们去帮什么师傅运土,我刚刚没听清。”小山包上没什么树,左边的一个被开出一片平地,上面停着两架推土机。近处一只鸟在桉树顶端跳着。
  他从蚊帐里头钻出来,穿上衣服和鞋。
  我跟着他下去。
  他比我矮上一个头。
  我站在便梯前等他,他去汲水泵边洗了把脸,用袖子擦脸上的水珠。
  其他人喝着茶。
  “知道啦知道啦。”他离开汲水泵的时候大声回答着厨娘的问话。我没注意听他们的谈话,再说我离得远,我看到他摇水洗脸的时候厨娘站在旁边跟他讲话。
  他回到我身边,经过我,向前走去。我跟上他。
  他带我到瓷窑的旁边,那里要修一个升降机,两位师傅用锄头和铁锹挖一个长方形的基座,往斗车里面填土。经过一个上午,他们已经挖了近三分之一,想必上午运土的工作都是由小师傅一人承担的。
  斗车里的土满起来,小师傅上前抓住两个手柄,用力一推,车抖了一下顺着力道向前进。挖土师傅停了下来,等着我把闲置在旁的空斗车推到上一架的位置。
  “去帮他吧,这里没有那么快。”一位师傅见我在看着他们挖土,说了一句。
  我走了出来,追上小师傅,半俯下身双手按着冰凉的斗车后沿用力向前推,感觉这湿漉漉的红土很沉重。小师傅别过头看了我一下,现在,他看起来轻松多了。
  穿过架子楼,经过工人们休息的地方和水检台,我们从工厂的侧门出去,一直向工厂后面的小山脚前进。上坡的时候我使足了劲,橡胶严重磨损的车轮磕着石子歪歪斜斜向上攀爬。
  到了山脚的时候,我们都喘着气,带着秘而不宣的欢乐。
  我在一块稍微平整一点儿的石块上坐下,呼吸着被砍倒的桉树靛蓝色的药味。这里的地势稍微高出工厂的房顶,可以看清铁皮房顶上转动的通气扇和瓷窑的烟囱,以及上方很远的晴空。安静如同钟表。
  小师傅把土倒在山脚,和上午的土堆在一起,压着深色的杂草。这些刚挖出来的土显得很新鲜。
  我本想在这里再多坐一会儿,可小师傅拉着车往回走了起来。我跟上去,去运另一车土过来。我感到这个工作比原先对付马桶要有趣得多,它像是带着悠长的节奏进行着的,而不是简单而频繁的重复。
  我们运了六趟之后,施工被一块大石头阻住了进程。师傅说那块石头太大太硬,要第二天带机器过来把它砸碎再接着挖。我和小师傅把当天的最后一车土运到山脚。
  “反正没事好做了,歇一歇吧。”我对他说。
  “嗯。”他也坐了下来。
  可是我们之间没有话题可讲,我拔了根狗尾草在手里捻着,对付着相互沉默的局面。
  他掏出香烟和火机,点上一支。他侧脸的轮廓显得稚气。他把烟盒搁在脚边。
  “嘿,给我一根。”我说,试着和他谈谈。
  他显得有些诧异,不过这个表情只是一晃而过。把烟盒和火机递给我的时候,表现得很沉稳,接着不紧不慢地说:“我就知道你也会抽烟。”他笑了起来。
  有些东西能够拉近人之间的距离,此刻它就在起作用。
  “这些天天气很好啊,快过年了,有没有打算去哪儿玩?”我试着和他聊天儿。
  “没有。”
  然后又沉默下来。
  “你呢?”过了一小会儿,他问我。
  “我也没有。”我说。
  我们坐着吸烟,看着山脚下的工厂,看起来安静极了。冬天有这样晴暖的天气真让人感到舒服,上一年可冷得不成样子。
  “天气很好啊。”我又说。
  “嗯。”
  我往四处看了看,又转身向身后的小山看去,山上长着杂草和一些小树。我说:“好久没爬过山了,我们爬上去看看吧。”
  “这有什么好玩的?”
  “反正也没啥事可做,走吧,我们就爬上去看看吧,起来吧。”我说着站了起来,怂恿他一起爬山。
  他站了起来,看上去并不太感兴趣。我朝前先走了几步,开始往斜坡上登,走了几米,我回过头向他招手,示意他快上来。
  他也开始向前走了。
  我慢下来等他,同时用眼睛探寻着前面比较好走的“路”。
  小山爬起来一点儿也不费劲,虽然有点陡,但石土都坚硬踏实。爬了一小段,我开始喘起气来。
  “太久没运动了,有点喘。”
  再往上爬,绕过两口旧坟,有一块较为平整的地方,我歇下了脚。朝山下看去,能看到更远的地方,甚至看到了桥。
  “歇一歇吧。”我说。
  小师傅看起来气息还很平缓,他找了块稳当的石块,在上面站着。我坐下来,深缓地呼吸。
  “刚才爬得太急了,现在有点喘。”
  他漫无目的地朝山下望着。我们的斗车停在山脚,看起来变小了,还有那堆土,像块新皮肤。
  在山上还能看到山火烧过的痕迹,一些干枯烧焦的树头还扎在土中,一些小松柏的树干也有被火烧过的痕迹。
  “今年没火烧山吧?”我问他。
  “没有。”
  “有时放暑假,我坐车回家,能看到高速公路旁边的小山着火了,一直烧到很远。”
  “没人救火吗?”
  “没有。”
  休息了一会儿,我决定再往上一口气爬到山顶。
  “走吧,继续爬到上面。”
  “好。”他跳下石块,转身爬了上去。我起来跟上。
  现在,他在我前面。
  我们爬起山来很利索,有时连续抓住几次草根就能爬上十几米,在简单的重复中获得得心应手的经验,感到快乐。很快,我们把最后五十多米的距离爬完,再往上,生长着密集的杂树,没有空地。我们坐在所能登上的最高处,一坐下,我们就都笑了起来。
  现在我们能看到更远的地方了,还能看到平铺着的市区楼房。山上有风,而远处似乎静止不动,除了偶尔在大路上跑着的货车。
  小师傅蹲在我旁边,我坐在山石上。他朝山下扔石子,有时扔得很远,有时因为太使劲而差点儿摔坐下去。后来他坐了下来,继续扔着石子。等到他对扔石子失去兴趣的时候,他便跟我一样,只是在看着风景。

  次日中午过后,我到了工厂,可小师傅已经回家了。
  看到厨娘在灶台那边,我便喊她:“阿姨,阿良呢,还在睡午觉吗?”
  “他回去了。”
  她说:“留在这儿也没什么事做了,就让他先回家,他姐姐跟他哥哥都放假了,回家有伴儿。”
  看来我只能自己干完这一天的活儿。
  “是该让他回家好好过个年了,平时干活很辛苦。”我说。
  “这也是他自己要的。书读不下去就只能出来做事,我总劝他回去念书,他都不听我的话。”
  “这么大的孩子是最难管的,不听话,你跟他说再多也没用,他不会想。”厨娘补充道。
  晚饭后,我便跟姨妈请了假,提前结束这份寒假里的短工了。




  可能是因为年龄差距的关系,跟小师傅一起干活半个多月后我依然跟他不熟,他突然间提前回家过年也让我觉得没意思,初四去给姨妈  拜年的时候听说他答应了厨娘继续上学念书,初十都不过来领开工的红包了。姨妈谈到他的时候觉得可惜,说要再找上这么个勤快的孩子难了。我也不肯在返校的前几天还过来帮手,推说要提前回校准备下学期的毕业论文,也好提前准备找工作的事。刚好也是正月初十,我坐上了长途客车往广州去了。
  到了广州,我趁近在阿民那里住了三天。碰上这三天都不是周末,他去上班的时候我就整天在屋子里上网和看书,中午下楼吃饭,晚上等他回来一起吃饭,然后一起看电影或者闲聊一会儿之后,他玩电脑游戏,我便找其他事干着打发时间。睡觉的时候我们躺了下来话反而多了,有时漫无边际地聊了很久。
  他问我:“这个学期你也得出来找工作了,准备得怎么样了?”
  “没想过。”
  “这可不成,要好好准备一下,做好简历多跑招聘会,不然毕业之后还没找到,那时着急就晚了。”
  “我都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唉烦死了,这学期还有毕业论文要弄呢。”
  “毕业论文就随便弄算了,找工作要紧,找不到工作难不成到时回家乡帮你姨妈打工咩?”
  “没想过。”一烦躁起来我显得有些气愤了,他也就没多讲,安静下来睡觉。
  我想读了四年大学再回去,如果真要去姨妈工厂干活,首先面子上就挂不住,还不如小师傅初中念完就直接出来的好。我仔细想着这个问题,觉得一口气堵着胸口闷得很,就掀开被子下了床,穿上衣服走到阳台抽烟。我一认真想着自己即将毕业应该找工作,就觉得很困,却又毫无睡意……半个多月前从这里回去,也是这种感觉……
  那时我猜想如果在出租车上看到阿民,又要被他数落几句,便叫司机掉头回车站。车已经走了好一会儿,我去了售票厅,发现下一班车要等到上午8点钟,想到车站外头时常有些商务车招揽旅客,便拖着行李箱出去看看。
  我朝一位工作服的男人走去,打定他就是招揽旅客的。
  果然,当我问到有没有回去的车票的时候,他打了个电话,询问了一下还有没有空位,然后跟我说:“走吧,我带你过去,快。”
  他说车就快来了,只剩一个位子,叫我赶紧跟他过去办理车票。
  我跟着他走,拖着行李箱走得很急。他看起来神色慌张,给人留下不可信任的印象。
  我感觉很累,只想快点上车躺上一阵。
  他走得很快,我落后他十步左右。他回过头来催促我,叫我快点,当心车开走了。我只好半跑了起来。
  在一家士多前台,几个留长发的青年男人坐着抽烟。领我过来的男人凑了过去,说要一张票,问还有没有位子。
  我站在店外,等着他的消息。
  他回过头来对我讲:“一百八。”
  我掏出钱包,拿了两张一百元给他。
  我接过车票和二十块钱,看了一下,只是一张单子,180后面的小方框里打了个勾。
  他提醒我:“拿好了,别弄丢了。”
  他又匆匆地走了起来,我立刻警觉地跟了上去。心想,不至于受骗吧,他可是讲着家乡话的。
  他说车在路对面的加油站,叫我过去。
  我们等到了绿灯,过了路,他指着加油站前面站着的五六个人,说:“就那里,去那边等着吧。”
  “车呢?什么时候来?”我问。
  “就来了。”他走掉了,趁绿灯跳转之前回到了路对面,拐进刚才售票的小店。
  我朝着那几个等车的人走去。他们看起来都很疲惫,有的干脆坐在行李箱上休息。
  我在一个女孩旁边站着,问她:“你也是回潮州的吗?”
  “我是回汕头的。”
  “这不是回潮州的车吗?”
  “不清楚。”
  “刚刚卖票的跟我说是回潮州的啊?”
  “潮州的车开了,现在是回汕头的。”
  我想,可能是途径汕头,所以在汕头下车的人也是坐同一辆车吧。
  “以前坐过他们的车吗?”
  “没有。买不到票所以……”
  我问完话后就不再说话了,也像他们一样,不做声地等着车。我觉得我随时都可能睡着。
  我想如果我上当的话,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但这么多人,该不会都上当吧?车来的时候,不管它是去哪儿的,我都要上去,我已经交了钱,有票在手呢!我把手在裤兜了摸了摸,感到安心。
  车终于来了,像在朦胧的月色中开过来,我揉了揉眼睛,提起神来。车里看起来似乎已经坐满了人。
  放好行李箱之后,我登上了车,一个尖声尖气的女人在过道里挡住了路,她手里攥着一把钞票。她把我拨了过去,指着倒数第二排靠窗户的空位,说:“坐那里。”
  女人满脸不高兴地说:“这都人满了,还拉那么多客上来,脑子是不是坏掉了。”
  同乡的人很好辨认,不管是说普通话时候的口音,还是衣着举止,都带着根深蒂固的地方特色,让我打不起精神跟其他人打招呼。其实也不需要,我只要坐下,闭上眼睛等着车开走就显得再自然不过了。可是我很快就认出了车上不只同乡,还有大概八九个是外地民工。在家乡,他们多是在工厂上班,陶瓷厂、炼锡厂等到处都是他们干活的地方。
  我的注意力是这样被引起的。当我坐下之后,其他一切候车的人也上来,可是座位已经满了,有四个人站着质问司机和攥着钞票的女人。
  “没办法啊,位子都已经满了。”她从车头拿出四张小塑料凳子,放在过道上。然后,她走挤到倒排来,问我:“是不是回汕头的啊?”
  “是的。”我说。我摸出车票给她看。
  她指着我后面的一位中年男子说:“你过来。”
  “什么事什么事。”他连忙站了起来。他讲的是外地口音。
  他跟着女人走进过道,往前面走去,一边走一边想问明情况。他得不到一声回复。途中,她又叫了两个外地男人离开自己的座位,安排给没有位子坐的新乘客。
  他们都开始抱怨起来,唯一一位没有安排到座位的新乘客不停地骂人。
  “实在不好意思,请理解,我也不知道会有这么多人上车。先坐会儿,等会儿再换其他人过来。”
  车开了,我闭上眼睛,听着渐渐冷下来的抱怨声。我几乎要睡着了。
  客车在高速公路上跑起来,一直跑,开出车前面的一小块光明。说话声已经没有了,车里黑乎乎的,除了一位乘客的手机一直发着光,没有其他光源。
  大概过了两个小时,我们在中途休息站停了下来,放乘客出来解手。
  我下来吹风,又困又冷。
  有人去便利店买了饼干和水,带到车上吃,我也回到车上,调低靠椅枕了下去。
  当我感到红蓝交替的灯光在眼皮上闪动的时候,我睁开眼睛,看到两辆警车停了下来。警察来了,要来查我们的车。
  那个女人和司机被叫了下去,一个警察走上车来,打着手电筒看着车里的情况,有几次把光照到我眼睛里。
  我扭头看着车外,他们正在接受问话。
  车里嘀咕了起来,有人说是刚刚那位坐在小凳子上的年轻人报了警。现在我看到他站在一些下车的乘客当中,一脸事不关己的冷漠。
  我继续看着车外。
  一些人上了车,一些留了下来,留下来的不只四位坐在小凳子上的乘客。这时我才想到,刚刚有些人是分享同一个座位的。
  被赶到凳子上的那三个民工意见很大,受到了冤枉,这不关他们的事,他们怯怯地感到不服。报警的那个小伙子,一句话也没说,等着被安排。
  一个民工边抱怨边剥开一个橘子,整个皮剥掉,仔细地挑出几根附在橘瓣上的纤维。他一手提着装着橘子的红色塑料袋,一手挑拣着纤维,还想边咬着橘子边讲话,橘子就掉了下来了。它很有弹性地跳动了两下向前滚动。外面的灯光还是很亮的,可以看到橘子脏了,出现了车轮似的一圈灰尘,他俯身下去捡,把弄脏的橘子抹一抹,吹了几下,吃了起来。他的手很脏。很奇怪的是,他吞下第一口橘子就忘记了抱怨,顺势弯下身子,把刚刚剥下的橘子皮用一只手捡起来攥在手心,像在拈红纸。把地上的果皮都捡干净后,他转身离开了跟他一起站着的乘客,往一只垃圾箱走了过去。
  我什么都看在眼里,但这些影像都是直接存在脑子里的,引不起太多反应,我觉得很困,只想回家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上一觉。

 

 

【论坛讨论】

陈鱼:
这篇读完感觉是有点慌乱和感情溢出 很多细部都有一点色彩过浓 用力过大 节奏也偶尔抽搐 应该是一个能放段时间再好好熨一下的作品吧?


亢蒙:
感觉很好,结构也很讨巧,三个段落呈ACB的形式很有意思。在小说的最后描写那个吃橘子的人有些刻意了,但总体来说x的进步很大,小说变得凝重和浑厚了,非常不错。

asui1003:
很亲切,浓浓的岭南民情,肠粉车和桉树,还有小生意人的惯用语等。更亲切的是关于长途大巴的描写,那种混乱的上客方式,让人不安的票贩,粗暴的车主,超载与稽查超载之间的博弈,等等,都非常真实可信,非亲身经历过的人是写不出来的。而且X同学在叙述上也很有耐心,非常稳。这是一篇很认真的作品。要说美中不足的话,首先是对白不够生动,较套路化,没有特别出彩的能一下勾勒出人物性格或足够深刻的有所象征的那种对白。换言之缺少神来之笔,略显平庸了。其次是,我觉得整篇的叙事情境过于平淡。我所说的平淡不是指情节平淡缺乏戏剧化冲突的高潮,而是指情节表面以下的气息稀薄。用俗话说就是气场不够强。花了相对较长的篇幅,营造出了毕业在即前路茫茫的气息,但是,这样费力是否讨好,效果具有感染力吗?我觉得这方面非常值得借鉴的是海明威和卡佛,有时候他们寥寥数几千的短篇,情节以下的信息却惊人地丰富,同时又足够深刻。此外,有时候一个片面但生动的细节描写传达的信息量是惊人的,也非常容易让读者留下深刻印象,效果远比花十倍力气做综合的描述好。


阿姨…别这样:
1003在小说诉求上囿于传统了,你所提到的人物性格塑造、心理描写服务人物刻画、有意为之的象征等,也许只是经典名著阅读所留下的表象影响,你指出的“平淡和空洞”,我觉得反而弥足珍贵,这表明华语小说也在朝着真实、不做作而去,在靠近我们的生活和精神世界。当这种向真实靠拢的愿望契合了生活沉淀、好故事、好结构,所迸发出的能量也许并不比海明威卡佛差多少,甚至可能为文学的未来发展指明一些方向。就当下的华语小说而言,相对于去刻意攀登那冰山的8/1,去构思博尔赫斯那迷宫结构,去克隆卡夫卡的荒诞变形,去吸取马尔克斯的魔幻气息……华语文学更需要的是靠近真实的勇气,不耍花招,不玩小聪明,克制下意识的针砭时弊,克服因为镌刻真实生活(甚至自己的不堪行为)而带来的逃避感,华语小说的出路才会开阔,否则写作只是换了件故事外衣的传统经典复制,小说也就在靠近小说月报的同时走向僵化了
我的个人观点。。。

陈鱼:
不耍花招,不玩小聪明,克制下意识的针砭时弊,克服因为镌刻真实生活(甚至自己的不堪行为)而带来的逃避感——阿姨说的很好呀

asui1003:
啊哈,一上来就读到阿姨同学针对我的文学理解的观点,本来这个不该跟在X同学的小说后面的,但X同学不会那么小气,呵呵。
或许我对文学的理解比较传统和古板吧,而且我的阅读量有限,在读到的作家里,感觉其写作和自己对人生和世界的理解和态度有切合面的,我都取而用之了。所以我倒不觉得是局限和突破之别。至于你说的“华语文学更需要的是靠近真实的勇气,不耍花招,不玩小聪明,克制下意识的针砭时弊”这些见解,也同时是海明威和卡佛的见解啊,甚至我也一直以此要求自己的。而“克服因为镌刻真实生活(甚至自己的不堪行为)而带来的逃避感”这一点,或许像你说的,有所局限,也有点过时。但我觉得,一定程度上,文学的方式是扎根于一个人的理智和情感的方式的。如果我本人的世界观比较迂腐过时,但我在写作时却追求新颖超脱的表达,会不会成为了虚伪的写作?我当然希望有一天自己能达到你提出的境界,不再纠结于小格局的情感里,看破风云,写出像《乞力马扎罗的雪》或《大双心河》一样大气的作品。但问题是我现在达不到。我的人生态度还远没有那么超脱和豁达。对于我来说,可能需要提高的不仅是文学视野,而且是人生视野吧。这肯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不过人生有目标也是好的。
说回我给X同学写的评论,我其实已经尽力把自己主观的那些标准和追求筛去了,留下的都是我认为比较客观的内容。但是一方面可能我还是不够谨慎,仍留下了带有个人倾向的见解;另一方面我是初读X同学的作品,对他历来的作品缺少纵观的视野。这都是我要警惕的。同时对于你提出的文学见解,我确实在尝试理解,对于你说的对“真实不做作”的追求,我是非常认同的。事实上我也在实践中。 X:谢谢大家阅读。asui1003同学,我想其实不必太回避个人倾向的见解,你的评论若不是你的个人见解那就没意思了,不需要公允嘛,只需要个人可贵的洞见,你的一个个人倾向的想法,有时就能打开别人另一种思维,那不是非常好吗,呵呵。最近好忙,过几天我再参与到讨论里面来。


男男:
事件和情感都给人非常真实的感觉。能做到这一点已经很不容易了,它体现了一个写作者坦诚、认真的态度以及一种良好的追求方向。但小说这种题材,只有真实是不够的,虚构应该是小说的要素之一。读一个小说,可能很多人都并不关心作者的那点小情绪,而是希望能让自己沉入进去,自己就是主角或主角的一部分。因而,作者应和自己作品中的主人公保持距离,不能让人觉得,文中的“我”就是作者本人。即使“我”是以自己为原型,也要能跳出自我,像是在写别人的事件。一点浅见,与你共勉。

破冬角:
如果作者倾心于叙事,那么表达就应该简洁有力,不在“事物”上作过多停留,除非这种停留对故事整体是有益的。而X,我粗略认为你目前更倾心于“事物”而非“事件”,让你感兴趣的是那些细微的、人人都知道却又不甚清楚的事物的形状、气味和质地。比方说:光影;一个姿态;在某个时刻,某件事物与环境与其他事物的关系....当然,说到底,事件最终也是在表现事物,但在我看来,迷恋事物的作者,往往容易在叙述上和事件脱节,造成有些地方为了叙述而叙述,虽然这篇比较节制,但还是存在不少这样的问题——尽管你自己知道这点并且对此不很重视,但我还是给个建议,忍痛割爱吧......


X:

陈鱼:我习惯边写边修改,如果过后要再修改的话只能重写了。“节奏也偶尔抽搐”这个我也是我最最头疼的问题,我想冬角说到的一些情况可能是这个问题的直接原因,转折和过渡我一直处理得不好,希望以后能写好。
亢蒙:thanks!虽然写作存在很多问题,但看到鼓励感觉很好。
asui1003:你提到的几点我还需要再想想,有些问题我还没有意识到。
男男:嗯,小情绪出来冒头是件让人脸红的事。“不能让人觉得,文中的“我”就是作者本人”这句我大概能看懂,又不太懂,能否进一步讲讲。
游客:题目提得极是,一开始构思是只有第三部分的,但在写第一部分的时候想到第三部分接着写下去会感觉“口气很缀”,所以调整了整个结构安排,把最后一部分放在了中间,然后它就被我写得最长了。。。“行文过程中没有多少让人为之心动的点一样”这倒是一向的喜好,我喜欢平。
冬角:“迷恋事物的作者,往往容易在叙述上和事件脱节”这句说到我心里去了,而且也重视“脱节”这个问题。我想如果能把这个难题处理好,会写出自己更满意的东西来。我很重视事物如何被感知,所以使力会有所偏颇,谢谢你的建议。但我觉得比起“割爱”,更重要的可能是衔接。
谢谢大家帮我抠出这些问题,单凭我自己去抠很多东西很容易被自己否决掉或忽略掉。

男男:
我的意思是,写一个人物,如果是以自己为原型,就要与自己保持一定的距离,跳出来,好像是别人在看自己一样。只有这样才看得更清楚,且不受原型的拘束。

X:
谢酒童叔阅读。这篇让我比以前更清楚自己的写作状况和问题,特别是冬角和男男讲的问题,我想了又想觉得很对,还有游客说的缺少让人心动之处。 马耳:
难得看到X写这么长的作品,我看的时候也是感觉比较平淡了点,也许是太向现实生活靠拢了,有些地方有点复制生活的倾向了,这个时候就需要用时间去沉淀了。

黑天才:
一直看下来,看到阿姨这句,又说得不错又是那种以主旋律的口吻说出的不错的话,刚想夸一下,现在只好变个方向说下。
“我”的状态表现得薄了些,《下》的对话有点碎,再就是陈鱼所说的一些“细部都有一点色彩过浓”。
好的东西越来越多了,如果这个没办法修改(结尾其实不错,有意的闲笔很不错,而且避开了与小说的冲撞),再写一到两个的话,这一两个肯定会成为非常好的小说的。

生铁:
我对南方的气氛不是很熟悉。
放一放,真的要把它放放,放半年、一年,再改(如果你还乐意的话),一定会更隽永。
就如同画画。你刚画完,也许觉得哪里不对,但怎么改也不满意。放一段时间,自然构图、身体比例的地方,就好改了。
人生理年龄导致的成熟,也是在创作中不能忽视的。


shep
要我说,1003有一点没想通:短篇小说在刻画人物上不能与长篇小说相比较。完全是两套拳法。
对于x,修改的空间还有不少,而且开头的“如同虚构般紧贴着地面”这种话不很舒服。
阿姨的话令我警醒,但同时也令我想起“矫枉过正”四个字。所谓文艺观念,仍还是世界观,对作者来说要格外小心的是:不能怕冒险,也不能不尝试极端的东西。


asui1003
我理解了啦,我迂腐了,在有的短篇里哪怕完全抛下人物都行。人物刻画并不是小说的唯一表现手段,很多现代主义的小说,像卡夫卡的一些短篇,人物基本是空白的。所以也可以说,它在今天甚至也说不上重要手段了。X同学这篇作品里的叙事是非常清晰和具体的,人物当然不能不交代,但也没必要刻意在这方面寻求突破。我只是当作一种启发而发表观点,自己也知道说得过于一板一眼,而且连我自己都未必遵循,意义非常有限。X同学会明辨是非的,呵呵。


陈卫:
我看完了,我觉得好好啊,它的好是因为你根本没法改了,因为小说的语言真实而固定地吻合着“我”、或者实际上也就是作者你——初涉社会的——木讷、紧张、不安、混乱、既想改变什么又无能为力、既有丝丝憧憬又淡淡地灰心大于憧憬的状态,而这,不正是你从生命深处最想写这篇小说的最初动力吗?我觉得,你达到了目的,而每个小说只能达到它自身的目的,它不可能也没法达到其他所有小说共同的目的,因此,你可以对这篇小说具有基本的信心,——事实上,从某些气息我感到你其实一直对这个新完成的小说有着隐秘的信心,只是你隐约觉得这个小说最大的动力——“初涉社会”——似乎不值得人们去理解和了解,于是这份信心就随之消沉了。
和小师傅的相处、特别是爬山那段,还有民工剥橘子那段,写得多好啊,剥橘子看得我都要掉眼泪了……
毫无疑问又不可能完美,甚至问题太多,但是这些欠缺根本没法改了,改到最后,也许漏洞填补了,但这个小说最大的动力源——“初涉社会”的那份呆滞和混乱也改没了,如此,就算这篇小说最终结构完美、语言精炼,它除了是篇文章之外还有什么用呢。一个特殊(阶段)的小说,同时规定了它特殊的衡量标准,这新的怪异的标准是小说的一部分。就像这个既丑又笨的题目一样,活在这个小说状态里的你,就只能这么丑笨。而这丑笨证明你还活着。

X
有时我会为自己不想修改已完成的小说找到借口,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想通过让自己成熟来达到写作的成熟,觉得这是我想让写作跃进一个层次亟需解决的问题。我感到这是一个度的问题,我需要让自己达到某个“成熟度”。所以写出来的小说感觉就像一个参与提升自己过程的“见证”,一方面我想留住它这种状态(当然你说出“特殊阶段”之后我才更确定自己的这种想法),另一方面,我觉得这些“成长中”的小说不具备“完整性”,只是一个过程,所以也就懒得修改。这是用力侧重点偏移。
这篇写了很久,从春节的时候开始构思,开学的时候开始写,确实是契合当时的特殊状态,而且有种我觉得并不可笑的想法:“我想在踏出校门之前好好地用一种很‘文’甚至很刻意的叙述语气结束它”。断断续续地边写边改,构建故事的能力还需提升,基本写的是自己之前就设定好的开始和结局,有些地方看起来像硬拧扭转过去的。因为写作时间跨度太长,有段时间心态变来变去的,找不到最初写这篇小说的那种心境,第三部分是开始工作之后写的,差不多已经丢掉了那种有点自怜和怜人的心境了,所以写得短而急。
我老为自己找各种借口解释存在的问题,因为我也想弄清楚这些问题和好处是怎样造成的,说到底还是老从小说之外用力提升自己的写作能力,因为觉得自己处在一个不太稳定的心理状态中。我略微感觉差不多应该更把力量转移到小说内部用功了,希望自己能内外兼修。
其实这篇也有突破自己心理障碍的地方,虽然取材是自己的生活,但写的时候还是会想站出来看看自己的样子究竟会怎样,甚至美化他。写到第三部分,我在犹豫要不要把“潮州”这个地名写上去,还是要虚构一个地方或者干脆模糊带过,但最后还是鼓起勇气写了进去。虽然这是一件小事,但觉得一下子有种坦然的心境去接受我所写的那个小说了。
谢谢。



 

 

 

 

 


【特邀评论】


X|X的《开往工厂的长途客车》

 

  X写的小说不多,因为他没办法写得快,不是因为对写作质量的精益求精,而是没有持续快速写下去的感觉(状态)。从上一篇小说起,他的写作开始关注整篇小说的格局,但在《开往工厂的长途客车》中,恰恰整体格局处理得很失败。
  比较合适的处理应该把“上”部分精简成为三分之一,把“中”部分写得更加扎实,最后一部分更应该是这篇小说的重头戏,可惜被他忽略了。在前两部分打好的基础上,第三部分应该成为这个基础平台上的主体,把前两部分已经处理服帖的情绪融合观察到底,可是第三部分成了略带交代式的叙述了,让人觉得可惜。
  造成这个问题的一个原因是作者到最后怕是失去了写好这篇小说的耐性和信心,所以随意做个了结。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因为这篇里的那个失败的开头。
  这个开头作者把一些很浓烈的情绪抒发出来,交代了太多的细节,让他一下子处于“知道得太多”的位置上,不利于小说产生某些微妙的视角,形成一种强烈的自我心理暗示,从而阻碍小说顺利地发展下去,让作者在后面丧失了扭转局面/语气/心情的能力。写作的情绪和格局在第一部分中被限制了下来,并且陷入了一种试图寻找另外突破口时所处的紧张状态中,这在他那些在叙述中显得细节肿大的左突右撞的描写中。
  中间部分显得好一些,可惜该丰满的地方不够丰满,致使和小师傅的关系没有更好地凸显出来,而是停留在个人心境的书写上,显得较为浅薄。但是这部分呈现的一些视角,以平静舒缓的方式观察着工厂和工厂后山的环境时显得比较自然而有感染力。但很显然X是个慢热的作者,把一个问题慢吞吞地写到一定热度的时候却转而写另外一部分,失去了继续挖掘的深度。
  这篇还存在着一个问题,它的发展显得太过信马由缰,没有一个明显的线头牵引着,由于把故事发展的中间部分放在最后而刻意制造中间断层来减少线索空缺的缺陷感,稍微减弱了一些坏的影响,但总体事件上的安排停留在只是满足于作为一种现实而恰好发生过,而不是作为一种虚构的艺术而必须出现的内容构建层次中。
  希望X能越写越好。

 



返回页首|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