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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丧失梦想丧失激情丧失自我的三十年以后,我安然无恙地勉强维持着我的中年生涯时仍然会想起那些令我激动不安的青春时光,想起和至今难以忘怀的林以梦一起度过的悲欢与离合。在那个弥漫着淡淡紫色雾气的星期日早晨我沿着湿露露的街道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向我所向往的梦之家庭。我踩着右侧镶嵌着黄色盲道的步行道踟蹴前行,绕过道旁漆黑色的古典路灯我顶着绵绵细雨一脚踹翻围在我脚旁呜呜咽咽了一整条街道的黑狗。我以为我会这样平铺直叙地走下去,直至将我毫无波折的人生坦途走向句号。但是中途突然插进来五分钟之后而又悄然远去的奇怪年轻人却打乱了我预先设想了一周之久的周密计划。直到结婚的多年以后我坐在窗边的阳光里望着我妻子拽着花色毛线团为我们年满十八的女儿织围巾时才第一次清醒地意识到二十八年前那个首尾相衔接的突发事件并非偶然。
那个我连名字至今都尚未知晓的年轻人拦住我的去路以一种令人无限怀念的语调向我诉说他的疑惑。他拨开三个人的肩膀两个人的头颅径直来到我的面前,他神情忧郁地告诉说他找不到他的父亲了。他还说他找不到父亲的原因并不是他没有父亲,而是因为他有着七个让人无法分辨的父亲。“我想开着一辆黑色悍马越野车巡游全国去寻找他们,可是,”他的双手像是握着方向盘似的抓着我弯起的胳膊说,“我不会开车,也没有驾驶证,我该怎么办?”我数着路边屋檐下滴落的水珠拆开他的手告诉他我也不会开车,他首先应该去寻找到一辆悍马越野车,而不是在这样花团锦簇的街道上对着失魂落魄的陌生人不着边际地信口开河。他摇摇头,望着站在老化的电话线上张开翅膀的麻雀对着我诡谲地笑了笑。丁字街口撑着花布雨伞等待绿灯明亮的妇人因为自身的犹豫再次重新等待了六十秒。五只青灰色的麻雀从我的头顶飞过,犹如被风吹起的蒲公英接二连三地飘向灰蒙蒙的天空。不远处传来各种音色相悖的汽笛声,我默默数了数,一二三四五六七。上帝造出世界万物相对映的数字,包括人类自己。
坐在年代久远的朱红色座钟旁,听着雨点噼噼啪啪打在窗玻璃上的声音面对着林以梦母亲纷繁复杂的喋喋不休我忽然忘记了我来到这里的最初目的,尽管我刚刚向其吐露过我言不由衷的来意。我像一个陷入沼泽地的西部牛仔那样环顾四周却找不到一丝希望的曙光。我依靠在松软的沙发里,左手除拇指以外的四指依次在扶手上敲打出简单的节拍。我们之间的谈话整整持续了的三个小时,以至于窗外的云雨消散太阳的光线艰难地冲破层层厚云打在我的肩膀上我都尚未察觉。在分针走过的这三个圆里与其说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交谈倒不如说是她一个人的即兴演讲,她挥舞着双臂马不停蹄地表达着她对我的厌恶之情以及她们家族所具有的历史悠久的高尚情怀。我始终盯着她背后墙壁上挂着的《孔雀东南飞》临摹字帖没有说话,好像我一说话那些漂亮的字体就会被惊吓得散落一地一般。我能够清晰地分辨出她说出的每一个字甚至是词的音和意,但是当它们组装在一起排列成一队队整齐的句子时我却又不得不迷惘了起来。我像失去了解码能力的谍报人员那样丧失了对句子含义的理解力。窗外的光线爬上我面前茶几的直角时我才从她浩若烟海的话语里明白她是在用一种含蓄且复杂的方式驱赶我离开。许多年以后,我妻子对第十五次来到我家向我们倾诉她的孤独与寂寞的寡妇采取了同样的策略,那时我才以一种别样的形式了解到这种如同夏日里枝繁叶茂的树木一般冗杂的解决问题的方法并不可行。然而,她却还在手舞足蹈地说个不停。虽然我对她离奇的发言从未表示过足够的耐心,但我还是不得不装作出春暖花开的样子来掩饰我的心急如焚。在整个中午里我都在她说出的字与字之间寻求一个插话的间隙,但令人失望的是我并没有找到如我想象那般美妙的缺口。我像一个在复杂深奥的迷宫里无论怎样努力也找不到出口的孩子那样无助。远处的风划过树稍掠过人们无动于衷的面容止步于窗玻璃外,呜呜的低吟声犹如悬挂在苍凉的夜色中的失落的葡萄。
我一度以为我将会最终老死在这个言语如细雪那样漫天飞舞的中午里,然而却没有,让我在后来几十年的岁月里始终不能明白的是,她母亲最后通牒似的话语给了我再次表达我想要与林以梦共度一生的美好愿望。她的右手支着下额,左手挥了挥,驱散碧罗春茶的雾汽说:“你走吧,这里不欢迎你。”我不得不再次声明我此次前来只是想与她那貌美如花的女儿有一次一面之缘。她像是受到了极度刺激一般突然地站起身跳过漆黑的长椅气喘吁吁的来到我地面前,她气急败坏的面容掩盖着她的焦躁不安,她说:“孙一圣先生,你来的真不凑巧,我家以梦刚刚离开了家,我也不知道她干什么去了,你可以过一段时间再来。”她在撒谎,可耻而美妙的谎言。我知道这是迄今为止我一生中最为糟糕的一次难堪经历。我被迫远离了我的气球,我需要放开我手中的丝线。
在我十五或者十三岁的时候也曾遭遇到这样令人胆战心惊和心神不宁的经历,还有,那无所不在的谎言。那时我背着我那夜夜宿醉的父母离家出走十天而未给任何人留下只言片语。在那个凉风阵阵的夜晚里我偷偷地爬下种植着各色仙人球的窗台,身披着银色的月光穿过犬吠声层峦叠嶂的十里长街和逐渐减小的微弱细风来到郊外河岸旁杨柳絮飘舞的芦苇丛中。我踩着湿了鞋底的泥沼不知疲倦地奔跑,左右摇摆的芦苇叶划破我的脸颊,一丝又一丝的血痕犹如雨丝一般接踵而至。我将芦苇和杂乱的高草一片一片地踩下去,等我走过去之后它们又一片一片地高上来。我慌不择路地爬到岸边,走上整齐划一寂然无声的柏油路。我走到第一个无人问津的十字路口时,像个迷路的孩子那样茫然无措,夜晚的露水打湿我的衣领之后我往空荡荡的四方哆哆嗦嗦地望了又望,我以为我掉入了经常做过的那个可怕的梦境,然而强烈的现实感告诉我这里并没有任何的虚无感觉。我开始了毫无征兆的大声哭诉,哭的喉咙嘶哑,后来经过一个月的治疗我的喉咙才恢复如初。我的眼睛里再没有眼泪之后,我的眼睛开始无尽的干涸之后,我的眼睛不再适应漆黑无边的夜晚之后突然一辆快速移动的机动车辆冲着我干净利落地驶来。我看了看左边反射着车灯刺目亮光的电线杆,我知道,我走错了路,而且,我回不了头。一个我从未谋面干巴瘦小老头的及时出现挽救了我弱小的生命,在那辆机动车即将沿着抛物线的轨迹把我送进道旁无垠的玉米田之前他从死神的怀抱里推开了我。那个稀松平常的夜晚里他拽着我细小的胳臂告诉我不要试图在这样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结束自己的生命。“即使是对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充满了无限的愤恨也需要找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而不是随随便便地在这里匆匆了结。”昏暗得发白的月光透过槐树叶的间隙打在他的破旧棉袄上,一层又一层的,像是刚刚绣上去的正在绽放的白色牡丹花。我告诉他我并没有想要自尽的打算,我对我短暂且不稳定的生命还有着无限虔诚的眷恋。“那可就奇怪了。”浓郁的汽油味借着清凉的空气随风飘散,我按捺不住内心的风起云涌,想要呕吐。“没什么好奇怪的,我只是迷了路,走不出这个岔口多如牛毛的小道。”他拄着一根古老的梅木拐杖脚步蹒跚地把我带到他居住了近乎一生的寓所。我适应了昏暗潮湿的光线后坐在破败不堪的沙发里不停地扯断角落里大大小小的蜘蛛网,我喝着他泡的菊花茶,我以为我会得到他精心的招待时他却躺在霉味遍布的床铺里开始了他遥遥无期的睡梦旅程。窗外树林里的夜风夹杂着不安的水流声飘然而至。虽然现状我已经后悔起初我毫无计划的离家出走,但是坐在这个陌生而又沉寂的路边房舍里我却颤动着双脚没有打算离开这个令我恐惧的房间,不是因为我飘忽不定的性格和无所适从的现状,而是因为我对重新归家之旅的一种难以言说的惶惑。听着老人逐渐沉重的呼吸声,看着菊花茶慢慢微弱的水汽,我依靠在色彩鲜艳的沙发靠背上,尘土止不住地飘荡。我想知道几点了,但我找不到钟表,我觉着今天的夜晚如同没有标点的句子那样漫长,而且让人无法忍受。风就这么吹个不停,我闭上眼睛,令人高兴的是风还在吹。跳过年轻的我,十五年以后我和新婚燕尔的妻子开始踏上奇妙的二人世界时我再次回忆起了这个悲伤而又光荣的夜晚,直到天色发白妻子疲惫地入睡之后我也未能再次体会小时候那种小心翼翼地等待的悲惨心情。正如我之前忐忑的猜测,老人在鸡鸣的第十三声之后故作紧张地醒来,他绕过沙发转向左方的墙角拿起小方桌上的香烟,隔着一米远的距离我看着他划开一根火柴点燃了在其左右手里揉皱了的香烟。天色尚未明朗,窗外的蛙鸣狗叫声依然此起彼伏。我曾经在这样黯然失色的无数个夜晚里,听着父母喋喋不休的争吵度过了我心猿意马的睡眠。他抖抖索索地吸着即将燃尽的香烟,枯叶一般散落的烟灰落在地板上以及他的牛皮鞋面上之前,他不紧不慢地对我说:“我想你休息的也差不多了,我带你去个地方。”说着他站起身,将烟头熄灭,丢进玻璃制的烟灰缸里。“还有,”他走出五步,然后停下来静止了五分钟,最后忍受不住这苍老与幼稚并存的情形回过头说,“你还需要来点茶水吗?”即使绞尽脑汁地思考,我也不能猜测出他将要带我前去一个花团锦簇钟鸣鼎食的阳光之地还是纷繁错杂粗衣粝食的阴霾之所。我们在即将稀释的暗夜里沿着河流的左岸走过一个又一个的竹林和泥沼地,一阵阵凉风过后,水面上映射出扯碎圆月的鱼鳞一般的光芒。老人佝偻的背影如同寒风中的枯叶那样摇摇晃晃。我们匆匆离开他那长满荒草的家园之前我就向他表明了我的筋疲力竭,但是他却踩着不知何时碎裂的玻璃片没有表现出哪怕是丝毫的怜悯之情,而是仍旧依照他无动于衷的末路情怀带领我走向雾气朦胧的繁琐迷宫。我扶着沙发的靠背,右脚驱除散落一地的细碎玻璃片,反射出的圆月的光芒如同星星一般密集,我挥挥手,拉长了困倦的声音,说:“我不渴,但我却不想再走路了,虽然经过了长时间的休息,可是我的双腿依然酸疼,我还想再坐会儿。”尽管我曾不止一次地在我们迷雾一般的路途之中试探地询问我们将要去何方,但令人沮丧的是我每一次的问话均以他气喘吁吁的沉默而云消雾散。就在我以为我永远也走不出这个了无尽头的迷途之旅,而且就此终将老去之时,老人回过头告诉我我们已经到达我猜不出答案的地方。一阵清脆的鸟鸣过后,令我感到惊异的不是我刚刚发觉天色已经微明太阳即将升起,而是突然发现这个我胡乱猜测的地方竟是我居住了十几年的家园。他微笑着指着对面散发着紫罗兰香味的弄堂,他面容上的皱纹如同层层绽放的玫瑰花,他说:“回家吧,孩子。”
“但是,”我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家的地址?”
似乎是出于礼貌,他还是同先前一样并没有急于回答我的问题,仅仅向我挥了挥他枯枝般的右手。然而在我走到弄堂的尽头准备回到我久违的家庭时他却开了口,他说:“可能你还不知道,这已经是你第七次梦游迷路了。”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没有曾经与我相亲相爱的林以梦的任何消息,她像是断了线的氢气球从我生活的蔚蓝色天空中彻底消失,而我则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在我生活的蔚蓝色天空中摇摇欲坠。而且我已经习惯了在我那个落满尘埃的房间里一个人默默地就餐和起居。每天晚上八点钟以后我都会准时地熄灭房间所有的灯坐在沙发里看着我以前非常讨厌的偶像剧,我不再像以往那样对这些举止夸张的青春偶像们嗤之以鼻,而是随着他们的分分合合和生离死别也开始了我的无限伤悲以及无休无止的哭泣。零点以后当几乎所有的电视台临近结束时我拿着遥控器换过走马观花似的雪花屏幕最后停留在午夜场一个关于性生活的谈话类节目。那个天天花言巧语挑逗各色女嘉宾的男主持人再一次行使他惯用的伎俩,但是这一次他没有成功,他灰头土脸了。“我早就灰头土脸了。”睡着之前我阖上疲惫的双眼想。然而让我猝不及防的是在第二天阳光明媚的中午接到林以梦仓皇失措的电话。那天我同往常一样来到花香四溢的香草公园,可能是由于昨晚过度的劳累我今早迟到了,以往我长期占据的位置被一对激烈争吵的年轻夫妻所拥有。我路过他们时他们还异口同声地冲着我发火。“看什么看,没见过两口子吵架吗!”这并非温文尔雅的疑问句式,而是他们气势辉煌的肯定句式。我沿着金黄的银杏树转悠了两圈最后不得不坐在他们对面的长椅上。一只毛茸茸的金毛狗跑过去又跑过来,嘴里叼着七色的飞盘。上午的阳光穿过浓密的云层和交错复杂的银杏叶,才在我的肩膀以及膝盖上留有点点圆斑。几乎是整个秋季我都是默默地坐在对面布满露水的长椅上数着飘落的枯叶,残败的花瓣,欢乐的人群以及搬家的蚂蚁来度过我灰暗的青春年华。成束的阳光,放飞的风筝,变幻的白云,吵闹的人群,逐渐晃花了我的双眼,使我在一阵不安的秋风中疲倦地伤心。皂荚树下的两个老人下第五局棋时为了一枚过河卒子争吵的面红耳赤。第三缕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再次刺痛我的双眼时我接到了林以梦的电话,看着手机屏幕上的陌生号码我以为是冥间姗姗来迟的召唤,但是当话筒里传来历经重重阻隔的第一句话时我才意识到我等来了我朝思暮想的声音。身在十里之遥的林以梦声音凄楚地问我还好吗。我说我很好,我的生活如同蜂蜜一样甜美。接着她便开始了长达数十分钟的沉默,我听着电流的沙沙声同样沉默不语。对面夫妻激烈地争吵演变成为冷战式的对恃以后林以梦还是忍不住再次开了口。她说她想我。我也如同四个月前夜雨绵绵的石榴树下含情脉脉地回答的那样,说:“我也想你。”
“你在哪儿?”她幽幽的腔调像是京剧里旦角粉末渲染的哀伤。教堂里的钟声敲响第十二下的时候惊飞了成群的白鸽,在空中回旋了两圈的它们又如同随风飘散的枯叶一般落回原先遍布白色鸟屎的褚色穹顶。
“我还能在哪里,”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现在我生活在想象的幻境中,“我在家。”我也撒了谎,撒了一地的谎言,仿佛以往欢愉的岁月里我在她发丝划过的头顶撒过一地的深红色玫瑰花瓣。
“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了。”我知道,我们不可能在一起了。你尖酸刻薄的母亲已经明确无误地向我做过斩钉截铁的陈述。
但我还是忍受不住内心的煎熬徒劳无功地询问。“为什么?”
她突然挂断了电话。一句尚未说完的话就那么突然地被悬崖勒马了,就像十几年前我那个年幼无知的夜奔那样中途夭折。相互依偎的情人坐在草地上偷窥着周围亲昵地说着不为人知的悄悄话,仿佛即使是他们细碎的声响也会惊动整个世界似的。狼狈捡回断了线风筝的爸爸扮出十八种鬼脸哄着哭泣的女儿。我拔起脚下的杂草,将数十枚条形的草叶拽成一小段一小段的那样,然后抛向空中,散落于眼前的残叶如同漫天飞舞的绿蝴蝶。对面的夫妇已经忘记了他们刚刚有过的激烈争吵,他们好奇的观察着我的每一个细微的言行和举止,随着我渐渐散乱的目光他们站起来又坐下去。林以梦的第二个电话在女孩的破涕为笑里突然而至,她的父亲也心细如发地绽开了如释重负的笑颜。
“嘘,”林以梦小心翼翼的声音一度让我以为大分贝的声音会将话语的内容打破玻璃一般打碎掉,“刚才我妈来了。时间紧迫,我快点说,你仔细听着,在十天之后的一个良辰吉日的夜晚我妈会让我和一个看上去还过得去但是我却看不过去的男人订婚,你先别着急,你慢慢听我说,我也不想这样,所以我会在那个夜晚偷偷跑出来和你私奔。”
“但是我们如何接头呐?”瞬息万变的间隙我脑海里云涌起间谍们在充溢着诡诈和芳香的暗夜里的接头方式以及暗号。还有,血泊。
“就在我们第一次约会的地方”
“嗯?”我有些迷惑。
“三年前相同的时刻和地点。”她急切地说,“不行了,我得挂了。”我听见话筒里悄然而至的开门以及清脆的脚步声消失于无限循环的盲音里。
虽然在我灰暗的后半生中我不曾后悔我与林以梦的那次充满浪漫和诡异气氛的夜奔,但是成年以后的我却从未向任何人提起,即使是我那后来病入膏肓的母亲想要了解我那次失败的内心经历我也狠下心来未曾透露过只言片语。我和我的女朋友私奔了良久的那天午夜时分已经深深入眠的母亲被一声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放下电话她面无表情地径直来到了市警察局。当我把事情的细节向一一严肃讯问我的警察们描述清楚以后透过拉开的百叶窗我眼看着眼泪汪汪的林以梦被她面如死灰的父母硬生生地拽着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接下来不管是那个给我到咖啡的小警察还是给我递烟的老警察我都没有理会,只蹲在墙角里捂住我面目全非的表情呜呜地哭泣,直到听到我熟悉了十多年的伤感声音我才抬起消沉的头颅睁开雾气朦胧的眼睛,不幸地看到了风尘仆仆赶来的母亲。我和我的林以梦刚开始奔跑在夜色明朗的丛林小道中时不会想到我们精心策划的逃跑计划会以那样非戏剧化的结局收场。尘土飞扬的道路两侧茂密的灌木丛中各种夜虫和鸟鸣声洪水一般席卷而来。我拉着身穿白色晚礼服的林以梦穿梭于被繁荣的树叶分割成白玉兰花瓣似的大片大片的月光。我们像是翻山越岭那样依据童年记忆中的地理知识跑过三个十字街口两个三岔口和五个丁字路口借以远离能够让一对亲密无间的恋人天各一方的地方。我们以为已经达到足够远的距离时放慢了早已疲乏的脚步,激烈跳动的心也逐渐趋于平静。被压抑了将近一年之久的喜悦之情溢于我们两人的言表,我们像是两个得到心仪玩具的孩子那样兴奋异常,以至于由对面驶来的一辆黑色奥迪停在我们面前都没有察觉到。下来的是一对年轻的夫妇,他们非常歉意地向我们询问市中心应该怎么走,那个深具绅士风度的男子还相当客气地解释说他们现在要非常紧急地去参加一个朋友极为重要的订婚晚宴,但是由于他们家的黑狗却在中途消失不见,而且他们至今也尚未找寻到有关于它的蛛丝马迹,却因此耽误了行程,更令人焦躁的是又在这样瘴气四溢的荒郊野外迷了路,转悠了几十圈也找不到出路,他希望我们能够帮他们指出迷津从而离开这个不断循环的圆圈。之后他却说了句很失败的话:“你们现在就是我们的救命稻草。”我的林以梦没有理会男人滔滔不绝接踵而至的解说,而是拉着貌美如花的女人打出明晰的手势给他们指明了每一条道路的行走途径。这对陌生的夫妇得到正确的答案欣喜若狂地离开以后我疑惑地向她询问了之前我已经问过一次的问题,“你是怎么逃离那个防范深严的订婚晚宴的?”和第一次的询问一样,她如同没听到我的问话一样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调皮地眨着眼睛。我心慌意乱地坐在香草公园的长椅上看着圆月被累积的厚厚云层遮掩又跳脱,往返重复了五次直至云层稀疏月晕出现林以梦才姗姗而至。我们并没有我预先设想的那样抱头痛哭,也没有如影视情节里的那样深情接吻,而是相互看了看。我搓着双手淡淡地说你来了,她也以相当节制的语气说我来了。一阵微风吹过之后我第一次询问了她突出重围的巧妙逃脱方法。月光下公园里所有的花草树木全都散射着白色的亮光,仿佛经过无数次洗涤以后发白的牛仔裤。不远处教堂里悠远低沉的钟声敲响之前我们离开了这个绝佳的秘密幽会场所。
当第二辆车挡住我们的去路停在我们身前时我还以为是如之前那样又一次简单的问路,等我们确信这并不是如前一次那样通过简单的语言交流就可以解决的问题时我们已经被这一次惊心动魄的突发事件弄的手足无措了。即使是在后来停下来的第三辆车车主的热心帮助下我们被迫驶进反方向的路途中后我也没想明白这个改变了我一生坎坷命运的偶然事件的开端究竟是如何起始的。从第二辆车里突然蹦下来的年轻人拿着明晃晃的水果刀威胁着我们说他是脾气暴躁的抢劫犯他要打劫。我女朋友哆哆嗦嗦地搂着我的胳膊躲进我的背后,我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抢劫犯吓得浑身无力地倚在生长了几十年的黑槐树旁。眉清目秀的抢劫犯跳下来离开黑色的悍马越野车以后一步一步地紧逼着我们,寒光凸显的水果刀反射出的原本柔和的月光闪过我跳动不息的眼睛。我再一次马不停蹄地遇到了我的心慌意乱。在我平淡无奇的一生中这是我经历过的最让我惊魂不定的犯罪事件,之后几十年的庸碌生活里我再也没遭遇过类似或者更为惊险刺激的事情,在我的后半生里我只是按部就班地踩好每一个被规划好的脚印,从未斜逸到两侧飘逸着迷人芳香的奇花异草中。
“赶快把你们身上所有的钱,还有值钱的东西都给我拿出来。”他努力控制着歹徒们所应有的凶神恶煞的气势。
“我们身上没钱的,你就饶过我们吧。”我低声下气地说。
“没有?”他歪着脑袋说,“你们深更半夜跑到这荒郊野岭来干什么?”他的迷离的双眼瞟过我盯着林以梦,“呦,还穿着这么漂亮的礼服,别骗我了,从你们的打扮就能看出来是个有钱的主。”
“我们真没钱。”我悲伤地说。
“没钱?”他仔细地看着我们,“你们是逃婚出来的吧?”
“不是,我们不是逃婚的。”
“别骗我了,你们这样夜里慌慌张张狂奔的不是私奔是干什么?”
“不是,你误会了。”我想告诉他我们不是逃婚,而是林以梦逃离订婚,而我只是从犯。
他拉近我的肩膀凑在我的左耳边说。“兄弟,别隐藏了,你们这样漫无目的的夜奔是毫无结果的。在我十五,当然也可能是十三岁时,我记不清了,反正就是那个时候我也曾经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不顾一切地离家出走,但是可惜的是,”他接下来神秘地告诉我,“我半夜却遇到了一个糟老头,他在天色放亮之前把我送回了家。”(完)
孙一圣于2010年5月29日
【论坛讨论】
陈鱼:
当句子的长度和修饰的复杂超出句子本身蕴含的能量的时候这个句子就会坍塌成为过目即忘的字符,我相信简洁的力量。
asui1003:
认真读之下,感觉作者的语感挺好的。但用这样的方法写作,我觉得妨碍了作品与读者间的情感交流,所以是低效的。我觉得一篇情真感实,打动人心的作品应该表达准确和有效,不耍无用的花枪。这是我的个人之见。
吕望:
长句的话,怎么说呢
马尔克斯也喜欢写长句:“那刚刚吹起的和风中充满着过去的声音、人们在觉得最深切的怀念之前发出的失望的叹息和古老天竺葵的絮絮低语”
但是楼主的长句跟马的长句好像不在一条道上
能指所携带的所指必须跟能指的长度匹配,否则真的是会坍塌的。
生铁:
拜读了作品。
我想,长句子本身不是问题。关键是长句里的内容,是呈现怎样的关系,是否递进和言之有物。
“在那个弥漫着淡淡紫色雾气的星期日早晨我沿着湿露露的街道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向我所向往的梦之家庭。”
比如这句,弥漫雾气、湿漉漉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梦之家庭……其实这些套话、常用词,基本没有为小说的表达有任何增益。我觉得这个是通篇读下来感到的最大问题。
另,“湿露露”应为“湿漉漉”。
侯磊:
长句子并不是短句子之间不点标点,作者的功力还是有的,呵呵
威廉爱德华:
首先,多谢阅读。以上诸位的意见我都一一细细读过。给我不少切实的意见,也让我注意到以前没有注意到的地方。我的期望是在写作过程中写出越来越好的小说。我现在的理解是在情节节奏的需要快捷时需要长句子给予密不透风描写,不适宜短句。当然,我在这方面做的还远不够。而且长句不加选择,过于单一。我会继续学习。
黑天才:
句子长没事的,我觉得长句子也有节奏,因为你即使不加标点别人也会给你加上去。有些句子有点感觉,但多数还是没达到要求,从普通的句子删掉标点中走出来。这个自己遇见自己的东西其实还挺有意思的,只是要作为一个小说的重要的组成部分去写,它还有点单薄,还需要至少3个好的东西支撑起来,那样的话,即使你不使用长句它也是饱满的。
威廉爱德华:
恩,其实我在写的过程中这些长句子是无意识的,所以这是我自身问题,我自己也在努力克服,力求做到更好。毕竟还是读的小说少,最近,在一个朋友的推荐下,读巴别尔的《骑兵军》,感觉巴别尔真是一个非同凡响的作家。
陈鱼:
读得多些会更有想法一些的 有些选择余地吧 你现在应该是受福克纳深一些 巴别尔是简短流的 应该是有补益的 哈
威廉爱德华:
巴别尔确实简明。陈鱼厉害,说出来不好意思,长篇我只读过两部小说,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和加西亚的《百年孤独》。短篇阅读的也很少。
【特邀评论】
阿姨……别这样|正视不是看镜像
正视不是看镜像
作为一个因为拉美文学对中国当代文学部分遮蔽,而对它心怀反感的读者来说,要从头到尾读完具有拉美风格叙述语调的《夜奔,夜奔》,我需要克服两重障碍:一重是对拉美风又一次对华语小说“上身”的反感;另一重是要主观能动性地读下去,克制《夜奔,夜奔》枝叶斜出的叙述带来的迟滞。
长句子的虚浮
长句子、短句子无优劣高下之分,怎么用也只是作者个人的事,但若是放任自己的写作的惯性,刷刷刷不加节制地想怎么写怎么写,可就不是什么好事情。当造句遇上写小说(一个整体),需要一些克制,需要牺牲一些写作快感。
摘一句举例:“在那个弥漫着淡淡紫色雾气的星期日早晨我沿着湿露露的街道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向我所向往的梦之家庭。”一个句子四个“的”,句子承载的东西太多了,而且这些东西“虚”和“浮”。“淡淡紫色雾气的星期日”“
湿露露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我所向往的梦之家庭”,“的”前面的形容词更像是一种惯性,无法达到击中人心的力量。这样的叙述,与其说是就读者而言的信息获取破坏;不如说是作者为了营造一种飘忽的叙述节奏,一种貌似深沉的气氛……但这样的想法达到实际效果了吗?仔细想一下的话,这样的句子、类似的叙述已经被很多中国作者用得烂熟了——好比“细节决定一切”“顾客就是上帝”——这样的东西刚被提出来时的确醍醐灌顶,用烂熟了大家就左耳进右耳出了,还不如“我们每周二半价”来的有效果。《夜奔,夜奔》里大量的长句子苦心地写出来,却无法给读者留下多少印象,甚至在读的时候因为其繁复、虚浮而一扫而过,这是一件多么值得警醒的事啊!
严谨也是一种技术
根据我的臆测(绝对不怀恶意),作者威廉爱德华应该是会比较喜欢马尔克斯、博尔赫斯、卡尔维诺、米洛拉德帕维奇一类的,能带给读者“飘忽、轻逸、幻象、隐喻”之类第一阅读感受的作家。甚至我更臆测(不怀恶意),威廉爱德华多少有些被这些作家置幻,有些许“中毒”的表现:追求轻快的阅读和写作第一快感,下笔时不自觉的“深沉”“宿命感”“幻象”“隐喻”——比较明显“中毒”症状就是句子写不好,细节不严谨。
“他拄着一根古老的梅木拐杖脚步蹒跚地把我带到他居住了近乎一生的寓所。” 这一句其实很刻意,“古老的梅木拐杖” “脚步蹒跚”“住了近乎一生的寓所”,难道不是某种煽情,即便它能让我联想到歌德的诗句:“梅林老人在发光的坟墓里,我年青的时候曾在那儿跟他说过话。”这样的意象,我仍然会觉得它很刻意。嗯,再看之前的一句“一个我从未谋面干巴瘦小老头的及时出现挽救了我弱小的生命,在那辆机动车即将沿着抛物线的轨迹把我送进道旁无垠的玉米田之前他从死神的怀抱里推开了我”,就是这位之前能在机动车前及时出现救我的老人,转眼间就“拄着一根古老的梅木拐杖脚步蹒跚”,好像有点上下矛盾。而这位老人张口说话更不得了:“即使是对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充满了无限的愤恨也需要找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而不是随随便便地在这里匆匆了结。”这位老人家博尔赫斯上身了吗?说话这么“文”。而再再之前,“我踩着湿了鞋底的泥沼不知疲倦地奔跑,左右摇摆的芦苇叶划破我的脸颊,一丝又一丝的血痕犹如雨丝一般接踵而至。”有点过了。我们小时候在河沟里打水仗,那芦苇满身割,回家身上是有很多红道道,但真正划破皮肤的不多,“血痕犹如雨丝”是有点“伤”过头了。我倾向于把这种过头归结于作者的凭空想象(这其实是有害的),类似:“接下来不管是那个给我到咖啡的小警察还是给我递烟的老警察我都没有理会,只蹲在墙角里捂住我面目全非的表情呜呜地哭泣,直到听到我熟悉了十多年的伤感声音我才抬起消沉的头颅睁开雾气朦胧的眼睛,不幸地看到了风尘仆仆赶来的母亲。”这样关于“拘留”的描写其实是“想当然”的结果(知道一点警界知识的都能明白),不是一种负责的写作表现。再回到我被老人带回家那部分,“我适应了昏暗潮湿的光线后坐在破败不堪的沙发里不停地扯断角落里大大小小的蜘蛛网,”是沙发上的蜘蛛网?坐在一张布着蛛丝的沙发上是件诡异的事。还是墙角的蛛丝网?坐在沙发上倾身去扯墙角的蛛丝,请想象一下那样的场景,也很诡异。作者为了这一句话,损害了小说本身。作者为了某种感觉,伤害了小说的其他很多元素(比如严谨)——有必要想一想,这样是否值得。还有细节描写的泛泛,举例:“窗外的光线爬上我面前茶几的直角时我才从她浩若烟海的话语里明白她是在用一种含蓄且复杂的方式驱赶我离开。”我感觉不到在这里——“她要驱赶我离开”的感觉。因为表面的泛泛描写,看不到内里。就好像以前先锋派常用的“无比”“不已”之类。伪造句子为例:“随着傍晚的来临小明因为她最终没有出现而沮丧无比”“突如其来的喜讯让小明兴奋不已”。怎样“兴奋不已”?跳起来?跳起时两边肩膀前后扭了一下?跳起时两边肩膀前后扭了一下,吹了声口哨?跳起时两边肩膀前后扭了一下,吹了声口哨,然后下楼买了瓶可乐?跳起时两边肩膀前后扭了一下,吹了声口哨,然后下楼买了瓶可乐,一路上让指甲刮着墙壁?有时候有的描写可以一笔带过,有时候其实我们可以让人看到更多。
肯定要剥离
写了这么多,其实可能只是在外围敲敲打打,根本没有切中要点,而且可能也说得过重了,请威廉爱德华不要介怀,谨供参考而已。往后,我觉得威廉爱德华肯定有很多东西要剥离,比如人物形象上的模式化(教化迷途青年的睿智老人),比如不讨巧的环形(半环形)结构,比如习惯性的描写顺滑而缺乏“向内”……最根本的一点,我觉得我们写作者一定要注意,就是保持一颗警觉的心:在下笔的时候问自己这些是不是别人已经写过了,是不是又在下意识模仿偶像,是不是因为惰性又一次采用了自己熟练的技巧,自己是不是在卖弄小聪明……这样的警觉也许对你正在写的这篇产生不了多大影响,但对以后的写作肯定不是件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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