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蔽师》的短片
短片1
有人把菟和薯的爱情故事写成小说，改成剧本，排练成话剧，拍成短片，写成影评，当作研究课题，申报为大学的一门课，一个专业，瞬间又将这个专业发展为一个学院，学院周围又滋生出无以数计的以此专业为主题的酒吧餐馆、服装百货，随着分院数量在全国各地不断增加，它吞并的其它不景气的学院越来越多，政府不得不插手遏制它愈演愈烈的态势，不过，在此之前，各地学院的领导多多少少都与当权者有过接触，有的甚至在政府部门身兼二职，结果只能是，所有的学院兼并为一个学院，所有的专业合并为一个专业，所有的学生用的都是同样的课本，毕业之后从事的都是同一份工作，赚的都是同样多的钱，过的都是同一种人生。所有的人，成了一个人。
现在，这个人要拍一部短片，关于他自己，关于每一个人，因为大家的经历相同，彼此互为镜子，所以，这样的一部短片被命名为“采摘遮蔽师之心”。
遮蔽师是唯一一个有别于他人的人。他是第二个人。（如果我们都是第二个人的话，他就是第一个人，总之，无论怎样，他都有别于每一个人。）大家都这么认为，从不怀疑。与其说是人们选择他作这部短片的主人公，不如说是他选择了这些雷同的人来拍这部传记性质的短片。
他采用前不久的一个梦来叙述他一生的追逐，他青春的爱情，以及年老后应验的预言。我接手这部短片的文字收录后，一直考虑怎样将它完美地展现给纸张、书页、陌生的眼睛。现在，是时候了。
短片2
答应一个我已经记不起名字的人去他提议的地方喝茶。那天早上，我没有睡醒，随便拦了一辆出租车，把那人给我寄来的路线图交给司机，在车子的颠簸中，不一会儿，我就再次沉入梦乡。
司机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棉花地里把我叫醒，“到了。”他说。
“不对吧？”我揉着眼睛。
“没错，你看，就是这里嘛。”他摊开路线图，把特意用红笔圈起的目的地（也就是这里）指给我。
我以为那人会在附近的一处接我，说不准出租车一走他就从哪一丛棉花里冒出来了呢。我付了钱，把路线图折好，放回口袋。
可那人迟迟不来，或者说，根本就不会来，也可能世上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个人，我口袋里的路线图只不过是某个家伙一时无聊的恶作剧，谁知道呢。我决定照路线图原路回去。
没走几步，却看到一个年轻女人，弯着腰一下一下地在不远处摘棉花。她的一身白衣隐没在棉花丛中，只有一头黑亮的长发悬在一浪接一浪的热空气里。
“你在干什么？”我走过去，发现她采的并不是棉花。
她正一下一下地从朵朵棉花的芯儿里采下片片碧绿的嫩茶。
“我已经掌握了采出最优质的茶叶的秘籍。”她不看我，用一种我刚好能听到的声音说。
我对她所说的秘籍没什么兴趣，只是有些不习惯她的说话方式。
很长时间，我就一声不响地站在她旁边看她采茶。她估计采得差不多的时候，终于如我所料地邀我跟她走。
她住在附近的一个小镇上。只不过，小镇的石板路是倾斜的，晃动不已，每走一步都给人一种酒醉的晕眩，仿佛身在一道道吱吱作响的浮桥。
回到一间黑屋子（她所谓的家），她又埋头去摘各种动物的心脏，鸡的，猪的，狗的，她试图从这些脏器中采摘到更优质的绿色叶片。有天夜里，她甚至整个人钻进牛圈里一头牛的肚子里，钻出来时浑身是血，带着一脸的兴奋。
“大型家畜就是不一样！”她把一只巨大的跳动不已的心脏捧给我。
“你疯了。”我用小得只有自己才听到的声音说。
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我们一道进山捕猎。她用我意想不到的身手先后捕到了野兔野鸡野猪和一只我们无法抬回来的黑熊。
“带走它们心脏中的那一小片茶就行了。”看我背着一身的野味，她笑着说，“野生的和家养的还是有很大区别。野生的更绿，也更鲜美。”她摸着装有新叶片的袋子，得意地说。
晚餐很丰盛，我们一起烧了野兔野鸡，她还破天荒地炒了两个菜，从屋后挖出深埋的酒。喝酒的时候，我一直小心翼翼地回避着不问她茶叶的事。她喝了酒，变了个人似地，异常温柔。我构筑已久的防堤很快被消解，我们睡在了一起。
后半夜，我起身小便，回来后发现她和另一个男人睡着。那个男人有几分像我，又有几分陌生。我躲起来想看个究竟。不一会儿，女人蹑手蹑脚地起来，假模假样地推了几下身边的男人，确定男人还在熟睡，就摸出枕头下压着的用来取动物心脏的小刀去开那男人的肚子。她的手法熟练极了，刀功流畅极了，没几下男人的心脏就被捧了出来，几乎没有停顿，刀刃又极快地剖进了心脏的中心，直取其中那一小片碧绿的嫩叶。
短片3
仿佛醉眼迷离的酒鬼盯着弃他而去的女人的照片，仿佛第一批淘金者淘到第一粒金子用手托着不肯放下，仿佛一觉醒来发现梦见的玩具静静躺在枕边立即据为己有的孩子，仿佛，厌倦四季的转变于冬春两季的夹缝兀自进入另一个世界才有的第五季心满意足地哼个不休的老人，女人把我体内的那一小片嫩茶天旋地转地托于掌心，趁我熟睡之际（或说惨遭开肠破肚之时）轻轻擦拭，细细把玩，我在门外的身体却没有任何异样。这样不合情理的风平浪静很快就刺激了我的胃，我一面用右手捂住剧痛不已的胃，一面撒腿就跑。阵阵凉爽的夜风中，我一口气跑出了似乎只有她一个人的镇子，来时的那一大片棉花地，跑回来时的高速公路，跑回我出发的城市。再次爬上熟悉的床铺，我却再也无法产生睡意。睡眠似乎已经将我的名字轻轻划掉。我分明看见它披着夜幕朝着其他的名字缓缓落去。
我失眠了。也许是这一晚，也许是今后有生之年的每一天。不清楚。第一次，我在床上对着漆黑的窗户枯坐到天明。
我还以为天再也不会亮起，阳光再也不会照到我身上，我将永无休止地栖身于黑暗深处，睡也睡不着，醒也醒不了。我还以为这顿早餐再也轮不到我，金灿灿的油条，白花花的豆腐脑，外加一小碟泡菜（泡豆角，酸白菜什么的），真不敢相信还能回来，重新步入生活的正轨。
对着面前的早餐，我迟迟没有动筷子。我很想找人打个招呼，冲他远远地扬一下手。只要他回我个礼节性的微笑，或动动嘴唇吐出一个我听不到但凭口形绝对辨得出的“早”，哪怕只是敷衍地点下头也好啊，只要他有回应，就证明我的存在没出问题。是啊，我还像以前那样好好地在这儿，我跟他们打招呼他们都看得到，他们向我问好我也乐意回应，我们之间没有问题，仍活在同一个系统，昨天，我只是有惊无险地去别处兜了一圈。
可是，是这样吗？我的手久久地停在半空，却没一个熟人发现。他们只是缓缓地从我身边走过，从我的衣服里穿过，从我填满怒火的胸口穿过，绕着前面的餐桌，向售饭的柜台走去。是不是……从这顿早餐开始，我再也吃不饱，再也饿不着？再也不会生病？烦我多年的该死的胃病和女人例假一样的痔疮是不是也同时消失得无踪无影？我再也分不出冷和热，感觉不到忧伤和狂喜，音乐和噪音，闻不到雨后泥土的清香、鱼市的腥臭……我还是我吗？这还是我吗？莫非，我很快会成为另一个人，一具没有任何知觉的骨架和肉生硬组合的躯体？
短片4
现在看来，剩下的乐趣唯有写作了。我准备了足够多的纸张和墨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哪也不去。会有人在吃饭时间按我事先交给他的菜谱把饭菜从窗户送进来。这很不容易。我住二楼，送饭的人每次都要用根长长的竹竿把包好的饭盒挑到我窗外。如果几分钟不见我接应，那我一定是在写作，按我们订好的规矩，他会把饭再挑下去，半小时或一小时后加热一遍再送一次。不过，通常我都会及时打开窗子接进来，手里的活儿能停下尽量停下。总麻烦他难保他不会热饭时把一肚子的怨气化作一口清痰吐进饭菜。这儿的人我熟悉得很，他们习惯默不出声地摆平很多事。如果哪天你惊讶地发现身边的熟人少了一个，那他一定是冲撞了某些人或某个组织，人间蒸发了也说不准。所以，我对送饭人（也是我唯一有交往的本地人）一直很客气。有时，甚至写作时，我都不忘用眼角的余光瞥一眼窗户，以便及时发现挑上来的饭盒，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我只想不出意外地将“饲养遮蔽师之心”这一章写完。它拖得太久，以至于提前想好的下一章都忘掉了大半（我一直没有随手记录各种想法的习惯，那只会让我对它们失去兴趣。）
那些由心脏深处采到的片片嫩茶，女人是怎样保存的呢？她怎样处置它们？有一阵子我陷入这种疑惑不能自拔。我反复回想经历的每个画面，结果发现，她并非将它们当作没有生命的东西对待，她喂养它们。
选择日照充足的棉花地，将它们寄放进朵朵含苞的棉花中，让它们在阳光下和棉花一同绽放，再一一采回。然后，又将其吊进深深的地窖，地窖的漆黑、阴冷、潮湿越是难挨，对它们的成长就越是有好处。适当的挫折只会让它们更茁壮。
每天，她就往返于棉花地和地窖，她身上的皮肤越来越接近衣服的颜色：那是一种介于黑白之间的中立的灰。
她也是这样饲养从我内心深处采走的那一小片嫩茶吗？我不知道。一想到这个，我心里就空落落的，死寂如灰。
这将是一本关于一小片嫩茶的书，一本寻找之书，追忆之书。有时我会不无悲哀地想到，早晚会有那么一天，人们寻根问祖似地借助医生的手术刀取出各自心脏深处绝无雷同的小片嫩茶，以证明自身的存在时，不会有人发现我永远的缺席。
短片5
拖着一副感觉不到生命的空壳，没日没夜地在街上晃。随便跳上一辆公交，闭上眼睛等终点站。你会花费一些时间，来把所在城市各路公交的终点站连接起来吗？你会吗？挤进罐头似地密封车厢，有人贴着脸搓着前额的污垢，有人戴着耳机抽空念叨旧情人，有人用紧绷的裤裆蹭着前方的臀部，有人打着怎么也摆脱不了的瞌睡，迷迷糊糊地任车向前。我从始发站的花店到终点站的花圈店，从终点站颜色刺眼的陪葬物品店到同样拥挤不堪的儿童玩具店，从玩具店到内衣店，再从内衣店折回寿衣店。手机响了，陌生人错打来的电话。不过没关系，我们聊了会儿。她指定在一处废弃的公园门口碰头。
她能听到我的声音，这给我很大鼓舞。我回去换了鞋，在靠近公园的巷子里，一个算命的瞎子给我起了新名字。
“你能看见我吗？”名字定下来，我准备付钱给他，他问我。
“能。”
“你很虚弱。”他喃喃地说，“你的声音很虚弱。”
“你听得出来。”我盯着他睁不开的眼。
“你从哪儿来？”
“我一天都在街上游荡。”
他示意我坐下。
我接过递来的板凳，说： “我都把这城都跑遍了。”
“你在找什么？”他揉着眼睛问我。他的眼珠被一层厚厚的眼屎一样的白色东西糊着，揉两下可能会舒服一点。
这样的问话，我已经懒得去想了。
废弃的公园空无一人，起风后每一处都在动，发出吱吱的碎响，仿佛脚下的地面也会随时裂开，坍塌。
电话里的陌生女人来了。只是用条黑围巾护着脸，不让我看她的模样。（好在她没有像瞎子那样问我看不看得到她。）我们坐在枯水湖畔的长椅上，像初次单独相处的男女学生，谁也不先开口。
坐了会儿，她可能觉得无趣，无味地看看我，起身走了。那情形，仿佛一个无助的人找了个安静的地方独自坐了会儿起身返回原来的生活。我想到喊她一声的时候，她已经走远了。
也可能自始至终她没有看到我。像这些天来我接触的其它人一样。也可能我的外形不符合她的想象，她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不过，我惊讶地发现，此刻的公园也像是暗暗附和着她的决定一样回复到我刚来时的样子，破败，冷清，吱吱作响。
走在干枯的湖底，踩着零乱的垃圾，我分明看到越来越多的小风聚拢在身旁不露声色地汇集起来往高处旋，一副要把我带走的架势。
短片6
参加完邻村的葬礼，回来的路上，自行车没坏，我却把它靠在一棵树上，不骑了，一路走回来。
那时，暮色正起。
回来后，没人通知我，我事先也不知道，就直接去了一个隔着几条巷子的亲戚家。他们家死了人，死的谁我不清楚，但俨然一副办丧事的样子。去的人很多，人挤人，都有节制地说说笑笑，只不过，他们的身影看上去都有点儿虚，像有意处理过的电影画面。我和一个熟人在院子里坐下，聊了几句后，我就起身告诉他：我的自行车还在回来的路上，我要把它取回来。
那人示意我看看天：都黑透了。
我不管，我怕被人偷走。虽说，两村之间很少有人赶夜路。
我脑海里浮现出自行车在夕阳下靠着一棵树的样子。它老旧的零件经过抛光似地闪闪发亮。
从亲戚家出来，拐一个路口，拦到一辆出租车。
司机一手握手机，一手帮我开车门。我上车后，他又一手握手机，一手握方向盘。也不问我去哪儿，一直开。这人好像有打不完的电话。我都怀疑死掉的亲戚是不是因打电话过度。
终于，他放下手机，回过神儿来，问我去哪儿。我说去两村之间的路上找辆自行车。他没问具体在哪儿。我想着，一路开过去，应该能看到。
我们出了村子，天色缓缓亮起。被夜色吞掉的夕阳又渐渐地回来了，只是微微有点儿发黑。透过车子前方的玻璃，我们都赞叹它的美。
司机话很少，别看他经常在电话里说个没完。我注意到，他没有打表，也没和我谈这一趟的价钱。他好像不着急赚钱，能开着车子尽情地打电话他就很满足了。
我们在发黑的金色夕阳里七拐八拐，没有碰到一个人。路两边的草丛里也没有昆虫的叫声，草在风里也不摇动。一切安静极了。甚至，车子行驶的声音我都没听到。
我本以为再拐一个路口就离自行车不远了，本以为会顺利地找到自行车。问题出就出在这最后一个路口。在这个路口，车子放慢速度，拐弯拐到一半，我的一个大学女同学在车窗外向我招手。她旁边还有她的一个女友。两人都穿着白色的长裙。印象中还过得去的她想不到这些年过去变化这么大，美得我都快认不出了。此时，她的女友也附和着她一道向我微笑。我还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笑。纯洁，完美。
我示意司机停车。司机狠狠地瞪我一眼。其中的意思，我虽不明白，但直觉告诉我，他是对的。
车子继续往前，只是速度一直上不去。不止慢了一点儿，慢了很多。几乎像是人在走。我好奇地扭过头往车后看，女同学和她的女友仿佛没有碰到我们，又仿佛，我们已经郑重其事地道了再见，结束了一次偶遇，她们像平静地滑进路边的池塘。（池塘里还有七八个同样装束的女孩。她们友好地微笑着，嬉戏着。）
不知哪儿来的一声轻轻的“咔哒”，车子完全停了下来。司机自顾自地闭上眼睛。我想着他应该说句什么，可他没有。我把视线从他脸上再次移向车窗时，车子外面站满了刚才出现在池塘的女孩。她们一个劲儿地要让我们出去。没有很快要走的意思。我想打开车门，但司机不肯。于是，我只好透过玻璃窗注视着她们。我的女同学也在其中，只不过，此刻她的美貌已经不那么突显了。她们一个劲儿地往车窗上挤，像是要进来，又像是逼迫我们出去。车子晃得厉害。我开始有点儿怕。司机喉咙里低低地吼了句什么，意思好像是：我就知道会这样。
短片7
也许一切就到此为止，也许，才刚刚开始。谁知道呢。有些人在路上走了大半辈子迷了路，有些人在自家的小院里修建迷宫迫不及待地尝试出口，满怀憧憬地躺进提前做好的豪华棺椁，等待新的旅程开始。
人都有自己的岔口和出口，喜乐和哀愁，唯独那颗遗失的遮蔽师之心。它没有。死神不接纳，生活又掐断了和它的联系，它寄身生与死的夹缝，找不到自己。它自己都不知道姓谁名谁，我们怎会知道？
没人知道《遮蔽师》的真正作者。作者之谜注定是它最让人困惑的众多因素之一。我在不计其数的灯光昏暗的小酒馆，如雨点落地般的低声私语中，日复一日地记录着人们对作者的猜疑、抱怨、痛恨，和痛恨之后的想念，以及由此引发的赌局、外遇、斗殴、精神失常。不是破晓时分伏在方桌上睡着，就是在后半夜越来越浓的脂粉气中以袖遮面，被熏得面红耳赤。
平心而论，我从未后悔过选择这一职业。为了每月那几个固定的薪水，通宵达旦地熬夜对我来说乐趣多于苦差。我习惯用这种方式来打发时间，打发无谓的生活，在（远到没有眉目的）另一种生命向我展现之前。
我可能也是《遮蔽师》众多读者中的一个，但我总是浅尝辄止，一页读不完就迫使自己去干其它的，和那些得到一页文字就欣喜不已读几句就忍再读的读者不同，我的情况是这样的：我觉得那些书页是个无底洞，就算用毕生的精力去读都无法填满。这和我要打发时间的想法再冲突不过。
我清楚，如果我不能用打发时间的心态来做笔录，很快就会被人取代。按照发薪水的人的要求，我的笔录字里行间必须有种无所事事的味道，出于某种“惬意的无聊”不经意记录下来的气息。我不清楚他这样做的用意，也不知道每篇记录的签名会不会被涂掉。有时我会想到自己变为这些记录的一处空白，一如我的记录对象《遮蔽师》的作者的处境。
短片8
有些话还是不说出来得好。对你我都好。我不至于丢掉手上这份很多人看来不起眼的差事，你也能一直悠哉悠哉下去，你说我说得对吗？你总感叹过去的光景再也不会有，我却觉得现在这样的安宁也会很快过去，顺理成章地进入你的下一轮感慨。我总惦着提醒你，你能听进去么？有些话不是说我不说就不会有人说，它们迟早会被人说出去，我们也会陷入更为糟糕的境地。你怕么？你担心过么？我一直不知道你的想法，你是怎么想的？我说得已经很明白了，我一个人保守秘密并不等于秘密不会被人知道。所以，我要和你好好谈一次。
我最近不是很好，每月的薪水保障我吃饱睡足后有足够的体力忍受无端的意乱心烦。我苦苦维持的现状并不能让我快乐，我最近的梦境又变得没有头绪，紊乱而压抑。就在昨晚，我再次梦到了那个双性人，她（他说他是她，我却怎么也不认可）总是没有任何征兆地出现在我面前，和我纠缠。她毫不羞耻地裸露着身子，上身的乳房和下体的**把我看得心惊肉跳。我始终当他是兄弟，她却认为我的所有举动都是在向她示好。她向所有人宣布了她误以为真的我们的关系。我着急死了，又说服不了她，更对所有人的误解手足无措。她没完没了地缠着我，把她丑陋至极、邪恶至极的身体暴露给我，口口声声“我们怎样怎样”，我却想都不敢想。就是这样一个怪胎，昨天夜里搞丢了我新买的手机，那可是我两个月的薪水啊。起初我以为是某人跟我开玩笑藏了起来，挨个儿问遍了却没一个知道。
整个晚上，我都在那怪胎令人作呕的骚扰和丢失新手机的失落中度过。这已经很说明问题了。我们之间出了问题。你没意识到？担心已久的事很快就会来，你准备好了么？
最后一次收到你的信还是去年冬天（你可能忘了，不过不要紧），你在信里提起你在那边的处境，剧本的进展程度，资金的筹备情况，还有你常吃的蜗牛罐头，你那时的状态比现在要好很多，起码你还在做认为值得的事，还在实实在在地活，真为那样的你高兴，或者，为曾拥有那段日子的你高兴。别问我现在的感觉，我对你消失这么久的看法。这总是让人灰心的无可救药的世界，我已经不爱了。
短片9
你不要急于像我一样消失，你现在就挺好，虽说总有这样那样的不如意，我知道错不在你，是我们束手无策的生活的盲目亏欠，人都爱莫能助。你那么好，一而再再而三地接受我的不辞而别，别说曾经肌肤相亲，就算是熟一些的朋友，我都不会这样。但它还是发生了，并且，最后的一次还这样彻底，无望，我能说也最怕说的，恐怕只有抱歉了。
你是怎样的女人，到现在我都不清楚，但我快乐，你曾给过我让我几乎承受不了的快乐，这就够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你现在还是不多说话吗？还是习惯晚上一个人听音乐记日记？日记的内容仍是关于我们还是换了别人？我多想从你的日记里消失，过去的和以后的，都不要有我。我会愧疚，你的伤痛也将越积越多，你相信人会像重压之下的建筑物一样轰然倒塌吗？
我想向你解释这令人费解的永久性消失，却不知从何说起。有时，我会想到带你过来，我们像别人那样几十年地过，有时又会为这样的想法后悔。我知道，适合我的未必你就喜欢，你在这里会成天喊着回去的，我没有不送你回去的道理，却又做不到，痛苦自然就难免。这有悖于我来这里的初衷，我不能那样做。
不是简单地逃避你，不理智地报复你，不是的，是有不能言说的苦衷。你知道，有的人一生都没有勇气往前一步，不管别人怎么着急。他们只是没有找到生命中的那个瞬间。我自己，就为此懊恼多年。后来，你的出现明显地缩短了我和那个瞬间的距离。但这远远不够。我用有限的能力本能地意识到要进入那个瞬间需要付出的等待。
我曾心不在焉地生活过一些年。一面应付琐碎的日常生活，一面盘算着时间还需流逝多久才能带我摆脱这一切的一切。一个偶然的机会，说不上是好还是坏的普通某天，我经由一个游泳池有点发浑的水面，也可能是郊外某条河的河面，我记不清了，要不就是卧室那块穿衣镜的镜面，总之那个瞬间光顾了我，它很平缓地将我带到这里。
别问我名字。我答不上来。我抛弃了上辈遗传给我的对名字的好感。我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忘记了喜欢给事物命名的你们，独自生活在一个没有名字的世界，无需言说的世界。我不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你独处时想起的也将是另一个人。感谢他陪你走过那一程，曾让你那么快乐。
短片10
有一阵子，我揣着似乎永远也完成不了的剧本，背着一次也没打开过的摄像机，轻车熟路地穿梭于两个世界之间，为一个奄奄一息的女人和她的幽灵情人传递信件。我中断了次数本来就少得可怜的性爱，免得把沾染的幽灵气息捅进女人肚子里。我们还没有孩子，她早说想要一个，我不同意。我还没想好。
“等我把片子拍完。”我这样说，“拍完我们再谈这个。”
“那到什么时候了？”她不相信地问。
我也不知道。一年？三年？还是随时都会放弃，全当没碰过这件事。
“你会轻易放弃吗？”她问。
“不会。怎么会？！”这样的问题总让我心烦意乱。
“那么，好吧，也只好这样了。”她听天由命地叹口气。
女人就是这么一点一点亏欠的。一个声音这样说。
出于剧本的需要，我没当自己是个称职的送信人。每封信我都打开过。信的内容通常让人摸不着头脑，像是加了密。我一时也找不到这方面的行家，只好听之任之，真正用到剧本里的倒没有几句。
送完最后一封，我准备静下心来再捣腾捣腾剧本，身体却出了状况。就是有点怪怪的，说不出哪里不舒服，可确实是有地方不对劲。我没告诉女人，也没想到看医生。我以为是睡眠不足或吃了不舒服的食物。
当天晚上，我在一阵剧烈的胸闷中醒来。卧室里的空气压抑极了。我看看身边的女人，她睡得很熟，这让我惊讶不已。我开窗的声音把她吵醒了。她揉着眼睛问我怎么不睡了？我不确定地说做了噩梦。她小便后很快又睡着，留我一个呆坐在床边。
“到底是哪儿出来问题？”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可疑之处。
百无聊赖之际，我再次回到书桌前习惯性地摊开剧本，就在这时，我莫名地直觉到，短片的事就到此为止吧，不管我怎样努力，它永远都会停留在我的状态之外，我用毕生精力都无法企及。一阵从没有过的悲哀从我小腹腾起，一直烧到发梢。
这天早上，女人睡醒后出了问题。她一定是在梦里被什么祸害了，不然，她不会看不到我，听不到我，触不到我。我把做好的早饭端给她，她直接穿过早饭和我的身子去了浴室。
有人敲门。她接过一封信，对邮递员说了句什么。她能看到别人，听到别人的声音，能真实地从他人手中接过东西。我悲哀地察觉到，出问题的人不是她而是我。我像剧本里某个不起眼的角色那样闪了一下消失了。
《遮蔽师》的页码
页码1
一本有着无穷页码的书被写出，被出版、发行，被购买、阅读，被收藏，被焚毁（焚毁的灰被人掺进水泥砌进房屋的砖墙）或当废纸卖掉，被收废品的人用推车推进工厂，被机器搅为纸桨，转化为纸箱或卫生纸、餐巾纸。再次出现在市场的纸箱以及用它封装的商品、各类生活用纸会被曾经的读者买回家中，只是不再将它们捧在手里，蜷在沙发上找个最舒服的姿势阅读它，不是被顺手扔进地下室（纸箱）就是在卫生间急着去进行下一个动作（洗手）匆匆扔进垃圾袋，或一吃完饭就迫不急待地将其（餐巾纸）划拉进另一个垃圾袋。总会有这样的时刻，屋主人惦记着马上要开始的电视节目，拎着从餐厅和卫生间拎出的垃圾袋拉开房门——走下或爬上一层——楼梯拐角处的垃圾箱，用右手的小指熟悉地勾开垃圾箱盖子上的拉手，哗啦一声，将它们从所住的楼层抛向地面。
蔗，甘蔗的蔗，北方的蔗，没见过甘蔗林也无从想象甘蔗林的蔗，对《遮蔽师》的页码追问不已的蔗，对我来说可有可无的蔗，我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爱上的蔗，一度扑上我的乳房大口大口吸啜他假想的乳汁的蔗，试图借用我的身体破译《遮蔽师》页码之谜的蔗。可怜的蔗。我在三十岁之前彻底忘记了出现过的蔗（他的生日，属相，星座，各种种样的生活癖好，他衣服上的味道，他皮肤上的气息，他习惯的口吻，只有我们才听得懂的玩笑）以及他生命中那些无穷无尽的页码。
页码2
三十岁之后，我最不愿意提起的一个词就是“页码”，我害怕有天在大街上像碰到多年不见的老友一样不期然地想起它，某天夜里鬼使神差地梦到它。正如大多数人会在自己生命的各个时期不时地想到或早或晚到来的死亡，从我十九岁接触到这本书的页码一直到三十岁的整整十一个年头，我没有一天停止过对它的探究、玩味、强迫症似的依赖，除了我自己，不会有人也不可能有人知道在我现在这把年纪再次提起它究竟对我意味着什么。
不要以为时间多么万能，生命中总有些东西它无法抹去，这些年过去，贯穿我整个青春的“页码”甚至都没有因为时光之沙的冲刷而有一丝改变，再次推开记忆之门与它遭遇，我不但没有发现常出现在其它事物（包括爱情）身上的褪色泛黄等时间印痕，反而更加亲切更为香醇，更容易令人沉迷、不能自拔。很快，我放弃所有抵抗，像年轻时那样飘飘然地进入《遮蔽师》页码的世界。
一切变得陌生，但还能认得出，像重返荒置多年的老宅（尘埃满布，一切家具都按主人离开时的样子摆放），吸支烟，一切又将接着离开时的那个瞬间再次开始运转。薏再次进入我的视线，像多年前任何一个普通的傍晚一样披着夜的黑衣重又回到我身边，蹭着我满是胡茬的脸，咬着我的耳朵，用一种恨不得整个人都钻进我嘴巴的冲动越来越有力地吸着我的舌尖，发泄她等得太久、已经发酵的委屈。
页码2
他回来了，看见我在远处呈现一个黑点，一定又像当年暗恋时那样想象着我向他奔去吻他的情景，一定是这样，不会错，他喜欢想象女人身上的味道，更喜欢这种味道扑向他，不过，这次我远远地躲开了。我不希望感觉到以前的那个自己，我不想因为他而再次破碎。我把菜篮子一甩，借着它在我右臂外围形成的张力，临时放弃去不远处的第二个更大些的菜市场买些鲜肉的想法，头也不回地往家走。
我的门牌号没有变，还是第六页最靠下一段中提到的961号，他一定记得，如果我没搞错，这个数字同时也是《遮蔽师》第一章的最后一个页码。这是一个有着一千户人家的小区，这个门牌号对我完全出于偶然，多年前他却能藉着它找到我。
“你住这儿吗？”他在门外的小花园里，仿佛暴雨过后的泥土中凭空长出来似的。意识到这样唐突的问话不礼貌，他急忙补充，：“哦，我是说，你的门牌号很特别，我远远地看到它就过来了。”很意外，有人对我的门牌号感兴趣。
“你就是要告诉我这个么？”我说。
“当然不是。”担心我像有些被骚扰过的女人那样“嘭”地一声把门关住，他又急忙说，“是这样的……”
他跟我提到我没听说过的一本小说，提到它令人费解的的页码，不过，更多的则是他被那些页码改变的毫无头绪的生活。如果不是为了博得同情以便下手（正如小区里不时发生的年轻女子被猥亵的事），那就是他真的惹上了麻烦。除了耐心听他在我的沙发上继续讲下去、直到讲完，除了中途给他水杯不断续水，我想不出怎么帮他。
“谁也帮不了我。”他说，“我自己想办法。我会摆脱的。”
“听上去，是够复杂的。”我说。
“‘没人知道你的感受’，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另一个人的感受。”他陷入一种习惯已久的、我不了解的情境，自言自语地说，“我感觉自己在慢慢消失，感受到的东西越来越少，身体动作越来越少，用不了多久，感觉就会停止，身体也相应地不在动作，直至彻底消失。”他丝毫没有在意我听懂多少，听不听得懂，继续说，“人们从来不会在意你的举动，比方说，我现在在你沙发上的姿势，我拿水杯的这些个手指。”紧随他懊恼的目光，我瞥了眼他握杯的手，说实在的，看不出有什么特别。“这就是人们不会注意到它们的原因，”他说，“他们总是试图发现一些新鲜的东西，事实上，哪有那么多可以吸引他们的东西！人体是如此有限，近期最新统计的肢体动作加起来也不过是在上次的总数上加了很少的一部分，并且，以后统计到的新数字会越来越少，肢体动作也将至饱和，人们将不再对他人的身体感兴趣，想想吧，会有那么一天，人们见面时将跳过对方的身体直视其灵魂。可是，灵魂是最靠不住的东西。‘没人能知道你的感觉’，人们连彼此的感觉都无从知晓，又怎能奢谈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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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所有被骚扰的年轻女子一样，那天晚上，由于他的话语催眠，我破天荒地喝了几杯。我现在还记得最后醉倒时那半杯酒的味道。他睡在我的床上，我的薄棉被里，把我当成他的兄弟，他的老友，向我念叨他的不安。感觉得出来，他始终被莫名的情绪困扰着，控制着，无法摆脱。还是那些页码吗？
我门牌号对应的那一页的内容会不会和我有关？第一章的结尾为什么会被安排在我偶然住进来的这个页码？他是谁？他到底是谁？他真的被那本书的页码诅咒了吗？还是早就打听好了我的住处，瞅准了我这个人，像之前骚扰其他年轻女子一样爬上了我的床？他会趁我熟睡之际侵犯我吗？《遮蔽师》里或许会有这样的情节，还极有可能被作者心怀不轨地安排在一个讨人喜欢的页码，这个页码距我的门牌号有多近？不会干脆就是我的门上的号码吧？真是那样可就糟了，我的贞操会握进别人的手里，他侵犯与否也并非他说了算。此刻，我们貌似平静地躺在一起，可谁能保证五分钟、十分钟后情况不会发生转变？
了解我此刻心情的恐怕也只有《遮蔽师》的作者了。如果我没猜错，那么，他为什么要把我交给一个被页码诅咒的人，为什么把我安排在这个住宅区的这栋房子里？要是你看过提线木偶剧，你一定深知那些木偶的悲哀，没有哪一个木偶艺人会放手让木偶们自己去演，《遮蔽师》的作者同样也不会在意我们的感受，放手让我们来完成这部小说。不过话又说回来，他是不是真的存在我都不确定，有没有《遮蔽师》这部小说我都不清楚，我当下碰到的，只是一个开口闭口其页码如何如何，我没有任何表示他就会呆呆在我身边躺到天亮的身份模糊的年轻男子。
说实在的，这个酒醉的雨夜我突然有所渴求。我会悄悄地把它藏好。我要做的。只是等待，等待被骚扰，被侵犯，被猥亵，像那些我不止一次听说的猥亵事件一样。到时，我也会不差分毫地装出一副可怜相，哀求他放过我，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只要不毁坏我的身体。
他愉快地答应了。酒醒到一半的时候。 没有和我商量，他调头去睡。我们一人一头，却还在同一个被窝。他没有出去的意思，也不问我可还有多出来的可以睡沙发的棉被。他什么也没说，俨然一副默剧角色的派头。多么愚蠢，可笑，殊不知这场默剧中的我早已声嘶力竭，喉咙沙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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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邻居们私下里说的没错，我是个放纵的女人。难得他们在我刚搬来时就看出这一点。也许会更甚，用不了多久(或者已经)所有的邻居都会知道，“961住着一个放荡的女人，很可能下一个被猥亵的就是她!”那些好嚼舌根子的长舌妇，那些为一毛两毛在肮脏的菜市场跟菜贩纠缠不已的更年期主妇，她们无时无刻不在传播这条消息:961住着一个即将被猥亵的女人。
谣言从来不会传进当事人的耳朵，我注定是最后一个知道。但要我认可还需要时间。我不能一下子接受这种东西。 我需要参考其它被猥亵的年轻女子的生活、言行、谈吐，学习对我有用的东西，以便接近传言中的那个更真实的我。随时准备进入另一个“自己”是我多年来的一贯做法。我习惯呼应周围的环境，顺从他人的意愿，哪怕是捕风捉影，谣言的可信度极低，我不但不会去辩解，反倒为发现了另一个分身而感到高兴。难道不高兴吗？我们来到世上不就是为了感受自己的更多分身吗？
我想用脚趾碰碰他的脸。我的脚趾距他的脸那么近，只需稍稍动一动就成。可不知为什么，我迟迟下不了决心。我想告诉他，我是一个放荡的女人，端庄的外表只是假象，自他出现在我门口，我见到他第一眼，我就暗暗渴望他的爱抚，渴望被他征服。把自己不假思索地交给一个陌生人是我多年的心愿。我想现在就掉过头去，贴着他的脸。身在自己熟悉的床，面对这样的一个陌生男子，我犹豫再三。“没什么好可惜，什么都舍得”，我用几年来一贯相信的直觉掀开棉被，鱼一样滑了过去。
又是一个阴天。 早上有个男人在身边忽忽大睡。看着他再次陌生起来的脸，我对自己说，这不是问题，一切才刚刚开始，慢慢就会像预计的那样步入正轨。我们最终相处得如何，完全由他决定。我不是那种对男人有控制欲的女人，也不希望完全被男人控制，不过是想找个人过一阵子罢了。到底能过多久我从不考虑。正如我决定去到棉被那一头时不会考虑他是否接受我。是不是因为这个，好事的邻居才发现我具备荡妇的潜质，谁知道呢。
一大团乌云在小区上方久久盘旋，不肯离开。路上没有人。正是下班时间，人们都去了哪儿？透过小区大门的缝隙，能看到远处几个生意人模糊的身影。雨天总被一层薄雾包裹着，四周景物不知何时已经换掉平常无法引起人们注意的行头，满心欢喜地置身一片朦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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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961页的一个标点，众多标点中最不起眼的一个。我来这儿没别的事，只是看见这里没什么人，还算安静，就过来了。现在的感觉真好，起码没有961页那股子血腥味儿。不，不是血腥味儿，是股子骚味儿。
第一章的结尾，叫薏的女人把蔗这个倒霉蛋儿倒吊起来，只为让他的身体和自己的神经保持同样的倒错。我不能理解这些貌似普通人的变态狂行径，不理解。比方说，薏狠狠地用皮鞭抽倒吊的蔗，蔗发出惬意的呻吟，一声高过一声，丝毫不介意我的在场。
薏不喜欢男人的惨叫，她事先提醒过他。不知是正中那性倒错男的下怀还是他刻意努力的结果，总之，他们看上去合作得不错，两人都很满足。薏气喘吁吁地爱抚着放下来后皮开肉绽的蔗，向他倾诉这些年的种种不如意，她错位的感知系统。“几乎就完美了，”她不无感慨地说，“差一点。”
她起身，倒水给他，补充说，“倒是已经很好了，符合我当初的设想。”
蔗沉默着，想着适合表现当下这幅场景的数字。当然，仅仅是他了解到的《遮蔽师》中出现的那些页码。他想象着睁开眼后看到的地板接缝的条数，飘在她前额的他没机会数清的发丝的根数，自己身上新添的伤痕。他想象着对她说出这样的请求，她帮他数清这些数字，并小心地在纸上记好，悄悄地塞进他挂在衣钩的外衣口袋。做完这些，她扫尾似地给他一个吻，带着他不能意会的笑。
这些我都看在眼里，但不屑记住。即便我是一个标点，不具备记忆功能。我急切地想离开那个鬼地方，随便去哪儿都成。于是，我想起了不太熟悉的感叹号，尤其是它六个点中的最后一个点。我想找它聊聊，结果没找到联系方式。末了，我一行一行地往下移，移到961页最下方一行的末尾，转身去到962页。
说来好笑，大半生都安安稳稳地在961页，突然就跑去了别的页面，以前做梦也没想过。962页是个空白页，也就是我们现在所处的页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标点，那就是我，逗号。我很不习惯，同时有点不好意思。大半生都呆在密密麻麻布满了文字和其它标点的961页，我在其中不起眼到可有可无（甚至还会让某些一目十行的读者觉得碍眼）的961页，一眨眼来到这个空空的页面，不适应再所难免。
兴奋，更多的是兴奋，除了兴奋还是兴奋。接下来的岁月，我将告别睡眠（睡眠偷走了我大半的时间）、疾病（没有污染，没有病菌的962啊）、死亡（我认为这是一块永生之地，不老之土），我将在持久的登上新大陆的狂喜中度过永无止境的日日夜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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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过翻猴吗?我今天买了一个。就是哄小孩子玩的东西，小小的，你对它说话它就会自动翻跟斗的玩具。它让我想起小时候上完发条可以独自跳很远的绿青蛙。
买的时后没包装，很多个翻猴放在超市的一处货架上（这种明摆着是出自郊区农村手工作坊的产品超市都敢摆出来卖），我被现在买到的这只吸引了。说不出它和别的有什么区别，偏就瞅上了它。我几乎是摒着呼吸把它放进小推车的。
不假思索地做一些事，买些东西，听从直觉的安排，是再好不过。可是，当我回到家，把所有东西一件件从印有超市标志的塑料袋中取出，最后剩一只翻猴在最底下时，（就像一个失忆的人茫然环顾之前自己熟悉的客厅，纳闷身在何处一样，）我呆呆地望着那只一言不发的翻猴，想着它若是开口说话，会对我说什么。它会透露我买它回来的原因吗？它会告诉我我为什么不能像正常人一样对待页码吗？为什么要去门牌号是961的陌生女人那里？怎样的一种力的驱使，哪类变种力比多的暗涌？
从薏的住处回来，我的全部收获，恐怕就只有这翻猴了。之前对“961”页码的困惑还在，有增无减。这困惑对我的控制比以前更疯狂也更牢固，961的薏能帮我从961页码的诅咒中解脱出来吗？不管怎样，我都会一直去她那里，任凭她用我不能理解的好奇探究我的身体。我只想尽快把眼前乱糟糟的一切告一段落，开始另一段生活。
翻猴被我放进冰箱最上面一层。我把它冷冻了起来。想来想去，还是这个法子适合它。既然它无法带我翻出《遮蔽师》页码的囚禁，那就只好把它囚禁起来，算是对它的惩罚。可谁知，这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样躺在床上冥想这些年来了然于心的页码，有幸反复把玩过的关于页码的故事，家里堆积如山的报道《遮蔽师》页码的报刊杂志、文献资料、电子打印稿，以及我无缘接触的无从想象的页码信息，半梦半醒中，我想起了冰箱里的翻猴。
翻猴的身上藏有我不知道的东西，我知道后不能理解的东西，总之，是我无权知道的东西。我把它放在书桌上，与它久久地对视，很快我就察觉到了这点。我打消了向它索要解答的念头，要它带我逃离当下困境的想法，我用薏轻抚我时的柔情将它拥入怀里，贴在胸口，带进被窝，继续又一个失眠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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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开着，一直没有电话打来；门铃的电池上个月换过，不可能按不出声，也一直没响；门口的信箱这时候不可能再有邮差赶来往里面塞信，邮差不会早上塞一次傍晚再塞一次，不可能。
可早上确实没有收到信。桌上的信件她翻过几次，漏掉的机率可以忽略不计。门缝下面吗？她倒一直期待会有封信（是张纸条也好）从门缝塞进来，用信纸摩擦地面发出的摄人魂魄的沙沙声提醒她注意；信不来，往窗户上投块小石子也好啊，他怎么没投？想不到？还是不想让她知道他已经来过。不会到了那种地步吧？他都不肯再见她一面，不肯当面对她说句话。不可能。那为什么一下子就没有了他的消息？他倏地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蒸发了，再也不会来了。他会不会干脆就没来？在她这几个月的等待中。会吗？她不能确定。
那就是，他出事了，车祸要不掳走了他的性命，要不就在医院躺着，他正分秒不差地倒数着还有多久出院，还需多少噩梦他们才能相见；再就是可疑的页码，那书里面不祥的页码一开始就攫住了他。可怜的家伙保不准早被那些蛆虫一样的数字蚕食得精光……
太多的不确定因素，太多的可能性，让女人的等待变的恍惚，迷离。她睁着空**的瞳孔，考虑着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
收拾好行李，换好衣服，出门的时候，很意外地再次看到961的门牌。
先是一棵她叫不上名字的树，一个没有名气的木工厂，一份打印着排列好门牌号的油墨扑鼻的文件，几个小区物业上班的外地年轻人，等等，等等，一系列工序和工序中的人让961的门牌出现在了这里。还有，《遮蔽师》的作者，他书中的页码让人抓狂的排序，蔗的不走运（或是走运）的介入，蔗看书时按步就搬地从前往后看的无法称得上习惯的习惯，第一章结束时的961页，蔗再也无法向后的阅读和再也无法向前的生活，统统这些，早就蓄谋已久，对这个女人倒错的灵魂和貌似平静的日常生活蓄谋已久。
很难想象，她在不久后的远方某地，偶然遭遇《遮蔽师》的第一章，读到关于自己的结局，最后一次想起961，她曾滞留其中的门牌号和页码，会是什么情景。
《遮蔽师》的音乐
音乐1
我决定为《遮蔽师》创作一张音乐专辑的时候，才发现邻居们、朋友们平时称我为音乐家并非完全没有道理。长发，脏衣服，身上总带两包烟，隔三差五地喝醉，零乱的没人也会开着音乐的住处，等等，音乐家有的我都占了。当然，还有我自己出的几张唱片，一本关于音乐的随笔，一本用日记串起来的小说，再就是，一本名字我都懒得再提的诗集。我好像什么都干。其实不是。我只是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我不靠音乐和文字赚钱，我有份还算感兴趣的工作，收入可以维持生活。我一直认为我这种人干艺术肯定只赔不赚，所以，我也没有往这方面投多少钱。或者说，我只投最小的成本，写曲子和文字用的纸和笔啦什么的，仅此而已，小到可以算作厕纸一类的生活开销，足以忽略不记。
我的收入仅够维持生活，所以我得处处精打细算。稍有不甚，就会饿肚子。我可不想因为一碗面就让人生变的黯淡无光。也可能，就是因为这个，我才没把自己当成音乐家。我印象中的音乐家都有钱，有才华，还有听觉方面的洁癖，我哪一样都不占，差得不是一点儿。所以，我更愿意自称为一个音乐发烧友，一个没有音乐就不能活的人。
对音乐的挑剔注定让我被人群远远地抛弃，没日没夜地单独呆在自己的办公室，吸烟，喝茶，在网络上挑选音乐，用图片编辑软件制作专辑封面，把收藏的宝贝专辑一遍遍分门别类整理到完美，最后再同步到ipod。离群的人总是容易对物产生感情，因为身边除了物还是物，无穷无尽的物，怎么也拒绝不了消灭不掉的物。很多人都已经离不开手机，他们离不开的是那些号码对应的人，不同的是，ipod里的音乐强化着我对人群的陌生感，那些号码则让他们与人群更密切。不过，这些我都不管了，除了偶尔喝酒抱怨几句，我对这样的日子还算满意，不出什么差错的话，我会一直这么过下去，继续自己创作的音乐和文字，消费同一牌子的烟和酒。
我是什么时候听说《遮蔽师》的呢？一次不经意的网络搜索？还是朋友们的只言片语？抑或电线杆上张贴的一张廉价的小广告？我没有看过它，他没出版的原因，用正常的和非正常的渠道都搞不到。我对它的印象完全来自三流的报刊杂志（稍大点的刊物是不会刊载这些空穴来风的八卦文章的），我被每一篇很可能是为了几百块稿费就瞎编一气的家伙们杜撰的文章吸引了，我打破从不看八卦的惯例，有段时间成天都泡在这些文章里悠哉悠哉。我不认为自己是这本书的读者，在拿到它之前我只是它的期待者，它的fans。我热切地期待它上市，它出现在我的沙发上，书桌上，马桶上，我步行的每条街道上。
现在，我想你可能有点儿明白了，《遮蔽师》到底是本什么书。说到底，它是一本在你没看之前就想为它做点儿什么的书。有人把关于它的八卦文章抄了数百篇，有人将它的书名印在随处可见的生活用品，有人用它给孩子取名，更有人将它签在流通的货币上期待与它百转千回地第二次相遇。我则选择了自己最喜爱的音乐（当然不是文字），我要为它创作一张音乐专辑，以纪念我们暂时由八卦左右的相遇。
音乐2
我是这么想的：整张专辑的时间不受限制，就是说，它是循环的，怎么放也放不完，首尾的相接是完美地无缝衔接。这就要淘汰掉传统的音乐播放机，它不支持循环播放，一张碟片放完还得再按一次播放键，只有开始没有结束的音乐几十分钟就要被打断一次，等于是循环不起来。这就不能把音乐制作成CD或磁带或任何无法支持循环播放的媒介，它只能从网络下载，存储在IPOD之类的闪存播放器上。需要给这张专辑单独做一个下载网站，网站的域名叫什么好呢？现在还能不能注册到？注册不到的话能不能花钱买到？这笔钱在哪儿？若是因为钱的问题域名被他人买走还要不要再接着买？或者，不妨考虑换一个域名，换什么好？还有适合的么？不知道。一切都处于一团未知的朦胧。
我是这么想的：整张专辑是配合《遮蔽师》的阅读播放的背景音乐，所以，它的气息要和《遮蔽师》相同。我虽没看过《遮蔽师》，但和它的疯狂FANS一样，我能嗅出它的味道。你一定好奇是种什么味道，可惜它无法借助语言来描述，就是FANS们也只是通过一些简单的象声词、感叹词或单独的几个音符相互交流，“交流是可能的。”感觉到对方的呼应，只会哼哼流行歌的家伙们兴奋地说。而我要做的，就是用成千上万个音符来诠释那种味道，那缕气息，它在人心底漾起的阵阵悸动。
我考虑先把细微的声音放大，将窗外喧嚣的噪音减弱：墙上挂钟的指针的走动；水笼头长时间汇聚成的一滴终于可以坠下的水滴坠落时与空气呼呼的摩擦声和跌在坚硬的洗手池发出的轰隆声；灰尘在空气中艰难而漫无目的的行进发出的忽尔发动引擎往上攀忽尔又平稳地一路向下滑翔的重复不断的嗡嗡声和哧哧声；被人坐久了的沙发伸懒腰时弹簧发出的咯吱声；电视屏幕上薄薄的一层静电与空气中的水分作用生出的嗞嗞声；每动一下我衣服上的皱褶之间相互绵延释放出的一浪接一浪的唰唰声，统统这些，被放大的室内声响一拨一拨的将我吞噬，撕碎，我却没有任何疼痛与不舒适，反倒觉得惬意极了。每一刻都是崭新的、无法被预知的，充满了冒险和刺激。这种状态下的我清空了囤积在心底的全部过往，放手投身一场有惊无险的声音游戏。
音乐3
我正要出门，菟来了。
“准备去哪？”她问。
“到楼下走走。”
“刚起床吧？还没吃早饭？”
“我看着像刚起床吗？我很早就起了。”
“那就是太累了。你气色不好。”
我觉得挺好。没什么不好的。倒是她，每次来都说我这儿不好那儿有问题，一副关心我的样子。真让人受不了。我总想告诉她，她这样对另一个人的身体无中生有，其实有诅咒的意味。我迟早会被她咒到的。但我没说。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把这层意思准确地传达给她。
我看她没有和我一起出去的意思，就说“你呆会儿，我一会儿回来”，她不愿意，改变主意要和我一道，我说“你在旁边我会分心”，她这才认真地问我到底去干什么，我说什么也不干，去听听外面的声音。
她执意要去，我又不能让她去，最后，我只好说“那就改天，我也不去了，在家陪你。”她眼睛抱歉地闪了那么一下，只一下，就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窝在我们一起买的（她一次也没整理过）沙发里，她看她的惊悚小说，我呆呆地坐在一旁陪她。我曾经很喜欢她这点，没胆量看惊悚小说却还要看，一看就要拉个人陪。“这样是不是很麻烦？”有次她问我。
“有点。不过，还不算变态，能接受。”我说。
“那……会不会有一天你不再……这么认为？”
“怎么会呢，不会的。”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我当时确实是这样说的。
“那好。不过，到时我恐怕早不看这类小说了，也可以把你解放出来。”她笑着说。
我可能就是爱上了她的“麻烦”，她对惊悚小说的热爱，从没想过哪天让她一个人在家看。不过，她的话提醒了我。我问她：“你想过看这类小说的时候，给它配上背景音乐吗？”
她显然一下子听不明白我的意思，不过不要紧，我很快解释：“就是在房间里放一种和小说很搭配的音乐。你想过吗？试过吗？可以想象这样一来的阅读效果吗？”
“没想过。小说本身已经很恐怖了。”不过，很快她就说，“有机会可以试试，像那些半夜看恐怖电影还不刺激不断地往嘴里塞冰块的家伙们那样，一定很来劲。”
完全不必赞扬她的勇气和魄力，说这话的时候，我分明从她眼里看到太多的犹豫和胆怯。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我想知道你对一部自己非常喜欢的惊悚小说……不，不是喜欢，是热爱，你怎样表达这种热爱？”我问她。
“我还没碰到这样的小说。”她平静地说。
“是吗？”我不相信地说，“我是说假如碰到了，你会怎样？”
“不怎样。连续看两遍好了。”
“就这样？没别的？”
“我肯定不会去给作者写信，那多傻，也不会参加它的书友会之类的团体去结识些乌七八糟的人，小说就是小说，不是社交工具。”
“也许我们可以为自己心爱的小说找到更多的阅读方式。 “
“什么意思？”
“比方我刚才说的配上背景音乐。”
她想到了什么，问我：“你不会是在为哪部书搞这个吧？”
音乐4
我当然是在给《遮蔽师》做音乐，我肯定会给它做张专辑出来。我不奢求它会与书同时发行，让更多的人知道，仅仅是为了我自己的阅读，为了我对它的直觉，我都会这样做。
这之前，我曾为各种各样的事物创作过音乐：我和菟的第一次相遇；我们共同买的第一件已被人们命名为沙发的财产；两年前我坏掉后再也没用的手机；挑开窗帘能看到真实的雨的清晨；做过的朋友们帮我记着我却再也不肯认账的梦……现在，我要为一本还没到手也没读过的书忙活了。我准备好了半年的时间和手上三分之一的存款，准备好了我的可以命名为“菟”的爱情和我使用多年如今依然灵活的各个感觉器官，再就是，我对《遮蔽师》的直觉（像相信第一眼看见菟的直觉一样相信它，信任它），所有这些，都让我迫不急待地想要立即开始，从第一个音符，第一个小节，一路哼下去，记下去，直至最终完成我要的音乐。
“我会是第一个欣赏到的吗？”菟问我。
“当然。不过不是欣赏，是使用，配合《遮蔽师》使用。”我严肃地纠正她。
“必须要有书？”
“当然。它就是为书而作。”
“就是说，《遮蔽师》一天不出版，即使你已经完成了全部音乐，也不允许人听？”
“我是这样想的。它不是单独的音乐，离开书它无法存活，也不可能被人使用！你知道吗？它只能被使用！”
“单独听会很难听吗？”
“不排除这种可能。”
“再难听我也要第一个听。”
“有书什么都好办。”
“我是说买到书之前。”
我不说话了。我不说话的意思就是不行，她也知道，可就是要证实一下，确认一下。我觉得有些事是不需要确认的，或者说，我不习惯确认一些事，所以，无论她怎么问，我都沉默以对。
她生气了，要走，我拉住她，她好几次挣脱，快走几步到门口，我却用更快的速度追过去，总能在门口拉住她，把她拉回沙发。这样僵持了二十分钟，她有些体力不支，我希望她突然倒进我怀里痛哭一场，就像你们熟悉的那样，女人捶打着男人的后背和前胸，向男人控诉她的不满，呜咽她的委曲，男人则什么话也不说，或者无话可说，紧接着，一切都化解了，两人合好如初，更加恩爱。在与菟最后一次的拉扯中，我希望的就是这个，但它没有出现。
音乐5
她说我们分手吧。我说好的。她像之前无数次说分手那样，平静，从容，我则第一次没有多话地问她为什么。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了她。没有一点犹豫。是我已经习惯了她这个提议，具备了足够的抗体，还是早就厌倦这种生活，这样的相处，我不清楚。和之前的无数次分手一样，我没准备再找她或等她的电话，我的心思都放在《遮蔽师》的音乐上了，如果一定要用这样的爱情收尾开始《遮蔽师》的音乐创作，那就开始吧。
我把房间细细收拾了一遍，每件东西都换了位置，大到沙发和床，小到烟灰缸、马桶旁手纸的摆放，她接触过的每样东西,我都轻轻地抹掉了。
现在，我坐在这张铺满记忆的床单旁动不了了。真不知怎么处置它才好。既不能像其它东西那样碰碰它，也不能把视线从它身上移走，怎么都不行，真的，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怎么说呢——和它相处?
留一张不忍抹掉记忆的床单在身边，在今后没有菟陪伴的日子里，是一时冲动还是暗涌多年的强迫症、收集癖做祟？我不知道。这张床单上的记忆总之是留了下来，菟的几根细长发丝和皮肤上某品牌沐浴露的气息留了下来。我久久地坐在床边沉默,仿佛菟刚刚死去，就躺在这张床单上，我在和她做最后的道别。我的脑海一片空白。
这天晚上，床单说话了。它在骂我，可听不清它在骂什么。后来，它提到了谋杀、不合理的婚姻、变态的性爱、无辜的孩子，等等，很多都在我的经验之外。我一言不发地听它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我一会儿感觉自己躺在一个巨大的扩音器上，一会儿又感觉床下有个下水道的井盖，远处陌生的声音正源源不断地从井盖的网眼传上来，一波一波地侵袭着我的睡眠。
床单问我喜不喜欢它，我说喜欢，它又问我愿不愿意和它一起过，我点点头表示同意，它很高兴，说那你以后可要好好待我，你对我好我才会对你好，要是你对我不好，可别怪我不客气。
音乐6
我想不出一张床单能把我怎样，就没把它的话当回事，它却进一步说：“我能把你捂死，趁你熟睡时，也能拧成一根带子将你勒到断气。”温柔可人的床单转眼间变得邪恶，狠毒，出人意料，让我有种被劫持的感觉。更不可思议的是，早晚会被这张床单弄死的直觉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变得越发清晰，准确。我该现在就罢手去过菟甩给我的单身生活呢，还是继续跟这张邪气逼人的床单纠缠下去？我是该一头扎进《遮蔽师》的音乐创作呢，还是陪着这无聊到床单都开始说话的生活耗下去？天亮时，我带着一身的噩梦破天荒地冲了澡，在沙发上打开从未主动打开过的电视。屏幕上，除了广告还是广告。我看到几个已经买过的牌子，几个听菟说起过的牌子，别的都没见过。一夜之间会冒出这么多陌生的牌子？冒出这么多选择？可是，究竟有多少人会在刷牙的时候想着牙膏牙刷的广告？又有多少人做爱时脑子里转着安全套的牌子？
有人敲门。菟回来了。一定是她，不是她是谁。我就知道她会回来，分手的气话她一直都是说过就忘，我再了解不过。我开门。外面什么都没有。幻听，要命的幻听。这时卧室的床单又说话了，它用一种我没听过声调阴阳怪气地说：“你心里还有一个女人，这女人比我重要，我感觉很不是滋味。”我不想和它说话，和它说话总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我怕一点一点被它拖进它所处的那片幽深的阴影，再也出不来。它不介意我的反应，继续用那种腔调说：“你的不反驳就是默认，傻子都知道。不过，我有办法。我迟早会让你知道我的厉害。”“能不能不恐吓？”我真想这么反驳一句，但理智把我拉了回来，理智说：“如果你做不到无视眼前的幻象，那就冲过去亲手掐死它。切记，不要和它罗嗦。”
你能想象一个人怎样掐死一张床单吗？他真是那张床单的对手吗？床单可以不睡觉，可以把他捂死勒死，他能怎样？他能不睡觉吗？能一把把床单撕得粉碎么？《遮蔽师》的第一首曲子是从空气中这纷飞的床单碎屑开始的么？结束呢？最后一曲又用什么结束？
音乐7
叫薯的青年和他的床单生活了一阵子后，死在一个寂静的雨天。雨天的寂静对一贯喧闹的城市来说，有点新鲜，有点不适应，更是种奢侈。后来菟参加他的葬礼时，望着郊外蔚蓝的天，不为感慨地这样想：用那样一种奢侈陪衬那样一种（一张床单带来的）死亡，已经很好了。
我是菟的朋友，我们认识不久，薯就出事了。我知道薯是她的前男友，我也记得当时我在心里嘀咕了一句：“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现在，我为那句话感到抱歉。菟决定参加他的葬礼，我要陪她去，她不让，她说这是以前的事，不要掺和了。
她回来后出奇地平静，仿佛看了场耐人寻味的电影，久久地一言不发。我不好说什么，就陪她坐着。晚上，她才给我讲起薯的事，他们一起睡过的那张她喜欢的床单，他未能开始就已经结束的关于某本书的音乐创作，他们孩子气的分手，他们各自改变不了的倔强，等等。我一向对身边的女人经历过的男人没有好感，但很快，我就发现薯是个例外。因为他已经不在人世，不会再来打扰我们？还是他腼腆的性格，艺术家的身份？又或者，他的离奇的死（将他戏剧化，并远远地抛离我们的生活）？
我问有没有报警，她说警察去过，现场没有发现可疑线索，薯的整个身子被床单裹得紧紧的，整个头都被包得严严实实，警察断定窒息而死，却没能在床单上发现疑犯的指纹，“什么也没有，”瘦高个儿的警察整整帽沿，他虽无意模仿电影里的同行，但两手一摊的动作还是给在场的人似曾相识的感觉，他说：“凶手很狡猾，把我们都耍了。”
菟不抱什么希望，“那些警察……”她说，“一个比一个机灵。这事儿他们不会用心的。再说，他们也没这个能力。”我倒是希望他们能好好查一查。凶手一定另有他人，绝非一张床单所为那么简单。我虽说上了年纪，但自信并不糊涂，菟说凶手就是那张床单显然是在糊弄我。你相信床单杀人的鬼话吗？
音乐8
“兔子吃红薯吗？”
“兔子怎么会吃红薯！红薯是甜的，兔子不吃甜的东西。”
“是吗？”
“它不吃淀粉多的东西，一吃就拉稀，拉稀就完了。”
“好吧，我相信你，兔子不吃红薯……”
“红薯土豆淀粉最高。”
“你让我说完……”
“你说。”
“好，我现在相信了，兔子不吃红薯，可……你怎么才能让我相信薯的死不是菟造的？”
“兔子不吃红薯菟就不会加害于薯。”
“动物和人有什么关系？更何况，他们的生活和这两种东西无关。菟没养兔子，薯没有种红薯。只是名字凑巧罢了。”
“你以为是凑巧吗？”她有点热，开始脱衣服，边脱边说，“要是这么认为，你就错了。”
我越来越听不明白他的意思，她什么都不说，或者说，这半天她等于什么也没说，是有意不让我听明白呢，还是她自己都没想好，无法自圆其说。
我接过她要我挂的衣服，仔细叠好，像之前无数次那样，在腿上放好，重又谦卑地看着她。
她里面穿了件我没见过的毛衣。毛衣把她的腰箍得紧紧，这也是我第一次见。一定是看出了我内心的异样，不然她也不会那么快就补偿似地说：“晚上做饭给你吃。”
我敢吃她做的饭吗？这顿饭会不会把我变成她的另一只狗？一只新狗？
兔子吃红薯也好，不吃红薯也罢，薯的死是不是菟一手造成的，跟菟有没有关系，现在都不重要了，要命的是，眼前的女人破天荒地说要做顿饭给我，并且，用的口气和我梦到的一模一样。
不远，就在昨晚，我又借助那个愿望进入梦乡。和现实不同的是，她不再是陪她的母亲在顶楼的阳台做饭，我也不再是单独一人站在楼下不敢上去，她们做的不再是出乎我预料（我以为是某顿饭）的狗食，我也不再那么渴望一个无人干扰的房子里她做饭给我。我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想要了，我只是目惊口呆地瞪着身处的这片荒野，这间破败的野店，这些无辜的男人，这个现实中委身作我情人的女人，这个给每一位过路的男人做饭、并用做出的饭将他们变成自己的狗的女人，久久地不敢出气。
我一直想让她给我做顿饭，一直想和她有一个单独的住处，一直没能如愿。就是这样的梦里，也不例外。我多害怕变成一只狗，在她身边摇头摆尾，没有了自己。我躲在暗处看着那些被她的饭变身为狗的男人，想象着其中一个就是我，恍惚地转过头去，盘算着怎么离开。
音乐9
再晚也不晚，再早都不算早。坐在她的餐厅，面对最后一顿为人类准备的食物，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她在洗手间。很快就来。带着备好饭的新主妇的微笑，带着刚用过的洗手液的味道，我熟悉的香水小心掩盖的体味，在餐厅的门口停住，满怀期待地看着我。
都安排好了吗？设计好了吗？不出意外的话，这就是我最后的晚餐了吧。接下来，她会在我对面的位子坐下，用我再熟悉不过的口气抱怨：“怎么还不吃？”
“等你。”我说。
她肯定会动筷子。很可能先动筷子。她不会有事，她会好好的，继续这一个完整的自己，我却会变成别的东西，一个我不愿变成的她喜欢的东西。梦会真得应验吗？梦境和现实之间的通道会在接下来的一刻突然打通吗？我不想冒这个险，又脱身无术，只能一秒一秒地用僵住的身体回应她的期待。
“不吃吗？”果然，她先动了一筷子。
“我有点不舒服。”我扭扭捏捏地说。
“那就少吃点吧。不舒服也要吃东西呀。”她说。
“哦，我……没胃口。”不知哪来的勇气，我直截了当地说。
她笑了。我知道她会笑。笑出对我的不屑、鄙夷，笑出我的胆怯、绝情。
“为了我，你不愿意这么做吗？”我仿佛听到她这么说。
“我想知道……兔子有没有吃掉红薯。”能把话题扯多远，我就尽量扯多远。
“我看你有点儿紧张。”她不看我，盯着一种菜。
“有点不舒服。”我感觉，这一刻，爱情走得很远，脱离了感觉。
“那就喝点开水吧。”她貌似平静地说。
我明白了，接下来的这杯开水绝非一杯普通的开水，因为从这杯水开始，我们就不再保有先前的关系，我是我，她是她，我还做我不肯变身为狗的男人，她还是她原本就无意（也没能力）用一顿饭将生活魔幻起来的女人。
音乐10
看什么都鬼里鬼气的，不想靠近，也不愿去想。调查薯的死因的警察莫名奇妙地死了，新的死因没人敢碰；菟和她的新男友终于决定离开这城市，到别处继续相爱，或分手。走的时候，菟无比留恋地独自一人再次穿跃了曾和薯走过的每一个地方，她说只有这样做才对得起自己，不然，真不知还能带走点儿什么。在这里呆了很多年，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和薯在一起，薯给过她没有的，也陪她重温过拥有的，她现在的所有，她呈现在人群的姿态，她说话的方式、入睡的姿势，没有一处不与薯相关。
“我就是另一个薯。”她对自己说，“我会像其他人一样平凡地活着，又要像怀一个胎儿一样怀着薯活着，我不能丢下他，不能。”
这就注定她一生都将颠簸于两个城市之间，来来回回，反反复复。
第一次回来是在一年以后，也就是和她的第三任男友（也是最后一个。从那以后，她一直单身）分手后的第一个周末，她带着一身疲惫再次爬上薯的床，细数离开薯后走过的感情弯路。“还是觉得你好，他们都不好。”她对着床边的窗户，唱着说。
《遮蔽师》的音乐于是改由菟来完成，“完全拥有一个人就是要拥有他生命中未得到的那些部分。”她对自己说，“薯将在这样的音乐中复活。”
我不清楚菟所说的复活是怎样的复活，菟创作出的《遮蔽师》是怎样的音乐，我连《遮蔽师》出版的那天都没等到。它有没有出版？有没有配着菟的音乐发行？买到书的读者知不知道菟的身后、在菟之前曾有过一个叫薯的死于一张床单的男人？我生命中的最后几年，这样的问题显然与我无关了，我变得痴呆、失忆、大小便失禁、口水失禁，还永远地失去了使用多年的语言，我，知道死之将至，地面的一切将与我无关，于是转过头来开始留恋这几年与《遮蔽师》相处的日日夜夜、分分秒秒。
生命中从未有过哪本书像它这样将人的一切的一切套牢，让知道它的人像需要空气一样需要它，像被噩梦惊醒的孩子需要母亲一样需要它，像漂泊的游子需要记忆里的一盏灯光、一缕炊烟一样需要它，像尿急的人需要人群马上为他让开一条通往附近厕所的通道一样需要它，像妓女需要爱情、囚犯需要自由、少年需要少女一样需要它，死神需要我一样需要它，衰老需要我一样需要它，疾病痛楚密谋的放慢的时间需要我一样需要它，一切都安静下来的午后时光需要我的身体一样需要它，无始无终的灰暗需要我的魂魄一样需要它。从来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遮蔽师》的插画
1
芃是古书上用来形容兽毛蓬松的样子的字，也是我认识的一个插画师的名字。
他最爱的女人，被称之为莟。莟是花开的意思。
我觉得，除了花开，它看上去还有含住的意思。用嘴巴含住。我觉得这个解释比花开要好，也实用。
记得芃说过，他喜欢莟的嘴巴，比插画还喜欢。他说他们在一起时，配合默契。他伏案画画，她在一旁看书，添茶，并且，不时会钻到桌子底下，把头埋进他的两腿中间。
我没见过莟。芃没有带她出来过。他很少带女人出来。他总是一个人坐着说这说那，不着边际，就像我们单身时那样。每次喝过酒，我都会壮着胆子怀疑莟来自他的虚构，而非真实存在。
芃唯一一次带我去他的住处，是在我刚接手《遮蔽师》的一些事情后。他消息还挺快。他要我说说这本书。我不知怎么说。因为我自己也是听说。书我见都没见到。
“我只是处理一些相关的事，写文章安抚失去理智的读者什么的。”我说。
“你怎么安抚？书你都没看过你怎么安抚？”他随口问。
“‘说些不疼不痒的话就行’，找我的人这么对我说。他担心我看过书后会把内容泄露出去。拿着内容去安抚就不叫安抚了。”
“那是，”他笑着说，“会变成讨论，挖掘，私下里举办没完没了地学术活动。”
“是的，言辞会变得激烈，攻击性也会更强。这正是我面临的问题。也是他们这次找我的原因。”
“所以，你没被准许看这本书？”他觉得不可思议。
我点点头。
后来我才知道，他有为《遮蔽师》画些插画的想法。
“你可以自己画。”我说，“没必要按书的内容。你就画你想象的《遮蔽师》。”
确定从我这里得不到书后（在他看来，就再没办法得到了），他采纳了我的建议。
后来我们喝了些酒，随便聊了会儿，走的时候，我忽然想起在这儿既没见到叫莟的女人，也没发现有女人来过的痕迹。
2
莟回来之前的这段日子怎么打发？她没说多久回来。可能下个月，也可能再也不回来。我的等待变得遥遥无期，没有着落。我对着镜子想，折磨一个人最好的办法不是夺去他爱的人的生命，而是让她失踪。让他心存希望又把握不住这希望（他将它放大的倍数和它返还的痛楚必然成正比）。
我就这么自虐十足地活在莟的失踪带来的恶循环中，无法被救，也无法自救。
梦给我启示。我试图梦到莟温暖的裙摆，我却梦到了黑压压的云层;我试图梦到她鼓鼓的胸脯浑圆的臀部，梦到的却是附近废弃多年的剧场的拱形穹顶。“我想梦到她的嘴唇，她剧烈的喘息。”我对另一个仿佛巫师模样的自己说：“但什么都帮不上忙。”我只有睁着眼睛做关于她的白日梦。
有人敲门。我知道是她，内心一阵狂喜。不过，很快我就知道这不可能。是幻听。
我开了门。她贴着墙进来，刚受过什么惊吓似地。
我说你回来也不提前告我一声。她说她哪也没去。
“那你这些天去哪儿了？”明知她说谎，我还假装认真地问。
“就在附近。”她说完，闭上眼睛，做出一副不想再和我说话的样子。
我给她倒了杯水，又回到书桌前。我以为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像往常一样钻到书桌下面，头从我的两腿中间冒出来，像个爬了好久好久的漆黑山洞的孩子那样兴奋地与我打招呼。我以为她会用这个动作再次开始我们中断已久的爱情，可她没有。她只是充气娃娃似地呆坐在我背后的沙发上，一言不发。这时，我开始想象有两个莟的世界。一个出走，另一个回来，出走的那个倘若心情不好，身旁的这个也会郁郁寡欢。
我一边画想象中的《遮蔽师》的插画，一边想象与沙发上遥遥呼应的另一个莟。她走过的地方，遇见的人，用相机定格的事物，陌生的阳光月光，语言，音乐……我没完没了地虚构她的旅程，她经历的分分秒秒，并用图画记录下来。
这就是我要画的吗？《遮蔽师》中是否也有这样一个莟和这样一个我？是否也有眼前这样一个世界和与之并行的另一个难以触摸的世界？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有点儿停不下来了。握着笔的手必须一刻不停地画，一分一秒地画，我的世界才能保持运转，不至于坍塌。
3
喝了酒，芃才感觉我是真实的，他自己是真实的，我们在一起是真实的。其他时间，他都活在他的画里，那些与画对应的，只有他才熟悉的故事里。他不为别人的故事画插画，他画的都是他从未写出的虚构中的故事片断，碎片。他总说，一想到它们就非画出来不可，可一旦画出，就再也没了写它们出来的冲动，任由那些被画笔涂抹过的人物、情景在头脑中慢慢消退。
我忘了，他不是诗人，不是小说家，也不是插画师。他画的没有故事为蓝本的插画无法被称之为插画。他不过是借用了插画的形式。“我喜欢它的便捷。”他说，“我不喜欢太复杂的操作。比方说油画，其它画种。我喜欢随时随地地画，走到哪画到哪。”
芃不知道，《遮蔽师》的作者在万千艺术门类中最终选择了小说这种文字艺术也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和芃一样，那个人也喜欢空白纸张，削好的铅笔（《遮蔽师》有些篇章由铅笔写就），宁静午后窗外粘粘糊糊的声响，阴天的光线，纸笔的摩擦声……芃喜欢的，他都喜欢过，芃在感受的，他都感受过，怎么说呢，有时，我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芃是由他派生出来的一部分，他被死亡削弱的生命正交由芃来继续。
在我的眼里，芃不真实的一面超过了他的真实存在。有时，我会陷入不知如何陪伴他的情绪，有时，又会庆幸地想把他吞进肚子，用自己的身体完完整整地拥有他。
我们长期深陷在对方的真实与不真实的沼泽无法脱身。无论是我还是芃，我们的相处变得恍惚，游离。我们可以同时挤在卫生间的马桶上，重叠着大小便，一方可以代替另一方睡觉、吃饭，他吸了一半放下的烟我可以远远地接着吸，我可以一边在书桌下吮他那里一边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吃冰激凌;他也可以，盯着画了一半的画的同时盯着我内衣的肩带（他喜欢这个地方，他不知画了多少这样的局部），刷牙的同时从牙膏里尝出我嘴巴里早餐的美味，泡在浴缸的同时感觉到客厅的我伸入鱼缸的手的轻触。
“全都是幻觉，幻听。”我告诉他。
他不信。他搬出一叠白纸，给我画他的不同看法，他自认为生命中可以确定和无法确定的事物，他的愤怒，以及我体内的爱情给他带去的硕大无朋的哀伤。
4
离开小小的岛，我乘船穿越无名的海域，返回陆地。
岸上没几个人。我有点头晕，不想去有人的地方。对面的酒馆挤满了人，很远就听到里面传出的嚷嚷声。很多人家都熄了灯，留扇被月光染得淡蓝的窗，像是些关于海洋的书。
我找了一处空地，支起帐篷，又生起火，把能烤的食物架上去，挑着一根燃得通红的树枝发呆。
一个我后来也没记住其国籍的人走过来，用我听不懂的话跟我打招呼。我邀他坐下。他带了酒。我喝不习惯，却也一口一口地就着烤肉，配合着他，磕磕绊绊地用口形、手势、表情聊天。
想去小便，可他正比划得起劲，只好忍着，再等会儿。谁知，等了又等，他比划得越发白热化（估计是把一个抽象的人生问题展开来讨论，又说到了激动处）。我实在没耐心再任他这么下去，就打断他，用手指在裤裆孩子气地比划一下，走了开去。
哪有那么多的人生问题要和人探讨？看来，他不是做这方面的课题研究，就是被生活折磨得够呛（临时不逮个人说一通就会崩溃似地）。本来是想离人群远一点，想不到碰到这个滔滔不绝的疯子。
我回来时，那人似乎已把刚才进行到一半的谈话忘得一干二净，往酒馆的方向晃去。
小小的不愉快后，紧接着的，会是个美好的夜。繁星在头顶像炸开后定格的礼花，海面铺满月光不断洒下的厚厚银屑，空气中流动着湿湿的海的气息。我裹着毛毯，回想着半岛上的经历，迷迷糊糊地睡了。
清晨，一个渔夫的儿子把我叫醒。他一手拎着我没见过的玩具，一手隔着帐篷，用投在帐篷上的小小的身影跟我打招呼。他会学好多种海鸟的叫声，并用手模仿它们鸣叫时的身姿。他说的显然是本地话，意思好像是，他和人打了赌，要我把头探出去一下。“就一下。往那边看一下。他们能看到就行。”他说。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不远处，几个同样大的孩子已经笑得直不起腰。
吃过早饭，我离开的时候，这些孩子还跟着我。他们在我身后小声议论着什么。我一回头，他们又很快打住。大清早的打的赌早被他们抛到九霄云外了，即便我对它一无所知。
我决定一直往南走。南是芃的方向。昨晚，我的梦境被海浪打扰了，侵袭了，我没有梦到要去的下一站。
5
怎么说呢，既要紧紧相随，又要保持距离，莟回来的路上，芃在书房的虚构变得举步维艰，以莟为线索的《遮蔽师》插画也放慢了速度。对莟越来越近的感应使他头脑混乱，情绪焦虑。看鬼片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可以让他冷静下来，思维跟着影片的情节有条理地运转，可几部下来，他就发现了这种影片的套路，情节再也揪不住他，从头到尾贯穿其中的毛骨悚然的音乐抛开情节，听起来反倒觉得好笑。芃又变得混乱，煎熬。这一切的一切，都源自他对回返路上的莟的想象的跟随不是太近就是太远，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距离。
莟回来之后会怎样？会像往常出门买菜回来一样随意地在房间走来走去或像只懒猫似地蜷在沙发上？还是她根本不可能再回来这间屋子，她回来只为寻找过去的记忆，与芃有关的记忆（而非真实的芃本人），她会自己单独租一间屋子住下来，一直到死吗？不会的，她怎么会有那样的耐心在一个地方呆着？她会住很短的一段时间就离开的，再次离开。那么，芃怎么办？他一定会停下《遮蔽师》的插画，在现实中寻找慰藉。他找得到吗？当然不能。现实会给他强有力的一击又一击，直到把他打倒。人都有这项遗传，在他感觉快不行的时候，就会启动体内的自救机制。芃会拖着遍体鳞伤的躯体再次回到书桌，钻进他生活已久的纸上的世界。借助画笔和记忆，他将在纸上与莟再度相遇。这次，没有时间没有地点，有的只是一声接一声永别的叹息。显然，莟已经身在另一个死者的世界很久了。
她出了事。她在海边帐篷里梦到的（醒来后浑然不觉的）意外分秒不差地在她进入芃的城市之前将她掳走。芃没有得到她的死讯，没能见到她的尸体，人们不知道他这个死者唯一的亲人。
对死亡几十年如一日的想象和触摸，对爱情回光返照似的回望，对梦境滴水不漏的采集和分解，使芃的插画越来越阴郁和阴森了。
怎么说呢，既要紧紧相随，又要保持距离，人这边的芃和另一边的莟是这样，芃的插画和《遮蔽师》也是这样。
6
芃最后一次来我这里是在我辞掉《遮蔽师》那份差事不久。他不经常来。我清楚地记得之前他曾来过两次。
他坐在我不常坐的沙发的一角（像要蜷起来似地），对我说他今天的遭遇：半年来一直没花出去的五十元假钞花出去了，晚上喝了两瓶啤酒竟然没事，什么感觉也没有，跟没喝一样。
“五十块假钞是半年前一个出租车司机晚上找给我的，我当时没看就塞进口袋。后来，用它买过两次烟，都被拒收。还让几个朋友分辨过，其中有一个银行的朋友，朋友们仔细地左看右看，又是摸又是揉的，都说是假的。后来，我把它扔进工具箱，决定再不拿出来。
前天约好一块去泡澡的朋友慌慌张张打来电话说他刚从附近的小城回来，身上钱不够，要我带够钱。我在抽屉里一阵乱翻，找要取钱的银行卡。出门的时候，我想起了工具箱那五十块钱，顺手把它也装进口袋。
碰碰运气，或者，自己不想碰的话，让朋友去碰也好啊，说不定能花出去。
快到公交站牌的时候，前面一辆白色的车牌号为5335的车放慢速度，并摇下窗玻璃，我以为是另一个朋友(我清楚地记得他的车牌号)，却不是。他爱人从车里出来，不经意看到我，跟我打招呼，这时，她丈夫(也就是我那位朋友)从右侧的胡同摇摇摆摆地出来。他是个胖子。看到我，他吃力地抬起手，意思是“看见了”。
人们总是这样寒暄：最近怎么样？好久不见！对了，上次那个谁问我要你的电话！你还在以前的单位吗？
“最近怎么样？”他选择用第一种方式开始。
“老样子。”我说。
“房子怎样了？”我半年前装过一阵子新房。
“没动。”后来我再没去看过。
他最近在装修房子。于是我问他进展如何。他说剩下买家具了。他问我去哪？我说约了谁一块洗澡。他说还是那哪那家（我以前跟他提过）？我说是。他说“那正好顺路，我去那附近买几盆吊兰。”
车上，他和他爱人用家乡话说着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清。他们似乎是同乡，说的似乎和要买的吊兰有关。我在银行门口下了车，隔着厚厚的防盗玻璃在一名银行女职员对面坐下。
“帮我看下还有多少钱？”我说。她刷了一下，说：“就是上面的钱”。她问我要干什么，我问她：“前两个月的款有没有扣？还的房钱。”她说：“就是上面的钱。没扣。”随即又问：“要取吗？”我顺口说：“取两百。”
我揣着两百块迎着烈日去超市的交费处交费。我先用一百块的真钞交了五十块话费，出超市时才想起营业员找给我的是一张崭新的五十。我摸出工具箱里的五十跟这张五十比了比，没有什么不同。我以为是假的，返回去要她换成十块的。她很干脆就给我换了。换好后，我取出工具箱的五十要她辨别一下，她并没接，直接说“是真的”。我以为她开玩笑，要她接过去仔细看一下，她不接，还是肯定地说“真的”。既然这样，我说：“那，你帮我把这五十也充成话费吧。”她问我要手机号，报机主姓名，一手把单据给我一手才接了钱。
从澡堂出来和朋友去吃烤肉，真不知是洗过澡喝酒的缘故还是我的酒量又增加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原本一瓶啤酒就会头晕的我两瓶喝完还是跟没喝一样。我有点解释不了了，下午的假钞和晚上的啤酒。“酒劲很快会上来的，”我对不喝酒的朋友说，“可能是啤酒太冰了。”
我回去后开始上熟悉的网站，挨个儿点击，一直点到一点多，所谓的酒劲还是没来。“真他妈的。真和没喝一样。”上床的时候我这样狠狠地骂了句。
插画7
不是每个失意的人都会想要离开所在的城市。至少，芃就不是。他觉得他不需要跑去别的地方也能好起来。莟在这儿，她可没去别的地方。她哪儿也不去，他要守着她，谁也休想把他们分开。想到他们身在同一座城市，他就睡得很安稳。身在？莟的身体还在吗？他曾用手掌爱抚脸颊紧贴的温热的身体还在吗？它真的已经化作水气，化作青烟，化作齑粉，被转去了另一个领域？他不能接受，也不能理解。
“没人会跟死亡较劲的。”最后一次我们在一起时，我这样劝他。
他哪里肯信。他一定是又钻进画室扑上那些厚厚的画纸，恨不得把握笔的手整个儿塞进纸里。死神挡道的画途中，插画师停步不前。
至于他画的还是不是《遮蔽师》的主题插画，已经不重要了。我感兴趣的是，《遮蔽师》将他引入这样的境地，他还能不能退回来？
“我可以扮成莟的样子。”芅洗过澡，擦着湿湿的头发，狡猾地说。
“那怎么成？他会认出来的。”我说。
“他都那样儿了，我不信。”
“你是不信莟这名字吧？”
“什么意思？”
“没什么。”
虽然没听明白我这个玩笑，当天晚上，她还是偷偷从床上爬起来，去了芃那里。我闭着眼睛都知道他们此刻在做什么。芃当然没睡，他通常都到天亮了。芅呢？她会像条鱼一样从客厅的沙发游进芃的书房，学着莟的样子游进他的两腿间。鱼是一种无齿的动物，肯定好过莟。
芃最后一次来我这儿时，我就料到会有这一天。他走的时候，芅碰巧从洗手间出来，两人对视了几秒钟，很意外的样子。芅后来开玩笑说，那人身上有股子死人的味道。我当时还笑了。
“我扮成了莟的样子。”她回来说。
“哦，怎么样？”我在被窝里吭了一声。
“他当然信了。跟我想的一样。”
“你怎么想的？”我裹着被子坐起来。
“他把所有的画都拿给我看，他自己唠叨了一晚上。我都怀疑他有没有看见我。”她脱衣服的时候，我闻出她身上有很重的灰尘的味道。
我再也不想见到那个人，还想把他从芅的脑海里抹掉。可不知为什么，芅钻进棉被像往常一样将我吸吮时，我又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遮蔽师》的书评
书评１
我想到要给遮蔽师写书评时，生命中最好的时光已经过去了。岁月这台不动声色的榨汁机榨干我身上的水分，又用层层蛛网将我紧裹，裹出一身的褶子和满脸的皱纹。指甲也变得坚硬、干涩，无法修剪，多处骨头坏死，出现裂缝，一到雨天，整个身体就像年久失修的老屋，透风漏雨，吱吱作响，让我不得不疑心有只幽灵住在里面。
我想把遮蔽师的书评写成一篇鬼魅之文，我想把所有的鬼魅之文汇集成一本幽灵之书。我会把这本书放在屋子里立着祖宗牌位的位置，也就是将来我的牌位摆放的位置。
我才不要什么牌位。我讨厌那东西。我要会说话的，比方这样的一本书，一张我的遗言cd，一盒生前录影带什么的。我喜欢仿生命的东西，要我摆一块写了几个字的死气沉沉的木板，还不如什么也不要。一块巴掌大的木板能写几个字？用几个字就想把我打发掉？做梦！我可不像他老人，对这事儿欠考虑，我要说的话多着呢。
反复衡量，我最后选择了文字这种表达方式。虽说它不如声音、影像生动，有现场感，但它更持久，更不容易损坏，消失。一张cd一盒录影带的寿命是多少年？一百年足够了吧？但文字可以活更久，上千年，上万年。它才是真正活的、有生命的东西。
我的第一篇书评将从一张靠窗的床上开始，接着，我将跟随这篇书评的指引展开其它的几十篇书评。我将深入每篇书评的内部，一如年轻时单独进入名字已经模糊的原始森林，我将在里面过接下来的日子，挥霍我口袋里所剩无几的时光。
什么时候把床挪到紧靠窗户的，我已经忘了，不过，我仍清楚地记得那之前最后一次爬上窗户修窗户的情景(那也是我最后一次爬高)。据说，陪伴我几十年的恐高症也就是在那天早晨离我而去，只是，再没机会证实罢了。
我不直接写自己而写《遮蔽师》的书评，是因为我在准备写自己的时候恰好碰到了《遮蔽师》。我无法绕开它写自己，可又不能不写自己，于是，我决定用书评来写自己。
书评２
书评还是要从我三十一岁那年开始（我知道这有悖于一篇书评的开篇，但我说过，要我在书评和“我自己”之间选择的话我会先选我自己），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五月中旬的一个星期四下午，距我住处有一小时车程的芃打电话给我，说他到了，问我去哪儿见，我说去南郊的夜市吧，我把另一个朋友也叫上，我们去那里喝酒。
我们坐在灯光昏暗、人头攒动的夜市，要了所谓的羊肉串（其实是猪肉串）、涮牛肚（里面露骨地掺了貌似要以假乱真的加厚的豆腐皮）、烤羊排（就是烤羊骨头，除了骨头和裹在它外面的一层调料，我没发现别的东西），几瓶被老板兑水后又封好瓶盖的消失半个世纪的某品牌啤酒（它名字的谐音总给我一�"欢欢喜喜办丧事"的感觉），对了，还有一些卤的超辣的动物头颅脖子爪子什么的（我的记忆力在食物这块儿是如此发达，只要我高兴，我随时都能列出吃过的所有食物和相应的次数），我和芃两人喝酒，另一位滴酒不沾的朋友则喝一种被我们多次取笑的果汁。我们后来去别处喝茶的时候，芃说"明早去车站接个朋友"，我就知道芅来了。
芅之前来过一次。芃直接把她接回去，很快又送走，若不是他后来提起，没人知道他还有芅这么个女人。我们都关心他的女人是因为我们眼里俨然已经一个老男人的芃一直都是白纸一张。
那天晚上，芃住在我这里。回来后，他听了会儿音乐就说累了，倒床就睡。我自己则看一本乏味的传记小说到两点。
第二天早饭后他去车站接芅，我去单位上班。我以为他还会像上次一样直接把芅接走，没想到，十一点的时候他打来电话，邀我随他们一道回去。那时我正为离婚的事烦恼，出去透透气也好，就答应了。我赶去车站的时候，他们已经在那里。两人坐着聊着什么。看到我，芃起身去买票，芅邀我坐下。看上去，她很讨人喜欢的样子。
在芃的住处洗过澡，稍作休息，我们就出门去一处商量好的地方。他俩在前面走，很亲昵的样子，我在后面边听音乐边用手机记录昨晚杂乱无章的梦境。这个画面影响了我之后的很多决定。想想吧，一个已经一身赘肉的老男人（芃）少年似地拉着一个貌似二十岁的有夫之妇（芅）的手左摇右晃（蹦蹦跳跳？）地在前面走，后面有一步没一步地跟着个被婚姻折磨得焦头烂额的倒霉鬼……在这个与真实严重错位的画面中，我们都显得年轻、无忧无虑，时光的放映机在这个瞬间不可思议地回退了十年……
书评3
在艰难的日子里，我跑遍大小书店，报刊亭，旧书摊，图书批发市场，结果，还是一无所获。我需要拯救。我渴望被拯救。虽然不知道它就是后来的《遮蔽师》，但我对某本书的直觉是那样强烈，对它的需求是那样迫切。我渴望这样一本书，渴望被这样的一只大手把我从无望的生活中揪出来，抛进无迹可寻的无忧之境。这，也就是我会牺牲掉所剩无几的“写自己”的时间，搭上《遮蔽师》书评的原因。
与其牵强地称它为书评，还不如说是读后感、我和这本书的感情自述。在它之前，我爱过很多人，也和其中的几个女人结果婚离过婚，现在我上了年纪，想想之前的女人们和她们眼里闪过的信誓旦旦，我早该料到今天这样悲惨的下场。还好，我碰到了《遮蔽师》。我觉得用它来打发以后的日子再好不过。通过它，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另一段人生，它与现在的我互为镜像，又有所不同。我久久地凝视着它，一如少女凝视镜中的自己。我在其中看到内心的每一面，人生经历过的每一个场景，每一个时刻，头脑中闪现过的每一个念头，同一件事回忆过的所有次数，我穿过的每件衣服每双鞋子，流过的每一滴泪，梦遗时的每一次抽搐……
这本书就是我经历过的人生，我现在全部的记忆所及，我的快乐痛苦，希望和无助，一切的一切，都被一张张书页完好地收藏着，保存着，我想象不出除了生命，还有什么东西比它更神奇。
不是简单地一句“爱不释手”就能说明白我对它的感情，不是的。有一阵子，我确实是随身带着它，晚上睡觉也将它放在枕边，有时，干脆就请进被窝，整夜贴着胸口。后来的一件事把我吓坏了，或者说，把我弄糊涂了。那天晚上，后半夜开始下雨，我觉得凉，又懒得再加条毛毯，就随手把枕边的《遮蔽师》请进了被窝。以我一贯的经验，原以为可以就此获取些所需的热量，谁知将它像往常一样贴紧胸口时，我久未勃起的下体勃起了。我当时就觉得蹊跷，却找不到原因。很快，我又再次睡着。窗户上微微有些青色亮光的时候，被子里的动静把我吵醒了。被子里有东西。那东西正一点点、“沙沙沙”地蚕食着我的下体。那里又疼又痒，抹了辣椒一样烧得要命。我一把把薄被掀了。里面什么也没有。除了紧贴胸口的已经滑到脚跟的《遮蔽师》。书里显然有东西在提醒我不要靠书太近。那一刻，我感觉大半的生命已经弃我而去了。
书评4
“……这么大的罪都犯了……”芅轻描淡写地说。
初夏花园一角的茶楼，我们围着一壶新生的龙井，抹抹鼻子，揉揉眼屎，或者，下意识地看看没有动静的手机，就那么坐着。和我们不同，她有信仰。她说她已经受洗了，她们家都信教。芃问她是不是什么血都不吃，她说是。芃咬咬自己的手指，又问她：要是手破了用嘴吸一吸行不行？她抱歉地表示：书上没说。
天气不好，阴沉沉的。不过，正合我意（在我还是个少年的时候我就发疯似地喜欢上了这种鬼天气）。芅觉得有点儿闷，芃伸手开了窗，一阵雨水混合了泥土青草的味道飘了进来。已经在下雨了。
“不开窗户还不知道。”芃说。
芅从很远的地方来看芃，我不清楚他们的关系，以及他们各自对以后的打算，我只想着自己霉斑密布的生活。本来还想跟她讨论一下离婚的事，谁知她说没有小孩，也就算了。
废弃的花园本来就没几个人来，喝茶的就更少。年久失修的茶楼在越下越大的雨里不时发出吱吱的声响，“不是风大，就是哪儿漏了雨”，我想。
“喊了这么久还没人来？”芃问我。
“下班走了？”我没听见他喊。
“要加点水。”他说。
“我去吧。我出去看看。”芅说着，要起身，芃把她按住了。
芃盯着我说：“有点儿怪啊，刚才还听见外面有人走动。”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芅显然和我一样，还是要亲自到门口喊人。芃拉住她，不让她起来。我看看窗户，天已经黑透，雨比刚才小了很多。
“你们能听到吗？”芃竖起耳朵听着什么。
芅听了会儿，摇摇头。除了楼体一直发出的吱吱声，确实没有别的声音。
但芃的表情显然在说他听到了什么。
“我们走吧，找地方喝酒去。”芅提议。
我看着有些神经兮兮的芃，一把拉起他，说：“走，喝酒去。”
我们很顺利地出了茶楼和花园，什么也没碰到。芃一路上都在声明他感觉到的茶楼的异样。我和芅都不以为然，以为他神经。直到半夜喝完酒，付钱给老板的时候，我们才同时想起茶楼的钱没付。
书评5
鉴于这些年我一直生活在阴间的事实，我决定给《遮蔽师》的书评取个名字。也就是，将它们装订成书时的书名（我才不会傻到把自己的名字印上去，我的名字毫无意义，对书没有丝毫帮助）。经过一段日子的寻找，我决定称它为《人那边》。
事实上，人那边的东西，我一点儿也不想知道了。
我一个人，没有开始没有结束地呆在这片同样没有开始没有结束的黑暗，依靠大脑中残存的一点记忆度日。（就那么一点儿有限的、屈指可数的记忆，说实在的，它们已经快被我折腾没了。）我坐在一个不存在的平面，靠着另一个同样不存在的竖立的平面，寻思着挥霍完仅有的这点记忆后的日子。（记忆每重复一次就被磨损一次，用不了多久，它们都会变成磨花的眼镜片一类的东西，到时只能扔掉。）
对于阳光、空气和雨水的渴望，使得我不厌其烦地一次次尝试用自己无所不能的头脑将它们虚拟。结果都不理想。我年轻时翻过其画册的一位画家自杀时留给世界的最后一句话（“我又失败了，我总是搞不好。”）每每这时都会在我耳畔回荡。我担心自己会和他一样。我沮丧极了。阳光、空气和水，这三种我曾在人那边最熟悉的东西都无法虚拟出来，是不是就表明已经被我的记忆抹掉了？我陷入深深的、无法比拟的平静。我知道，这种平静换了在人那边，只有死亡迫近时才有。
我像恐惧人那边的第一次死亡一样恐惧着这里即将到来的第二次死亡。不断地死亡只会将我抛得更远，将我心头的那点光亮抛得更远。我想着前不久过完的人生，未写完的“自己”和《遮蔽师》的书评，感觉身体不舒服得厉害。体内的所有器官在瞬间变得反目成仇，相互残杀，不分出个你死我活誓不罢休。我又想起在短暂的生命里经历过的几次剧烈的地壳运动，几次被扼住喉咙的梦魇，几次失去知觉的醉酒，我的脑子更乱了。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我曾那样饶有兴致地写过“我自己”和《遮蔽师》的书评，在行将就木的日子里，我曾对着一张张白纸无比舒展地喃喃自语，细数生命的种种，和《遮蔽师》中所有人物不约而同为我缓缓升起的手势。
书评6
听尸体唱歌的人都是将死之人。除了一副行将就木之躯，一颗萎败的心，他们别无所有。我见过单独的一具具尸体，见过他们生前活蹦乱跳的样子，现在把他们有序地一排又一排地一直排到无限，放另外一些（会唱歌的）尸体唱过的歌给他们听，我还是第一次碰到。哦，那些通过火葬场的大烟囱冒出的浓烟化为白粉的人呐，那些经由白粉的空气中的挥撒（一如授粉季节的花粉）将世界满布的人呐，那些飘荡在——空气中、混迹于浮尘中、游荡于江河湖泊、暗涌的地下水中——与我们息息相关的人呐，那些通过各种方式隐秘进入我们体内伴我们日日夜夜奔波睡眠的人呐，我们是该放些歌给他们听。
“有些尸体会唱歌。”芃拿着长长一排名单给我看，“并且，他们唱得相当动听。”
我可不想听什么尸体之歌。
“歌声是种抚慰。”他陶醉地说，“我从来没听过这么悦耳的曲子，和嗓音。”
“你在听吗？”我看着他，希望他把眼睛睁开跟我说话。但他没有。
“听尸体唱歌的人都是将死之人。”我说。
我一开始的不合作并不说明我当天没有加入芃的行列。芃越来越舒展的表情和身体把我吸引了，我抵挡不住那种诱惑。我轻轻走近他。他整个人像是浮在空气中似地，着地的脚没有承受一点力，自然下垂的两臂泡在水里被水的浮力托举了一样，同时，（我相信）他的**一定是很惬意地耷拉着，更令我着迷的是，他的耳廓处，仿佛有两阵小风在那里轻柔地打着旋儿，像是对他低语着什么，传递着什么……不一会儿，我感觉自己也放松了，脚底踏空却不落下，胸腔不起伏也可以呼吸，闭着眼睛也可以看见……
我是不是就是这样死的？芃的出现是瞬间的幻象还是我后来记忆的自主添加？我是被那些由尸体的肺腑、胸腔而出的歌声带走的吗？我不清楚。我的回忆模棱两可，我的表述含糊不清，关于我的死因一片朦胧。
书评7
还记得那个因为饥饿变得香汗淋漓娇喘吁吁的女子吗？在你孤魂野鬼一样游荡城市的日子里。
我多么不情愿用她来结束《遮蔽师》的书评啊，可最近几天，我明显地感觉到时间不多了，我得尽快结束《遮蔽师》的书评和“我自己”。虽然，它们在我的笔下并未完全展开，我还没有真正进入针对它们的写作状态，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我这样的处境，换了谁都会想得开。一件筹备多年的事刚刚开始就不得不打住、收手，它不可能再给一个死神缠身的老人带来任何感觉。我要做的，只是用为数不多的几十个小时象征性地来个结尾，给自己画一个貌似完整的句点。多出来的时间，我会准备些别的事，洗洗澡剪剪指甲什么的（永别就此一次，总要像那么回事儿）。
还是回到一开始我们提到的那个女人吧。对她来说，绝食是唯一的方法，也是全新的尝试，是对多年来的痛苦的清算和答复，也是给自己的一个新的开始。对她来说，自杀的原因再简单不过，她不快乐。与其不快乐地活着，还不如一死了之。她问我自杀的N种方法以及最惬意的一种，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这样吧，”她说，“你想好了告诉我。不过，在你想好之前，我会自己先应付一下。”
没想到她说的“应付”是不吃东西。
“只能这样，暂时没有更好的办法。”她苦笑着说。
“为什么要我决定你的……死法？”
“没有啊，我只是想听听你的建议。”她说。
我跟她提起昨晚做的梦，我已经很久没做梦了。梦里，父亲买了辆车。不会开车的他一夜之间成了一个车迷，人也年轻了很多，或者说，他又回到了年轻时代，我们都身处他的年轻时代。几个邻居在车旁跟父亲聊着这款我没听说过的牌子是四个汉字的车时，父亲提议我们坐上去，他载我们兜风。
“路况很差，但他总能应付。”我说。
她没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压着小腹，我知道，她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她尽可能地少说话，减少体力的损耗。
后来的几天，我还接到过她的电话。电话那头，除了微弱到不仔细听几乎听不到的呼吸，什么也没有。
绝食的人不再言语，书写的人也该放下纸和笔，是时候了，跟使用多年的身体和身体使用多年的世界道再见，期待下次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