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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纸条跳过来又来跳过去。数学老师声嘶力竭了,她在黑板上画过最后一道横线。肯定是一条有趣的信息正在底下传递着。高小迈正趴在后排打盹,不久他微微睁开眼。铃响的时候,他觉得总算是又一堂无趣的课结束了。
  他们正收拾书包,打不住的地说话。高小迈呆在原位没有动,他身上有点潮热,紧绷着身子,像小时候尿了裤子一样。有很多人离开了教室,他们挥动手臂,脑袋四处转着,讲起话来真兴奋,像一群怪鸟。
  她已经拎起包,她朝这边走来。在皮肤细嫩的脖子上面,多了一把小金锁。高小迈可以借着看金锁做掩饰一直盯着。到他面前时,她露出笑容,很好看。
  她说:“还不回家?”
  他:“是要回了。”
  她说:“刚好,我正要说呢,今天是我生日。你等会儿到我家参加生日会吧。他们都去。”
  他还是最后一个离开了教室。有人吩咐说数学老师叫把放在教室的一摞本子拿到办公室去。它们很沉,他不得不提高右边肩膀,歪着走路。风把本子一页一页吹了起来。方程式。他想起了从昨天开始还没搞明白的那个问题。
  本子放好到桌子上后,那个女人正在和一个老男人兴致勃勃地交谈着呢。
  她:“那你是不是想我了哪?”
  他:“我哪能梗吓哟……”
  她:“数学课啊拉,打哈呦@#¥¥……”
  这些方言听起来比较吃力,来到这边后他勉强只能听懂一些。但还不是全部。这句话他一直没弄懂,有时出现在句首,像这样“打哈呦%#&……”有时也可以在一句话的中间。它似乎可以出现在任何的环境里,在上数学课讲方程的时候,在下了课学生和老师讨论的时候。可能并不起到关键的作用,但又少不了的这样一句话。这是高小迈的猜测,要明白这究竟是怎样的一句话,高小迈也花了些力气。首先他问了妈妈,对于当地方言她了解得更多些。但是结果很糟糕,她不知道,糟糕的不在这儿。那天在饭桌上她皱着眉念叨了很久,像条咒语。
  “我得去问问我朋友,你自己也得记着,去问问你的同学们,听到了没有?”
  她看上去用焦虑来形容都不过分。这成了高小迈的一个任务。事实上他已经问了不少人,他的妈妈也一直打听着。但没有人知道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有一次高小迈问了这个女数学老师,一接近她,感觉和隔着讲台的距离完全不同。她的脸上涂着厚厚的粉,有一股让人不舒服的浓香水味。她伸手翻了翻他的衣领,只是很平淡的说:“在这边,你得抓紧学会这里的话才是。”她走了。还有,高小迈本来打算在她邀请他去生日会的时候问上一句,但没有。一直以来都没怎么和她说过话,这件事情有这么重要吗?他怀疑很可能是自己听的时候听错了。
  这个女人装出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跺起脚来,那老男人大笑起来。高小迈绕了一下,从后门出去了。
  他在教学楼下的大厕所撒了尿。他一点也不想到这儿解决,但回家的路还挺长。里头很脏,许多人站在长长的小便池上,排成一排。那些混蛋还是那样,他们兴奋过度了,好像别人不是在排泄而是在表演。有时他们围住一个,闹成一团。高小迈找到一个隐蔽的地方,留意着着身后的声音。那些声音还是没有朝他过来。
  中午他的妈妈还是在他之后到家。做饭的时候突然没了煤气。他们的菜没熟,她叫他下楼买一罐酱菜。围着小桌子吃饭的时候她一直在抱怨太咸了。
  她说:“这小公寓住起来真是不舒服,对吧?”
  他点点头。她说:“要是家里头那样一处大屋子,在这儿得能值多少钱呢。”
  吃完饭,她一声不吭的收拾。一会儿她想起来了,追问他有没有把最近不懂的问题都弄明白,他含糊地说差不多吧。接着他说起了下午去同学生日会的事。
  “你看我要给她弄份礼物吗?”他问。
  “你们现在都懂送礼物的事了?”她说,在水池边没有转过身。
  “哦,那也是。”
  “也是,”她说,转过身看着他“一会儿妈给你拿点钱去买吧。现在去把你的床收拾一下,躺一会儿去。”
  他的床还不算乱,被子没有叠。现在他一点也不想睡,他把被子叠好,在底下他翻出了那本名人传记。这是他最近最喜欢看的书。他没有什么户外活动,一到家里,他就躺在床上看书。“有时候,一个人对一个目标保持执着,只是因为反对的意见更加强烈。”“为了惩罚我对权威的藐视,命运迫使我自己成为一名权威。”……那里面这样说着,许多像这样的语录。他靠在叠好的被子上,将它塞了进去。这会儿他听见她在外面打电话,声音时低时高,像在讨论什么严肃的事。
  下午上课,有一节勉强的听了些。有一节完全没有听。那老头一开口就惹他厌。终于放学的时候,她又跑过来提醒他,把具体地址重复了一遍,说要回去准备了。那边的三个过来问他要不要一起走,他拒绝了,说还有点事干。
  在街上买好东西,他选了这种自认不错的包装纸包好,拎着它朝她家走去。这些路他走过,但没有注意过具体的房子。在外面他犹豫了一会儿,看到了同班同学,他们一起进去了。
  已经来了不少人,有个中年女人正招呼他们。她长得很端庄,大概就是她妈妈。桌上摆满了吃的,大伙正在兴高采烈地聊天。一个小男生给他腾出位子。她走过来了。现在她穿了一条淡蓝色的连衣裙,宽松而轻盈。是吊带款式的,那个小金锁在她的锁骨位置很明显。她的胳膊和小腿露在外面,皮肤很白。他盯着这条连衣裙很久。她真是很白,真是干净,她不是来自他们当中。高小迈突然这么想到。
  “是送给我的啊?”她说。她是用普通话说的,虽然听上去有点别扭。
  “是的。”高小迈递过礼品盒子。
  她捧起来,看起来很高兴。“这里面是什么?我现在打开吗?”
  他:“还是等会儿开吧。”
  她说:“是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他:“是挺特别的……”
  “八成是洋娃娃喽?”一个女孩凑过来说。也是很别扭的普通话。
  “嗤,都像你一样土吗?”一个男孩说:“是戒指。”
  大伙传来一阵唏嘘,好像真有这么回事。
  一个男孩说:“内衣吧?”
  大家笑起来。她也笑起来,她把盒子放在茶几边一大堆礼物盒中,招呼他吃水果。
  “我妈妈买了一个很大的蛋糕呢。”现在他们开始说起方言了。
  她妈妈正在上菜:“孩子们,必须得吃完阿姨炒的菜再吃蛋糕。”
  在餐桌上,她妈妈讲起了她小时候的一件趣事。大伙笑得很开心。她极力否认,甚至有点脸红了。这件事高小迈后来就忘了。不过当时他也笑的很开心。他听懂了。并且他觉得这个女人声音挺好听,她看上去很亲和。他喜欢她。
  剩下的就是孩子们的时间。他们关了灯,在蛋糕上点了蜡烛。她许了愿。开灯以后,很多男孩子在猜她许了什么愿。他们猜得越来越离谱。她骂起来。
  他们分蛋糕,那蛋糕是一只卡通猫的形状。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率先抢了起来,男孩一定要抢到猫头,女孩就抢到了猫头上的蝴蝶结。她挖苦了他们,将切好的蛋糕分下去。她将一大块递给高小迈,高小迈正坐在大伙后面毫无行动。
  “小迈,来块大的。”她说。
  这蛋糕的味道吃起来有点特殊,不是好吃,也不是难吃,是高小迈从来没吃过的味道。期间高小迈问了:“这是什么蛋糕?”
  “这是布朗尼。”
  “布朗尼是什么啊?”
  “我也不知道。就是……一种吃的。”她微笑。
  然后他们边吃边聊。她坐在大家的中间。那个平时和她最好的戴眼镜女孩贴着她坐。她俩还挽着胳膊。而在她的另一边是班上那个清秀的男生,就是问高小迈要不要一起走的三个中的一个。她和他也紧挨着。她正在和他说些有趣的事。
  高小迈发现听得出来他们在说什么。她说:“那怎么会这样?简直是个笑话。你讲来听听嘛。”
  他开始讲了。他的声音很清爽。“我们俩就跑到院墙的外面。那院墙不是很高。我说翻吧。他说那就翻。我爬上了围墙,跳了下去。可他没有爬墙,他顺着边上的树爬了上去。我叫他下来。可他扒着树干下不来了。他说太高了。我说那你为什么不翻墙呢?他说那墙是横着的,而且太薄了。”
  所有人大笑起来。她笑得前仰后合。高小迈在别扭的调整着身体。他一点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她在那男孩的肩膀上用力拍着,不是平时的微笑而是笑得简直扭曲了。高小迈从来没见过她笑成这样。
  然后她说:“我本来要和她去超市买白菜。谁知去了她先拿起一颗包菜了。可能她误以为那是白菜。我告诉了她,可是她说那就买包菜吧。我说你知道两种菜的不同吗?她说知道。我说那你喜欢吃包菜吗?她说‘我-喜-欢-吃-包-菜。’”说完她自己先大笑起来。接着大伙又跟着笑起来。高小迈还是木讷地坐在那儿。她似乎发现了。她一边控制笑声,一边凑过来用别扭的普通话说:“小迈是不是没听懂啊?小迈是不是不知道说的什么?”
  这会儿大伙把注意力都转移到高小迈身上,他感到很尴尬,调整了坐姿。他干巴巴的笑了几声。他没想到自己会在这个聚会的谈话上有成为重点的时候。
  有个同学问:“小迈现在都懂这边的话了吗?”
  他突然想起了那句话,他觉得可以问问。“我还在学呢。还不是都懂。”
  “要是有什么不懂可以问大家嘛,虽然我们普通话讲得不好,但是还可以听明白。”
  他:“有句话我一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打哈呦……’这话是什么意思?”
  大伙一脸诧异。她说:“打什么?”
  “打哈呦……好像是这样。”
  他们重复着,彼此看看,似乎没人知道他在说什么。他们在小声嘀咕,倒像是他带来了一句陌生语言,让他们不知所措。他感到紧张起来,他等着。
  “用在什么地方?”她问。
  “唉……很多地方。我也不太能说得清。”他们又琢磨了一会儿,就没再讨论这个事了。
  那个蛋糕实在大,吃了一些后,有了别的用途。他们互相往对方身上抹啊砸的。高小迈后悔自己今天换了衣服。那个清秀的男孩身上被抹的最多。他脸上那块就是她抹的。她像是说要为什么事报仇。
  闹了一晚上,大伙都消停了。家长们把孩子陆续接走。他妈妈来的比较晚。她的妈妈和她送了他们。两个妈妈热情地打了招呼,寒暄起来。他看到这一幕感到很欣喜。她穿着那件脏掉的连衣裙,对他露出好看的微笑。
  在路上,他妈妈没怎么说话。她看上去很累,在一个路口,她才开始问他:“今天玩得怎么样?衣服都弄成这样了。”他听出那是责怪的语气。
  “还不错……小皮摔倒了,他可笨了……红红的小镜子给人摔坏了,她有点不高兴……他们还讲了很有趣的故事,白菜和包菜的故事,你听过吗?”他问。
  “没有。”她说。她看上去有点恼火。
  “有个同学一直说着他们家那款新轿车,他说车门可以听声音自动打开,可以向上扬起,像蝙蝠展开翅膀一样,再自己合上,酷极了。”
  “没有这样的车。”她说。
  “他们都说有,这车很新型,而且,它可以根据声音操作。”
  “没有这样的车!根本不存在这样的车!你胡说个什么?”她吼道。
  “啊?”他说。“但是有的……”
  “你脑子是有问题吗?你屁都不懂。他们也不懂。我说根本就没有。”听起来她开始愤怒。
  剩下的路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回到家他洗了澡,开始收拾教科书。他迅速翻了它们一遍,然后将它们一本一本齐齐的摞起来。他定了闹钟,并特别查看了日期是否正确。他查看了明天的日期,躺上了床。她又在外面打电话。她正对着电话吵呢。时而声音很大。她好像哭了起来,好像是;也可能是卫生间的水龙头,它已经漏水好几天。他把手伸进被子里,那本书还在。他拿出书翻起来,好像突然发现似地,他觉得一点也不想读了。他一点也不知道里面说的是什么,全是废话也不一定。

 

 

【论坛讨论】


asui1003
语言很熟练哦。并没有描写冲突事件,但把一对外乡的母子融入别方言城市经历的紧张和不适,以及贫穷带来的困惑表现出来了。我读的时候感觉很不安,高小迈的处境让我紧张,为他忧虑,很害怕下一段他就遭到了孤立或嘲笑。但是这一幕始终没有出现。那些诸多的使人产生不安的细节,并没有在最后形成一桩具体的冲突事件,而是凝固在一幅深远的画面里。我是挺喜欢这样的作品的。

男男:
文字我倒觉得不是很精致,的和地的用法经常搞错,前面一部分的描述不够清晰,直到去参加生日会才进入状态,此后一直到结尾都很不错。

黑天才:
asui1003说的那几个点,既是说好,也同时是需要作者精致精致的地方。后面确实比前面好。

来学习:
谢男男,黑天才的阅读和评论。
我会去好好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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