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问：赵松
访谈时间：2007年1月17日

赵松：首先祝贺你获得本届的黑蓝小说奖。
集集潘：谢谢。难为情的！
赵松：出乎自己的意料？
集集潘：是啊，跟买彩票似的……

赵松：实际上你发的小说虽然不多，但似乎一直呈现一种不断上升、在接近这个奖项的趋势，是不是这样的感觉呢？比如，《白烛》、《玻璃酿》……
集集潘：是你的感觉吗？可能写得越来越好倒是真的，但还是觉得离拿奖很远，而且从我自身来说，我没觉得自己已经准备好了——倒不是说拿奖，而是光从好小说的标准来看。
赵松：是我的感觉。
集集潘：嗯。

赵松：就我看过的你的三个小说，《白烛》、《玻璃酿》和这个《悬巢》来说……我感觉能看出一个质量递进的过程。
集集潘：《白烛》和《悬巢》……可能更多在语言上吧。
赵松：我觉得《悬巢》与《白烛》相比，最大的变化还解决了一个形式上的问题，后者还是有一些犹豫不定的痕迹，而前者，则写得非常自信和畅快。
集集潘：当时写得放松倒是真的。

赵松：而且，如果说前面的两个小说你还在尝试一些方式和手法，而且并不是每段心里都有底的话，那这个《悬巢》里，你似乎一下子找到了整个适合它的一种形式。
集集潘：写的过程中——其实从第一段开始就是，我突然发现了语言上怎么把童话和小说揉起来。
赵松：或者说，找到了如何借助梦境的因素组织自己的语言的方式……
集集潘：对，通篇都是在做梦。那段时间做梦挺多的……不过好像还是把“梦”表达得浅了。

赵松：因为在我看来《悬巢》整个就是一种梦境的状态，但并不是梦幻的，只是有梦的气息或者大致类似的结构，细节上又有很现实的味道。我觉得你解决了一个问题，就是如何转化梦境里的诸多因素在文字里的问题。
集集潘：开头其实是对梦的描述，到后来把握住感觉了，就开始朝梦的味道靠拢去编。
赵松：另外就是感觉你的语言在这里铺展得很到位，撑得住，从整体到细部。开头那段写的确实挺精彩的，无可挑剔……后面一直到结束，都没有泄了这股气。
集集潘：嗯，好像从一开始就把握住了气息，没泄气是因为写的时候没有负担，而且也没想写长……

赵松：好像你的写作还从未像这个小说里这样自如自信而又充分……
集集潘：对。自己也写得很愉快。《白烛》气息上压得太紧了。
赵松：还有就是，你能把一些本来应该玄虚得难以捉摸的细节写得具体而实在，同时也不失灵动……这就好像梦境是有很多具体的部件构成的似的，你可以随手拆来，放在眼前……
集集潘：有人来我房间跳舞了……等我一会儿……趁机我去看一眼《悬巢》，回忆一下……。我对梦这个东西很好奇，不知道是不是算一种神经衰弱，从小到大几乎每天都做梦，而且全都记得，有时候就有意识地记下来，过一段时间就去回顾一下。对于梦的质地，梦与醒的分界感……挺了解的。
赵松：不过我倒是觉得你不大可能是神经衰弱的人。
集集潘：小时候神经紊乱过……
赵松：后来好了吧。
集集潘：嗯，好了。后来奇怪的是变得可以控制，有时故意让自己再回到记忆里神经紊乱的那种境地里，身体周围的东西会发生变化，对那种体验很好奇。

赵松：这可能可以称之为虚境实写的方法吧？
集集潘：噢，你说的这一点我很会！这很了不起吗？
赵松：嗯，是一种重要的方法吧。前面谈了很多好处，其实概括起来说，这个小说确实写得很有层次感，扎实而又轻灵，语言上也越来越成熟了，节奏、气息、力度都可以说是恰如其分……不过，我得说的是，我之所以没有投给它一票，原因也很简单，因为它的局面还是小了些，这可以说成是我的挑剔，也可以理解为我的某种偏颇，但这里也确实有我的期望值在里面起着重要作用，可能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和判断。
集集潘：不奇怪啊。这一点我自己也一直在犹豫，想避免。一方面这种气质的文字刚上手，知道怎么驾驭了，不想很快舍弃；另一方面我一直有这个意识，就是怕自己写的东西太小气。但是好像目前还没有办法在本质上拓展开来，避免也避免不了。

赵松：不过话说回来了，你在这个小说里也确实解决了不少问题，是个阶段性的作品。所以我感觉你下面的作品应该是个稍微要长一些的，在那里，你可能要面对一些新的问题了，局面上的，气息上的……
集集潘：嗯，我得好好想一想。
赵松：还有一点，我觉得你虽然非常擅长这种写法，但你有个优点，就是不沉湎于此，你的文字本身以及结构上都有很好的韧性……轻灵建立在扎实的基础上，所以会觉得你的后劲挺足的。
集集潘：不沉湎，可能因为我一边写一边常常会跳出来，跳远一点看……不过很多就是因为这样，中途放弃了。
赵松：可能也是个性使然吧。
集集潘：是的。
赵松：你虽然写得细腻而富于梦幻效果，但直觉告诉我，你并不是一个神经质的人……你很擅长隐藏自己的力量感的一面。
集集潘：嗯，还是比较正经和严肃的。力量感？
赵松：嗯，或者说……你的个性里，体现在文字上的，持续性多过颠覆性。
集集潘：我没有意识到这个……
赵松：可能你更在意连续的状态……持续的状态。
集集潘：嗯！我觉得持续很重要。我喜欢慢一点。
赵松：对，这是持续的特征。
集集潘：我觉得，慢一点，你看到的事物就会发生变化。这个很奇妙。想起了小津安二郎。
赵松：嗯，很高兴你提到了他。他的静止的镜头，人去而空在的场景，不是个简单的技术问题……
集集潘：我常常会很感动……好像一刹那体悟到人生……然后觉得自己怎么像个老年人。……我觉得你说的我的力量感，我想了一想……其实是一种韧性，看起来是软的，但是折不断……某些时候我觉得自己很软弱，但总能挺得过去。

赵松：某种时空错位的顿悟吧。
集集潘：再说远一点，我也很喜欢中国文学，但是没有系统学习过，而且懒……
赵松：喜欢中国文学里的什么因素呢？
集集潘：我想一想。对自然的观察，对人世的理解和理解之后的态度，还有沉着静煦的文字，还喜欢跟出世有关的学问，佛啊禅啊。不过都不是很深的理解。我说不好……

赵松：那外国的文学呢？对你又意味着什么？
集集潘：意味着技巧。我想一想……
赵松：但有意思的是，或者说比较让人舒服的是，我一直没能看出有哪些作家影响到你的创作……
集集潘：外国文学……其实我也没有系统学习过，文学史脉络都糊里糊涂的。我是从大一开始阅读的，之前看得最多的是村上春树。看书主要看语感，古典的不大看得下去，因为觉得语言上普通。也是自己看不出妙处。很羞愧。意味着语言上的学习吧。主要是语言技巧。主要是读得还少，还没有哪一个作者进入血液……

赵松：那有没有哪位外国作家的作品令你有种眼前一亮的感觉呢？
集集潘：我想一下……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和纪德的《人间食粮》，还有《豪华旅馆》，其它的都是看进去了以后才慢慢觉得好。
赵松：有没有受到他们的某些影响和启发呢？
集集潘：普鲁斯特影响还是挺大的，主要是气质上。或者说也不是影响，而是那些东西我本来就有，他是启发了我。其他一些都是觉得好，但知道是和自己不一样的好。

赵松：那你如何找到自己的方式的，靠自己边写边悟？
集集潘：你是说自己的风格吗？
赵松：嗯，是。
集集潘：到现在我还没找到。在一些具体的局部，我是凭直觉处理，大的方面，气息等等，都还没有什么认识。
赵松：这倒是我没有想到的……
集集潘：可能有混沌的认识，但还没有成为“自觉”。

赵松：我其实很想知道你的写作的过程，从开始到现在的，一种变化的过程……在你心里是怎么样的一种感受。
集集潘：嗯。如果把《玻璃酿》之前的写作算做一个阶段的话，那个阶段受应试作文、庸俗阅读、青春小说的影响，只是单纯地把写作当作一种表达方式，没有形成对艺术的认识，层次其实是很低的，跟中出奖的作品也差不离。……《玻璃酿》到现在其实算是同一个阶段，最大的收获就是从使用笼统、大众的语言，学会了让语言贴合现实，贴合自身，因此靠近了真实。还有，对什么是美，什么是危害美的因素，在写作中分清了。对艺术的认识也深了一些，明白了文学伟大在哪里。“我想要从事写作，我应该写作”——这一点也更清晰了。其实，都是最基本的东西。

赵松：这样的转折是如何出现的呢？
集集潘：说出来会像广告，但确实，是因为发现了黑蓝。直觉地趋近。
赵松：那就说说你对黑蓝理解吧……具体的，才会更有说服力。
集集潘：还是对黑蓝的感情比较容易说些……对于从事和文学相关的事的人来说，特别是写作者，它是个能给人力量的地方，精神上的一种支撑。快毕业了，对现在这个社会了解得越多，越能发现所谓理想、梦想真是一种特别稀缺的东西，但是黑蓝有，黑蓝使我对写作的梦想又重新拾了起来并且想继续下去。具体的……每当我焦躁的时候，我就点开随便哪期的网刊，就安静下来了。

赵松：你不担心这样表达可能会引来不这样看问题的人的非议么？
集集潘：这是我的真实体验呀。这就是我对黑蓝的理解。不会说这个……感情越深的我越不会表达！
赵松：那么就换个角度，评价一下黑蓝方向，在你眼里是否存在这么个方向？
集集潘：应该是有的。这个方向，在我看来还是和新小说脱离不开的。比如在理念上、在怎样的作品比较能获得黑蓝认可的取向上，可以看出来。但如果要说黑蓝喜欢技巧上出新的作品，倒不如说在当代中国，这是一个比较容易突破的方向。……不过，我悲观地认为，未来不知道怎样，反正中国当代似乎还没有孕育伟大作家的土壤。

赵松：最后，谈谈对黑蓝小说季度奖的看法吧。
集集潘：小说奖代表了黑蓝的高度，这是肯定的，不光是指每一个刚来黑蓝的人可以通过看获奖作品了解这个文学网站的水准，这个高度还暗含了黑蓝的野心：试图以自己的标尺塑造另一种文学史。另外就是它还代表了一种难能可贵的持久，和严肃。但是我其实有点担心这个奖，上次做陈卫访谈也问到他了，关注这个奖的人都会问：下一个会是谁？这个问题，到现在越来越难回答了。写得好的几个人都得过了，而新的优秀作者的出现频率似乎还跟不上评奖的频率。
赵松：有什么建议么？对于这个奖项？
集集潘：周期长一点，等好作者突然增多了，再改短！

赵松：你到黑蓝有多久了？
集集潘：一年半，快两年了。
赵松：作为黑蓝小说季度奖的获得者，想对黑蓝的朋友们以及你的读者们说些什么呢？
集集潘：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要多多鼓励我噢！特别是半天锈说《悬巢》像个有钱人写的，对我真是莫大的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