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这同我的写作有没有关系(我倾向于认为大有关系),我都打算在此引进一下这个生活中的我。下面这个故事来自我的一篇日记:
  
  早晨。一个女子在店门口,徘徊。店里没人,灯也没开,她放松了警惕。迅速从身上掏出一个红色的小东西,丢在柱子后面。要是我就不这样丢,我会假装不小心掉了,让它从裤子口袋滑落。我站在台阶上,她并没有注意到我,我正注视着她。红色的东西被柱子挡住了,我不知道是什么。我猜想,可能是用过的卫生巾,上面全是血。也可能是刚刚流产的婴儿。好大胆的想法。我喜欢第二个想法。她边走边张望,准备溜。我走下台阶,去看,是一个红色的钱包。捡起来,里面没钱。有张身份证,但显然不是她。她若回头,必望见我。但没有,好像身后是安全的,所有危险全都潜伏在两侧及前面。她像只被追赶过的鸡,毫无必要地上了二楼的台阶。我把钱包装进衣袋里,还把口袋拉链拉上,然后用目光跟踪她。如果她去上网,我就能逮到她。但没有,她只是绕行了一圈,施了点障眼法的小计,又从那头下了台阶,然后又朝这边走过来。接着跑了起来,朝着公交车站,好像突然看到了自己要乘坐的公交车。她被站牌挡住了,我急忙跑到站台,站台真长,我从人丛中挤过,三辆公交车停在那里。
  后面的事情真令我恶心。我盯着那张身份证望了三十秒钟。我在钱包隐蔽的夹缝里找出一张写满了电话号码的小纸片,娟秀的字迹,蓝色墨水,这些号码都没有名字。我拔了第一个……“她是我女朋友,她刚才打电话给我,说钱包被偷了……”
  怎么办。事情乏味得令人掉胃口,那个拥有漂亮女朋友的家伙几分钟之内就会赶过来,从我这里领走钱包。我不想见到他。他还会说些感谢的话,发给我一根烟。
  我该怎么办?我必须说“不用谢”。说不用谢是我的义务!尽管我很讨厌冲着那些家伙说这三个字。
  
  我预感多年后我会对这篇受奖辞感到后悔。我的邪恶同我的善良比起来,是那么地不成熟,那么容易被打死。但我又能说些什么呢(后悔总在前面等着我),而且我说给谁听?(你在听吗?)难道借这个机会同你单独聊聊:嗯~(微笑),很久不见了(微笑),那时,我来到这里(你也许还有印象吧,微笑),我后来最大的收获就是认识了你,这收获包括最有把握的快乐和最深沉的痛苦……(露出牙齿的微笑)
  我再次感到了后悔。因为世界是多么庄严,没有人允许我在这里说这些。
  我便另起了个开头:呜呼!最美的时光总在以前,而以前在音乐声中;没有尚未产生的音乐,也没有不会来临的回忆。赌的人都输了,赢的是那么不赌的人。 没了。下面谈我的写作(同样来自我的日记):
  我在旧书摊上看到了一本旧笔记本,纸张没有格子和横线,有点泛黄,很少翻动以至边缘整齐毫无缝隙。这是一本空白的本子,没有留下过字迹,以前的主人也许对着它哭泣过,但句子,或者词儿,已经一个也写不出来了。他写不清楚自己的处境,和向往。我喜欢这种本子,它的封页使它看上去像一本诗集,它其实是一本该省作协文学院颁发的纪念册,封页上除了一个剪纸风格的红色灯笼的八角形的纵剖面之外,还印着“1983-1993”和“纪念册”的字样。其中纪念册三个字,就像他们说的是黄色烫金的,但因为封页基色也是黄色的,所以不太显眼,只有在光线的直照下才看得分明。由于它的封页完全不是笔记本的封页,我便以为它是一本书,而这种薄的书总会让我首先想到是诗集。它的里面是白纸,除了右下角用很小的黑字印着作家的名言之外,整张纸都是空白的,比如:“唯一没有瑕疵的作家是那些从不写作的人。——[英]赫兹里特”或者“文学:在所有人面前公布那些你对最亲密的朋友也保密的事情。——[法]让?罗斯唐”在这些名言的上方两厘米处,毫不例外地可以看到一个水印,圆形,铜钱大小,里面的图案或是张牙舞爪的龙,或是飞禽,或是跳跃的鹿。是这些空白的纸,让我觉得自己能写点什么,并且热爱写,每次都是一小叠这样的完全空白的纸张让我的血快速流动起来,而不是一本书,也不是那种划有小方格的稿纸——更不是我心里有什么急待说出来的话,我心里从来没有什么话要说。我热爱写作,并且能对这件一直在从事的事情向往这么久(离它如此之近,又如此之远),完全是因为我喜欢这种说话的方式,可以静静地不出声地写在一些比我更单纯的纸上,但并不是因为我有很多话要通过这种方式说出来。
  感谢评委们把这个奖颁发给这个无话可说的作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