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往工厂的长途客车》安静、清新,由表及里,一笔一划,或许算不上成熟,至少是个坚实的开始。祝愿X越写越好,推荐X为第19届黑蓝小说奖得主。
在余余和X左右权衡了很久,最后还是从文本本身去选取,选择X。从折梅手开始崭露头角的X,让我从他身上看到了他对语言理解的天赋,再是《去成衣店的男孩》对小说新的自我理解和表现手法,再到《开往工厂的长途客车》的困惑,我觉得一个写作者从自足走到疑惑是个很困苦的过程,这种离开是离开自己的长处,去寻找自己真正需要的,这个过程不仅是在写作中的阐述,它是生命存在方式发生了变化。这个过程在余余的这几年的小说中也有体现。而余余缺乏一个真正的好小说。《开往工厂的长途客车》是一个漂亮的小说,它离开了作者自身的聪明,它有种轻盈的“无知”,小说从未离开过疑惑和茫然,又并非以叙述、独白甚至对话来表达,而是在一种离现实几公分远的距离来表达,这个距离的控制是作者独有的。在X越来越不“关注”语言的“美”、“诗意”、越来越放松的小说中,看得到这个作者对于自我小说的“求变”,而无关外界其他作品,这是一种对自己的认真,也是对他未来写作的保证。每个人对小说奖的评选都有自己的准则和理由,除了对小说的喜爱,还有对作者未来的要求以及参考作者对自我的训练等等等等,X满足了这些条件。

十九届黑蓝小说奖,我推荐X的《开往工厂的长途客车》。
这届入围作品有一个很有趣的地方,即以第一人称“我”为主人公的小说很多。比如半天锈的《来复枪》、隐忍的《无所事事》以及马耳的《河到底在哪里》等。而且,这许多的“我”在各篇小说中所呈现的状态,亦都包含着焦虑、失落和烦恼之类的情绪。我想,这不仅仅是巧合和偶然,而是这些“我”;这些或投射或混合着写作者个人的经验与自我意识的“我”,都能用一个短语来形容——未成熟的男性。
无论是小学教师、刚刚失业的工人还是即将步入社会的大学生,这些容光焕发的“青年”主人公,都置身于一个他们必须与之抗衡、反复估量和做出抉择的现实世界里,但这只是一个“需要的现实”而不是有效的世界。因此,现实的胜利成了能够预见的一种前置景。于是,“我”没赶上长途客车,搭黑车返乡也才顺利地与在工厂打工的情节衔接在了一起。这篇小说的优点便在这里:结构清爽而明确,工厂与长途客车的意象连贯从而产生出形式的美感。作者的娓娓道来更使得通篇小说都带有一份疏懒从容之气。可,也正是这种散漫和无意间透漏出的乡情,压抑了“我”的世界的危机——与其他几篇旨趣相近的作品相比较,这篇小说更为圆润完整,形式上也更协调,但是,它在精神与现实对垒的表现上却最为孱弱。“我”的世界也仅仅是在抹上了一点点阴云之后,便在主人公气恼的低吟声中,恢复了宁静。就连代表“需要的现实”的阿民,也犹如一阵云烟似的,轻柔地被“我”一手挥去。虽然,这让小说世界得到了和谐,但也让这个营造出的“现实”绵软无力。一句话,散文气息重。
或许,单就X的这篇小说来看,整体的气韵就该是如此(标题也暗示了这一点)。但对于一个未成熟的“我”来说,世界巨大的矛盾性未能展开;它甚至未能变成一个暗示,使小说在整体和谐的氛围中获得一个搅动平衡性的奇点。就是说,小说过于和谐了,唯一的一点焦虑也在“我仔细想着这个问题,觉得一口气堵着胸口闷得很”的懊恼中,在少年倚在阳台上一面感到前途堪忧一面昏昏欲睡的困扰中,走向了结束。当然,这样处理并非不好。但这样的处理,只能使小说停留在“少年世界”的状态里,而不能让这种复杂的心态,贯穿于(或者说不足以贯穿)小说现实的客观性。这就是这篇小说的缺陷:隐藏在结构深处的不相洽——因为作者实际上已经揭示了现实的不协调和虚无。不论是开篇时的“意外”还是结尾处的小小波澜,都是有效现实让渡“需要的世界”的客观反映。然而,由于“我”的少年状态,便使外围世界的所有危机远离了人物的一言一行。这种与周遭相隔离的情境,在“我”在姨妈工厂打工的段落中体现的最为明显,也最为集中。小师傅这个人物无疑是“我的”对设,同时亦是小说中一个较突出的形象,他让人联想到《故乡》中的闰土。这恐怕也是《开往工厂的长途客车》的另一特色:乡情。虽然它表现得并不浓烈醇香,可却是缠绕着整篇小说的背景和自然的气氛修饰物。事实上,小师傅这个形象所蕴含的,不仅仅是与“我”相对的某一状态或一个现实的“接口”。他本身就是有效现实的一个分子。正是由于小师傅身上的自然真实(或者说作者的着力刻画),“我”才显得如此虚弱,那种少年的心态所导致的,已不再是某些与小说整体相背离的情愫,而是因为拒绝客观世界所呈现出的孤寂。这种孤寂让“我”在中间部分愈发“少年化”以至于暴露出幼稚和天真。因此,与客观世界对峙的就不是一个成熟男人的疑虑和反思,而是一个少年的困惑和成长的烦恼。
“我”的愤懑是张口结舌,是“引不起太多反应”的冷眼旁观,说到底,是踏在客观世界门槛上的张望和忐忑。“我”终究还没有毕业的事实则将小说凝结于这样一个“少年化”的境遇里。尽管小说整体安排得当,布局合理,然而,当小说的“需要的现实”抽象为摆在人物道路上的障碍物后,主人公的不足便显露了出来:“我”的容光焕发的青春信念与现实间的逆向反差,最终使得这种“未成熟”的少年惆怅散文化。而这也正是这几篇主旨相近的小说的一个共同点——世界围绕着“我”在转。即便在半天锈的《来复枪》中,人物因失落而在恍惚间意识到“世界并不是围着我转”的情况下,由自我想象强横而出的“来复枪”仍然把主人公拉回了世界的中心。这又反过来印证了未成熟男性的烦恼(“舞台中心只属于我”)。自然,这就只能导致“我”站在最中央,引导、影响和推动所有的情节、事件往前发展。结果便是人物遭到了暗算,永远被逻各斯中心强压在中心点上而无法进一步升华。
“……半个多月前从这里回去,也是这种感觉……”这被过程遮蔽了的真正结尾,依然弥散着那不可名状的少年情绪,它如轻雾般笼罩着小说。虽然它整合了小说的整体,从而获得了某种力量,但它仍未获得它理应得到那份重量,就像小师傅这个形象仍有待开掘一样。不过,我想,对于X来说,这应该只是时间的问题,我同时也相信,假以时日的话,包括X在内的黑蓝作者,都能创造出更好、更优秀的作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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